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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飛起來之后

2024-01-20 10:54什海
清明 2024年1期
關鍵詞:紅紅玉米地腦袋

什海

1

黑牛站在大門外,嚼著不知從哪掠來的半截玉米稈,嘴邊堆滿了白沫,順著玉米稈往下滴。它時不時甩甩腦袋,想趕走那些不停糾纏它的蒼蠅。

建成抄根木棍,單等它進來,攆上去狠狠抽它幾棍子。

黑牛昂起腦袋,看著玉米地。那里除了玉米,還頂了件紅棉襖。它瞪大眼睛看紅棉襖,鼻孔也張圓了,噴著粗氣,又短又粗的角如同半截曬黑的玉米芯子,蹄子刨得啪啪響。它腦袋左邊有個淺淺的坑,臟兮兮的。左腦袋怎么沒有角?而且左眼角還有淤血,看上去既野蠻又粗魯,活脫脫一個歹徒樣。

他剛準備跳起來,不小心踢翻了一個靠在墻邊的酒瓶子。

黑牛屁股一擰,沖向院外的玉米田,好像這才是它站在大門口的真正意圖——它想讓他知道它來了,再當著他的面沖進他的玉米田。玉米長得有半人高,綠油油、亮燦燦。他眼睜睜見牛沖進去,如同一塊黑鐵在里面翻滾,玉米葉子劇烈搖晃,仿佛狂風暴雨抽打著它們。牛蹄子咔嚓咔嚓踏倒了一大片,這還不解恨,它挑起紅棉襖,腦袋一甩,紅棉襖飛出去了,像一團火焰掠過玉米地。

他的腦袋嗡嗡響,像有人加大了油門,摩托車吼著往前沖。等他沖到柳紅紅家門口,腦袋里那團火燃燒得不那么充分了,仿佛汽油里摻了水,發動機還吼著,排氣筒里砰砰響,響了幾聲就熄火了。

他覺得他可以借這個機會大搖大擺地走進柳紅紅家。

柳紅紅的屋子是紅磚砌的,有兩間臥室和一間廚房??蛷d里擺著飯桌和舊沙發,臥室的門也敞開著,能聞見一個臥室里有尿布味,他的心晃了晃。

他說,有沒有人?四處靜悄悄的。

他準備再喊一聲,猛然感到屋里太靜了。若有若無的尿布味和一股牛奶雞蛋味交替出現,時而濃時而淡——濃的時候,感覺屋里隨時會出現一個人;淡的時候,讓人覺得這家人憑空消失了,只留下這股味。他正打算離開,柳紅紅的公公從大門口進來了。他頭發灰白,穿件舊保安服,整個人看上去像扔在鹽堿灘上風吹日曬了很久的木頭。老頭看見他,先探頭看了看屋里,確定屋里沒人,才略略放心地說,你有啥事?他本不想跟老頭掰扯牛的事,但人家這么問,他只好開口,你家的牛禍害了我家的玉米,你說這事該咋弄?老頭走到牛圈,看了看說,這畜生三天兩頭就頂壞柵欄溜出去惹事,留不得了。他說,你總得有個說法吧?老頭說,等到秋糧下來,玉米價明了,我再按價賠;你要是等不及,看家里有啥就拿啥吧。他想,這老頭不簡單啊,弄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再一想,他并不是來要賠償的,而是想看看那個小女孩。本想問問老頭,又怕老頭起疑心,只好扭頭就走??熳叩郊议T口了,他看見妻子蹲在玉米地里,扶起一棵蔫巴巴的玉米,筋骨已經徹底斷掉的樣子,再也無法直挺挺、綠油油地站在那里了。妻子抿了抿嘴唇,說,你一個大活人,咋連頭牛都攔不住???你看看,讓畜生禍害成啥樣了?這玉米還能吃到嘴里不?

狗日的一眨眼就沖進去了,誰能攔得???

這么多玉米地,它咋就偏偏鉆到咱家地里?

