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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美國眾生相

2024-01-04 04:11
江南 2024年1期
關鍵詞:東尼卡門杰夫

□ 范 遷

一花一世界

浪跡海外日久,當我安靜下來之際,人生途中的風情人物常會不召而至,瞬間點亮記憶中某個時刻。不由想到,世上的各種相遇,或遠或近,哪怕是擦肩而過,其實是一種人生旅途中的陪伴,也是觀感上、辨識上、情緒上,以及追緬中的陪伴。大千世界繽紛繁雜,人與人之間由于種族、文化、習性上的不同,使得這個世界呈現多極和有趣。但在人性上又那么殊異同歸,歡悅與痛苦,缺失與執著,寂落與堅忍,各種喜怒哀嘆都趨向一致。我還常常在這些回憶中看到自己,在不同的場景之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如一面蒙塵之鏡,朦朧地展現出遠去的年華,令人大有隔世恍然之感。如今坐在書齋中,這些早年回憶就成為我信手拈來的素材,舞臺搭好,人物再一次鮮活起來,各自演釋著生之多彩、生之喜悅、生之失落與無奈。如同原野上一株株無名的野花,初綻,盛放,凋零,隨風而逝……

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是在舊金山藝術學院上版畫課時認識卡門的,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國女人,看得出來曾經有過姣好的風韻,但已經褪色有段日子了。她常常站在我后面看畫,有時也非常虛心地要我評看她的畫,美國學生非常自我,畫得再污七八糟也自得其樂,很少要聽人家的意見??ㄩT的畫是抽象的線條和塊面,憑誰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一去二來就熟了,除了上課,還有了私人交往。

卡門在金融區的律師樓做秘書,畫畫是業余愛好,因此也就長久地停留在同一水平上,人卻是極為可親,我那時英語生澀,跟她卻能侃侃而談,全是她耐心兼善聽之賜。她身邊的朋友全是如我般的新移民,從中國香港、伊朗、法國、韓國及墨西哥來的藝術學生,她住馬林娜高尚地段,寓所卻只是一間小小的套間,學期終了開派對房間里人塞滿,大家照樣杯盤交錯,興高采烈。

我那時窮得像水洗一般,卡門來我畫室參觀時,我招待她的只是兩個煎雞蛋,卡門卻不覺我待客清寒,興致勃勃地在畫室盤恒良久,把角落里蒙滿灰塵的舊畫都拖出來看過。聊天時我得知她是蒙大拿州人氏,離婚,有個成年女兒在海軍醫院工作。她口中還有個“他”,不用解釋也知道是她的男朋友。

一天卡門說要我幫忙,“他”需要找人畫幾張壁畫,問我是否有空。對一個窮藝術家說來,什么都沒有,除了大把的時間。于是我們坐上卡門的車,向“他”處而去,同行的還有卡門的香港朋友,安琪,瘦小單薄像一只剛出殼的、毛色凌亂的鳥。

車過金門橋,穿過有錢人居住的馬林縣,再經過酒鄉那帕,拐上116號公路,路變得很窄,兩邊都是綠蔭掩蓋的住家,小的釀酒園,老式的店鋪,格倫艾倫是個兩千多人的小鎮,微醺而寂靜。

一座兩層樓的磚房,中世紀的式樣,門口有廊柱,窗子高而狹,右面庭院里架了一尊十八世紀的加農炮,短而渾圓的炮身已經蒙上綠銹,又被游人之手摩得精光溜滑,根本不像一件取人性命的武器,倒像是一件和釀酒有關的榨具,很可能葡萄是放在炮膛里發酵的。

從帆船仰望金門橋(圖片來自谷歌地圖)

迎面來了一個中年男子,身材壯實,頭半禿,連腮胡須,卡門介紹他是喬。喬一開口就知道他不是正宗的美國人,就如卡門所有的朋友一樣。喬是意大利人,來自那不勒斯。

喬先帶我們參觀了他的產業,包括磚房底層的杰克·倫敦酒吧,與之相連的意大利餐廳,隔了一個庭院帶游泳池的小型旅館,餐廳樓下的巨大酒窖,以及酒吧樓上開辟出來的杰克·倫敦博物館。說是博物館,其實只是收集了一些杰克·倫敦著作的首版本,幾封倫敦手寫的信,一些據說是杰克·倫敦生前所用的私人用品,如雨傘,和馬車上釘有倫敦名字的銅牌。

