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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與生動

2024-01-11 04:28劉大先
小說林 2024年1期
關鍵詞:中央大街哈爾濱

飛機即將從太平機場降落,從舷窗望下去,只見遼闊大地,無盡蒼茫,玉帶般的河流交錯在微黃的平疇之上,哈爾濱的寥闊江天已隱然在望。

面對東北大地,我貧瘠的詞匯庫中立刻躍出兩個字:蒼茫。那是一片大地的海,波瀾不驚,沉穩而寂靜,與南方高丘茂陵,西部的戈壁群山不同,其中孕育著含蓄的生機與廣遠的力量。它不是一般的平原。廣袤的黃淮海有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與三角洲有江漢、洞庭湖與鄱陽湖平原,西南西北的群山之間也有成都和關中平原,它們的表面覆蓋著茂密的植被、作物和建筑,提到它們的時候,我會聯想到郁郁蔥蔥或者莽莽蒼蒼這樣的詞語。東北大地上當然也滿是谷物,但是我只能用蒼茫,因為它一覽無余,沒有丘壑,坦坦蕩蕩地裸露出其豐饒的內心,不忌憚任何目光,所有的目光也無法窮盡它的所有,它就是浩浩蕩蕩的蒼茫。

10年前,我到過哈爾濱,在中央大街走過,吃了馬迭爾的雪糕,也觀瞻了久負盛名的索菲亞大教堂,當時只覺得精致而小巧。我和朋友還乘坐一種九塊錢車票的綠皮火車到阿城的金上京歷史博物館去逛了逛。那是8月的仲夏,玉米正在成熟,坐在路邊高大的榆樹下吹著風,看著漫無邊際的綠原,心中蕩起甜蜜的惆悵,仿佛將同那草木田園融為一體。

如今再來,飽含滄桑的綠皮火車已經沒有了。中央大街似乎并沒有太多變化,索菲亞教堂倒是比我記憶中要更為絢麗,可能是因為周邊修筑了廣場。當然也許這一切都是我記憶的舛誤,那個廣場本來就在那里,只是當時我走馬觀花、來去匆匆,無心記取。更有可能是,當人們到一個陌生地方,很容易被某種新奇感所震懾,耳目被外物所炫,只留下一些陸離紛亂的印象。那種印象未必可靠,充滿了主觀色彩,很多時候是從影像文字中得來的間接認知。

還是要用腳踏在實地上,并且要重回舊地。只有再次登臨同一塊土地,才能撇去印象的浮沫,逐漸窺見浪花下的靜流,盡管仍然未必能夠真正深入,總歸會愈加接近它真切的質地。對于東北,對于黑龍江,對于哈爾濱這樣特別的城市,尤為如此。

記憶帶有分量,那些最初的印象如同原料,沉積、發酵、醞釀,故地重游就是那觸發的契機,讓在時間中凝聚起來的情感與認識得以蒸餾升華為甘霖。

逗留在哈爾濱的短暫時日里,就住于歷史悠久的馬迭爾賓館,緊鄰中央大街。我在一天中的不同時段將中央大街重新走了幾遍。清晨寂靜無人,整個大街顯得寬闊了許多,經過一夜的休憩,高大梣樹和懸鈴木好整以暇,默默地守護在道旁,空氣中彌漫著清冷的氣息,兩邊的灰色建筑裝飾有紅色的穹頂和鮮綠的門楣。經過松浦洋行的十字路口,看到一大群或黑或白的鴿子,在地上等待著人們的投喂。走到松花江邊的防洪紀念塔前,正趕上朝日初升,江水碧黛,天空蔚藍,水天之間的太陽島形成一條蒼翠的線條,讓人心神舒爽。

正午時分的陽光下,心葉椴的葉子透出銀杏黃,記憶的河流翻起浪花,想起10年前去過的露西亞餐廳。信步尋覓,在一簇紫丁香環繞的路邊看到了它恍如昔日。這里還是俄僑紀念館,室內的墻上掛滿了老照片,講述伴隨著1896年中東鐵路開始興建而遷徙過來的俄羅斯人歷史。這個餐廳不大,四周的沙發、鋼琴等物品占據了不少空間,桌椅擺得都比較緊湊,反而有一種家庭式的氛圍。我拍了一張照片發給當年一起吃飯的朋友,他說,沒有什么變化啊。

