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禪意人生

◇文妍

提起王維所處的時代，便仿佛展開了最為璀璨最為華貴的唐王朝“千里江山圖”。唐玄宗開元盛世下的大唐王朝國力鼎盛，外邦來朝，經濟發達，商業繁榮，由此孕育出燦若星辰的詩歌文化。李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睔鈩莅蹴?、一瀉千里；《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焙棋~緲、先聲奪人。但是李白是“謫仙人”，是只能仰望無法觸碰的“仙”，他豪放不羈的詩情只應天上有。杜甫的“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笔切佬老驑s、倉廩豐實的盛唐畫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笔蔷薮笊鐣床顜淼恼鸷?，使人們心生悲憫、不忍觸碰。只有王維，經歷了開元年間的盛世繁華到天寶年間的動蕩衰敗，對他來說似乎只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他處變不驚，仿佛超乎于紅塵世外。想起他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鳖D時有一種空靈心靜的感覺，仿佛置身于王維的萬籟俱靜，頓悟到了王維的月光千里。如果能夠夢回大唐，我只想去尋覓王維跌宕起伏的人生、淡泊寧靜的生活，見識他的禪意詩畫、音樂才情以及個人魅力。

王維詩歌趨于自然的成因

如果穿越回1300年前，有一位少年，已經在詩壇頗負盛名，再加之工于書畫，精通音律，小小年紀就已然譽滿長安，就是當今的追星族們也要擠破頭去目睹這個十五六歲翩翩少年的風采，這位少年一定非王維莫屬。

王維，字摩詰，河東蒲州（今山西永濟）人，祖籍山西祁縣。他一出生就有著五大望族之一，太原王氏的顯赫背景。他是岐王李范的好朋友，以一曲《郁輪袍》和《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等幾首詩作，得到了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的賞識。他憑著自己的才華和公主的引薦，二十一歲便高中進士第一名，被封為太樂丞。年輕的王維，積極進取，擁有極高的政治抱負，準備在仕途大展身手。

興許是一切來得太過順利，老天決計跟他開個玩笑。因手下私自舞黃獅子僭越了皇權被人告發，他遭到了貶謫，并因此離開了帝都長安。年輕的、才華橫溢的王維又怎能甘心在貶謫地做一個濟州司倉參軍（管糧食的官員）。再度出仕，是因為王維給當朝宰相張九齡寫了一封自薦信，希望能夠繼續為唐王朝施展才華和抱負。他的文采得到了張九齡的賞識，起用后被封為右拾遺。不久，由于奸相李林甫對張九齡的構陷，致使張九齡被罷官，而作為張九齡一手栽培起來的王維，亦被朝廷冷落，很快被先后派為監察御史、河西節度使判官，出使邊關離開長安。王維在邊塞只待了短短兩年，邊塞詩作較少，未能歸屬于邊塞詩人之列。但只要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一句，便把瀚海般的沙漠之廣袤、壯闊，戍邊將士孤獨寂寥的生活，刻畫得淋漓盡致，無以復加。

唐玄宗天寶年間，發生了唐王朝由盛到衰重大轉折的“安史之亂”。安祿山攻城略地，長安陷落。明皇遠遁，而王維等大批官員被俘，被迫受偽職充任了給事中。期間寫下了懷念唐王朝的《凝碧池》：“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再朝天?！遍L安收復后，大部分接受偽職的官員均被問罪。他因弟弟王縉是平叛的功臣，并上表自愿削籍為兄贖罪，再加上這一首《凝碧池》中所表達出的對唐王室的懷念之情，才被唐玄宗赦免了大罪，責授太子中允，后轉尚書右丞。