我問壁畫要畫在哪里,喬說忙什么,大家先吃飯。遂引我們一行人來到餐廳后面的一處木制陽臺,旁臨一條水流叮咚的小溪,樹木扶疏,光影斑駁。眾人在野餐桌邊坐下,喬端來了一大鍋親手做的蛤蜊奶油意大利面,配上剛出爐的大蒜面包,蒜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沒說的,配上當地產的紅酒,一人一大盤吞下去。瘦小的安琪一點也不亞于我這條餓狼,同時伸出盤子要求喬再給添加面條。正在我們飽嗝連連之時,喬又端上了自己做的提拉米蘇,誰拒絕得了?欲罷不能,欲拒還迎。

美食下肚之余,我還沒忘記此行的目的,喬說他的酒窖里要畫四幅壁畫。誰會特地跑到酒窖里去看壁畫?分明是喬聽了卡門的敘述,特地替我找些外快而已。結果是我在樓上沒有參觀者的博物館里住了下來,白天鉆在酒窖里畫畫,傍晚在空無一人的游泳池里游泳兼洗澡,在餐廳的廚房里吃晚餐。晚上泡在酒吧里吹牛買醉,旁座一身牛仔打扮的漢子其實是當地的警察局長。

安靜的格倫艾倫,小鎮在春夏之交時杏花爛漫,石橋底下春水無聲地漲高,沿岸的小教堂在一片茵綠中孤寂地遺世獨立,我一住兩三個月,在酒吧里跟喬無話不談,意大利人跟中國人一樣尊重理性,崇尚義氣,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男人的政治理念相同,價值觀念相近,不論國籍年齡,無分地位貧富,成為朋友是非常自然的事。

意大利人大都是天主教徒,對家庭絕對負責,但并不妨礙在婚姻之外尋找情婦。喬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孩都成年了另住。最小的姑娘安琪拉,在喬的意大利餐廳做助理,是個微胖但溫順的女孩,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在廚房里整日忙碌。

喬有一種特質;喜歡他的人特別喜歡他,不喜歡他的人也特別不喜歡他。但大家都一樣被他的慷慨大方所吸引,后院的陽臺上總是聚滿了大吃美味意大利面條的人們,喬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管你是否剛和他爭得面紅耳赤,互相點著對方的鼻子罵娘。只要你愿意坐到桌邊來,喬一樣把上好的那帕紅酒傾倒在你的杯子里,在你面前的盤子添滿了食物。

不喜歡喬的人一大半是不喜歡他的大家長作風,正如所有傳統的意大利人,喬是固執的,強勢的,男權的,豪爽的,也是不假辭色的。大男人的作派很得罪了一些民主黨人,女權活動者,和那種被喬稱為“軟塌塌的娘娘腔左派”,卡門是個好脾氣但耳根子很軟的女人,常常夾在她的左派朋友和情人之間不知所措。

無人時她會對我抱怨喬和她的關系,好像是喬應該給她一個最終承諾的,但多年下來,喬始終沒有。我再笨也知道這種事情接不得嘴,成為情人有其理由,保持在某個熱度上也有其理由,雙方做重大決定或不做決定也有其理由,哪容外人多嘴。好在卡門只是把我當成個傾訴的對象,并不在意我是否有正義感,或為伸張女權搖旗吶喊。我在格倫艾倫那段時間,從來沒見過喬的太太,而安琪拉終日在餐廳工作,不可能看不出卡門和喬的關系,但從來沒一點不得體的表示,對卡門總是客客氣氣的,微笑始終掛在她臉上。

壁畫完成之時,喬開了個派對,總之就是找個理由吃喝一通??腿藗冊陉柵_上喝個半醉,擎著酒杯鉆到酒窖里去,不到一分鐘又爬上來,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聲“EXCELLENT”。他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喝美酒吃大餐,我也很高興口袋里多了幾張鈔票,皆大喜歡的事情。雖然小鎮風光迷人,日子悠閑,但我還是向往舊金山那種魚龍混雜,天天上演人間喜劇的大舞臺,很高興能一個猛子扎回那池渾水中去。

