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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蘭

2024-01-31 04:07祝蠻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夫人

祝蠻

玉蘭吊梢,花葉緊白厚實,埋首在闊大的葉片里,正是三月剛開。近晚飯時分,樹下沿街的小販奮力地吆喝著,要把清晨進的菜快些脫手。倘使無人問津留至明天,攤上的生意也會像這蔫吧的葉子一樣打不起精神。做買賣多年的規律,他們已經了然。

白先達下班回家,是一定要經過這爿市場的。遠看它是個凹字窩,他的單位和家分別占著兩端高點,站在家里臨街的窗口能看見單位,反之亦然。凹字底把聚集的小販緊緊兜住,他們經年累月勞作,黑黃面頰上頂著亂糟糟的沒被打理過的頭發,像群居而生的螞蟻般忙碌攢動,想離開窩底的每一步都異常難行。

這條路縱貫了往圍子,將這座小城均勻地分切成兩個半圓,同時也連接著無數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連幾日,白先達臨下班前,習慣性地站在辦公室的窗口時,都沒看到另一端家里的燈亮起。他不得不一面朝家趕,一面揣測著夫人是不是已經在家做好了飯。他十分厭惡這種感覺,這種不能夠完全被他掌控,甚至常常失控的感覺,讓他幾乎接近崩潰。他焦急地等到下班點沖出單位,死死地盯住那扇臨街的窗戶,先下坡——它們一點一點在眼前被隱匿起來,再上坡,又漸漸顯露。等他終于撞開家門,看到桌上已經擺好的菜,突然泄了勁兒,在門口隨便將鞋子甩掉,踢踢踏踏坐到飯桌前。哽了一路的嗓子卻沒那么容易放松,像是一個異物,腫大得硬哽在喉頭,難受卻無法消解。

好在天終于開始想要暗了,他于是假裝不經意地對夫人說道:“咱家是開不起燈了嗎?”顯然這個問題是突兀的,沒頭緒的。白夫人抬起頭瞟了他一眼,回道:“天不是剛黑嗎?你找什么事兒?”他自覺尷尬,站起身去找開關,也順勢脫下了外面的衣衫,拽了拽內里貼身的褲衩,不知什么時候被汗浸透了,現在正夾在屁股中間。好在家里沒有開燈。

可就在今天,就在剛剛,出了單位門的白先達突然意識到,是天轉熱了,天變長了。他不必盯著對面的窗戶,就可以知道夫人一如既往在廚房忙碌。沒有開燈,那也并不是夫人對如今自己境遇的無聲諷刺和嘲弄,僅僅是因為天色,而已。頭頂上亮堂堂的天色,和玉蘭質感一樣通透,叫人心里舒坦。最近一個時期,單位里的姑娘們也沒有把頭湊起來嘀嘀咕咕在背地里說他喜歡冒頭充大,其實沒有實權。不過,這可不是因為天太熱了——天的確熱,熱得她們像開過了勁的花兒,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融化了的脂粉在臉上蹚出原本的膚色?;▋罕蛔苽粯拥暮?,直直地指向她們聳起的胸脯。

呵呵。這些姑娘們吶!

想開這些,他坦然地走出單位大門,在兩旁玉蘭樹的陰涼中,朝凹地里的菜攤走去。他昂著頭,每一步腳都向前踢著,落下時發出勻實悶厚的聲響。整個人都像他喜歡臨摹的顏體字,神完氣足。小販見他不疾不徐,臉上也不再是醬紫黑紅的帶著汗珠,便紛紛恢復了先前的熱絡:“白主任,您下班啦?”“白主任,您回???”白先達微笑著,緩緩地朝他們點頭。想著自己雖然確實即將是主任,卻不可太過驕矜,難免叫人覺得拿了派頭,便不時停下來同他們說上兩句,或是今天的天氣,或是生意。臨了手里一沉,接過一個油皮紙包,朝家里走去。