她又扶起一棵玉米,那棵玉米再次慢慢倒下去。

他不想看她因為惱怒而漸漸拉長的臉,轉身回到院里。

2

院外有五畝水地,院里有三間房,這是政府分給移民戶的。

西邊那間屋子,炕上摞著新被褥,鋪著毛毯,偶爾有親戚住幾晚,一直空著。而他妻子住的那間東屋,只有抹臉油味,聞不見奶香味。村里人見他種玉米,笑著說,你的種子行不行???別種進去長不出來。他恨得牙癢癢。他帶著妻子去銀川、西安、北京檢查。村里人看過醫院開的單子,私下里仍舊說他的種子不好。那些話像人掄起錘子砸石頭,他既是那把錘子,也是那塊石頭。

玉米地里躍起一群麻雀,如同疾風中飛舞的枯葉。

他扭頭看去,見柳紅紅騎著白色電動車回來了。他特意看了看電動車后座,沒看見那個小女孩;再仔細看,才發現柳紅紅背上綁了個卷起來的小被子,腿間夾著哈巴狗。

柳紅紅回到家后,他在院里轉來轉去,想借著牛糟蹋玉米的事,再去她家看看,又覺得這樣干,有人會起疑心。他盼著柳紅紅帶著小女孩來他家串門,他一定要多抱會那孩子。他記得那一幕,小女孩屁股一挨地,胳膊亂舞腿亂蹬,不停地哭,撒潑似的哭。他抱起她,她邊咽口水邊哽咽。他趕忙抱著她顛出屋。麻雀在樹葉里嘰嘰喳喳,還有喜鵲在頭頂繞來繞去,叫聲像剪刀樣一開一合。她張開眼睛四處看,嗓子里發出咕嚕嚕的響聲。他發現她邊咽口水邊從嗓子里擠出聲音,像小鳥在叫。叫一會后,突然發現媽媽不在身邊,她眼睛睜大了,發出一聲聲尖叫。柳紅紅趕忙跑過來,她哭得更兇了,想咬媽媽一口似的。柳紅紅轉過身,撩起衣襟給她喂奶,一副贖罪的神情。他妻子在一旁羨慕得臉上能淌下蜜,說,有個小棉襖真好啊。柳紅紅說,啥時候能長大啊。他妻子說,我要有個孩子就好了。柳紅紅說,我兩個娃,給你分一個,咋樣?他妻子說,你說話算數?柳紅紅親親小女孩,說,我想給,妞妞不答應,是不是啊,妞妞?

柳紅紅走后,他懷里半是尿布味半是奶香味,這讓他有點恍惚。他盼著柳紅紅再帶小女孩來他家串門,沒想到,去年春天,柳紅紅男人開的卡車栽進深溝里。從此以后,她不串門了,好像她整天守在家里,男人就會活過來。他每次路過她家,摩托車的速度就會慢下來,但她家的大門緊閉著,只有哈巴狗慌慌張張地叫幾聲。他覺得她知道他在外面,故意不讓小女孩發出聲音。

第二天上午,柳紅紅走出家門,徑直去了她家的玉米地。他在院里轉了幾圈,然后跨上彎梁摩托車。摩托車往前躥了一下,又熄火了。他踏到空擋,再次打火,摩托車吼著沖出大門。行駛到路拐彎處,他停下來看前面的玉米地。

玉米林唰啦啦響,緊接著,柳紅紅鉆出來。

你有啥事?她看他,眼光像風揚起沙子??粗@種眼光,他只能咽下想說的話,拐個彎問她,你最近咋不來我家串門?

她四處看了看,沒說話。

你把妞妞抱來,讓我抱抱,我想她了。他有點吃驚,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敢說出這樣的話,只覺得玉米穗上跳躍著無數金色光點,這句話就如同一個光點跳出來,不知道它會不會引發火災。她一臉驚愕,看了他好一會,說,你想啥呢?他急忙說,我沒孩子,見了孩子就想抱抱,你知道的。她的臉突然紅了,好像是為了積攢力量而憋紅了臉,等著他說出更過分的話。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扭頭走了。

他騎著摩托車,從土路拐到公路上。后面疾馳而來的小車裹著氣流,讓路兩邊的玉米葉子左右搖晃。他拐到去斜坡的土路上,白楊樹從樹林里鉆出來,樹葉一面泛綠,另一面泛銀灰色,如同一群鴿子在樹枝上撲騰。路面時而平坦,時而起伏,摩托車每每彈跳起來,他腦袋暈乎乎的,仿佛有根繩子把他吊在半空,甩過來又甩過去。