卡門和喬常到舊金山我的畫室探訪,參觀過后,喬會帶上卡門、安琪和我去吃一頓大餐,不要小看這餐飯,在清湯寡水的日子里,一塊牛排,一盤真材實料的意大利海鮮通心粉,帶給清寒藝術家的不單是口腹的滿足,還有一份熨帖,是朋友對你的真情實意。

喬的慷慨并不見得討每個人的好,卡門的左派朋友們在喬的餐桌上大吃大喝,喬一轉身,他們就鬼鬼祟祟問道:卡門,你敢說喬不是黑手黨?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把卡門弄得很尷尬。為什么他們不敢當面問喬自己?從此我就對那些自命為左派的家伙看不上眼。其實喬經營那個酒吧餐館并不容易,雖然食物可口,但地點還是偏僻了一點,喬又是個處處搶著付賬的人。所以喬并不像那些左派吃客以為的那樣腰纏萬貫。人在一個地方待太久會靜極思動,不管這地方是如何優美和閑散,正在那段時期東部有人給喬一份管理旅館的工作,喬接受了,想把總是倒貼錢的餐館和酒吧出售,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買主。結果旅館交給經理人管,自己去東海岸就職去了。

我和卡門會在空閑的周末下午開車去格倫艾倫,喬不在,餐館的生意更淡。我們坐在陽臺上喝咖啡,落葉簌簌而下,平添了幾分人去樓空的感覺??ㄩT說她最近想了很多,既然喬不給她個確實的承諾,那她應該另去尋找自己的感情寄托。我插不上嘴,總覺得事情不會像卡門所想象的那么簡單。

卡門的確是找過幾個男朋友,不過交往的時間都不長。我看卡門也心不在焉,喬從東部回來時,卡門帶了男朋友去見喬,喬一律請客吃飯,好像是招待新女婿一樣。結果都成了朋友。我說:卡門,喬和這些人比起來就像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樣??ㄩT嗤嗤地笑著說:什么什么?我看她的表情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一個晴天霹靂,喬第二個兒子患有抑郁癥,在某天清晨被發現吊死在自家的車庫里。我趕去時,喬彎腰曲背,表情呆滯,在朋友們擁抱他時突然崩潰,瞬間淚流滿面??吹揭粋€一向剛硬要強的男人被痛苦一下子擊倒,真是難以承受的事。在葬禮上,我還是沒見到喬的太太。

本來就繃得太緊的喬,受到這個打擊之后,身體開始一連串地出問題,腰椎、髖關節都要動手術。這一來卡門就把要找男朋友的話扔到太平洋里去了,連工作也辭了,一門心思為喬聯系醫院、大夫。在喬動手術那段時間,卡門差不多天天跑醫院,我本來不相信美國女人會侍候人,但事實擺在眼前。

喬康復得很快,但他的脾氣性格有所改變,變得不像以前那么積極。東部的工作是辭了,倫敦酒吧和餐廳的生意也不見起色。我過后才知道這是一波全國性的經濟衰退,格倫艾倫小地方,更是蕭條。喬的兩次手術積欠了巨額的醫藥費,最后,喬只有申請破產保護的路可走。

再去倫敦酒吧找不到以往悠閑輕松的感覺,餐廳的侍者全換了新面孔,站在桌邊點菜一副硬邦邦的口氣。食物不能算差,只是少了那種意大利式的熱情和隨意。后面的陽臺不再對顧客開放,堆滿了餐館多余的桌椅器具。陽臺邊的杏花依舊,小溪還是常年流水淙淙,愈發使人感嘆星轉斗移,人事全非。

那段日子里卡門顯得很開心,也是她和喬關系最穩固的一段時期,雖然經濟上不如以前那么寬舒,但喬需要她照顧的感覺使她有了寄托??ㄩT通過安琪買來整打的絲巾,用一種特殊的染料在上面畫畫,再掛在盥洗室里晾干。這些絲巾可做披肩、頭巾,或掛在墻壁上做裝飾。她帶了完成的絲巾走訪小時裝店、小首飾店,以及小畫廊,大多是寄售,好像生意還不惡。后來她還嘗試過畫在雨傘上和扇面上,不過沒有手繪絲巾來得好賣。