白夫人、大兒媳和兩個小孫女圍坐在桌子旁等他開飯。他坐了幾分鐘,也不看他們,回手將帶回的紙包遞給夫人,然后從柜櫥上拿下酒壺酒杯,逗著小孫女們:“陪爺爺喝兩杯呀?”大孫女咧嘴直笑,忽然想起自己漏風的門牙,趕忙捂起嘴巴低頭扒碗里的飯。小孫女機靈地跑到隔壁喊道:“爸爸,快來喝酒了!”她的個子小小,一出溜從凳子上便滑了下去,再上來卻得要人幫忙。兒媳兩手從她腋下穿過,“嗨呦”一吃力將她提溜上來,然后盯著門外看。

不一會兒,從門口傳來啾啾的聲響,緊接著是踢拉的拖鞋聲。被喚作爸爸的那個人,兒子白流進來了。他手里托著一個竹編的籠子,里頭裝著一只不知名的淺綠色飛蟲,前翅透明如紗,有著極細膩的紋路,頭上的觸須細長,隱約透出的仙氣與正托著它的男人毫不相襯。白流不知道追的哪門子潮流,將頭發剃凈,只留貼著頭皮半指厚的發根。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沒換了,渾身散發著洗衣皂混著體汗的味道。他不論冬夏,腳上都是一雙破涼鞋。唯獨手上的竹籠讓他擦得叫一個纖毫畢現,也不知那籠里的小物怎就會跟得了這樣一個人。他來到兩個女兒中間,也不打算坐下,推著飯桌費力地轉了一圈,才不情不愿地用手從盤子里捏了一塊臘肉塞進嘴里,扭頭又朝隔壁走去。熬得通紅的眼睛像即將死去的金魚眼般腫起。

白先達看著他這副模樣,也懶得搭理,對著兒媳問道:“他這是才醒了還是沒睡?”“我不清楚?!眱合贝_實不知情,自他迷上這玩意兒之后,別說上床睡覺了,人就像被焊在陽臺的躺椅上般動彈不得,拉他叫他全無反應。

白流忽又折回來,對著老爺子道:“我沒睡,聽曲兒呢!”說著,還將掌中的竹籠向上托了托。白先達白了他一眼:“就聽蟋蟀叫,能聽上一夜?”“您這可就不懂嘞,這寶貝兒可不是蟋蟀,人家叫竹蛉,專是唱曲兒的。從前可是專供宮里的妃子,哪天不聽都渾身不舒坦?!彼麃砹司?,湊到老爺子跟前坐下,嘴里絮絮叨叨,突然盯著籠里笑出聲來,滿口煙熏的黃牙也跟著活動:“您今兒有好事?心情不錯?!?/p>

聽到這句話,白先達才算是正眼看了他。今天家里確實是有一件好事,雖然不是他自己的,但沒他,又哪會有這等好事呢?打今天下午在單位接了那通電話,他的心里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做不做買賣有什么打緊,自己這份差事不是更叫人眼紅?管它天兒長了短了熱了冷了,自己是吹曬不著的,況且馬上還有大好的前程等著他。今天的好事兒啊誰說不是福無雙至今日至?但他沒直接說出來,白流這句問并不是極好的契機。他故意耐著性子反問白流道:“咋?因為老子今天沒罵你?”

“罵我做啥……這是竹蛉寶貝兒幫咱算出來的!”眼見白流起身又要走,白先達忙起身按住了他,問夫人要那包油皮紙包著的東西。夫人沒理他,只是朝廚房看了看。他轉身找出來展開了,是各味兒雞鴨腿胗,上頭稍撒了些就嘴兒的花生粒?!扒魄?,別嫌沒下酒的東西,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來喝點兒,順便講講你這寶貝怎么算的?!逼鋵嵃紫冗_壓根對這啾啾直叫的小玩意兒不感興趣,可白流要是這么一走,他倒很難再找一個開端去說這好事兒,總不能開上一個什么家庭會議那么刻意吧?況且,他是真的想喝上兩杯。從前在家頓頓都是要喝上幾口的,自從買賣敗了欠了那些錢,家里雖沒人說他什么,但他明顯感覺出了某些輕看,所以總是自持著一種小心,緊張而壓抑,連話都不敢大聲說了,更別說小酌怡情這種事了。如今有了這通電話,像是給他受傷的脊梁上重新打了一副鋼筋鐵骨,足以遮掩那一小段直不起腰的歷史??赡苓B白先達自己都沒意識到,在家喝酒便是家庭地位的體現,是一家之主才能擁有的權力。