宦海沉浮，王維的思想發生了重大的改變。他后半生參禪悟理，學莊信道，詩歌更加貼近自然，寓意富有哲理。

王維以詩名盛譽開元、天寶年間，一生存世詩歌多達四百余首，多詠山水田園。不論通俗易懂的蒙童詩，流行樂坊民間的送別詩，還是禪意幽深的山水詩，讀起來都朗朗上口，溫潤自然?？此摹懂嫛罚骸斑h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鄙剿B，動靜之間，盈尺之中，成就了流傳千古、詩情和畫意相互輝映的經典絕句。這首詩被選入人教版小學一年級語文課本，被初入學堂的孩子們大聲讀誦出來，詩意、童稚相映成趣?？此摹渡骄忧镪浴罚骸翱丈叫掠旰?，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薄冻o·招隱士》中言：“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贝司涞脑馐牵骸百F人啊歸來！山中風景再好也不可久留?！蓖鯇O指篇題中的隱士。而王維在此詩中反用了這句話，他自比王孫，他覺得“山中”比“朝中”潔凈淳樸，隱居于明月、青松、翠竹、青蓮陪伴下的山水之間比腐敗污濁的仕途官場更為重要。表達了詩人情懷高潔，超然物外的達觀境界?！把跃坏靡?，歸臥南山陲?！薄耙姓炔耖T外，臨風聽暮蟬?！毕ば南雭?，每一首都慨物言志，涵義深遠，耐人尋味。

王維送別詩里的傳世音樂

作為唐代杰出的大音樂家，王維出仕就被唐玄宗封為太樂丞（國家音樂總管），曾以一曲《郁輪袍》琵琶曲橫絕一世。而因他的送別詩譜成的樂曲，更是千年傳頌，歷久彌新。

有人說，對朋友的珍貴友情，就是對一個即將遠行在外之人的最大牽掛。朋友在一起相聚得多么歡樂舒暢，分別時就會有多么愁苦悲傷。送別友人的場面經常出現在古代文人的生活畫面之中，也成了他們吟詩作賦的一種重要素材，而送別詩就是這種感情的載體之一。

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中言：“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薄稘h書·西域傳》有載，樓蘭距陽關一千六百里，距長安六千一百里，以此推算，長安到陽關大約四千五百里。好友元二即將長途跋涉出使安西（都護府），這一別何時相見哪能知曉。作者一路從長安送好友到渭城客舍。清晨，細膩如酥的春雨潤濕了前行的道路，客舍清新柳樹泛著嫩綠，古人以“柳”寓意“留”，折柳相贈，深情挽留，然皇命難違，又怎能挽留得??？分別在即王維說：“朋友，飲了這一杯酒吧，前路漫漫，出了陽關再也見不到老朋友了?！边@首詩是最真摯最淳樸的離別詩，成了古今絕大多數文人騷客離別之宴的送行之歌。被稱為《陽關曲》《渭城曲》，另被題為《陽關三疊》，傳唱千年，經久不衰。蘇東坡曾論述“三疊”，認為在古本的《陽關曲》中，除了第一句不疊，每句皆再唱，重復三次。長安為秦地，試想，秦地男兒雄渾高亢的嗓音反復吟唱這首送別曲，與朋友依依惜別，怎能不使人落淚感傷呢？

如果把《相思》僅僅當成是一首愛情詩，也許是誤讀了王維千年。這首詩，其實是王維送給友人兼知己——唐代音樂家李龜年的送別詩。又名《江上贈李龜年》：“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绷攘葦嫡Z，背后卻寓含著詩人對朋友的友情之重。李龜年對王維所贈的這首詩非常喜歡，專門為此詩譜了曲。據說天寶之亂后，李龜年流落江南，經常為人演唱這首歌。杜甫詩里“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的李龜年是唐朝著名的大音樂家，是唐玄宗最為器重的歌唱家。此刻卻流落江南，顛沛流離。當李龜年望著長安方向動情哽咽地演唱這首歌曲時，他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的朋友知己，他的家鄉帝都長安，他熱愛著的曾經繁華的大唐，怎能不令聽者動情、潸然淚下呢？因此這首《相思》立時成了當時樂壇梨園子弟最愛傳唱的流行歌曲。王維借物——“紅豆”寄托對友人李龜年的思念，后來引申為對盛唐王朝的懷念、對離散親人的思念，更成為相愛的男女訴說相思之情的千古絕唱。

王維“文人之畫”的禪意

世人都稱王維為詩佛，而他的畫作成就更高。有人說他的詩就是一幅畫，輕輕地讀誦，畫面立刻便在眼前顯現出來；也有人說他的畫就是一首詩，細細地觀摩，每一幅都能夠與他的詩句互參互照，這就是王維山水詩畫的魅力。

