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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寓意辨析

2024-01-20 20:24宋定坤
關鍵詞:爭光杜甫成都

宋定坤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杜甫先后輾轉洛陽、華州、秦州、同谷四地,卻始終無法安定下來。這年春天,他自東都探親后回歸華州,又在秋天罷去司功參軍一職,攜老妻幼子西去秦州。然而杜甫在秦州的生活并不順利,不但物質上缺衣少食,患有多年瘧疾的身體也日益衰老,因此常常生出“因人作遠游”[1]691的漂泊之嘆。而隨著部分邊軍入關平叛,唐王朝的西境逐漸被吐蕃蠶食,秦州的局勢也日益動蕩。恰好此時臨近的同谷縣有位“佳主人”[2]832修書于杜甫,其中應是提及當地氣候之溫暖與物產之豐富,并邀請他來居住。借此機會,杜甫與家人在十月的某日中宵驅車離去,自秦州奔赴同谷。但他在那里也沒有如預期一般過上富足的生活,反而連溫飽都無法保證。于是勉強度過月余后,杜甫一行又被迫再次啟程入蜀,最終在季冬到達成都府,并作《成都府》一詩。

一、舊注對“初月”“眾星”二句內涵多有爭議

在自秦州到同谷的途中,杜甫一路翻越赤谷、鐵堂峽、青陽峽、積草嶺、泥公山等險地,并以其中的十二處地名為詩題,各作一首五言古詩以紀行。之后在由同谷入蜀的途中,他照例再次作有十二首五古紀行詩,《成都府》便是最后一首。其全文如下: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大江東流去,游子日月長。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2]874-876

據《新唐書·地理志》等史料記載,成都在唐代初名益州,然后于“至德二載曰南京,為府”[3],是隋唐時西南地區最重要的都會城市,與揚州并號為“天下繁侈”[4]。雖然時人另有“揚一、益二”[5]的說法,但盧求認為成都在各方面都要更勝一籌:“以揚為首,蓋聲勢也。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羅錦之麗,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讓,其地腴以善,熟較其要妙,揚不足以侔其半?!盵6]然而杜甫一行于傍晚到達成都后,卻并未因此地的繁華和“一歲四行役”[2]851的結束而欣喜,反倒生出“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的恍惚與感嘆。成都在遙遠的西南,距離中原豈止千里,因此杜甫在遇逢這里的“新人民”時,開始憂慮余生是否還能再次見到故鄉。然后他又想到成都府外的岷江尚能東流,自己卻“游子日月長”,不由得暗恨“不如此水也”[7]。在杜甫心中,即使成都有著“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的繁華景象,也終究不過是“無與適”之地。為了紓解思鄉之情,他試圖“側身望川梁”,反倒因目睹鳥雀在夜晚猶可各自歸去之事,加劇了對“中原杳茫?!钡你皭?。繼而杜甫又目睹“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的昏暗光景,胸中的郁結更是無處消除,只得以“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的詩句來寬慰自己“暫謀安息耳”[8]311。

結合舊注來看,杜甫此詩大部分內容的寓意都較為明確,唯獨“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二句多有爭論。一些注家認為,杜甫此句以“初月”喻肅宗,以“眾星”喻安史亂賊,表達對君王社稷的擁護。郭知達引杜田注曰:“是詩子美寓意深矣?!痘茨献印吩?‘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槡榆也?!对姟吩?‘桑榆之景,理無遠照?!褚踩毡 S堋?而其光‘翳翳’,止足‘照我’衣裳,則不能遠照矣,以喻明皇播越傳位肅宗,以太上皇居西內,則不能照臨天下也。將旦陰伏,月明星稀。今也眾星與‘初月’‘爭光’,蓋以‘初月’之‘出不高’,不能中天而兼照故也。以喻肅宗即位未久,祿山雖已殄滅,而史思明之徒尚在也。蓋肅宗即位于天寶之丁酉,而子美乾元庚子至成都,以其時考之,故知其寓意如此?!盵9]與之觀點相近的還有王應麟:“謂肅宗初立,盜賊未息也。胡文定《通鑒舉要補遺》序:‘日轂冥濛,眾星爭耀?!Z本于此”[10]。施鴻保亦贊同道:“‘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此二句,即承中原說,初月眾星,正借言中原事,以為喻肅宗安史等,正是;下云:‘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亦即承此二句,言我之哀傷,不為羈旅也。公詩說者固多附會,此說似尚不然,故王伯厚亦取之?!盵11]錢謙益、蔡夢弼、黃生、浦起龍等人也都有類似的看法(1)詳參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頁;杜甫著,魯訔編次,蔡夢弼會箋,曾祥波新定斠證《新定杜工部草堂詩箋斠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641頁;黃生撰,徐定祥點?!抖旁娬f》,黃山書社2014年版,第51頁;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89頁。。王堯衢雖對“初月”一句有所新解,但整體上仍與杜田、王應麟等人的闡釋差異不大:“初月出不高,比肅宗初立,無遠志也。眾星尚與初月爭光,比君威未立,群小僭亂也?!盵12]