白夫人和兒媳在碗后面也對視了一眼,這么些年的相處,她們知道白先達是有話要說的。但他總不喜歡明說,愛叫人猜,去揣摩他的心思。若是此刻倆人真是沒能明白他的這份驕矜,他定會惱上半天的,這份情緒肯定要再從其他的事兒上找補回來。她們就那樣坐著不離席,看著眼前的爺倆。白先達面上是和大兒子一來一回搭著腔,余光卻時刻看著那娘倆。確認她們確實是在等,在等他說出好事兒;確認自己如今一句“無心”的話依然分量不減。三杯酒下了肚,白先達才緩緩開口道:“今天,紀強給我打了電話來?!?/p>

“紀強是哪個?”白流整個人像沒長骨頭似的,趴坐在桌子邊,吹著手中捻開的花生紅衣,一把捂進嘴里。

“打電話說什么?”白夫人像是不經意地搭上一句,還順勢從面前的盤子里夾上一筷子,拿到跟前才發現是一小塊姜,扔回空碗里。

“你咋會不知道紀強?”白先達故意吃驚地看著白流,手里也扒著花生皮,不過他是一顆一顆地扒,不為了吃,只為了手里有個活計?!熬褪俏腋傻业睦先?,兩口子都是廣東頂級學府的博士!教授!”他呷了一口酒,并不回答夫人的話,像是為了更加佐證自己只是在同喝酒的人閑話,可又將頭昂起,對著兒媳強調:“每年手底下要出多少頂尖的人才!”

“他??!”白流不屑地看著手里的花生,嘴里不停地咀嚼著。

“那他打電話做啥?”忽然被白先達眼神對上的兒媳,這樣問道。

“打電話做啥……他是我哥,給我打電話不是很正常的嘛!”白先達忽而覺得自己剛剛說錯了話,至少不該表現得太過激動,好像紀強的電話對自己而言是一份恩賜,無形中反而降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又補充道:“說是總很想我,邀我得空就去他那住住,順道把白田帶上,要給他引薦幾個老師?!彼鈱ⅰ巴嫱妗备某闪恕白∽ ?,自己聽起來都有幾分過分的親昵,不由得有些心虛。

“哦,讀書的事,那是好事!”白流的心思全不在這桌上,還一門心思盯著他的寶貝,只恐眼睛稍移開一會兒,它就會變了模樣。

“怎么突然想起我們白田了?”要說最了解自己的,還得是枕邊人。白夫人在兩人剛成家時,送了個外號給白先達,叫“十九”。暗指白先達說話過分夸張真假難辨,十句話里有九句都是可聽不可信的。因而白夫人總能一下子抓住他話里的要緊之處。

“那自然是因為我們這關系,不跟親兄弟是一樣的嘛!我老白一輩子沒什么能耐,唯獨就是做人這一條,讓人沒話說!”白先達見沒人去咬文嚼字深究話里的真假,只是關心白田的學業,難免有些吃味。沒有自己,人家哪會想著他?這個小兒子自覺多讀了些書,頂喜歡同他爭論,左右看不慣,如今還不得靠老子的關系?白先達又捻開一?;ㄉ?,就了一口酒:“別看我現在只是當個小主任,想著我的人還不少咧——”

白夫人與兒媳又對望了一次,這次卻被白先達敏銳地捕捉到了。不知是不是為了表達即將上任的主任做派,他停下了原本搖晃的腦袋,將上身挺得直直的,語氣卻是推心置腹的感同身受:“你想,他同別的兄弟又不走動,心里總是渴望親情的?!?/p>

“老大那時候你也是這樣講!”白夫人似乎對他口中這莫名而來的親情極為反感,掂著筷子,一下一下往嘴里送,不管什么蔥姜蒜辣,只盯著眼前的盤子道:“你四姑家的不也不同家里走動,哪回接來送去的不是你?年年好吃好喝的給他拿著,結果咋樣?四個孩子里就咱家的沒上成學!人家那是親兄弟,再不走動,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好事兒哪能輪得到你!”

