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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的父親

2024-01-15 12:45王明新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3年6期
關鍵詞:哨子大伯老爺爺

王明新,1955年生,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星火》《雨花》《山東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等150多萬字,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讀者》等選刊。著有長篇小說《冷的鐵熱的鐵》。中國作協會員。

喬遷新居,東西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地下室里的一點破爛,我想叫個收廢品的人來,打算送給他。這時候,我五歲的女兒在一個舊紙箱里翻出一樣東西,小手舉到我面前說:“爸爸,爸爸,你看這是什么?”我接過來,上下左右打量著,東西有一只哨子大小,好像是骨質的,一端有個孔,側面中間稍偏的位置也有個孔,兩孔之間相通。我擦拭干凈放進嘴里一吹,“嗚呦嗚呦”的聲音響出女兒滿臉的驚奇。

我說:“這是一只哨子,鹿角的,你爺爺送給我的?!?/p>

女兒要過去,放在嘴里吹著去玩了。

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被這“嗚呦嗚呦”的聲音瞬間喚醒。

那一年我父親七歲。父親小名叫二孩,父親有個哥哥就是我大伯,比父親大兩歲,小名叫大孩。父親家住在城鄉結合部,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大家都不富裕。不上學的時候,大伯和父親還有鄰居家的幾個小伙伴,經常結伴去地里放羊,割草,拾柴,到了秋天也掃樹葉子。樹葉曬干了是羊冬天的食物,也可以當柴燒。

父親家住的那條街叫東關街,往東走,出了東關街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了。父親說,他們每次去放羊或者割草,出了東關街,眼前就豁然敞亮起來,會看到東南方向目力所及的地方,有一片郁郁蔥蔥的綠,那綠遮天蔽日,氣象萬千,說是村莊吧,又不像,在他們的視野里,遠遠近近有好幾個村莊,看起來都灰土土的,每個村莊他們都能叫上名字來,當然是聽大人說的,比如說大王莊、小李莊,只有那個地方,不僅他們從沒聽大人說起過,看起來與他們見到的村莊也大不相同,那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綠,濃稠得化不開的綠,綠得就像剛剛用水彩涂抹出來的。

父親說,他們常常一邊牽著羊或挎著籃子往田野走,一邊使勁想那片綠到底是個什么所在。過了一天又一天,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過了一年又一年,他們誰也沒想出來那到底是個什么地方。有時候,割草割累了,云在天上靜靜地飄,羊在地上靜靜地吃著草,他們就坐在地上,對著那片綠色出神。出了一會神,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忽然就一起扯著嗓子喊起來:北京—上?!枮I—煙臺—

喊的是什么意思,父親說他們當初并不清楚,長大了才知道那是我國幾個大城市的名字。之所以對著那片綠色這樣喊,是因為他們覺得那地方遙遠,仿佛是天的盡頭;神秘,誰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么地方。當然也讓他們向往。就像他們聽大人說起那幾個大城市的名字一樣,不僅遙不可及,而且像神話一樣,隱藏著說不清的秘密。

曾不止一人不止一次提出來要去一看究竟,但很快就被大伙否決了。大伙說,你知道那地方有多遠?一天能不能走到?就是一天能走到,回來怎么辦?嘁,傻不傻!

他們終于沒有去,但還是經常向著那片綠色眺望,對著那片綠色久久地出神。

有一天,父親實在忍不住了。那是個星期天,父親還有大伯和幾個小伙伴吃完早飯一起去割草,剛走出東關街,父親突然停下來,斬釘截鐵地說:“我決定了,今天要去那個地方看看,無論有多遠,有愿意去的就跟我走?!备赣H的提議首先遭到了我大伯的堅決反對,大伯說:“看山走死馬,你逞什么能?去了回不來怎么辦?”

父親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無論大伯怎么反對,甚至威脅他說要回家告訴爺爺奶奶,更甚至要動手打我父親,父親都不為所動。最終父親和另外四個小伙伴共三男兩女一起去了。大伯還有另外一個叫新愛的女孩憂心忡忡地去割草。

父親說,那天他之所以執意要去,是因為夜里他做了一個夢,而這個夢又與他在現實中遇到的一個問題有關。這年秋天開學后,父親被選為班長,每天早晨他都要帶領全班五十多名同學跑操,因此父親非常想像體育老師那樣有一把哨子。父親說用哨子吹起“一二一,一二一”來實在太爽了,否則父親只能用嘴喊,而用嘴喊的聲音不僅不夠響亮,也太不上檔次了。但父親向奶奶央求了好幾次,奶奶都沒給他買。父親家的情況是這樣的:大伯上面有三個姐姐,父親下面還有個妹妹,因此對于兄弟姊妹多又只有爺爺一個人掙錢的父親家來說,一個哨子雖然值不了幾毛錢,但這幾毛錢也不是個小數目。那時候,一分錢能買一斤大白菜、二斤胡蘿卜,二分錢就能買一盒火柴,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而哨子呢?用奶奶的話說,“既不能當吃也不能當喝”。

父親說,不可思議的是,這天整個白天發生的一切竟是他前一天夜里夢境的翻版,幾乎一模一樣。

我問父親:“你夢到了什么?”