3

摩托車駛到斜坡下面,他停下來,考慮要不要去斜坡上轉轉。

他心里有點亂,好像一旦決定去斜坡上轉轉,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個閑人,這讓他很沮喪。想當年,鎮政府辦培訓班,他學的是水暖維修,只要有人給他打電話,他就騎上自行車狂奔,工具袋碰得自行車叮叮當當響。聽見這種聲音,等他干活的人就知道他來了。這幾年,為了擴大業務范圍,他買了輛摩托車。每次出門,風把衣服吹得鼓起來,遠看像背著一頂略略泛白的小帳篷。不管誰找他干活,他肯定以最快的速度抵達現場。先抽兩根煙,等地溝里的沼氣散了,這才放心地鉆進去,搗鼓那些管道。遇到修水泵的活,他先看看導線是紫銅絲還是鋁絲。運氣好的話,主家不懂電路,他會用鋁線換下紫銅絲線,腦袋里的算盤珠子啪啦響,算著自己要攢夠多少斤銅絲,拉到廢品收購站,一下子賣幾百元,等以后有了孩子,最好是男孩,花錢的地方很多。盼孩子盼了這么多年,妻子的肚皮卻如同鹽堿地,看不到草木生長的跡象。這讓他遇到有孩子的人家,就忍不住想看看這家人的屋里,仿佛在找人家生孩子的秘訣。有時看到女人奶孩子,聽到孩子邊吞奶邊哼唧,他感覺這家人的院子突然亮了,是堆滿了糧食的那種亮,是人飽餐后臉上浮現出的那種亮。他知道自己家里沒有這種亮光,這讓他有種羞于見人的負罪感。

一個月之前,他路過柳紅紅家的地。那天柳紅紅把電閘推上去,跑到水管那邊看看,又跑回來,把電閘拉下來再推上去,見水管還不淌水,只好四處張望,就看見了他。她說,鄰家,水管子不淌水了,咋回事???他提著工具袋走過去,用電筆點點,電筆亮了。他拉下電閘,捏住井邊的繩子和塑料水管,拉出水泵。她深吸一口氣,眼神像風揚起沙子。他用舊棉紗擦干水泵,翻過來調過去地看,沒看出問題,再捏捏纏絕緣膠布的地方,才知道一根線燒斷了。他著手修水泵時,柳紅紅挨著他。他竟然想起小時候鉆進母親懷里的情景,懷疑自己聞到了記憶里的味道。他腦袋暈乎乎的,當時就想,是不是讓人腦袋發暈的味道就是母親的味道?現在,他再次感到腦袋暈乎乎的,眼睛有點酸,這讓他不得不放慢修水泵的速度。等他再次推起電閘,水管鼓脹起來,接著水嘩嘩地噴出來。她看著他,帶著感激,還有信賴,似乎在說,有個會修水泵的鄰居,真好。他有點不自在,但他能確定,她身上那種味道,能讓她家的院子變得亮堂堂的。

過了兩天,柳紅紅又帶著小女孩到他家串門。她離開后,他一遍遍摸著沾過小女孩口水的地方,總覺得這塊濕漉漉的地方有著特殊的含義。

柳紅紅經常背著小女孩去玉米地干活,看上去像蝸牛穿過叢林。他想攆過去幫她,又想到寡婦門前是非多,只好作罷。前天,他路過她家的玉米地,突然聽見小女孩在玉米林里哭??蘼暼缤纂姄糁辛怂?,他突然愣在原地,腦袋嗡嗡響。他急忙鉆進玉米林。玉米林密不透風,他渾身是汗,加上玉米葉子劃在皮膚上,皮膚開始發癢,發癢的地方像開水燙過,疼下面藏著癢,癢里面藏著疼。等他循著哭聲找到柳紅紅后,見她跪在地上舔小女孩的臉,他才發現,小女孩的臉上布滿了紅斑。他說,這么小的娃娃,咋敢帶到地里?萬一玉米葉子劃破臉,就留下疤了。柳紅紅只顧給孩子舔紅斑。他又說,趕緊抱回去,用清水洗洗。柳紅紅還是沒看他,抱著孩子低頭鉆出玉米林。