另外一些注家卻有不同的觀點。趙次公便明確反對王應麟等人的解讀:“謂杜公方以鳥雀夜歸而嘆不得返中原之次,卻說及肅宗,甚無謂也。觀末句所云,止自感嘆而已?!盵13]387張溍也認為以“眾星”比喻安史亂軍并不恰當:錢云:“初月’二句,謂肅宗初立,而史思明等尚熾。亦與‘不能歸里’意合,但以眾星比賊黨,未妥?!盵14]433朱鶴齡更是直言:“杜田注……此最為曲說,王伯厚《困學紀聞》亦引之,吾所不解?!盵15]273仇兆鰲引此注,應是贊同朱鶴齡的觀點[2]877。而楊倫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反對,卻也認為王應麟的觀點“亦不必泥”[8]311。王嗣奭則只是概述此二句有所蘊藉,并沒有提出具體見解:“必非無為,但不應指定某事爾?!盵16]同時,還有一些注家認為此二句只是單純寫景,并沒有什么隱喻。吳瞻泰便注曰:“‘鳥雀’是興,‘初月’、‘眾星’是景,古詩斷續之法,全于此處見之?!盵17]劉辰翁也評道:“語次寫景,注者屑屑附會,可厭?!盵18]此外還有盧元昌的見解與眾人皆不相同,乃是認為杜甫在此影射張良娣謀害建寧王李倓和太子李俶一事:“舊注以‘初月’比肅宗,‘眾星’比史思明之徒,殊謬。即曰有托,‘初月’是太子俶,‘眾星’是興定二王?!盵19]

總體而言,這些舊注可分為兩類。其一以杜田和王應麟為代表,認為杜甫“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二句謂“肅宗初立,盜賊未息”,與之觀點相似的有郭知達、施鴻保、錢謙益、蔡夢弼、黃生、浦起龍、王堯衢等人;其二以趙次公為代表,他們反對以“初月”喻肅宗、以“眾星”喻賊黨,但對于其具體內涵卻又各持己說。同時,黃寶華、胡大浚、王為群等當今學者對此二句寓意的解讀雖多沿襲舊注“肅宗初立,盜賊未息”之說(2)詳參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鑒賞辭典編纂中心編《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553頁;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選注,袁世碩等修訂《杜甫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82頁;胡大浚、王為群主編《杜甫詩歌研讀》,甘肅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頁。,朱東潤卻在《杜甫敘論》中提出了異議:“‘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不是寫實,因為這不是‘吹簫弄簧’的時候,所以只是象征,象征沒有穩定的中央?!盵20]劉文剛則認為:“杜詩二句仍為詠景之作,以比興解之,即是方法錯誤。舊注自然誤,盧元昌新解亦誤?!盵21]

由上述注解和觀點可知,探討杜甫這兩句詩寓意的關鍵在于理清“初月”與“眾星”的具體內涵?!霸隆迸c“星”作為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常見意象,本身便具有較為固定的審美意蘊,“初月”和“眾星”自然也是如此。由于二者在《成都府》一詩中乃是“爭光”的關系,兼之杜甫主張“熟精《文選》理”[22],詩文創作受前代影響極大,故而可先參照其前代與同代詩歌中“初月”“眾星”的內涵,然后分析“月”“星”作為對立意象的喻指,最后結合本詩具體語境和創作背景,對此二句的寓意進行綜合考量。