卡門提議我給喬畫張肖像,喬也被我們說動。在當我打開油畫箱,喬在坐下來之前進盥洗間梳理,出來之后卻無論如何不肯被畫了。說是他的頭發提出抗議,為什么年輕時不畫,偏要等到差不多全禿了才來畫。

喬像只受傷的豹子,躲在卡門的小公寓里養息,他是屬于那種閑不下來的個性,開始不能戶外活動太多,他就去農夫市場買了新鮮的菜蔬來,戴了圍裙,在卡門的小廚房里做出一道道美味的菜肴來。我常有榮幸被他們邀請共進晚餐,我們三四個人圍著小餐桌而坐,喝著紅酒,吃喬做的意大利茄子鑲豬排、酥炸魷魚、烤牛舌,以及奶油螃蟹餡餅。

外出吃飯時喬還一如既往,搶著付賬,他現在連信用卡都沒有了,只能用現鈔。此一時,彼一時,我得在吃到一半時借口上盥洗室時偷偷把賬付掉,省得到時候跟中國飯店常見的那樣演出全武行。

喬說他此生還有一個愿望沒實現,他說他從小想擁有一艘船,那種掛著風帆,又可以用馬達推進的機帆船。他將駕著這機帆船橫過大西洋,而他出生之地那不勒斯是個著名的海港。我們大家聽了都不以為意,那只是一個男人褪色的青春夢而已。帆船,古董車,輪子細細座墊高翹的自行車都曾經是空想舞臺上的道具,人生的道路越走越遠,也越走越窄,終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東西更重要,如房子的貸款啊,每三個月付一次的健康保險,信用卡要注意不要刷過額,真的要去旅游,讓旅行社給你安排,飛機游輪、司機導游、食宿現成,說貴也貴,說不貴也不貴,意大利七日游在淡季也就是千把塊錢。

所以當喬指著港灣中的一艘船說那是他的BABY,沒人相信。喬一臉詭笑,用鑰匙打開港灣停泊處的鐵門,帶我們走上木板通道,來到那艘船的旁邊。這是一艘很舊的船,大概有三十來尺長,打開甲板上艙門,彎腰下到船艙,里面勉強可睡四個人。這船是喬的一個朋友的朋友,兩千塊錢賣給他的,船齡已經非常老舊了,離報廢只有一步之遙。喬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在這艘船上,換了新的引擎,船身全部油漆過,換了新的甲板,各種失落的零件都一一配齊。終于有一天喬說可以帶我們出海了,老船在陽光下緩緩地駛出舊金山港口。在金門橋下,抬頭仰望橘紅色的巨大鋼架結構,在太平洋的霧氣朦朧中回望淡淡一線的離岸。喬神采飛揚,一點看不出是六十出頭、動了兩次大手術的人。他說將在夏季駕船去邁阿密,為橫渡大西洋作準備。

可惜那條老船并沒有堅持多久,船艙開始漏水,水泵也常出問題,喬不得不花大價錢拖去大修。喬的計劃暫時擱淺,但他并沒有氣餒,他在報稅季節通宵工作,為人填寫報稅單。賺來的錢一轉眼就扔進修船無底洞里去。

卡門當然有所抱怨,喬的白日夢還是其次,主要的是喬雖然現在完全和她住在一起,但還沒離婚。其實她心里也明白,幾十年下來了,好好壞壞都經歷了,不管在怎么樣的狀態,她離不開喬,喬也離不開她。離婚與否只是一個女人拿來數落男人最后的話題罷了。

我搬離舊金山之后,卡門和喬為了照顧卡門的老母親,也搬到佛羅里達居住?;ハ嘀g的聯系少了,偶爾會打個電話聊上一回。

去年圣誕,我收到一張賀卡,是卡門從那不勒斯寄來的,喬和卡門挽著手,在港口前笑得很燦爛,我覺得相片上兩人很有夫妻相。

他們是駕船過去的么?我沒問,以我對喬的了解,他想做的事最終都會做到。

令人不安的鄰居

那段時間我住在卡斯楚街。

卡斯楚社區是舊金山的城中之城,晚上酒吧里聚集了一對對滿面虬須的大漢,杯盞交錯,笑語喧嘩。戴著耳環的男人在街上勾肩搭背地狀甚親密,并不懼在游人驚愕的注視下來個嘴對嘴大接吻。頭發像鳥冠一樣豎起的朋克們聚在街角向人乞討零錢。一身黑皮酷裝的騎士駕著重型哈雷機車在路上呼嘯而過。