4

此刻站在斜坡上,他能看見他所在的村莊,家家戶戶裝了紅色彩鋼頂,遠看像一堆堆燒旺了的木頭,火焰忽高忽低,翻卷著越堆越高,一直壅塞至鐵道那里。

他心里清楚,往左數,第三家是他家,再往左數兩家,就是柳紅紅家。他不知道柳紅紅此刻在干什么,但他知道妻子要么是在喂雞,要么是在給西紅柿打頂、綁豆角秧子、澆水鋤草,再等它們開花結果,仿佛那些花和果就是自己的孩子。他跟妻子商量過抱養孩子的事,妻子不停地捏著衣角,轉身望向遠方,說,等我弟媳多生一個就好了。但她弟媳沒多生一個孩子,他懷疑她弟媳故意不生了。

頭頂飛過一只鳥,叫聲像閃電一樣。他想起小女孩在玉米林里大哭,心猛地縮成一團。過了一會,他下意識地摸摸被小女孩口水打濕的地方,突然想到,不能讓小女孩跟著柳紅紅受罪了,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就不應該帶兩個孩子,或者說,正因為她有個兒子,就應該考慮把小女孩送給別人。假如她改嫁,她公公肯定不會讓她帶走孫子,她只能把小女孩帶到別人家——后爹能把親娘變成后娘。

想到這,他決定找個機會,跟柳紅紅挑明這事,看她有什么反應。

摩托車沖上公路,田野如同一個個綠色漩渦,在路兩邊旋轉著往后退。飛蟲打在他臉上,猛地疼一下,然后癢酥酥的。穿過大橋,平原上的樹林齊刷刷的,村莊藏在樹林里,炊煙又浮在樹林上,被夕陽染得半白半紅,慢慢變成灰藍色。村里的路燈亮了,路燈之上是風力發電機的紅燈,隔兩秒整體閃一下,紅燈之上又是滿天星光。他站在柳紅紅家院外,先聽見院里的狗叫聲,隨后又聽見她家的兩頭花奶牛時不時叫一聲,聲音低沉又黏稠。這說明黑牛又逃出去了。他剛想敲門,又猶豫起來,擔心她斷然拒絕,就再沒機會了。

又過了幾天,他修完水泵回來,突然見前面閃了道熒光,又消失了,接著,那熒光和一團比黑夜還黑的影子從夜色里剝離出來,輪廓漸漸清晰,穩穩地站在那里。他仔細看了好一會,才看清它是柳紅紅家的那頭黑牛。它反芻的節奏很穩定,仿佛它知道他要來這里,專門站在這等他。

就在他和牛對峙的時候,一道手電光晃來晃去,如同掄起來的棍子,掄過來打了他一下,掄過去又打了他一下。接著,那道光直直照在他臉上,一動不動。

他覺得那道光像根釘子,把他釘在夜幕上。

過了好一會,他忍不住了,說,誰???

那道光還是一動不動。

他只好打開摩托大燈,原來是柳紅紅。

你怎么在這?

她關了手電筒,他也急忙滅了大燈。玉米地里的蟲子叫得更歡了,此起彼伏,馬上要沸騰的感覺。他心里火燒火燎的,嘴上卻說,你得想辦法拴住它,不能讓它整天四處溜達。柳紅紅說,拴住它,它就撞墻,撞死咋辦?他覺得再說牛,就沒多大意思了,腦子里呼啦啦躥起一團火,喘著粗氣說,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把妞妞給我?她不說話,而且也聽不見她喘氣,這讓他窘迫得臉上發燙。他結結巴巴地說,你知道我沒孩子,太想要個孩子了。你有兩個孩子,養兩個孩子太難了,兒子,你肯定不給我,就把小女孩送給我。你放心,我這輩子會掏心掏肺地對她好,讓她念書,給她買房,讓她以后活在蜜罐罐里。剛說完這話,他發現她眼里閃著光,像黑夜里的冰。她說,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不是一件東西,你想要,我就給你?他覺得柳紅紅拿了根棍子敲在他頭上,他先是詫異,接著腦袋嗡嗡響,索性豁出去了,說,你帶個孩子,也不好嫁人。柳紅紅說,我生是蔡家的人,死是蔡家的鬼,你憑什么說這話?他感到夜空開始旋轉,遠處傳來火車的叫聲,像誰在腦子里敲鐘,身子隨著這個聲音開始顫抖,慢慢發軟,癱在地上。