二、漢唐詩中“初月”“眾星”的內涵與“月”“星”對立的喻指

“月”與“星”都是古詩詞中的常見意象,各自具有豐富的寓意。其中,“月”在獨立做意象時,往往會因其自然特征的差異而被賦予不同意義。如因月光皎潔而形容女子姣好,因明月恒在而感慨人生無常,因陰晴圓缺而類比悲歡離合,乃至因清光高照而認為春月多情等。此外,當“月”成為政治意象時,通常被作為“日”的從屬,是與“天子”相配的“后”(3)鄭玄注,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卷第六十一《昏義第四十四》:“故天子之與后,猶日之與月,陰之與陽,相須而后成者也?!北本┐髮W出版社1999年版,第1625頁。。而當“星”獨立做意象時,它的寓意往往會與具體星象的方位和運轉等獨特規律聯系起來,其中一些也會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如以“紫微”代指皇帝、“少微”代指隱士、“北極”代指皇權、“太白”代指興亡、“牽?!薄翱椗北扔鞣蛛x的愛人、“參”“商”比喻闊別的親友、翼軫對應荊州、井鬼對應雍州。

“初月”最早出現在魏晉時期的詩歌中?!蹲右顾臅r歌·春歌二十首·其五》中有“碧樓冥初月,羅綺垂新風”[23]1043二句,其“初月”只是單純的自然物象,用于勾畫景色和說明時間,沒有更為復雜的寓意。劉邈《見人織聊為之詠》有“檐花照初月,洞戶垂朱帷”[24]1890二句,其中的“初月”亦是如此。其后的大多數詩歌中,如何遜《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詩》中“薄云巖際出,初月波中上”[23]1684、江奐《淥水曲》中“桂棹及晚風,菱江映初月”[23]1476、盧崇道《新都南亭別郭大元振》中“碧潭秀初月,素林驚夕棲”[25]、常建《送李大都護》中“海頭近初月,磧里多愁陰”[26]、李端《贈郭駙馬·其二》中“方塘似鏡草芊芊,初月如鉤未上弦”(《全唐詩》第九冊,第3 269頁)、賈島《暮過山村》中“初月未終夕,邊烽不過秦”[27]395等詩句也俱以“秋月”寫景,沒有更加深遠的寄托。而在少數詩中,“初月”被用來代指事物的開端。庾信《擬詠懷詩二十七首·其十八》“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二句中,“初月”與“殘月”代表時間的始終,而“如”則表明處境依舊,以此來慨嘆自己“非莊周”,無法做到“樂天乃知命”[24]2369??娛献幼鳌顿x新月》,其中有“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掛在碧霄邊”二句。詩序云:“開元時,繆氏有子七歲,聰慧能文,以神童召試,賦《新月詩》,稱旨?!庇纱丝梢?繆氏子詩中的“初月”乃是自喻,旨在告誡人們不要因為“蛾眉小”而輕視他,只需待其年歲稍長,自然便會“三五團圓照滿天”(《全唐詩》第二十二冊,第8 845頁),展現出極高的志氣。此外李白有以“初月”為題的詩一首,前兩聯寫仰俯之間所見的月景,后兩聯則思及“弦管客”和“戰征兒”會分別因此生出“樂”和“愁”的不同心情,故而“因絕西園賞,臨風一詠詩”[28],展示對戍邊將士的同情。