10年對于一百多年的歷史而言確實不算長,在這個以記憶為主題的餐廳,時間被刻意地凝固在照片、老物件之上,凸顯出一種日常生活的綿延和恒久。

但是,在那種看似恒遠的不變里,一切都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就像這條路上的各種古老建筑,在20世紀的跌宕起伏中不斷變換著自己的角色與身份,松浦洋行曾經一度做過圖書館,秋林洋行則變成了江沿小學,華俄道勝銀行轉成了黑龍江省文史研究院……周邊無數新建的社區和商業綜合體則愈加凸顯出哈爾濱的日新月異。中央大街作為一種歷史遺跡今日已經成了一種懷舊的景觀,藏匿在更為恢弘的建筑叢林之中——這座城市同樣有著一顆勃勃跳動的生動之心。

俄羅斯與猶太人文化的元素,一度作為哈爾濱先開現代性的“洋氣”成為它的標識。誠然,悠久的歷史積淀、多元的文化因子是它的底蘊所在,但任何一座城市都不是其他地方的仿制品,其活力一定立基于自身所具備的素質和“變”與“不變”的辯證法之中,本身的底色賦予了它穩固的根基,讓它不至于在變遷中失去自我,因應時代與語境所作出的變革則讓它具有了生生不息的活力。

活力關鍵在于人。無論什么樣的地理與空間,總是會被它的居民改造為一個人化的自然。如同太陽島上那俄羅斯風情小鎮上一幢一幢造型各異、別具特色的小屋一樣,那些從西方來的移民,帶來迥異于本土的建筑、食物、語言與習俗,為這個哈爾濱的江北小島烙上了些許異域風情,而異域風情最終在世易時移中轉化為本土的特色之一。

回想一千年前,這里是女真人的土地;三百年前,是戍邊軍人和流放犯人的處所;一百年前,是東北亞各方勢力爭奪的要塞;六十年前,作為新中國最早的重工業基地之一,被稱為共和國的長子;三十年前,它面臨艱難而痛苦的轉型;近十年來,則以一種產業創新的姿態重新開啟新的航程。

是的,俄羅斯風情也好,音樂之城也好,非物質文化遺產也好,“藝術點亮城市”也好,終究需要有產業作為支撐。在江北的深哈產業園參觀,這種念頭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2018年,哈爾濱松北區與深圳龍崗區就合作興建了松北(深圳龍崗)產業園。2019年,中國(黑龍江)自由貿易試驗區獲得國家批復、哈爾濱片區掛牌,兩地又聯手成立了深哈產業園投資開發有限公司,園區入駐了華為鯤鵬創新中心、思靈機器人、奇安信科技、哈工大人工智能研究院等各種高新企業與單位,大灣區與東北邊區的融合為哈爾濱這座城市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我在園區的展板上看到宏觀的規劃:數字經濟、生物經濟、冰雪經濟、創意設計四個發展新引擎,航空航天、電子信息制造、新材料、高端裝備、智能農機五個戰略性新興產業,能源、化工、食品、醫藥、汽車、輕工六個傳統優勢產業,信息服務、現代金融、現代物流、服務性制造、旅游康養、養老托育、文化娛樂七個服務業。這些系統的規劃構成了完整而全面的哈爾濱未來,那是生態與產業的疊合、傳統與現代的結合、科技與人文的融合。

正是力控電力操作機器人、智能心電衣、農業植保無人機、核主泵……這些創新的產品,為哈爾濱大劇院這樣如夢如幻的存在提供了堅實的基礎。這個兼具藝術審美、科技含量與實用功能的建筑,甚至超越了名聞遐邇的悉尼歌劇院,滑動的曲線與光潔的造型,與蒼茫大地融為一體,成為與中央大街那些歐式建筑截然不同而又絲毫不違和的新地標?!皦阎撅w鵬同風起,凌云鴻鵠扶搖上”,這是這座老工業城市煥發出的璀璨生機。

這個曾經在滿語中被稱為“曬魚網的場地”的“哈拉濱”,經過幾個世紀的蛻變,成為時尚的“哈爾濱”,無數人為此付出了血水、淚水和汗水,我也能從中體會到建設者的深情、恩情與激情。

車子行駛路上,秋日的暖陽煦暖而不灼人,路邊的樹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晴空高遠,一派清爽開闊的氣象。經此一行,我想,再用蒼茫指稱東北,無疑不夠準確,哈爾濱也有山,香爐山、帽兒山和鏵子山,并不是一覽無余的所在,蒼茫只是一種總體的印象,多少帶有心理上的真實性,卻是不夠的。蒼茫中的生動,才構成了完整的哈爾濱。

作者簡介:劉大先,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社科大教授,《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國家萬人計劃青年拔尖人才。從事現當代文學與少數民族文藝、當代文學、影視文化等領域的評論與研究。著有《八旗心象》《貞下起元》《從后文學到新人文》《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文學的共和》等學術專著、學術隨筆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胡繩青年學術獎等。2022年3月被中共中央宣傳部、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中國文聯聯合授予“全國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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