5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抬起頭,什么也看不見,得靠風吹在臉上來判斷自己所處的方位。又過了一會,他看見了星星,感覺再次進入黑夜,夜幕掩蓋了田野、丘陵和低處的河流,仿佛誰用膩子刀抹平了這個高低起伏的世界。他只好望著密密麻麻的星星,覺得那些亮光帶著嘲諷的意味,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他掏出煙盒,又掉在地上。他摸了好一會才摸到,把煙叼在嘴上,打火機的火苗總是對不準,索性扔了。他站在夜幕下發呆,玉米林從遠處唰啦啦響到眼前,仿佛從遠方傳來瑟瑟發抖的聲音:你死心吧,別人的孩子永遠是別人的。

好在家里的窗戶還亮著,如同早晨的玉米纓子上浮著一圈圈嫩黃色的光芒。他進到屋里,妻子站起來相迎,臉上也亮亮的,然后又想起什么,轉身進到廚房。等她端出雞肉和蕎面饃饃,他見他碗里全是雞腿和雞翅,她碗里則是雞脖子,還有雞頭。他跟平時一樣,端起碗就吃。妻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卻沒說話。

他沒理妻子,吃完飯,就爬到自己的炕上,翻來覆去想心事。妻子在隔壁打著小呼嚕,感覺很是酣暢。他悄悄進到妻子屋里,卻不知道要干什么。妻子突然睜開眼看著他,他只好爬到炕上。妻子還看著他,他又爬到她身上,腦子里一片空白——明明知道跟她做,不會出現任何奇跡,他還得做。妻子并不在乎他做得好不好,這讓他覺得自己一直是一個人在努力,包括一個人面對生活的蒼白和平庸。完事后,他心里空蕩蕩的。

幾天后的一陣狗叫聲驚醒了他,他想起村里只有柳紅紅家有只哈巴狗。哈巴狗的叫聲里藏著驚慌。他拉開窗簾,黑夜褪去,仿佛有人卷起一塊巨大的黑色被子,露出了平原、丘陵、村莊和河流。等他吃完早飯,準備到地里拔草,剛出院門,見柳紅紅揮動著一根玉米稈,想把黑牛逼回牛圈。黑牛邊后退邊低下頭,噴著粗氣,蹄子刨得啪啪響。他發現柳紅紅穿了件采油公司的紅色工裝,是她男人活著時穿過的。他猛然想到什么,又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愣在原地?;秀遍g,黑牛像一道黑色閃電,在他還沒看清它的時候,它已經撞倒了什么東西。接著他聽見一聲尖叫,黑牛轉過身,再一次沖出去,天地微微發顫,并開始旋轉。黑牛再次轉過身,突然受到驚嚇似的,昂起頭,尾巴豎起來,放了個響屁。塵土開始翻滾,他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石頭滾動的聲音。等村里人聽到尖叫聲,從各家的大門里跑出來,邊跑邊喊,他才反應過來,慌忙跑過去,見柳紅紅抱著肚子在地上翻滾,身下有攤血。他趕緊抱起她,見她雙目緊閉,先是哼哼,接著咬嘴唇,額頭上、臉上都是汗,渾身散發出濃郁的鐵銹味,像一個剛從井里拉出來的銹跡斑斑的水泵,等著他修理。

有人喊,趕緊往醫院拉吧!

他還像檢查水泵那樣檢查她,直到看到她肚子上濕漉漉的,這才喊,她肚子爛了,趕緊送醫院啊。有人接著喊,車來了,趕緊往車上抱。他抱起她,跑到車前,差點摔倒。其他人幫他把柳紅紅放到后座上,他準備坐上去,妻子把他拉到一邊,說,你個大男人,咋伺候一個女人?我去吧。車吼著沖出去,后面還跟著幾輛車,去的全是女人,好像她們都擔心自己的男人不會照顧女人。他愣了一會才緩過神,如同剛做了個噩夢,腦子里亂哄哄的。他不想去地里拔草了,轉身往回走。剛走到大門口,他隱約聽見小女孩在哭,哭幾聲,停下來,再哭幾聲,有點迷惑,又無比憤怒。她的哭聲撞在他身上,他忽然竊喜——抱養小女孩的機會來了,有點水到渠成的味道。