東尼是我公寓的對門鄰居,小個子,嘴上留了圈精心修剪的小胡子,清瘦而羞怯,他常提了把掃帚清掃門前的臺階和車道。鄰居們見面只是客氣地打個招呼,東尼的眼光里有一種溫馴但警覺的神情,很像草叢中的一只兔子。

搬進去沒多久,一天晚上我睡得正酣,蒙眬中聽到有人叫喊,我并不在意,只是繼續睡覺。過了一會兒卻被猛力的敲門聲驚醒,開門出去一看,是兩個警察,問我東尼是不是住在這里,我指引他們去對門。雖然很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夜深了,好奇心敵不過瞌睡蟲。

第二天東尼上門來道歉,為昨晚驚擾我的睡眠深感不安。我好言寬慰了幾句,希望他沒發生什么重大的事情。東尼的眼中卻垂下淚來,語帶哽咽地說他的男朋友欺騙了他。雖然我知道東尼是個同性戀,但突然之間一個大男人對著你抹眼淚哭鼻子的還真是受不了。我好不容易把他勸了回去,心想這種爛事警察大概也沒法管的。

時間一久,這種事就看多了。他們喜歡開派對,周末的晚上常有人按錯門鈴,很晚了還有人來。音樂放得連我家的地板都震動。鄰居們偶有抱怨,東尼會寫上一張言辭懇切的卡片,連同一小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放在你的信箱里。

東尼是個廚師,在卡斯楚街一家高級餐館里工作。他那個男朋友皮特個子高挑,鼻翼上鑲著一粒鉆石,神情倨傲,使我想起上海的阿飛。他開一輛紅色的跑車,常停在我的車位上,我去敲門,他穿了睡袍出來,也不說一句道歉的話,把車移走之后回來,把門摔得山響。我和東尼說過幾次,結果是我的信箱里多了幾塊巧克力之外,一切如舊。

一天東尼對我說他把工作辭了,和一個朋友在索諾瑪城里開了一家自己的餐館。離舊金山遠了,有時下班晚了就回不來了。給了我一張名片,要我萬一有事打電話給他。還邀請我有機會去索諾瑪時,一定要到新餐廳去嘗嘗他的手藝。

問題是皮特有東尼家的鑰匙,常帶了不同的人到東尼的公寓過夜,有時被東尼趕回來撞上了,一通大鬧是免不了的,惡語相向、嚎啕大哭、自殺威脅都有過。我好幾次見到警察上門,這種把戲每隔幾個月就要上演一次。最后一次東尼真的割了腕,被救護車送去舊金山總醫院搶救,從此皮特才收斂了些。

我家里也不怎么安靜,常有搞藝術的狐朋狗友來開派對,一瘋起來就忘乎所以,高聲喧嘩,又笑又鬧。所以當東尼在走廊上攔住我,請我和朋友們輕聲一點時,我非常不以為然。東尼說皮特病了,非常不舒服,鄰居們若能體諒一些,他會非常感激。那時大家還不太知道艾滋病,只見皮特臉色蒼白,整個人好像小了一圈,由東尼扶著上下樓梯。只是皮特眼里那股倨傲神情依舊,動不動給東尼看臉子,有一次我看到皮特把一整盒披薩餅摔在臺階上。

畫家與作家范遷

跟東尼合開餐館的朋友也常來,叫威廉。是個德國胖老頭,臉上坑坑洼洼的,腦袋像個大燈泡,眉毛也淡得似乎看不見。不用問,當然也是個同類。開一輛豪華的銀色凱迪拉克,西裝筆挺,手里捧著包裝精致的那帕紅酒和鮮花。

皮特是在圣誕節前夕被送進醫院的,兩個膀大腰粗的擔架員把他抬下去,鄰居們站了一圈圍觀,只見皮特頭發都掉光了,雙眼緊閉,人瘦得像個骷髏。東尼六神無主地跑前跑后,倒是那個德國老頭,像一個見慣大場面的將軍般地指揮若定。