父親笑了笑,沒有回答,繼續往下說。

父親他們離開后,整整一個上午,大伯都心神不寧。后來大伯割完草回到家,沒見到父親回來,心里更加不安。再后來爺爺下班回家了,奶奶端上飯來要吃午飯了,還是不見父親的影子。奶奶問大伯父親去了哪里。開始大伯還囁囁嚅嚅不敢說,害怕奶奶罵他甚至打他,后來飯吃完了父親還是沒回來,大伯被問急了才說出實情。爺爺要上班,心神不寧地走了,奶奶說大伯:“愣著干啥?還不去找找你弟!”大伯剛要出門,奶奶又說:“牽著羊?!蹦棠淌亲屛掖蟛谡腋赣H的同時也讓我家的羊跟著啃幾口青草。大伯就牽著羊走了。大伯走后,奶奶一趟趟走出家門,順著東關街向東張望,始終不見父親的影子。直到天黑透了,大伯牽著羊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也沒看到父親的影子。

晚上爺爺下班回來,飯也沒顧上吃,就領著大伯又一次去找父親。他們順著東關街往東走,那時候東關街還沒路燈,太陽一落,夜幕四合,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路兩邊住戶家的窗戶里透出暗淡的煤油燈的光。爺爺和大伯出了東關街,又往東走了一段路,天好像與地合攏了一樣越發黑了,大伯帶著哭腔一聲聲喊著父親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滿地秋蟲的鳴叫。后來,爺爺打了大伯一巴掌,大伯哭了兩聲,兩個人又無奈地回來了。誰也沒想到,當爺爺和大伯回到家,他們發現父親安然無恙正坐在家里吃飯。

那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父親講述了整個白天發生的事情,也就是父親夜里夢到的事情。

父親說,那地方看起來好像很遠,走起來其實并不遠,他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片翠綠原來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只是那些樹筆直高大,不知是什么樹,他們從來也沒見過。樹上有很多鳥,他們認識的只有喜鵲,更多的鳥根本不認識,或者說根本看不見,因為它們都隱藏在層層疊疊的樹葉下面,偶爾有鳥飛出來,一閃身又飛了回去,只能看到一尾半爪。那些鳥有大有小,色彩艷麗而各不相同,叫聲也不一樣,聽起來十分好聽,比音樂老師拉的手風琴不知好聽多少倍。他們抬著頭仰著臉流著口水,一個個都看傻了聽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叫他們,他們這才回過神來,叫他們的是一個白胡子老爺爺。

夏末秋初的天氣,炎熱尚沒退去,剛才他們每個人都走出一身汗來,順著喊聲走進樹林,頓覺涼蔭蔭的,讓人神清氣爽,身上的汗一會就沒了。老爺爺養了一群梅花鹿,當然開始他們不知道那是梅花鹿,是老爺爺后來告訴他們的。老爺爺坐在一棵大樹下,那些梅花鹿圍著老爺爺,有的站,有的臥。老爺爺請他們在身邊坐下,拿出一些肉干讓他們吃。走了這么遠的路,他們正好餓了,就放下籃子,不客氣地吃起來。父親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吃起來又香又有嚼頭,越嚼越香,越吃越好吃,他還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后來他們吃飽了,老爺爺去一口井里打水。那口井被三棵高大的樹木環抱著,由于常年見不到陽光,用青石砌成的井臺上長滿了青苔。井口不大,從上往下看去,顯得深不可測。井里的水像一輪明月,發出銀子一樣的光亮。井壁是用青磚砌成的,也長滿了青苔。井口盤著一青一白兩條小蛇,若在平時,他們早嚇得驚叫著遠遠躲避開了,那天不知為什么他們一點也沒覺得害怕。水打上來,老爺爺拿出一個瓢來,他們你喝一通,我喝一通,那水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又甜又解渴。