6

他決定把她抱回家。

進到屋里,他能聽見哭聲,卻看不見她——炕上沒有,地上也沒有。再找,發現哭聲源自炕角的一個紙箱。他爬到紙箱跟前,見她穿著肚兜,躺在小棉被上,小手半握,小腳丫子左蹬右踹,看上去氣勢洶洶,其實可憐兮兮的。他抱起她,她伸出舌頭,吐了個氣泡,伴隨著一陣咯咯聲。他感覺到她的屁股黏糊糊的,隨即又聞見一股臭味。他只好放下她,找了塊尿布,正準備擦,她又弄臟了炕單。他趕忙抱起她,卻不知道該怎么擦,索性胡亂抹了抹。這時,他觸電般,腦子嗡的一聲,渾身突然麻酥酥的,這才覺察到,她噙著他的耳垂,正使勁嘬著。

走到路上時,她不嘬他的耳垂了,又開始哭,仿佛她知道上了當,一時無比氣憤。他小跑著回到家,趕忙找出一盒牛奶,倒在妻子經常熱牛奶的不銹鋼鍋里,又開始找餅干,但翻遍了冰箱和櫥柜,只找到兩個冷饅頭。好吧,就牛奶泡饅頭吧。她不哭了,又發出一陣咯咯聲。當牛奶開始翻滾,泡沫突然溢出來,他差點扔了她去搶救牛奶。手指頭嗞啦一聲,奶鍋已經掉在地上。他強忍著疼痛,只好再找出一盒奶,倒進鍋里。

隨后,他發現家里沒有奶瓶,便把饅頭掰成小塊,放到熱牛奶里,想著該如何喂到她嘴里。想了好一會,突然想到母親給妹妹喂飯時,嘴里含著搟得薄而透亮的面片,再用舌頭尖頂到妹妹嘴里。他學樣含著饅頭喂她,感覺饅頭塊全散了,雪一般融化了,只能喂多少算多少。他的舌頭頂著饅頭渣,伸進她嘴里,她也伸出舌頭。他嘬了一下,感覺像嘬了塊濕漉漉的水果糖,后脊梁猛地躥起一股熱流,直沖腦頂,渾身甜絲絲的。她看他,咿咿呀呀的。他聞她的頭發,那就是日思夜想的味啊。全身的骨頭麻酥酥的,屋里亮得晃眼。他望著玉米林上起起落落的麻雀,還有高速公路上的汽車,略略有點遺憾,因為它們不知道他有多高興。

他剛準備燒點熱水給小女孩洗個澡,就聽一個男人在外面大喊大叫。

原來是柳紅紅的公公。他知道藏起來不是辦法,只得抱著小女孩走到門外。老頭的眼睛亮了,幾乎是撲過來的。

你嗝不打屁不放的,就把我孫女抱走了?

妞妞一個人在家哭,我能不管嗎?

一個人在家?她媽去哪了?

你還不知道嗎?你家的牛頂了她。

人呢?老頭盯著他,好像他抱著小女孩,就有藏起柳紅紅的嫌疑。

送醫院啦,村里好多人都去了。

天哪,我早就想殺了它,為啥沒殺了它啊……老頭抱著腦袋,一副頭疼欲裂的樣子,差點把腦袋揪下來。

他見老頭的褲子和鞋都濕漉漉的,沾著泥,便說,孩子在我這,你放心。

老頭猛地抬起頭,說,把孩子給我。

他退了一步說,你老這一大把年紀,咋照顧孩子?讓我來吧。

老頭撲過來說,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他心里的火呼啦一下燒起來,說,好心當驢肝肺,老糊涂!老頭抱著孩子扭頭就走,說,蔡家的人多了去了,你個外姓人操哪門子的心?他一口氣上不來,憋得耳朵響個不停,大地瞬間寂靜無聲,內心卻發出垮塌般的轟鳴。

他突然迷失在被人抽空了一切的感覺中,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行走。過了好一會,他聽見手機在屋里響個不停。他沖進屋里,接通視頻,妻子笑著看他,身后還有其他女人,幾個腦袋擠在一起,一個個想把腦袋伸到手機屏外面似的。妻子好像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說,放心吧,柳紅紅沒事,就是還昏迷著。他沒說話。妻子又說,你沒事過去看看那孩子,別餓著她。說到這,妻子突然想起什么,問,你會滾奶子嗎?他點點頭。妻子說,把咱家的奶子拿上,滾好了,倒在奶瓶里晾溫了再喂,不敢燙著孩子,知道嗎?