白先達瞧著她的嘴一張一合,里面是沒咀嚼完的殘渣,唇邊帶著泛白的沫子;又察覺她壓根沒看自己,冷言冷語只像是打鼻腔里哼出來的,心里又惡心又反感,逐漸攥緊了拳頭,一拍桌子暴怒起來:“你瞧瞧你倒是多么勢利!怎么?同人相處就非得討得好處來?”

“是誰說的那是親兄弟一樣的關系?”白夫人看慣了他這副模樣,從前乍富做了老板聽不得旁人說半句,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如今敗了還不容旁人說,還得維系他可笑的自尊心。哪來的閑心?

“人,可不能總把自己當盤菜?!卑追蛉苏Z罷,見沒人再吃了,收筷子磕齊準備收拾碗盤。還沒等她站起身來,白先達一把奪過筷子,直直指到夫人的臉上:“只有你!你這個毒婦!你最看不起我!你覺得老子沒能耐了,欠債了,天天擺這樣一幅死樣子叫人看!老子心里都知道,你巴不得我死!”這些話如今終于能讓他全部喊出來了,是醉酒的人一路憋著忍著,突然尋見了垃圾桶,抱著一吐為快的傾吐。

眼看著眼前的爭吵像爐子上不停加熱的水壺,終于到了沸點開始發出尖銳的鳴叫,需要有人將它從爐子上挪開。兒媳正打算這樣做,白流突然站起來,繞過桌子來到白先達的臉前,眼睛卻不肯離開手中的籠子。他嘆了口氣道:“老爺子,你這事估計成不了?!?/p>

“又是這該死的蛐蛐兒算的?”他伸手打掉了白流一直托在掌上的竹籠子。竹籠摔在地上再彈起,又順著磚縫滾了個圈。白流趕緊去撿,整個人撲在地上,努力與他的寶貝平視,眼里再看不見旁的,尤其是如炮仗般平地躥起、摔門而去的白先達。他不敢碰它,隔著籠子小心地安撫:“不死!不死乖!我們都不死,叫他去死……”

后街的水庫,是那條凹字窩街道上的一個高點盡頭,被這排房子攔腰擠得變了形。兩頭是幾近標準的圓,中間被生生占去一段,遠看過去像是架在搖號電話機上的聽筒。水打一頭進來,暗暗流過手握的筒身,又在另一頭從彈簧線般七拐八繞的分支流出去。那都是在水庫底下進行的,面上是數年如一日的寧靜,除了間或有投身進去的人,才換得幾聲悶悶的撲通——在深夜,在沒人醒來的清晨。

他見過那死。白先達想,不論那縱身一躍是多么英勇果決,真正能從頭到尾從容赴死的又有多少人呢?當水不分口鼻地灌入,涌進肺里,那種異物入侵和雙手再也無法握住什么東西的感覺,是你無法預料的,是腦海中無數次的死亡演練中未曾有過的一環。有些人甚至想好了墓地和葬禮,總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可以從容面對一切——自我了斷的一切——卻在沉下去的那一刻拼命掙扎著想抓住些什么浮上來、活下去??蛇@為數十萬人口供給的水庫實在太深太大,等他們真的再次浮上來的時候,岸邊早已站滿了悲慟的人群,胡亂哭成一團。儼然不是設想中的靈堂,既無莊嚴肅穆,更無懺悔。當然,他本人也并不端莊體面,臉上殘留著恐懼,煞白的軀體浮囊著,堆在那里好像隨時會爆炸似的,給搬運的人平添好多麻煩。

他坐在水庫邊上,覺得有些悲傷。那些再也無法體面的人,生前會比自己更難嗎?又有多少人同自己一樣是無用的父親、是不被尊敬的丈夫呢?風吹動水面,在暖色的燈光下閃著誘人的漣漪,陣陣向他蕩來。再轉身回去時像打招呼似的呼喚著岸邊的人。他們是否真的受到了這樣的蠱惑?身后的玉蘭樹傳來陣陣清香,恬靜地陪伴著此時還在這條路上的人。白先達閉上眼睛感受著,如同置身在一個碩大的香爐旁,裊裊煙云將自己包圍,他才能暫且看不見夫人的眼睛——帶著鄙夷輕視的、時刻提醒著他是多么不堪的眼睛。不同的是,香爐的煙是向上的,托著他的靈魂飄然而起;而玉蘭樹是向下的,像孩童時期母親柔軟的手,更像上蒼俯身的垂憐。

