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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錢楊傳記忽略的四個怪舉

2024-01-17 12:59劉陽
文學自由談 2023年5期
關鍵詞:鐘會斷章錢氏

□劉陽

錢是錢鍾書,楊是楊絳?!板X楊”已是當代文壇上一個醒目的符號,就像“蘇張”除在極個別場合下指蘇軾與張懷民,一般只專指蘇秦和張儀那樣。萬人如海一身藏的錢楊伉儷,著作至今在印,傳記至今在出。不過讀遍這些存世材料,我仍然感到,他們的若干顯得奇怪的舉止,沒有得到必要的留意,而成了身后之謎。出于對現有錢楊傳記在觀照這些謎、揭示傳主立體面目方面的不滿意,我將這些怪舉中最令人感到困惑的四個,寫出來向大家求教。也懷著拋磚引玉的心情,期待今后新出的錢楊傳記能從正面來解這些謎。

本著對兩位先生令名的欽敬,我仿照學術體例,在逐一提出四個怪舉的同時,分別以注、鑒、評三層結構展開。這或許也能在目感上顯得清楚明白些,更便于列位看官瀏覽和裁斷。四個怪舉里,錢楊各占兩個。女性優先,先談楊的兩個,再說錢的兩個。

怪舉一:擔心小說被后人隨意續寫,自己提前寫出續書并出版。

【注】因為偶然聽到一個讀者令她“嫌惡”的故事走向猜測,楊絳先生便自行了斷故事的結局,匆匆忙忙地出了薄薄一冊《洗澡之后》??辞把裕骸凹偃缥胰ナ酪院?,有人擅寫續集,我就麻煩了?,F在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束了吧。這樣呢,非但保全了這份純潔的友情,也給讀者看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結局?!野压适陆Y束了,誰也別想再寫什么續集了?!睍詈蟛煌購娬{一句:“誰還想寫什么續集,沒門兒了!”可見戒備之深。小說問世后,反響平平,甚至頗多批評意見,和當初《洗澡》在讀者中的深入人心不可同日而語也。

【鑒】在我有限的見聞中,一個健在的作家因怕自己的小說被后人“糟?!?,而趕在生前親自鎖定續書結局者,只此一例。續寫,大致有這樣幾種情形:一、作家沒把故事寫完便去世了,比如《紅樓夢》;二、作家已把故事寫完并去世,但后人意猶未盡而對原故事續貂,且另有寄托,像陳忱的《水滸后傳》、張恨水的《水滸新傳》以及佚名的《后西游記》;三、作家已把故事寫完并去世,后人借題發揮,以續書形式講今天的新故事,有童恩正的《西游新記》等為證;四、奪胎點金,李清照的《如夢令》,便是對唐人韓偓《懶起》(“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卷簾看”)的創造式續寫,褚同慶的《水滸新傳》也可視為此種類型。唯獨聞所未聞,有作者活著時給自己作品寫好續書的,難道不叫人奇怪?

【評】作家珍視聲名,連帶愛惜自己的作品,本無可厚非。但為防止后人續寫不合己意的結局,急著自己封死情節,分明流露出“我的東西你碰不得”的心態,和楊先生激賞的蘭波詩句“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自相矛盾——不仍在斤斤計較,和后人“爭”嗎?談不上做人的大透徹。請原諒我擬于不倫,油然想到前塵夢影里那個拿《富春山居圖》陪殉的故事。復再尋玩“我們仨”這個被人津津樂道的書名,覺得個中的獨尊情緒和意味,也真蠻有意思的。

這是一層。另一層是,以為作者提前寫畢續書,就保證了后人老老實實夾緊尾巴、不再打這部作品的主意,未免也讓人哭笑不得:創作時間的終點不代表故事的終點,作者能一廂情愿地“把故事結束”?忘了接受美學的原理嗎?古人云,“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別說續寫是正常的文學史現象,就算流露出翻版必究的用意,大浪淘沙,作者自家的續作良可備一格,卻不妨礙別人同樣可從自己的角度繼續平等往下寫,焉能賦予自己壟斷文本意義的特權?