“太好喝了!”父親說。

吃飽喝足,老爺爺說:“孩子們,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p>

當然求之不得,于是他們都豎起了耳朵。

老爺爺清了清嗓子,看著他們講起來。

從前有幾個孩子,也像你們這么大歲數,他們勤勞,勇敢,經常幫著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說放羊、割草、撿柴,有個地方很早就吸引了他們的目光,在他們眼里,那地方上有祥云籠罩,下有瑞氣簇擁,他們很想去看一看。但是他們不知道那地方有多遠,一天能不能走到,就是一天能走到,回去怎么辦?他們有些猶豫。后來他們克服了恐懼心理,還是去了,剛才我說過了,他們是幾個勇敢的孩子嘛!結果呢,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和他養的一群梅花鹿。

說到這里,老爺爺呵呵呵呵笑了。

他們也笑了,老爺爺在說他們呢。他們不理解的是,這些事老爺爺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們就和老爺爺說話,和那些梅花鹿一起玩。他們忘記了割草,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在何處。不知過了多久,他們覺得天突然黑了下來。他們五個人中,父親七歲,還有一個八歲,一個與父親同歲,剩下的兩個都只有六歲。見天黑了,想到還有那么遠的路,一個叫小青的女孩突然哭起來。父親也有些害怕,因為天黑了就看不見路了,在來的路上他們還曾經過一片墳地,高高低低的墳頭上,荒草萋萋,一棵陰森而高大的皂角樹上,落滿了烏鴉,它們互相爭斗,老遠就能聽到十分瘆人的叫聲。這時候老爺爺站了起來,說:“孩子們不用怕,我送你們回去?!备赣H他們心中一喜,但他們不知道老爺爺怎么送他們,難道說老爺爺有一輛馬車?可他們既沒看到車也沒看到馬。正疑惑間,老爺爺說:“不用慌,孩子們,你們這么遠來看我,我送給你們每人一樣禮物做紀念?!闭f著,老爺爺從兜里一把掏出五個一模一樣的東西,把其中一個放進嘴里一吹,“嗚呦嗚呦”的聲音像鳥一樣叫起來。老爺爺拿出一把小刀,先問了他們的名字,然后一筆一劃地在每個禮物上刻好。當老爺爺問起父親名字的時候,父親先說叫二孩,后來又改口說叫王耕,王耕是父親的大名。父親他們都收到禮物后,老爺爺說:“孩子們請你們閉上眼,我讓你們睜開你們再睜開?!备赣H他們就閉上了眼睛。父親說,閉上眼后,只覺得耳邊風聲嗖嗖,騰云駕霧一般,想睜眼看看又不敢。只一眨眼的工夫,聽見老爺爺說:“睜開眼吧孩子們?!备赣H睜眼一看,已經到了自家門口,只是眼前沒有了老爺爺的身影。

我說:“爸,你夢里就是這樣做的嗎?”

父親猶豫著,像在極力打撈著某個久遠的記憶,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夢,有時候又覺得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夢與現實融合了,混淆了,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备赣H搖了搖頭,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離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畢竟已經過去快三十年了。三十年能讓記憶發生多少改變??!

父親還給我講過另外一個故事。從父親家住的地方往南有個叫八里灣的地方,那里有個靶場,為安全起見,靶場鑄了一道數百米長數丈高的土壩,打靶的時候子彈最終都會鉆入土壩的泥土中。父親和伯父,還有幾個小伙伴經常去靶場挖子彈頭。子彈頭帶回家,將彈芯中的鉛融化掉,把銅做的子彈殼和鉛分別賣給土產門市部。靶場前面有條河,繞道從橋上過河要走很遠的路,水不深,他們一般都是蹚河而過。有一次,他們又要準備過河的時候發現河水暴漲,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樹枝、雜草滾滾而來,根本過不去。有人說要是能飛過去就好了。但誰也不會飛,他們望河興嘆了一會,只好無奈地回來了。那天夜里父親做了個夢,夢中的父親像鳥一樣在天上飛翔。其實,小時候我也做過很多次飛翔的夢,手臂伸展像兩個翅膀,雙腿并攏如鳥的尾翼,在天上飛呀飛呀,真是太爽啦!能像鳥一樣自由地在天上飛翔,可能是人類很早就有的夢想。美國人萊特兄弟,正是因為懷揣飛向藍天的夢想才發明了飛機的。后來人類還發明了人造飛船、人造衛星,人類的足跡不僅登上了遙遠的月球,中國人還把自己的火星車送上了更加遙遠的火星,將足跡印在火星上應該也為時不遠了吧……話越扯越遠了。

父親說,后來讀李白的詩“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他懷疑當初是不是一頭鹿載著他飛奔而行。自己在天上飛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但如果真的是鹿,也跑不了那么快呀!父親困惑地搖著頭,像搖著一座山。