過年后三天,我在樓梯上碰到東尼,他一見到我就哭了起來,說昨夜皮特死在醫院里。眼淚簌簌從他臉上掛了下來,傷心極了,雖然皮特活著的時候并不忠于他。我應該要勸慰幾句的,但覺得平時的慰問語一句也用不上,口笨舌拙地只能陪他默立了一會兒,直到德國人走上樓梯來挽著東尼進屋去。

德國人取代了皮特的位置,搬了進來。常常是東尼在店里忙碌,德國人叫了一幫人在家里開派對,走廊上飄著一股濃烈的大麻味道。萬圣節那天,卡斯楚街擠得水泄不通,他們興奮得差點飛了起來。德國胖老頭化裝成一個老妖婦,白金色的假頭套,三寸長的假睫毛,耳環戒指環佩叮當,白粉敷面,胭脂血紅,滿是汗毛的大腿從超短裙里露出來,腳踏一雙七寸高跟的高跟鞋。在他身邊的小伙子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只在那玩意兒上套了個布袋袋,用大披風一裹,見人就來個孔雀大開屏。

范遷油畫作品《格倫艾倫小鎮風光》

中國人當然沒這股瘋勁,但熱鬧還是要看的。我的朋友們坐了地鐵過來,由我陪著去逛??ㄋ钩忠黄耗y舞,酒吧里人滿為患,沿街的陽臺上一整排半裸的軀體,眼光陰沉的男人戴著類似納粹的軍帽,光著膀子胸脯上穿著環,黑皮褲后面剪出兩個大洞,露出兩爿白色的屁股。各種妖魔鬼怪都出籠了,扮瑪麗蓮·夢露的,扮朗諾雷根的,扮惡鬼扮修女的,總之用盡手段吸引游人的眼球。黑制服警察嚼著口香糖在人群中來回穿梭。

到了半夜之后,人群才漸漸散去,我送完朋友從地鐵站回家,看到東尼一個人落寂地坐在臺階上,畏寒般地縮成一團。我問他為什么坐在這兒,他說忘了帶鑰匙,屋里有人,但門敲不開。我問他要不要去我那兒打電話給警察,他非常失落地盯著那扇門好一會兒,幽幽地說:也許我再等一下吧。

我進屋之后就忘了東尼,忙了一陣已經是一點多了,盥洗完畢,在窗前抽最后一支煙,一眼瞥到東尼還坐在臺階上,瘦小單薄,像萬圣節深夜一個無所歸依的鬼魂。

德國老頭日益肥胖,而東尼卻日見消瘦,不但消瘦,而且蒼白得近乎透明,再見不到他掃臺階了。鄰居們暗中傳言:東尼他也染上艾滋病了。

傳言很快就被證實了,羸弱的東尼再也不能去餐館燒菜。少了大廚,德國胖老頭撐不下去,干脆把餐館賣了。我看到他從凱迪拉克車后廂把一箱一箱的酒搬進東尼的公寓,那是從餐館的儲酒中拿回來的。還有大量的碗盤刀叉。他見了我,隨手送了我一套,我謝絕了,告訴他我們中國人吃飯用筷子。

東尼生病使我確實緊張了一陣,雖然說艾滋病只有通過性接觸和共用針頭才傳染,但誰說得準?我從此上下樓梯決不觸摸扶手,進門先洗手,把鞋脫在門外。盡量少跟這些鄰居發生任何接觸,遑遑然地看報紙尋找另外的租房。

東尼的病勢發展得很快,沒多久就送被進醫院,又過了沒多久就去世了。德國老頭在樓梯上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噩訊,從他臉上看不到一絲哀傷,卡斯楚社區天天有新鄰居搬進來。

我搬離卡斯楚街就把這些人都淡忘了。

一年后我接到一張舊金山總醫院的壁畫設計委托,主題就是“艾滋”,為紀念舊金山的艾滋病喪生者。那時艾滋病的危險已被提到政府的議事日程上來了,所以肯花這個錢向民眾表示官方的重視。但艾滋是個抽象的概念,是顯微鏡底下也難看到的病毒,你叫我怎么用具體的畫面表現出來?我夜不成眠,苦思冥想。但接連幾幅草圖都被醫院方面否決掉了。