明代著名畫家董其昌力推王維為南宗山水畫的鼻祖，并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蓖蹙S的畫以山水居多，尤善畫雪景，著有《山水訣》。

最喜歡《王右丞關山積雪圖》這幅畫，因王維曾官至尚書右丞，故這幅畫作有此之名。山水畫練習冊中就有此畫的講授，其中的勾、皴、擦、點之法，就是教學的內容。先勾勒出整幅畫的布局：遠近山脈的走勢，樹形、房屋輪廓。接著用干筆側峰皴出麻面，淡墨稍擦，然后點苔點?？此坪唵?，實則層層遞進，少一道工序都不行。到了染墨這一步更為復雜，唐代多用礬絹作畫，在這種材料上作畫需要用兩支筆，一支蘸墨水、一支蘸清水，先染墨、再用水輕暈，分出濃淡，還不能留有痕跡。清孔衍栻《石村畫訣》中對染墨這道工序的描述：“可染二、三次，惟無筆痕為妙，頗有秀色?！笨梢姶水嬜鞯碾y度之高。在設色這一步，王維曾說：“畫道之中，水墨為上?！惫蚀藞D可以不上色，尤其雪景，用水墨表現，更為淡雅。這正道出他作畫尋求自然天成的寫照。

仔細觀看這幅積雪圖：遠山白茫茫綿延千里，近處山峰嵯峨聳立，樹木披霜蓋雪，茅舍依山而筑，房中兩人正在對弈，或許正在烹茶，因為小路上，有騎驢之人攜小童，頂風冒雪正往這邊急行。大雪天拜訪者定是摯友無疑，更何況關山路遠、千山暮雪都無法阻擋來訪者前行的腳步。小童抱有一物，長短來看定是古琴。此時，柴扉已然打開，屋前傲立寒雪之梅正在盛開。朋友踏雪而來，不亦樂乎。此時，他們定然要彈奏一曲《陽關三疊》，或許還會用渾厚的秦腔大聲唱和。這幅畫不僅讓人聯想到了朋友的友誼，更讓人品讀出作者以冰雪山水的冷寂表達自己的高潔心志。傳說王維的畫作還有《輞川圖》《雪溪圖》《江山雪意圖》，只是存世的都是后世畫家的臨摹作品。王維篤信佛學禪理，把禪意蘊于山水畫創作之中，他的山水畫開創性的技法對后世影響深遠。譬如他在畫中多留有空白，講究：“有處恰似無，無處恰似有?！倍噙x用“空”“靜”的題材，如幽谷、林泉、山寺，首創了中國山水畫中優美獨特的“禪境”，他的傳世名畫各臻其妙，意境悠遠。

回到現實世界，如果王維活在當今的社會，用現在的話說：本來相貌出眾可以靠臉吃飯，偏偏詩、書、畫、音律，無不通曉；本來可以錦衣玉食、豪門深宅，偏要布衣茹素、歸隱終南山；本來可以高居廟堂、官祿厚重，偏要參禪悟理，學莊信道?？蛇@些偏偏成就了王維，成就了千年以后的我們對他不斷的解讀和致敬。

讀他的詩，使人內心沉靜通透，凡事不起執念、妄想；觀他的畫，領悟畫中自然淳樸的禪意，尋找一種精神的空靈純凈；聽他的曲（陽關三疊古琴曲），體驗古琴曲的意境悠遠，在裊裊余音中回味古人的離別之苦，對誠摯友誼的珍惜。不經意間你會發現，你所要尋覓的王維的禪意人生不就在你的身邊嗎？只是需要你親手采擷，俯身拾起。

不論夢回大唐還是身處現實世界，我想，每個人都應該在人生的長河中，尋覓一處心中的“山水”，精神上的“輞川別墅”（王維歸隱終南山的居所）。與詩書琴畫為伴，任清風明月拂照，聆聽自然世界的泉鳴鳥唱，追求簡單樸拙的高潔情懷。那樣的生活才會是輕松愜意的，精神才會富足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