對于父親講述的這個故事,爺爺奶奶還有大伯都表示嚴重懷疑,他們看著父親,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奶奶厲聲說:“你的哨子呢?”父親就掏出老爺爺送給他的哨子,放在嘴上一吹,“嗚呦嗚呦”的響聲比鳥叫還好聽。大伯還是不信,說:“你真能胡謅,不知從哪里撿的呢!”父親就指著哨子上面他的名字說:“這也是能撿來的?”大伯仔細看了,上面真切地刻著父親的名字,那字刻得有板有眼,絕不是父親的水平能刻出來的。爺爺拿過哨子,就著煤油燈上下左右仔細瞅了瞅,又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說:“是鹿角制的?!?/p>

這進一步驗證了父親剛才所講故事的真實性。

在那個年代,一只哨子對他們這么大的孩子來說不是平常物件,在學校里只有體育老師才有一把,但體育老師的哨子是鐵做的,而他們的哨子是鹿角做的。那只鹿角哨子讓父親還有那幾個小伙伴很是風光了一陣子,無論他們走到哪里,無論在學校還是回到家,都有小伙伴求著要看一看,用手摸一摸,如果能讓他們吹上幾聲,簡直就像撿了個大元寶。

有了那只鹿角哨子的父親神氣得不得了,他像打了雞血,每天早晨都早早地趕到學校,集合同學,吹著哨子領著同學們跑操。滿校園都是父親鳥叫一樣的哨音。

又到了一個星期天,大伯還有那個叫新愛的女孩要父親領著他們去找那個白胡子老爺爺,因為他們也想有一只鹿角哨子。父親不去,大伯又去找另外幾個孩子,希望有人領著他們去,另外幾個孩子也不去。因為當初父親提議要去那個地方的時候,大伯反對得最為激烈,如果聽了大伯的話,他們就不會認識那位老爺爺,當然也就得不到鹿角哨子了。所以,為了報復大伯,他們誰也不愿領大伯去。

實在沒辦法,大伯只好與那個叫新愛的女孩兩個人自己去了。

后來大伯和新愛一臉沮喪地回來了,見了我父親大伯就指著父親的鼻子說他是個大騙子、瞎話簍子,什么白胡子老爺爺,什么梅花鹿,他們什么也沒看到,看到的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雜樹林。大伯越說越生氣,要對父親動手,父親就舉著手里的鹿角哨子說:“那你說,這是哪來的?難道說是大風刮來的?天上掉下來的?”

大伯無言以對,抬起的手又無奈地放下了。

父親送給我那只鹿角哨子的時候我十一歲,剛讀初中,送給我哨子的同時,父親也給我講了那個神奇的故事,我看著父親說:“故事是你編的吧?”父親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心誠則靈嘛!愚公移山就感動了上天,得到了神助呢!”

時代變遷,一只哨子對我來說已經不算什么了,很快就不知被我忘到了哪里。但父親講的那個故事,我始終沒有忘,我覺得父親不可能騙我,但我又實在解釋不通。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后來我讀大學,給我們班上課的老師中有一位教哲學的老師,姓余,五十多歲,膚黑體胖,戴副寬邊眼鏡。余老師講課與別的老師不同,他既不拿參考書也不拿講義,每次上課都空著手,上課時往講臺上一坐,講課就像拉家常,古今中外的名人軼事,動植物包括海洋生物的生存之道,各種家長里短被他雜糅在一起。一堂課下來,講課人娓娓道來,講得毫不費力;聽講人聽得津津有味,意猶未盡。深奧的哲學道理就暗含其中。學生都愛上他的課,別的老師上課總有學生逃課,而每次他上課,教室里總是擠得滿滿當當。他有一句名言:不是學生要逃課,而是老師讓學生逃課。別的老師上完課講義往胳肢窩下面一夾很快就沒影了,他下了課喜歡在走廊上與學生探討各種問題。有一次,我把父親給我講的那個故事講給余老師聽,余老師聽完后肯定地說:“這完全有可能?!蔽蚁M芙o我個合理的解釋,余老師說:“存在即合理?!庇謫栁?,我父親是做什么的。我說是中學老師,教數學。余老師說:“這就對了,老師教書育人,而且教的是數學,怎么可能欺騙你呢?何況你是他兒子?!?/p>

余老師的回答并沒解除我心中的疑問,這個問題與人類的起源一樣,也一直困惑著我。我們受到的教育一直是人類是猴子變的,后來又出現了一個新的觀點:人類是魚變的。無論猴子還是魚,要進化成人類無疑都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中間要分幾個階段,而地球上不同的區域存在著環境、氣候、食物等巨大差異,因此人類的進化不可能同步完成,但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發現仍處于從動物到人類過渡的中間環節的物種。就說一些島國吧,他們與世隔絕,但這些島國上人類的進化卻與別的地方完全同步,就是那些到目前為止依然生活在叢林中的人,也與現代人類無論在智力還是行為方式上都沒什么差別。這怎么可能呢?因此我對進化論也一直持懷疑態度。