“眾星”一詞最先出現在漢樂府《古辯異博游》中。此篇為樂府古辭,并未被郭茂倩收錄于《樂府詩集》,而是見諸《文選》卷二四《贈顧交阯公真詩》的李善注言,因此只有短短“眾星累累如連貝,江河四海如衣帶”[29]兩句,其“眾星”也并沒有特殊的指代。而后的漢唐詩歌中,“眾星”的寓意又可大致分為兩類。其一是以“眾星”喻“群臣”或“群賢”。如傅玄《明君篇》中“群目統在綱,眾星拱北辰”[30]844二句,便是以“眾星”喻群臣,以“北辰”喻明主,典出《論語·為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31]。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并序·魏太子》中“百川赴巨海,眾星環北辰”[23]1181二句,乃以眾星環繞北辰比喻眾多士人依附曹植。唐堯客《大梁行》中“秀士三千人,煌煌列眾星”(《全唐詩》第二十二冊,第8802頁)二句,也以“眾星”比作信陵君的諸多門客。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一》中“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二句,則以“眾星”喻“文質相炳煥”的“群才”[32]24。此外,庾信《周五聲調曲二十四首·羽調曲五首·其三》中“百川乃宗巨海,眾星是仰北辰”[24]2431與韋元旦《早朝》中“震維芳月季,宸極眾星尊”(《全唐詩》第三冊,第773頁)等詩句所提及的“眾星”,也都是此種含義。其二是以歲時中的“眾星”起興,進而抒發個人想法與心緒。傅玄作有《眾星詩》,其“朗月并眾星,日出擅其明”二句描寫夜盡晝至的自然規律,以論述“陽德雖普濟,非陰亦不成”[30]570的“道”(4)王弼注,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卷第七《系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北本┐髮W出版社1999年版,第268頁。?!豆旁娛攀住分?《明月皎夜光》的“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33]29二句,以物時的變化“喻平日之交情耿耿不磨也”[33]87;《孟冬寒氣至》的“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二句,先以“眾星列”之實景追思所經歷的“三五明月滿,四五詹兔缺”[33]46,從而“見別離之久”[33]96。曹植《贈徐干詩》中“圓景光未滿,眾星燦以繁”[30]451二句,同樣也是寫月初出而眾星燦的實景,于時序更替中表達對徐干的思念。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三十二》中“天寒悲風生,夜久眾星沒”[32]158二句,則是感秋景蕭瑟而傷“士有志而不得遇于時”[34]。寒山《詩三一二首·其一九九》中有“眾星羅列夜明深,巖點孤燈月未沈”二句,乃是先將“眾星”與“孤燈”相對,展現孤寂心境;然后再以“圓滿光華不磨瑩”的明月自比,展現“掛在青天是我心”[35]的圓滿清凈。韓愈《宿曾江口示侄孫湘二首·其一》中“海風吹寒晴,波揚眾星輝”二句,以實寫自己在貶謫途中所見的景象為鋪墊,進而抒發其“仰視北斗高,不知路所歸”[36]的茫然與悲憤。賈島中《題長江》中“長江頻雨后,明月眾星中”二句,以雨后的清冷景象奠定詩的冷寂基調,以表達“遷人”的憤懣之情與“西浮與剡通”[27]238的歸隱之思。此外還有獨孤及《季冬自嵩山赴洛道中作》一詩比較特殊,乃是以“天蓋西北傾,眾星隕如雨”喻“皇運偶中變”,表現對“胡塵動地起,千里聞戰鼓”(《全唐詩》第八冊,第2 766頁)的悲痛與擔憂。

雖然“月”與“星”作為獨立的意象均有復雜意義,但當二者在詩歌中成為對立的意象組合時,所描繪的特征便需要完全沖突,如明暗、動靜、升落、多寡等,其寓意的類型則會隨之簡化,數量也急劇減少。最早將“月”與“星”對立而提的詩歌也可追溯到漢代。據傳為李陵所作的《李陵錄別詩二十一首·其九》中“爍爍三星列,拳拳月初生”二句,乃是實寫參宿三星閃耀、如拳團月初升的秋夜景象,為展現“游子暮思歸”[30]339的悲愁做鋪襯。其后曹操《短歌行》中“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30]349四句,先是實寫天景,而后“喻客子無所依托”[37]。曹植《棄婦詩》中“有子月經2天,無子若流星。天月相終始,流星沒無精”四句,則將“月”與“星”比作婦人在夫家所受的待遇,以表達對王宋(5)朱緒曾《曹集考異》卷三:“子桓、王粲俱有《出婦賦》,子建又有《棄婦篇》,皆為劉勛妻王氏而作也?!队衽_新詠》云:‘王宋者,平虜將軍劉勛妻也,入門二十余年。后勛悅山陽司馬氏女,以宋無子,出之?!薄秴矔衫m編》第九十八冊《集部》,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479頁。的同情:倘若得子,婦人便如“月經天”一樣可以“相始終”;而若無子,則如“流星”一樣“沒無精”[30]455。再之后,阮籍《詠懷詩十三首·其二》中“月明星稀,天高氣寒”二句,借秋景抒發對“灼灼春華”[30]494的懷念;夏侯湛《長夜謠》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二句,借天象展開對“望閶闔之昭晰兮麗紫微之暉煥”[30]595的想象;賀循《賦得庭中有奇樹詩》中“星稀漢轉月輪明,徘徊夜鵲屢相驚”二句,借星稀月明之景抒發“欲識幽人蘭杜徑”[24]2555的希冀之情。此外還有何遜《敬酬王明府》中“星稀初可見,月出未成光”[23]1702、蕭綜《聽鐘鳴》中“西樹隱落月,東窗見曉星”[24]2213、蕭綱《隴西行三首·其一》中“月暈抱龍城,星流照馬邑”[24]1905等句俱是實寫天景,作為展露鄉關之思的鋪墊。

