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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的“根性”

2024-01-12 18:49黃燈
湖南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根性汨羅韓老師

黃燈

汨羅話中有個詞“根性”,用來敘述一個人性格中最為本質的層面。韓少功2000年定居汨羅后,我作為文學愛好者,沾了就近的光,和舒文治、潘紹東、魏建華一樣,開始了和他的漫長交往過程。不知不覺,韓少功早已成為我的故鄉湖南汨羅八景村的一個巨大磁場,這個磁場如此神奇,既能鏈接他過去的歲月,又能召喚出不一樣的當下時光。多年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年齡的增長,我愈發意識到,韓少功來到汨羅一個村莊住下來,一住就是二十年,像樹一樣篤定和安靜,這個事實,本身就呈現了某種“根性”的東西。我盡管說不清獨屬于韓少功性格中的這種“根性”的氣質是什么,但從他人的敘述中,我又分明能夠感受到從少年時代直到今天,韓少功身上一些從未改變的東西。

2000年10月4日,經在八景中學任教的二姐指引,我步行十幾里路,來到了韓少功的新居梓園。梓園位于八景中學的旁邊,周圍就是浩渺的水庫,在此以前,從外面大壩進入中學,都需要劃船才能到達,韓少功定居汨羅以后,經過他的努力,一條彎彎曲曲的盤旋山路才得以開通。沒有合適的班車,加上交通工具遠不及今天豐富,我懷著朝圣者的心,踩著路上無數的石子,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竟然見到了韓少功一家。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見面。從第一次見面,我就稱呼他為韓老師,盡管我們汨羅人叫他韓爹,他也喜歡別人叫他韓爹,但我認為再也沒有比“韓老師”三個字,更能表達我對韓少功的真切印象和感念之情。二十年來,每到暑假,我幾乎都要去八景看看,我的家人、我爸爸的同事、我村里的鄰居也都隨我去見過韓老師。韓老師也去過我們家很多次,我們在三江中學的宿舍、短暫居住的長樂大姐家、汨羅城關的舊房子,甚至老家的新居,韓老師像走親戚一樣,每個地方都去過。他和我爸爸很熟,兩人一起吞云吐霧,總是聊得哈哈大笑,我的二姐、外甥、我兒子力行也和韓老師有不少交往,“去看韓爹”幾乎成為家里孩子們最為向往的事情。這種自然的人情交往,讓我借助原住民的便利,獲得了不少觀照韓少功日常生活的機會,我甚至能見到他少年時代下放汨羅時,見證他知青歲月的一些當事人,由此也得以知道在文學史、畢業論文、學術論文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鮮活的作家形象。

我第一個聽說老早就認識韓少功的人,是爸爸的好朋友,也是他幾十年的老同事陳珍如。他們在七十年代汨羅文化館的業余作者培訓班和改稿會上見面,算得上當時鄉村散落各地的文化精英,“韓少功是一個怪器人,也是一個長情的人?!边@是韓少功脫離知青身份回到城市以后,陳珍如對他的評價。怪器指的是韓少功足夠聰穎、富有才華,長情則指韓少功本色未改。幾十年來,面對少年時代就認識的汨羅鄉民,多年以后相遇,依然沒有半點時空沖刷下的生分和隔膜,謙和、親近和熱情,幾乎是汨羅人對他從未改變的印象。

我爸爸的另一位好朋友蔣仕國,在韓少功知青時代,也經常聽說他的名字,他去天井茶場找過韓少功,種種原因,兩人并沒有見過面。大約十五年前,蔣老師找到我,希望我能帶他去看看韓少功,彌補年青時候的遺憾。我從這種誠懇中,深深體會到了那一代人的質樸和深情,跨越三十多年的時空,蔣老師激動得如一個青年。他說起自己少年時代出于對韓少功好名聲的敬畏,私自去茶場找他,時光仿佛回到了從前。無論見與不見,韓老師與汨羅這塊土地的關聯,歸根結底來自他和這里的人。

從文友的角度看,與他同齡的,韓老師交往較多的朋友,算得上胡錫龍、甘征文和廖宗亮。胡錫龍老師2012年去世,我一直遺憾沒有當面向他請教一些事情。在韓少功關于創作的回憶中,胡錫龍算得上他少年時代遇到的良師。在他創作的起步階段,胡錫龍深厚的文學功底和熱情耿直的態度,給初入文壇的韓少功不少滋養。我后來甚至認為,韓少功之所以對我們這幫后來的文學愛好者如此熱心,總是不遺余力地修改、推薦發表、寫序甚至參與研討,也許和胡錫龍當年對他的提攜有關。一種隱秘的善意總是在無形中傳承和流淌,在這種正向的流動中,隱秘的善意又輻射出了更大的精神能量,悄然滋養一代又一代后來人,并且在事實上促成了汨羅古風尚存的文化氛圍和縣鄉難得一見的清朗氣息。

