曬秋

段吉雄

蟋蟀一聲緊似一聲的彈奏聲中，村莊日漸豐腴。從田野里飄出來的風裹挾著瓜果醇香，沿著那條深邃小路踢踏踢踏就走進了季節的深處。天空一副了無心事的樣子，像是被水洗濯過，清爽，干凈，素衣獵獵。這個季節，一天之中經常會出現涇渭分明的時節，熱得火辣，涼得徹底。

藏在歲月深處的鐮刀被季節喚醒，同時還有農人們略帶僵滯的身體，他們一同在月光下磨去斑斑銹跡。嗤喇嗤喇，刀刃緊貼著紋路細膩的石片，在月牙一樣的磨石上面蕩著秋千，身體在經歷了稍微的陣痛之后，漸漸閃出了銀色的光芒。清涼的月光潤滑著農人的身體，它們也在磨刀石邊漸漸蘇醒。肌肉抱成一團，全身的關節嘎嘣作響，躍躍欲試。當月光開始在鐮刀上打旋的時候，磨刀聲停止了。農人用粗壯的大拇指肚在刀刃上輕輕地蕩著，手上能感到刀鋒的寒氣，耳朵聽得到刀刃觸摸指紋的聲響。沙沙沙，那是溝壑縱橫的指紋發出跌宕起伏的吶喊聲，高亢、干脆、肆無忌憚。鐮刀磨成這樣，干起活來才不會拖泥帶水，收割莊稼，一下就是一大把。就是伸向天空收割云彩，也是輕輕一揮，就可攬下滿懷的五彩繽紛。

閃著寒光的鋒刃在月光下吃吃地笑著，一墻之隔的老牛夢囈般的咀嚼被打斷了，擺動著尾巴送走悠閑夢境，踱步走進季節的繁忙之中。男人腰上插著兩把鐮刀，身后是老牛健壯的身影，像是要仗劍闖江湖。他們同步邁出農家小院，朝著影影綽綽的山上走去，最后消失在牛鈴鐺搖曳的清脆中。

院子里模糊的輪廓漸次清晰。先是掛在屋檐下的辣椒、黃豆，然后是堆積的玉米、芝麻，當它們都全部出現在院子里時，月亮迷失了方向，沒有知覺地消失在泛著白暈的天空中。女人推開了房門，打著哈欠來到院子中央，掃了一眼天空，那里在醞釀著一場戰爭，看似平淡的天空下面其實正在進行著激烈的博弈。瞧，周圍四野曠遠，偏偏那一塊兒的天空卻率先泛著白光。太陽掙扎著被壓制的身體，一點一點地蠕動著，已有細微的光線從罅縫中迸出，把尚在混沌中的天空剌開一道道細微的小縫。僅掃一眼，女人便知曉今天是一個大晴天。她把衣服掖了掖，擼起袖子，開始忙碌起來。

平靜的水泥地上，原本灰白的顏色現在卻是一片深沉。昨天還跋扈的辣椒和奓刺的黃豆秧子此時溫順得像是才過門的小媳婦兒，蒙在玉米上面的塑料布有一層細細的水珠，抖動的時候竟然還把院子給弄濕了一塊?？磥碜蛞孤端_實是不小。女人邊抖動著塑料布邊在心里盤算著，今天院子里的糧食怎么曬，地里的農活怎么做。心里想著，但手腳上卻沒有松懈，輕輕一腳就叩開緊閉的雞籠門。早就欠著碩長腦袋的那群生靈爭著從籠子里出來，擠在門口誰也不肯讓誰，一邊怒氣沖沖地呼喝著，一邊伸著脖子打量著院子。還是那只一身雪白羽毛、頂著紅潤雞冠的大公雞最終占得上風，成功突圍出來之后，趾高氣揚地踱著步，然后一個躍身，飛到院墻上，抖落著身上的羽毛，引頸放歌。之后，歪著頭聽著周圍的聲響，直到此起伏彼、聲調各異的回應聲從不同的地方傳來時，它才滿意地跳到院子里，去追逐著正在覓食的母雞。

村莊在公雞激昂的呼喚聲中徹底醒過來。女人此時已經把院子里的灰塵、露水、喧囂以及一夜的慵懶全都清理干凈，還需要再晾曬一下，讓太陽消過毒才能把糧食鋪在上面，不然還是容易返潮。趁著這個功夫，她還有不少事要做，一邊呼喝著懶床的孩子，一邊走向廚房。