不知什么時候天開始落雨了,細小的雨絲開始像一張密密織就的蠶絲網,但很快就大起來,如水銀瀉地。他靠在樹下,感到細密的涼意,直到有花瓣掉落在腳下浸潤變色的水泥地上,才發現唯有樹下他坐著的這一片地還是干的。寬厚潔白的一片花瓣跌落下來,便沾染了泥沙,被硌破的表皮留下斑駁的傷口。白先達忍不住將它撿起,細細地摩挲著。雨打落花的凋零之情,讓他的悲傷更染蒼涼。

“呼哧——呼哧——”白先達聽到身后沉重的喘息,是從凹地窩里傳來的負重向上的攀爬,他禁不住扭頭看去。那人也看到了他,將攤子在路邊一扎,小跑著朝他而來。來人頭上一頂草帽,對襟褂敞著懷,褲腳挽至腿肚子,腳上的布鞋泛著油黃,鞋底也快磨穿了。他跑起來半哈著腰,衣襟呼扇,腳板直接甩在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街上聽得清晰又響亮。

“白主任,您咋還在這兒呢?”他來到白先達面前,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和雨水。這雨來得突然,氣溫都沒來得及降,小販還是白日里擺攤時的裝扮。

“我?我看看花?!?/p>

“嘿嘿,要不說您是主任呢,真有雅興?!毙∝溈粗种心瞧ò?,白得不像樹上長出來的東西,不由局促地搓了搓手。穿過樹葉落下的霧雨,很快爬滿了他的發絲,隨著重量的堆積塌在頭上,然后滴答著向下流去,在肩頭形成細小的匯聚。白先達看著佇立在夜雨中的小販,像饅頭鍋一樣蒸發著熱氣,心里忽然有一絲悲涼,仿佛望見了被丟棄在家庭之外的自己。他欠欠身,讓小販過來靠近自己:“怎么這會子才收攤?”

“嘿嘿,這不是東西沒賣完嘛!”他有些尷尬地笑,“俺家攤位不大好,等人家收攤了才能見著人,總想著多賣一點能多給孩子掙點?!边@話一下子說進白先達心上了,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之長遠。我們或許不是好的丈夫,也不算好的父親,可這顆為了孩子的心吶,誰能說我們做得不如別的父親?他細細地瞧著眼前的男人,有著大多數父親一般的容貌,凹陷的眼睛和微微發白的鬢角。他看他,也看自己,像是不經意地接道:“你看著是面生些,攤上是賣什么的?”

這讓小販的尷尬變成了扭捏,似是不好開口,又好似在斟酌用詞,又是撓頭又是搓手的,站立不安??僧斔诎紫冗_堅持的目光中說出是今天遞給他熟食的那家后,就輪到白先達開始感到不自在了。明明才受了人家的好處,卻連這由頭都理不分明,實在叫人覺得羞恥。但這等隱秘之事在只有兩個當事人的境況下被突然說開,讓他覺得仿佛自己就是那樣愛拿愛占的無恥之人;又因著此刻小販在他心中是同自己一樣為家庭奔波受苦的父親,因而一切都被理解。

水庫對岸那棟樓一直亮著,那光亮穿過黑夜的水面,打在兩人的臉上,只照出他們一半的模樣。他們咀嚼著彼此的故事,良久地沉默著,直到那棟樓忽然喧鬧起來。聲音從那邊經由水面一陣激蕩過來,像一群頑皮的孩子跑來樹下。兩人抬頭去看,那光亮也一圈圈暈開,跑到面前來了。小販看看他,再看看對面,輕聲問道:“公子要回來啦?”