甘征文老師一直住在汨羅,我和他見面的機會稍微多一點。一有空,我就會問他當年和韓少功交往的一些細節。甘老師認為最了解他的人是韓少功。他記得韓少功1968年到汨羅來時,首先就在天井茶場,1969年,甘老師自己也到了天井,“兩個人在天井住在一間土房子里,兩個人一起吃食堂,都是用一個缽子端個飯,端個菜,吃了以后聊會天,他問我要不要去坐一下人家?我說要得?!钡?974年,韓少功被汨羅文化館看中后,很快調往了縣城,隨后一年,甘征文也來到了文化館,“我們都住在樓上,文化館中間一個禮堂,一個會議室,他住西邊,我住東邊,就我們兩個人住在那兒?!痹诟收魑目磥?,他和韓少功算得上同鄉,韓少功祖籍醴陵,甘征文老家是津市,“我們兩個同鄉,又同事,又同吃,又同勞動。文化館喂了一樓豬,我們兩個搭檔一起做事。每次出去弄糠餅、碎米子,要不就是我拖板車,要不就是他拖板車,最后兩人一起煮潲喂豬?!币驗楹晚n少功關系密切,甘征文多次去過韓少功長沙的家,“他在長沙住德雅村,我經常去他家玩,他家人我見得最多,韓少功出生書香門第,娘老子很有文化。我每次去,他娘老子就說,小甘來啦,那我去買豆腐。她煎的豆腐最好吃,他們住的那間房,一個鋪,一個灶,少功有一個小床,有時候我們兩個就在那里睡?!?/p>

對廖宗亮而言,他對韓少功的記憶,更多停留在一種基于互相理解的少年情誼上。在青蔥的少年時代,韓少功尚未從文壇顯影出他巨大的身軀,廖宗亮作為同齡好友,恰好見證了韓少功那段密實的蓄力時光,“我們心里有什么話,能夠互相傾吐?!绷巫诹劣浀庙n少功1974年調到文化館后,1975年,他也被推薦到汨羅江邊京街大隊的京街學校當了民辦教師。兩個人相隔的距離近,來往也多了起來。在甘征文和廖宗亮的共同印象中,韓少功在文化館工作時,特別珍惜時間,他不喜歡聊家長里短,為躲避閑聊扯談的人,他想了個辦法,寫了張字條“閑聊不過三分鐘”貼在門上。更多時候,為了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寫作,他會來到廖宗亮位于汨羅江邊的學校,“我們學校安排了一個房子給我,他就在我那里住下來。他興趣很廣泛,喜歡拉小提琴,喜歡打籃球,喜歡游泳?!绷巫诹吝€記得,“我那個時候很刻苦,但少功比我更刻苦。他精力旺盛,早上四點多就起來了,他那個頭發,都是朝下面梳的,他將頭發弄濕,就站在學校的臺子上拉小提琴?!眱扇俗蠲篮玫挠洃?,是每天晚上吃完飯后,就去汨羅江邊玩一下水,玩累了,就坐在長長的河堤下,扯一會談,隨后沿著河堤散步走回來,早早睡覺,“到第二天,他寫他的小說,我就上課去了。飯就在食堂吃,我們學校的男老師女老師都喜歡他,因為他長沙伢子見多識廣,談一些東西,我們都沒有聽說過?!?/p>

在更年輕的文友中,韓少功也有一幫來往密切的人,諸如舒文治、潘紹東、魏建華等人。所謂“汨羅作家群”,我人在南方,有時也被他們算在里面。這些人近幾年創作頗豐,在文壇上獲得了一些關注,說起來,幾乎每個人都受到了韓少功的鼓勵和提攜。每年的節假日,大家都會相約前行,或者組織一些活動,聚集在韓少功周圍,盡享文學帶來的快樂、滋養與尊嚴。

當然,我知道,沉淀在韓少功內心深處最為龐大的群體,是他文學作品中的那群人物原型。我因為很早就離開故鄉,對這些人物沒有更近的觀察,但2017年10月15日,在韓少功先生創作40周年汨羅老鄉見面會上,因受命擔任主持,我親眼目睹韓少功筆下的人物,在村莊的大樹下歡聚一堂?!恶R橋詞典》中的“鐵香”來了,她人到晚年,依然散發出蓬勃的生命力,“鐵香”在現場妙語連珠,一種久違的時代氣息悄然重現?!皬筒椤币瞾砹?,他講起通過韓少功的作品,自己感受到了因被表達、被看見所帶來的尊嚴。老隊長也來了,他講起韓少功當年住在他家堂屋的場景,講起兩人在田里勞作的一幕。往日的少年大都白發蒼蒼,一些足不出戶的老人甚至坐著輪椅來到現場。感動、淚水、久違的信任和激動,汨羅人對韓少功長久的牽念和珍惜,在一種最為質樸的氛圍中噴涌而出,洗滌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我當時突然理解,韓少功為什么對這片僅僅停留過六年的土地念念不忘,說到底,還是來自這片土地上的人。他們彼此之間的深情厚誼,顯然也來自雙方“根性”中的某種契合。我也突然理解,為什么在1985年1月,韓少功剛剛三十出頭的年齡,就平地一聲雷般地寫出了《文學的根》,我并不將此單純歸結為韓少功理論觸發下的一次偶然表達,而認為是他性格中某種“根性”的東西,在一個理論資源勃發的時代,對韓少功的一次點燃和激活。我甚至隱隱覺得,韓少功創作中的“大方向”和“出發點”,在他少年時代就早已顯露出了清晰的面目。

那么,汨羅話中的“根性”二字,對韓少功而言,到底指什么呢?是汨羅人嘴中對他評價最多的“長情、念舊”嗎?

也許是吧。

2023年12月16日

(本文系深圳職業技術大學2021校級課題“韓少功‘汨羅世界’的田野溯源”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6021310013S。)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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