面團意氣風發坐在鍋中盆里，膨脹著都要快溢出來了。這季節發酵，不加點溫度是無論如何也達不到這種效果的?？吹竭@盆發酵好的面團，女人心里很歡喜，如同這個沉甸甸的季節帶給她的喜悅。屋子里，玉米、花生、芝麻已經堆得插不下去腳了，只好挪到屋檐下。還不止這些呢，地里還有，雪白的棉花還未來得及摘，長得快要把地都撐破的紅薯還需要個把月的沉淀。滿院子都是醇濃的果漿味，還有豐收的喜悅。這一切，都是她和男人的功勞，尤其是男人，肩膀都起了厚厚的繭子。每晚的鼾聲從挨著床邊就開始響起，一整夜都沒有停息過。蒸一鍋熱乎的饅頭，再開啟一壇對頭年黃酒，嚼著勁道的饅頭，喝著濃釅的酒，快感是順著骨縫朝外迸，沿著皮膚一寸一寸地蔓延，能讓整個秋季都醉在醇甜的酒香里。

雪白的面團在案板上來回滾動，滿身熱情順著胳膊汩汩流進面里。千揉百轉之后，蒸出來的饅頭虎頭虎腦，白白胖胖。面團被分成一小節一小節，放進了熱情四溢的滾水之上，籠屜有分寸地掌握著距離。按上鍋蓋，再蒙上濕布，又朝灶膛里塞上兩根干硬的松木棒子，火舌一下子就伸出來了。燒吧，盡情地燒吧，熱烈地燃燒吧!把你們的激情徹底釋放出來，喚醒鍋中沉睡的面團，共同去裝扮這個收獲的季節，完成農人們的夢想。

詩經曰：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女人不懂這些，她快步走出廚房，秋陽已經在院子里鋪上了金色的地毯。是時候了，她一伸手，先把黃豆莢從屋檐下抱下來，幾步走到院子一邊，胳膊輕輕一抖，豆莢就均勻地鋪在了地上，無需再去翻動。辣椒是不能暴曬的，否則色素會被破壞，影響品相，它們最好的安身立命之處就是在屋檐下。滿屋的玉米當然需要太陽猛曬，把它們從母體上帶來的潮氣吸走，以便更好地過冬。那些似小棒槌一般的大穗子朝外搬運時，最便捷的辦法就是直接從屋里面丟出來。女人半蹲著身子，兩只手輪流從里面撿起玉米，然后揮臂再把它們擲到門外，動作粗獷而蠻橫，散發出原始的氣息。那些棒子撞擊在地上，尖叫著、蹦跳著，朝遠處滾去。有玉米粒從上面脫落下來，在院子里打著口哨，女人沒有理會它們，專心地干著活兒。一根根玉米棒不斷從屋里面飛出來，讓人眼花繚亂。很快，院子就變了樣，金色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冷凝。女人手上動作開始有些遲緩，連那剛才揉面時留下的痕跡都看得到。說起面，她忽然想起鍋里的饃饃，急忙站起身，一邊揉著酸脹的腿一邊朝廚房走去。還沒到廚房，就有一股面香迎了過來。掀起鍋蓋，騰起的水霧一下子把半個身子都罩住了。女人一邊用嘴把靠近的水霧吹走，一邊用指頭輕按那像被吹起來的饅頭。一根指頭，兩成力，按下去后，白饃上的印跡在手指還未離開便又恢復了原樣。女人的心里像鍋里的饅頭一樣，開了花。她揭起一個冒著熱氣的白饃，在手里左右倒著，嘴里吹著氣，朝著坐在院子角落的孩子走去。

田地里，男人和牛已經把那塊泛著油光的黑泥地犁了一半。老牛不緊不慢，閃著銀光的鏵游走在地面下，翻起一道道土花。他們配合默契，牛僵繩松垮垮地搭在犁上，男人幾乎就不用它，只是在轉彎、調頭時才輕輕帶一下，老牛十分嫻熟地在這塊地上走出一條條筆直的痕跡。朝陽里，他們翻閱著大地這本厚重而古老的書籍，一頁一頁仔細地查閱。從這片土地上，男人和老牛共同查閱出秦磚漢瓦的輝煌，找到了農耕文明的密碼，也體味出了五千年來華夏文明的一脈相傳。季節的周而復始和人類的繁衍生息環環相扣，天生萬物，萬物自化，每一個物種的生成變化和季節的更迭輪回都有自己的規律。如同現在，他們正在遵循著生活，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完成著這一代的傳承。

太陽已經躍上了山頭，薄霧慢慢在消失，陽光徜徉在霧靄中，給山崗和大地都披上金霞，男人和老牛也沒有例外，一樣的金光閃閃。在晨靄的另一頭，女人提著籃子款款走了過來。她像一個登臺演出的演員，拉開了厚厚的帷幕，在這座華麗的舞臺上開始了自己的表演。男人回過頭，看著那個健壯的身影正朝自己走來，胳膊彎里的籃子沉甸甸的。扭回頭，用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扯了一個清脆的鞭花，氣沉丹田，喊出了整個田野里最得意的聲音：

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