又過了一些年,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一天晚上我們一起看電視,是央視十套科教頻道的節目《講述》。我和父親都很喜歡這個節目,幾乎每期必看。講述人是一位陜北老人,老人說有一天他在地里干活,有兩個陌生人來找他,他們說要帶他出去見見世面,老人說當時他好像犯了迷糊,鋤頭一扔,身不由己地就跟著那兩個陌生人走了。后來他們就帶著他在天上飛行,在長達小半年的時間里,他們去過上海,去過北京,幾乎去過全國所有的地方。老人說,夜里在天上飛行,也能看到星星和月亮,而且比在地上看到的更真,更明亮,有時候星星就從身邊滑過去,一伸手就能抓住。他還說,在云彩里穿行的時候,云彩濕漉漉的,能用手抓出滿把的水。老人的講述讓我想起一項興起不久的運動:翼裝飛行。翼裝飛行愛好者,身穿翼裝,從高高的懸崖上跳下去,身上的翼裝伸展開來,人變得像一片樹葉或者說像一只大鳥,靠著山谷里上升的氣流向前滑行,能飛出好幾千米。這項運動國內國外都有,曾令我十分神往。

后來老人回到村里,說起這件事,村里的人哄堂大笑,說反正吹牛不用上稅,你就使勁吹吧。也有人和他開玩笑,說他遇到了外星人,還問他怎么不讓外星人給你說個媳婦呢?老人結過一次婚,因為窮后來媳婦跟別人跑了。老人說,是不是外星人他不知道,反正那兩個陌生人帶著他飛遍了全國各地。

這次飛行讓老人長了見識,也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他把自己的地轉讓給別人種,自己跑到城市里去流浪。在地鐵站,在商場門口,在火車站的廣場上,他到處跟人講述兩個陌生人帶著他在天上飛行的故事。老人說他從小就有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愿望,但因為家里太窮,村里又沒有學校,他連學都沒上過,這個愿望一直沒能實現。他的故事吸引了很多人,但也有人說他精神不正常,還有人說他宣傳迷信,為此他還被派出所的民警找去問過幾次話。后來,他的講述引起一個電臺記者的注意,電臺記者把他請到電視臺,對他進行了專門采訪。之后這位記者又對這位老人的講述進行了專門調查。記者去了老人生活的大山里的一個村莊,老人已經獨居多年,通過對老人鄰居的走訪,證實老人說他在天上飛行的那段時間,老人家里的確白天鎖著門夜里黑著燈,連地里的莊稼都荒蕪了。記者又去了上海,老人說在上海他看望了一個久沒聯系過的親戚,老人的親戚住在上海一個非常偏遠的郊區,那時候的交通遠不如現在發達,記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找到老人的親戚,經詢問,那段時間老人的確去過。以老人親戚所居住的位置來說,如果沒人引領,僅憑一個不識幾個大字的農村老人,在上海這個陌生的大城市,是很難找到這個地方的。記者又回到北京,老人說他在北京大劇院看過一場老舍編劇的話劇《茶館》,經調查,老人說他看話劇的那段時間北京大劇院正在維修,根本沒有演出,但另一個劇院那段時間的確在上演話劇《茶館》。這就增加了一種可能,老人記錯了劇院的名字?后來,記者帶著老人去醫院做了全面體檢,老人身體健康,精神上更沒問題。結論是:既無確鑿證據證明老人在撒謊,同樣也無法證明老人的講述完全屬實,尤其沒有科學依據。

根據對老人的采訪和調查,電視臺做了一期節目,節目引起轟動,很多人跑到電視臺要見那位老人。后來,電視臺聘請老人當了看門人,老人盡職盡責,據我多方了解,現在老人已經七十多歲了,依然做著看門人。

看完節目,我和父親都沒說話,而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顯然我們都想起了父親曾經講過的那個故事,老人的講述與父親故事里的“騰云駕霧”竟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陜北老人是兩個陌生人帶著他在天上飛行,父親是一個人獨自在天上飛行。到底是做夢還是親身經歷,或者說真實重復了夢境,現在父親更說不清了。

當年父親讀完中學后,先是上山下鄉,后來被招了工,全國恢復高考后參加高考,畢業后就到了現在的城市從事教學工作,一直到退休。如今父親已經快七十歲了。他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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