到了唐代,隨著詩歌格律的發展與完善,入聲的“月”與平聲的“星”更容易在詩中組合出現。有些唐詩會將二者對立以起興,進而表達對事件的看法。喬知之《定情篇》中“始如經天月,終若流星馳。天月相終始,流星無定期”四句,化用曹植《棄婦詩》的句與意,以月亮的恒定對比流星的無定,然后感嘆“人間丈夫易,世路婦難為”(《全唐詩》第三冊,第875頁)。李白《登梅岡望金陵贈族侄高座寺僧中孚》中“眾星羅青天,朗者獨有月”二句,則以月之明亮遠勝眾星來夸贊族侄“特秀鸞鳳骨”[38]。劉長卿《時平后送范倫歸汝州》中“滄海初看漢月明,紫微已見胡星落”二句,以“月明”而“星落”比喻“破虜收兵卷戎幕”[39]的勝利。另一方面,唐詩中“星”與“月”的對立更多被用作描寫實景,以闡明詩歌寫作的背景。李治《七夕宴懸圃二首·其一》中“璜虧夜月落,靨碎曉星殘”二句,以“夜月”對“曉星”,點明天之將曉,進而遙想織女與牛郎分別后“誰能重操杼,纖手濯清瀾”(《全唐詩》第一冊,第21頁)的情形。鄭絪《奉酬宣上人九月十五日東亭望月見贈因懷紫閣舊游》中“松齋月朗星初散”(《全唐詩》第十冊,第3 582頁)一句,是對深秋中夜時月朗星散景象的書寫。李昌符《行思》中“破月銜高岳,流星拂曉空”二句,表明此時已是秋夜將曙,而自己仍舊“行色獨匆匆”(《全唐詩》第十八冊,第6 950頁)。白居易《和微之詩二十三首并序·和櫛沐寄道友》中“高星粲金粟,落月沉玉環”[40]二句,寫凌晨時啟明星高照如金粟、落月低沉如玉環的景象。李群玉《紫極宮齋后》中“曉星寥亮月光殘”(《全唐詩》第十七冊,第6 614頁)一句,依然寫凌晨時啟明星寥亮而月光殘滅之景。元稹《憲宗章武孝皇帝挽歌詞三首·其三》中“月落禁垣西,星攢曉仗齊”[41]二句,則寫凌晨為唐憲宗送葬時的所見。

而在杜詩中,除《成都府》外,再無將“月”“星”作為對立意象的詩篇,也沒有包含“初月”的詩句,只有《水會渡》與《宿鑿石浦》兩首詩提及“眾星”。前者“回眺積水外,始知眾星干”[2]858二句,乃是杜甫經過水會渡后,以江水似乎要將眾星都裹挾在內的夸張句意,展現其洶涌澎湃的氣勢;后者“回塘澹暮色,日沒眾星嘒”[42]二句,則寫杜甫于鑿石浦剛入夜時所見的日落星微之景。由此可見,在整個漢唐詩歌中,并沒有以“初月”喻帝王、“眾星”喻群賊的類似情況出現。

三、對“初月”“眾星”二句寓意的多維審視

杜甫雖然只在《成都府》一詩的句中直言“初月”,但他另有一首題為《初月》的詩寫于秦州。二者的創作時間相去不遠,因此可互為參照。

《初月》詩全文如下:

光細弦初上,影斜輪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隱暮云端。河漢不改色,關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滿菊花團。[1]733

從現象層上看,這首詩的首、頷二聯寫初月出時的景象,頸、尾二聯寫初月隱后的景象,舊注對此并無太大異議。與《成都府》一樣,它們爭論的焦點主要在意蘊層,尤其是“初月”是否喻指肅宗。黃庭堅在《杜詩箋》中引王洙注,認為“此詩為肅宗作”[43];張綖、朱鶴齡、仇兆鰲、蔡夢弼、杜田、方回、王嗣奭等人亦有類似的觀點(6)詳參張綖《杜工部詩通》卷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四》,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91頁;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之六,第229頁;《新定杜工部草堂詩箋斠證》卷第十四,第522頁;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之二十二《月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965頁;王嗣奭《杜臆》卷之二,第74頁。仇兆鰲注見后文。;趙次公、紀昀、郭曾炘(7)詳參方回撰,紀曉嵐刊誤,吳曉峰點?!跺伤杩`》卷二十二《月類》,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09頁。趙次公、郭曾炘注見后文。等人則持反對意見。在主張以“初月”喻“肅宗”者中,仇兆鰲的解讀較為詳細,不但簡述上下部分的內容,還分析每一個意象的寓意:“今按此詩,若依舊說,亦當上下分截。上四隱諷實事,下四自嘆羈棲。光細,見德有虧。影斜,見心不正。升古塞,初即位于靈武也。隱暮云,旋受蔽于輔國、良娣也。河漢不改,謂山河如故。關山自寒,謂隴外凄涼。露暗花團,傷遠人不蒙光被也?!盵1]734而在反對此說的眾人中,郭曾炘明確地提出這首詩只是寫景,并表示對舊注的異議:“此詩但作寫景看自好,仇注強為解釋,雖愈于舊注之謬,然亦牽扯無謂。詩人即景之作,固不必句句皆有寓意也?!盵44]122

首先結合《初月》與《成都府》兩首詩所反映的具體創作時間,可以發現杜田、王應麟等人對“初月”“眾星”二句的解讀并不符合史實。趙次公認為,“初月”可分為“始生之月”與“纔出之月”,即月初的“乃似玉鉤之月”和入夜后初升的月亮。由于“始生之月”多被古人稱為“新月”,而杜詩題曰《初月》,因此它與《成都府》中的“初月”都應是“纔出之月”[13]302-303。依照此說,杜甫剛到成都所見到的“初月”,應是十二月中下旬滿月過后,夜間才出現在東方地平線的殘月,故而初升時仍是處于“出不高”的狀態,這也與仇注“蓋在下弦之候矣”[2]876和陳衍《石遺室詩話》“是二十五六下半夜之月,是十二月下旬,已到成都也”[45]的說法契合(8)簡錦松否認“下弦月”與下旬之說,認為杜甫應于中旬的十六日到達。其見甚確,故從之。詳參簡錦松《親身實踐——杜甫詩與現地學》,國立中山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8-119頁。。然而據《舊唐書·肅宗本紀》,此時距離肅宗即位的至德元年(756)七月已過去近三年半,其間他又派兵于至德二年(757)的九月和十月先后收復長安、洛陽兩京,極大穩固了自身的統治,再言“初月”似是不妥。據此,趙次公便提出質疑:“況自至德之元逮乾元之元,肅宗即位已三年矣,豈得以月之微升比即位乎?”[13]303又據《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七》,雖然乾元二年(759)正月,史思明在魏州稱帝、自號為“大燕圣王”后,先率軍于相州大敗唐軍,接著又在九月攻陷洛陽,兵鋒直指長安。但到了十月,他便在河陽被李光弼擊潰,不僅損兵折將嚴重,自己也被迫倉皇逃遁。在這樣的背景下,以史思明之徒“尚爭光”的解法來論《成都府》,似也不妥。鄭文便評價道:“諸家之以此二句喻肅宗、安史者,殆泥于‘初月’之‘初’字耳。然祿山已早死,思明之焰亦稍戢,時已在乾元三年之初(9)應為乾元二年之末。,而猶執至德之初之見以解此二句,此其所以失也?!盵46]至于杜田認為“翳翳桑榆日”是比喻“明皇播越傳位肅宗,以太上皇居西內,則不能照臨天下也”,以及將“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解讀為“肅宗即位未久,祿山雖已殄滅,而史思明之徒尚在也”,黃鶴也早已根據史實給予了辯駁:“公以乾元二年十二月至成都,而玄宗以上元元年七月遷于西內。公詩云:‘季冬樹木蒼’,則是初到成都時作,先明皇遷西內半年。修可謂托意明皇遷西內,肅宗即位未久,而安史之徒尚在,恐未必然?!盵47]實際上,盡管在肅宗倉促即位之初,朝廷仍是處于“南奉圣皇,北集戎事”[48]的二元格局,以至他在立后、立儲這樣的“家事”上還要聽從玄宗吩咐(10)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精裝典藏本)卷第二百一十八《唐紀三十四》:“他夕,上又謂泌曰:‘良娣祖母,昭成太后之妹也,上皇所念。朕欲使正位中宮以慰上皇心,何如?’對曰:‘……至于家事,宜待上皇之命,不過晚歲月之間耳?!本淼诙僖皇拧短萍o三十五》:“上從容謂李泌曰:‘……立廣平為太子,何如?’對曰:‘……至于家事,當俟上皇?!敝腥A書局2013年版,第7208、7220頁。。但到了乾元元年(758),唐玄宗的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就連身邊的“從官嬪御”也“多非舊人”[49]。由是可言,乾元二年的政局雖然依舊動蕩,但肅宗已大體掌握了對中樞的控制,地方上安史亂軍的攻勢也得到了遏阻,因而再以“初月”和“眾星”分別喻之已是不當。