至于楊絳本人倉促殺青的這個帶有大團圓俗套色彩的續書結局,是否成功,倒在其次了。熟稔中西戲劇理論的她不會不知,中國戲劇對團圓的看重,歸因于中國文化的“一分為三”特征,較之于西方文化重視“一分為二”、擅長形成矛盾與爭論,我們一上來篤信人之初、性本善。固然不能由此簡單判定兩種戲劇觀孰優孰劣,我感慨的只是,期頤之年的楊先生太心急了,觀念上,藝術上,都未能將這件事處理得更漂亮——本來豈非可以更大氣些不是?

怪舉二:在預感遠行前親手毀去自己的日記。

【注】從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得知,楊絳在年事漸高之后,“親手毀了寫了多年的日記”。這倒給了好奇如我者一個意外的收獲:原來楊先生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

【鑒】對照兩年前問世的皇皇十二冊《夏承燾日記全編》,真不知該對這類老來自毀日記之舉作何評騭。一名有高地位的文化人,日記里會涉及有價值的人和事,客觀上可以為后代留下信史,作為作者就真沒隱隱考慮過這些文字將來的用途?帶著這個疑問,與作家韓石山海侃,極力鼓動也堅持記了半個多世紀日記的老韓,擇機出版自己的完整日記,至少可仿效今人對清代李慈銘日記的整理,從中清理出涉及讀書的部分,先勒為一編《越縵堂讀書記》。滿以為這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盛業,是文人樂見其成的,不料此議被老韓斷然拒絕。碰了一鼻子灰后猶自在想,到得楊絳的歲數,韓石山總不會也舍得一把火,將自己堆積成山的日記本燒個干凈吧?那到時又會如何區處呢?

【評】如何處理私人日記,本無須外人置喙。此中透露出楊絳對隱私的維護,矜持和孤高仍舊一貫。然而,不是只有楊絳才在記日記,錢鍾書不也在記日記嗎?不錯,楊絳說過“他開始把中文的讀書筆記和日記混在一起。一九五二年知識分子第一次受‘思想改造’時,他風聞學生可檢查‘老先生’的日記。日記屬私人私事,不宜和學術性的筆記混在一起。他用小剪子把日記部分剪掉毀了”。但后來影印出版的《容安館札記》里,不僅不乏記“苗介立”等生活內容的日記,而且有著多少口不擇言、臧否時人的言論啊。不恤出版丈夫對人的私下評議,卻不惜銷毀自己的日記,是否讓人感到有兩套彼此打架的標準,在左右著楊絳的內心?

實際上,出版筆記手稿是錢先生生前不會認可的事情。硬著頭皮公之于世,固然不失為一種保存方式,避免了讓數量巨大的筆記從此湮沒于天壤間,但潦草的字跡影印推出,可能帶來誤讀誤識和以訛傳訛,這種毀不如存、存暗含毀的矛盾,是永遠無法調和的??赐噶诉@層后,用火攻之法對待自己的日記而片紙不留,委實就顯得沒太大必要了,反容易引發后人不盡的猜疑。倒莫若從容坦誠地留下它,庸何傷?

怪舉三:對甲說“你正確”,轉身對乙說“甲不正確”。

【注】先看錢先生當年的同事、文學主體性理論的提出者追溯:

我一到那里,他就說,剛才××到這里,認真地說,《性格組合論》是符合辯證法的,肯定站得住腳。文學主體性也值得探索,他支持你的探索。錢先生顯得很高興?!且惶?,他留我在他家吃了飯,然后就主體性的爭論,他談了兩點至今我沒有忘卻的看法?!f,“批評你的人,有的只是嫉妒,他們的‘主義’,不過是下邊遮羞的樹葉子?!薄鸵浴胺椒ㄕ撟兏铩币皇露?,我被攻擊非難得最多。但錢先生也支持,只是提醒我:“你那篇《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是好的,但不要讓你的學生弄得走樣了?!保ā都o念錢鍾書先生》)

如上表明,錢鍾書對這位朋友甲的文學主體性理論、以這一理論為觀念指導而寫成的暢銷書《性格組合論》、以及推動了全國“方法論熱”的《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一文,都持肯定態度。再聽錢氏在同一時間對當年同事乙所說的話:

先生說:我看到一些文章,錯誤太多,一知半解。我看你們研究室(我當時在文藝理論研究室)很活躍,就一篇關于主體性的文章說了不少意見,真是,文章經不起推敲,這可是不行的呢?。ā丁拔覀冞@些人實際上生活在兩種現實里面”——憶鍾書先生》)

此處“就一篇關于主體性的文章說了不少意見”云云,指刊于《文學評論》1986年第3期、后收入《文學主體性論爭集》的《自由地討論深入地探索》等文章。被提“意見”的,就是上面甲的文章。鑒于批評意見占了很大比重,這又顯示,錢鍾書迅速收回了剛才對甲的肯定,轉而埋怨其“文章經不起推敲”——你看得懂這種態度上的一百八十度轉彎嗎?