他突然有點想哭,急忙掛斷了視頻。他慢慢走到院里,見玉米地邊堆放著幾根木頭,看上去像扔在鹽堿灘上風吹日曬了很久,上面裹著一層灰蒙蒙的堿漬。他轉身找了把斧子,又拖著斧子走到木頭跟前,使勁劈起來。

劈了幾下,他抬頭看向柳紅紅家,那里沒有人。

他又劈了幾下,覺得劈木頭的聲音一圈一圈蕩出去,穿過那扇門、那堵墻,撞在斜坡上,又一圈一圈蕩回來,沒帶來任何新的聲音,哪怕是哭聲。

劈了一會,麻雀還在玉米林上起起落落,一點也不驚慌。高速公路上傳來車輛的呼嘯聲,好像有把大鋸子來來回回鋸著荒原上的石頭。他扔下斧子,直直走向柳紅紅家??斓酱箝T口了,他又放慢了腳步,免得弄出響聲,但他心里清楚,他不是怕別人聽見他弄出什么響聲,而是不想聽見自己弄出來的聲音。

老頭并沒有關緊大門,而是留下一條縫隙。透過縫隙,他沒看見小女孩,也沒看見老頭。他輕輕推了推大門,縫隙變寬了,能看見整個院子了。他這才發現,小女孩半躺半坐在一個裝著牛草的筐子里,嘴里嘬著一截玉米稈,仿佛正在全心全意檢驗這個新奶嘴,又想不通它為什么是這個樣子,難怪聽不見她的哭聲。嘬著嘬著,小女孩突然哭起來,搞不清是玉米稈戳了嘴,還是因為沒嘬到奶。他本想沖進去,又索性狠下心來看著她哭,而且希望她哭得更兇一些,看那老頭如何能讓她不哭。

不出所料,小女孩哭得越來越兇,馬上要掀翻房子的架勢。他覺得她待在這個院子里,就該這么哭。這時老頭從屋里走出來,一手握著一只麻雀,一手拿根紅頭繩。他沒有立即抱起小女孩,而是慢吞吞地蹲在她面前,拉開頭繩,把一頭拴在筐子上,另一頭拴在麻雀腿上,然后放開麻雀。麻雀撲啦啦飛起來,小女孩猛地睜開眼睛,嗓子里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麻雀只管飛,把叫的任務交給了小女孩。麻雀撲啦啦飛到屋檐邊,繩子突然繃緊了,它又落在地上。

小女孩臉上掛著淚珠,眼睛亮晶晶的??梢钥隙?,那是一雙不顧一切的眼睛,是一雙看到一個東西能飛起來就驚訝萬分的眼睛,也是一雙注意力從地上轉移到天空的眼睛。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了,仿佛他剛才只想讓她哭,說明他不知道她除了會哭,還知道飛,他沒資格看這樣一雙眼睛。

再看那老頭,老眼昏花地看著麻雀飛起來又落下去,耳聽著小女孩咯一聲,又咯一聲,眼神漸漸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身上還保持著剛才那種遇事不慌的狀態。這樣的人,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會手忙腳亂,該干什么干什么。他也不敢看老頭了,因為他到現在才知道,老頭是當過父親的。雖然兒子不在了,但老頭還是父親,甚至還是爺爺。他怕老頭發現他,輕輕拉了拉門,那道縫隙又變窄了。

這時,麻雀再次飛起來,小女孩猛地揮舞起雙手,咯咯笑個不停,臉上的淚珠子一顆一顆彈射出去,鉆進天空,在天空深處發出響聲,又一圈一圈蕩回來。

他知道,小女孩早忘了自己還有媽媽,更別期望她能記得他。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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