其次正如前文所言,“月”在古詩文中通常并不具有指代君王的政治內涵。即使《詩經·小雅·天?!酚小叭缭轮?如日之升”的說法,也是以上弦月和初日喻君王“德位日隆,有進無退”[50],并無形容統治失穩之意。故而趙次公在《初月》詩后注道:“蓋以月言人君,已不為善取譬”[13]303。而“星”的政治寓意常常與其星象密切相關,若要比喻如安祿山、史思明之流的亂臣,則會采用諸如“宸極妖星動”[1]452的說法。至于“眾星”,則多指環繞在統治者身邊的“群臣”“群賢”,也很少有喻“群賊”“群寇”。因此郭曾炘便認為:“祿山、思明直妖孛耳,豈可擬之眾星!”[44]146

而在排除了以“初月”喻“肅宗”、以“眾星”喻“賊黨”后,與之相似,朱東潤“象征沒有穩定的中央”的說法也并不能自洽,因為“初月”同樣很少作“朝廷”或“中央”,并且這兩種解法都很難與其后的“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較為和諧地銜接上。如此劉辰翁、吳瞻泰和劉文剛等人謂“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二句只是單純寫景的說法便值得考量。首先需要肯定的是,詩中的時間線索合乎邏輯:杜甫于“翳翳桑榆日”的傍晚到達成都,先登城頭“側身望川梁”,而后又目睹“鳥雀夜各歸”的黃昏之景,接著再寫“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的夜象。同時,在漢唐的詩歌創作傳統中,“月”與“星”的對立出現大多數是為了交代時間和環境等背景。此外,據朱鶴齡注,此二句“則本子建《贈徐幹》詩‘圓景光未滿,眾星燦以繁’”[15]273。那杜甫也極有可能與曹植一樣,其中的“月”和“星”都是實寫。由此可以推斷:“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二句在文學現象層面的確是書寫實景。