【鑒】前面的贊語是不是錢先生的客套?會不會后面的批評才體現了老人家的真實心聲?比較一下類似的情形,會發現并非如此。錢氏之贊語,發生在書信往還中,尤其是對不熟的通信者。其身后大量披露的信札告訴我們,對這些人,錢鍾書往往不吝溢美之辭,鼓勵居多,確也給不少寫信的崇拜者帶去了受寵之樂??稍诋斆鎴龊?,錢氏褒貶起人來,不見得有那么多虛套。上面兩個片段都涉及熟人,談不上口是心非的虛與委蛇,其間的矛盾便令人由不解而駭怪了。

【評】就此抱以“陽奉陰違”之譏,是容易的卻也是平庸的。我感興趣的是這一怪舉表現出來的錢鍾書的深層性格:自己對自己的矛盾不甚敏感,自我反思不夠。有時,我們覺得他對矛盾似乎很敏感,比如為鐘叔河主編的叢書作序時說:“走向世界?那還用說!難道能夠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嗎?”但有時我們又覺得,他的說法頗有矛盾,比如口口聲聲“打通”——“通”的就不需要刻意去“打”,靠“打”出來的“通”,那還是真“通”嗎?

或許也正因對矛盾不夠敏感,錢著在整體上,便缺少一種以自我反思為核心的哲學深度,放眼望去盡以平行鋪排為主,缺乏正反交錯、展開辯證駁難的深入哲思。迄今哲學界罕有談他的,沒什么研究者將他的書作為學術研究的必需取徑,是不是可以說明一些問題?往深處窺探,其實也很少有某個專題的研究者,把錢著奉為繞不過的參考文獻。他的書可看可不看,看了自可增添些知識的興味,不看,對研究專業問題也沒啥損失。隨著時日的推移,我以為錢氏治學的某種局限恰恰就在這里。這和他重廣度明顯更甚于重深度,不能說沒有聯系罷。

怪舉四:送客時忽然發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注】事見劉永翔懷想近四十年前拜謁錢府的文章。前面都正常,有點古怪的一幕發生在賓主告別之際:

最有趣的莫過于臨別之時了。先生突然問我:“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我知道,這是鐘會去見嵇康時嵇康問鐘會的一句話。若照抄鐘會原話“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來作答,豈但拾人牙慧,不是還自比陷害嵇康的鐘會了嗎?因此我笑而不答。(《受知記遇——回憶與錢鍾書先生的緣分》)

這里錢氏驅遣的典故并不陌生。三國時鐘會不認識“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邀人同去尋訪。正巧碰上嵇康在大樹下打鐵,并不停下,旁若無人。待鐘會起身要走,嵇康才問他:“聽到了什么才來?看到了什么才走?”鐘會只能回答:“聽到了所聽到的才來,看到了所看到的才走?!备鞣N錢鍾書訪問記中,記敘錢家大門難進的很多,鮮見描寫辭別之際細節的。這段文字難得地為之留下了風采。只是這樣一種辭別語,怕夠客人猜詳一輩子而不得其解了。

【鑒】在這個場景用這個典故,要表達什么意思?用鐘會欲害嵇康,比擬于劉對錢的“拜之倒”?把遠道而來的后學說成加害自己的鐘會?但自己熱情相待的行為迥異于嵇康,又無修辭上的對應性,缺乏相似點,比喻不當,好像也不能說是想反諷什么。這算錢氏幽默?