直到我回憶起那個萬圣節,東尼在深夜踞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那個落寂的背影。

繁華總會落盡,面對死亡,人都是孤獨的。

我最終被接受的定稿是這樣一幅畫面;太平洋前的防波堤上,坐著一個孤寂而模糊的背影,面向著無限廣闊的大海。他身邊的石階上,擺放著一個捏得變了形的可口可樂空罐,罐子里插有一株顏色深得發黯的血色玫瑰。

有個警察住在你隔壁

我從卡斯楚街搬走之后,住在靠近海邊的日落區,是個安靜的睡房區域。杰夫是我右手貼隔壁的鄰居,他沉默寡言,從不主動和我打招呼。也不見他和別的鄰居們來往。

杰夫看來不到五十歲,相貌平常,稍顯矮胖,不管什么季節他都戴副太陽眼鏡,穿大花圖案的夏威夷襯衫、短褲、懶人拖鞋。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不管春夏秋冬他都是這副行頭。除了他騎摩托車時,穿上釘了銅釘的皮褲皮夾克、高幫靴子。加州規定騎機車必須要戴頭盔,而他戴了一頂薄薄的鐵皮頭盔,很像是前清遺老的瓜皮小帽,真出事的話啥也擋不住,糊弄警察罷了。

從我的臥房窗口望出去,杰夫的后園雜草叢生,從不打理。在刮風的日子里一朵朵蒲公英飄飄蕩蕩,粘在我陽臺的紗窗上。他的車庫里卻塞得滿滿當當,杰夫擁有兩輛重型摩托車,一輛老式的大馬力汽車,一輛卡車和一艘十九尺長的船。他常在門口的車道上修理鼓搗那些祖父級的老古董,弄得手臉烏黑,留下一地油跡。他還習慣把卡車或船停在我家車道旁邊,給我留出三英尺的空間進出,而且一停就是三四天不挪窩。我好幾次想找他理論,礙于睦鄰關系,一直咬牙忍在那兒。

朋友去中國,把她的愛狗柯里亞寄養在我家里,我把它放在車庫里。晚上接了兒子回家,車庫自動門打開,柯里亞一個箭步往外跑,像逃難似的。我車里還有兩歲不到的孩子,但也只得先拔腿去追柯里亞。那狗看到我追去,跑得更歡,已經在大半個街口之外了。我心里大叫不妙;這狗要是跑丟了,就沒法向朋友交代了。再追下去,兒子一個人在車里又不放心。正在進退兩難時,身邊一輛摩托車閃過,幾分鐘之后柯里亞被杰夫牽著狗頸皮提了回來,還沒等我開口道謝,杰夫板著臉說狗不戴鏈索在街上亂跑是要吃罰票的。我想你這個人管得真是寬,你沒看見是它自己逃出去的?就是吃罰票也和你沒關系,你又不是警察。但不管怎樣,人家總是幫了忙,我硬著頭皮滿心不痛快地道了謝。

我沒想到杰夫還真是個警察,斜對門一家愛爾蘭人,藍領家庭,男人長得像只熊,一口爛牙,陰沉而寡言。女人一頭紅發,滿臉雀斑,話多而常帶出粗口。每禮拜一廢物回收之時,他家門口空的威士忌酒瓶總有二三十個。一天傍晚,突然聽到街上有女人在大叫救命啊救命。等鄰居們探出頭來察看,叫聲又沒了。對門的退休老太瑪麗安說,是隔壁愛爾蘭夫婦倆在吵架,雞雞狗狗一整天了。有人去打電話報警,杰夫卻走上臺階去敲門,愛爾蘭男人開門出來,光著膀子,體毛遍布,肯定是喝醉了酒,臉龐像個番茄般紅潤鼓漲,氣洶洶地。我們都為杰夫捏了把汗,那男人比杰夫足足高出一個頭,大可把杰夫提起來扔下臺階。只見杰夫從屁股后口袋掏出皮夾,打開,一個金色的盾形徽章一晃。那熊一樣的男人立刻癟了下去。正好警車來到,一男一女兩個警察下車,三人進屋去,不多一陣那頭愛爾蘭熊就被帶上警車帶走。