最后,若以寫實景來解此二句,在文學意蘊層面也與整首詩歌乃至整組入蜀詩歌的主題相符。通篇來看,杜甫多次在詩的前半部分使用“征衣”“天一方”“故鄉”“游子”等語句,緊接著在描寫成都“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的繁華與富庶之后,再言“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均是為了抒發漂泊之苦與鄉關之思。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信美”一詞乃是出自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51],杜甫用此語典既能表達思歸不得的惆悵,亦與組詩中的前文“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2]862暗合。再看詩的后半部分:在城前的川梁之外,杜甫只能見得“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便想繼續遠望同在東方的初月懷遠,以解家國之思。然而由于入夜后的“眾星尚爭光”,“出不高”的“初月”便與家鄉一樣變得“杳茫?!?無奈之下他只得以“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自解——這又與前文《發同谷縣》中“賢有不黔突,圣有不煖席。況我饑愚人,焉能尚安宅”[2]851的自我寬慰呼應。同時,在入蜀的兩組、共二十四首詩中,杜甫雖然時常憤慨安史亂賊給自己、百姓和國家帶來的傷痛,如《鐵堂峽》中“生涯抵弧矢,盜賊殊未滅”[2]819、《寒峽》中“此生免荷殳”[2]822、《龍門鎮》中“嗟爾遠戍人,山寒夜中泣”[2]828、《石龕》中“奈何漁陽騎,颯颯驚蒸黎”[2]830、《鳳凰臺》中“群盜何淹留”[2]836、《劍門》中“并吞與割據,極力不相讓”[2]870等句;也抨擊、諷刺朝廷的不作為與亂作為,如《鹽井》中“自公斗三百,轉致斛六千”[2]820與《龍門鎮》中“胡馬屯成皋,防虞此何及”[2]828等句。但對羈旅之苦的哀嘆、以及由此而生對家人與家鄉的思念,才是貫穿整組詩歌的情感脈絡。他在《赤谷》中寫“貧病轉零落,故鄉不可思”[2]817,在《鐵堂峽》中寫“飄蓬踰三年,回首肝肺熱”[2]819,在《寒峽》中寫“未敢辭路難”[2]822,在《積草嶺》中寫“旅泊吾道窮,衰年歲時倦”[2]831,在《水會渡》中寫“遠游令人瘦,衰疾慚加餐”[2]858,在《五盤》中寫“故鄉有弟妹,流落隨丘墟”[2]862,在《桔柏渡》中寫“游子悵寂寥”[2]867,在《鹿頭山》中寫“游子出京華,劍門不可越”[2]872。因此《成都府》作為“一歲四行役”的結束,其感情基調自然也需契合整組詩歌的主題。而將杜甫“初月”二句解讀為因望月懷遠所得的實景,并以此作為興起鄉關之思和羈旅之哀的鋪墊,便恰好解釋得通。

在到成都之前所作的《桔柏渡》中,杜甫有“西轅自茲異,東逝不可要。高通荊門路,闊會滄海潮”[2]867四句,其中蘊含的情志與疏解內心的方式都和《成都府》頗為相似。于此處渡江之后,他便要整轅西向,和不住東去、將要過荊門而至滄海的江水就此分別。而家鄉恰在東方,為此杜甫想要臨江顧盼,奈何天色將晚,日光在不知不覺間已然隱沒,最終仍是無法得見,這更激起了他旅居在外的寂寥與悵然。但由于“無以洗心胸”[2]867,杜甫只能繼續啟程,嘗試“登前山而散憂”[14]429。接下來到了成都之后,他再次慨嘆“大江東流去,游子日月長”,并繼續向東望月懷遠,卻依舊難望故鄉?;蛟S杜甫在《成都府》乃至入蜀行程中的“東望”,除了言“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的鄉思之外,也如浦起龍所言的“公少游吳越,樂其風土,素有東游之志”[52]一般,有著對少年志向的懷念與感傷。

四、結語

受《詩經》以降的現實主義解詩傳統影響,杜甫之后,蘇軾、黃庭堅、蔡夢弼等人均認為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53],江西詩派尊其為祖,明清二代更以“詩圣”稱之,對其人其文都予以最高評價。然而在這種觀念的引導下,很容易先入為主地認為“少陵有句皆憂國”[54],對其一些詩文的解讀也會出現穿鑿的情況。雖然杜甫自言“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1]325,推崇“別裁偽體親風雅”[55]詩教傳統,但同時也認可庾信、鮑照、李白等人的“清新”“俊逸”[56]之作,故而其詩不可能句句都為君王和家國而作。所以對杜詩的內容與意蘊進行較為客觀解讀的關鍵,既在于參考舊注,也在于采取“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的方法,更在于考慮文本的內在邏輯。為此,葉燮在《原詩》中對杜詩“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57]的概括與闡發,便值得著重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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