溯自十余年前,我曾研究過錢氏幽默的幾種類型,發現多數幽默效果是運用比喻實現的,如形容漢賦的“板重”為“以發酵面粉作實心饅首”,嫌唐朝和尚拾得論禪啰嗦有如“老婆舌”,稱韓愈老是話剛出口便反悔,“匹似轉磨之驢”,梅堯臣的以文為詩“尚不足方米煮成粥,只是湯泡干飯”,清人錢載的詩則像“肥老嫗慢膚多褶”,如是等等。少數幽默效果則來自反諷,像抗議醫院里吵鬧的小護士:“你把我的病都嚇跑了!”唯獨吃不準,這從原文里掐頭去尾截割出來的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唱的是哪出幽默?思來想去,也只能叫它“斷章”了。淡化上下文語境而“斷章”為我所用,事實上正是錢鍾書特有的說話和為文方式。

【評】“斷章”本身不是沒有可取點?!蹲髠鳌肪涂偨Y了春秋時“賦詩斷章”的文學傳統。再聯想到漫漫科舉制長河中那一道道試題,譬如“維民所止”,每每也在斷章中截搭,對錢鍾書這份癖好,自可見怪不怪。卞之琳還有名詩《斷章》呢。將之用于日常生活,開開玩笑則可,可是錢鍾書把它大剌剌地用到學術研究上去,竊以為卻是問題很大,甚至充滿了危險的。

舉個例子。對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名文《藝術作品的本源》,錢鍾書“斷章”截取出一句“真理即非真理”,然后用“亦見亦隱”四個字,聯想式地迅速打發了它。這不但沒有詮釋清楚海氏原文之意,只同義反復了一下,而且在“斷章”的拼接中造成了三個不良后果:其一,把哲學本體論問題偷換成“見/隱”的日常生活經驗問題,簡化了思想語境;其二,海氏原文講的是“有”和“無”這對范疇在本體論上的關系,“無”在此是絕對的,錢鍾書卻用“見”和“隱”置換兩者,沒有考慮到,“隱”只是相對于“見”的暫時遮蔽狀態,把一樣東西藏起來讓人看不見,這樣東西仍在,并沒有趨于哲學上的“無”,以此類比,便從根本上導致了對這句哲學表述的義理曲解;其三,“亦見亦隱”在切換頻率上的穩定性,又逐漸凝固成不變的同一性實體,那種形而上學嫌疑,恰是海德格爾此文試圖避免的,他要還原的“無”乃是一種非同一的差異——大道從中涌出的事件性發生源。你看,僅僅基于這三點,靠“斷章”搞研究的短板不是已歷歷可辨嗎?

因為“斷章”畢竟是前現代的文化現象,若據此信心滿滿地把治學當作聰明有余、實績有限的跳躍式變奏和詩性活動,是容易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而難以長久的。乍一看五湖四海、滿目琳瑯,一旦窮形極相,卻到底說出了什么呢?它不能和現代學術精神對話。從現代學術精神看,符號需要置身于符號關系中,在和所有其他符號的區分中才有意義。一句話的意義,因而無法脫離它所處的整部作品,孤立地把這句話拎出來去和別的話拼接,便失去了對這句話刨根問底的專業化深研姿態,成為漂浮于話語效果水面上的自指游戲,真理便要打個折扣了。

于是可以理解,同樣是對疑難字詞作解釋,雖然錢鍾書的《管錐編》知名度大于蔣禮鴻的《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今天的人們卻似乎相對淡化了對于前者的熱情,而正在給予后者越來越高的評價——“永垂不朽,堪稱萬世楷?!保攪鴪蛘Z)。個中奧妙,我想在于錢氏在“斷章”中連類比附,思維上是橫向輻射的,百科全書式面面俱到,卻難免東點一下、西點一下;蔣氏則咬住每個對象本身深鉆細錐,思維上是縱向一竿子通到底,更趨專精的,其書終成敦煌學領域人人案頭必備之書。時過境遷來衡量,更為徹底、對學界更有助益的是蔣著而非錢著。據蔣夫人回憶:“我和云從(按:即蔣禮鴻)對錢鍾書先生有些‘微詞’,……如果他確是中文系的,那就確是有點‘雜’了!……他的博是驚人的,我老伴對他有些‘微詞’?!保ā妒Y禮鴻與錢鍾書鮮為人知的交往》)具體有何“微詞”,后人已不得而知,但估計和蔣對錢“斷章”的、東鱗西爪的治學方式的看法,多少有關系吧。熱衷于學界佚聞的有心人,何妨沿此來做做鉤沉的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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