一個警察住在你隔壁的滋味怎樣?冷暖自知。

杰夫好像是單身漢,但有個菲律賓女朋友常來,那女的看來四十多了,一張馬來人種的扁臉涂得花花綠綠,穿后跟很細的高跟鞋,彎著膝蓋走路。十個手指伸出來,有七個戴了造型夸張的戒指。而身上更是掛滿了碩大無當的金首飾,跟在男人的身后晃晃蕩蕩地像棵會走路的圣誕樹。天氣晴朗的日子,杰夫和她開了摩托車出游,兩人一身相同款式的黑皮騎行裝,在鄰居們眼前呼嘯而過,把油門擰得山響,很有良駒美人、信馬由韁的睥睨一切之感。

有次兩人不知怎的吵架了,菲律賓女人被關在門外,任憑她如何敲門叫罵,杰夫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躲在屋里不出來。惹得菲律賓女人心頭火起,脫下高跟鞋,把停在車道上杰夫的寶貝老爺車一陣亂敲。鄰居們在窗簾后偷看。從我的窗口望進后院,從不進后院的杰夫就站在那兒,手里擎著一罐啤酒,對著荒蕪的庭園發呆。

原來美國男人也有怕老婆(或女朋友)的。

再后來看到他倆,位置換了過來,那菲律賓女人昂著頭走在前面,杰夫癟答答地跟著,摩托車載美的景象也見不到了。

對面的愛爾蘭人搬走了,星期一早上一大排空酒瓶也失蹤了。倒是杰夫門口的回收箱里出現一大堆空的啤酒罐,刮風的日子,風吹得空的啤酒罐叮當作響,早上起來看見一排被車輪輾扁的罐子散布在馬路上。

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看到鄰居們聚集在一堆,似有什么事發生。我剛停好車,就有個鄰居過來告訴我杰夫他Pass away。我的腦筋還是沒轉過彎來,怎么會?一條壯漢,又是警察,怎么說走就走了?正在我努力回想英語的Pass away 是否還有別的解釋,鄰居說杰夫昨夜出了個大車禍,他駕了摩托車從雙子峰沿著市場街下來,在卡斯楚街不到一個街口的地方,撞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卡車,當場人就不行了,但還是被送去舊金山總醫院搶救。

你想想,人撞在金屬上,而且速度又那么快,還會有救嗎?鄰居唏噓道:我看到摩托車就害怕,平時開車,總是躲著那些亂竄的家伙……

我嘴里含含混混地應著,卻不知何故想起杰夫那頂像瓜皮小帽般的頭盔來。

中國人的老話說“人死如燈滅”,杰夫之死就如水面上的一個水泡,轉瞬即逝。兩個禮拜后,拖車公司把停在車道上的老爺車拖走了。再過了一陣,杰夫的門前豎起一塊“出售”的牌子,那段時期正好趕上房地產回升,房子掛牌后沒多久就賣了出去。再下一個周末,隔壁開了個車庫拍賣會。我信步而去,并不是想淘什么便宜貨,倒是想一窺杰夫生前是怎么過日子的。

濃妝艷抹的菲律賓女人坐在一大堆雜物中間,點著一疊零碎鈔票,見有人上門,滿懷希望地抬頭。我粗粗地瀏覽了一地的衣物和鞋子,實在沒什么值得購買的,既沒有古董家具,也沒有精細瓷器,連書籍和唱片都寥寥無幾。除了幾根釣魚竿,一些修車的工具,都是一大堆招灰塵、可有可無的東西。我正要抬腿出門,忽然瞥見一個老式的白銅酒壺,扁扁的,帶點弧度,可以貼身攜帶威士忌的那種,有點像海明威小說里的道具。我問菲律賓女人多少錢,她伸了一巴掌。本想跟她還個價,想想還是算了,掏出一張五塊錢的紙幣遞了過去。

我不喝烈酒,那個酒壺在我家里一直不得其所,放在廚房里礙手礙腳,放在電視機音響上不倫不類,最后是朝書架下層一塞。搬家時和一批閑雜書打進紙箱,堆放在地下室里,時間一久,就忘了塞在哪個箱子里了。

關于穿大花夏威夷衫的鄰居的記憶,除了這兩頁不到的文章之外,就是那個白銅酒壺了,這么多年下來,怕是已經長了綠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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