“是啊,下學了?!卑紫冗_回著,眼睛卻不曾從光亮處挪開。

“怨不得您下著雨還來看花,是在這等著他呢!”白先達沒有說是,也沒說不是,此刻他的眼睛中晃著暖黃色的亮光,顯得有神起來。他目送小販又推起扎在路邊的攤子,依舊將撿起的花瓣拿在手中。踱著步子,他在心里做了一個決定。

沒多時,他瞧見了白田的身影,遠遠地,轉過了水庫的最西頭。平日里他總愛說白田胖大胖大的,覺得他應該是一個龐然大物,走起路來嗵嗵作響。但今天離老遠看著路燈下的小兒子也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就那么黑黑小小的一團,影子還被拽得老長,不由得讓白先達回想起白田剛學會走路的樣子,也是這樣搖搖晃晃,他在后面看著,心隨著他的腳步忽悠忽悠……想到這些,他的眼睛就像這玉蘭花一樣濕潤了。

慢慢地,白田走近了,路過了他,朝家走去。他從那團黑色中清晰起來,他的鏡片完全模糊了,架在肥大的鼻子上,走路的樣子活像一條扭動的大胖蟲子,又是平日里的樣子!自己沒有說錯了他!白先達在心里想著,丟了手里的花瓣,忿忿地跟在白田的身后。這雨下得真是奇怪!就像他們之間奇怪的父子關系,白田就那樣掠過了自己。白先達肯定不會主動搭話的;而白田已經意識到了父親跟在身后,還看了一眼,卻仍是伸著頭走在前面,一言不發。

樓道里的燈已經壞了不知多長時間,卻絲毫不影響二人爬樓的速度,和下樓時的一步一看不同,向上的樓梯與感官不大關聯,完全是出于機械性重復的肌肉記憶。白夫人聽見白田進門的聲音,從臥室出來詢問:“下學了?可有淋著?”見白田搖頭,轉身剛要回屋,又見白先達趕了上來也準備進門。白夫人只是拿眼睛掠了他一下,便回屋去了。

白先達被那一眼看得心虛,他想說是碰上的,沒有刻意等。又想著兒子一句招呼沒打,可不就是碰上的嗎?忽而又惱了起來,自己回自己的家,要他媽什么解釋!他是一家之主,整個家都是他的,自己出門做什么都沒人問,現下回來看誰敢問他!她看什么!是什么意思!兒子淋得這么透,她只當看不見,倒是看自己像看賊一樣!她也像這雨一樣的奇怪,一樣的讓人煩躁。

外面的雨漸漸大了,像撒黃豆一般啪嗒啪嗒一滴緊著一滴打在白田房間窗戶的玻璃上,更像小孩玩的鼻涕泥,流不干凈。窗外再沒有行人經過,只有亮起的玻璃窗,螢火蟲似的暈暈黃;對面兩排白玉蘭樹上的花朵,被打落在凹字底部的積水中,很快臟了顏色。枝頭上僅剩下被風雨撕扯著的樹葉,苦苦掙扎。

白田聽見敲門聲,不自覺地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轉而又換上了平時的、符合父親認知的、一個男子成熟穩重的表情,打開了房門。白先達拿來了毛巾和熱水,將他按回書桌前,要給他擦頭:“淋了雨不擦干能行嗎?要感冒的?!?/p>

白田幾乎本能地向后縮,把頭偏向一邊?;椟S的燈光映在白先達的眼睛里,正迎著白田的臉,卻看不清他的情緒,只能聽見燈泡被注入電流吱吱的響聲,以及二人刻意屏住的微不可聞的呼吸?!拔摇易约簛戆??!睗駶櫟念^發是不舒服的,尤其是他現在被細雨浸潤得外濕內干,像被罩在一個巨大的甕里,悶著難受,倒不如真來一次瓢潑大雨里里外外都澆個通透。

白田伸手接下,將身子回正面向書桌,毛巾在腦袋上胡嚕了幾下,水珠飛濺到攤著的書本內頁,在米黃色的道林紙上擴散。與打在玻璃上不同,它們很快會被吸收,成為翻閱過的印記。他感到背后的注視。白先達緩緩坐下,挨著床尾的位置,直對著他的后背,就連余光都不能看到一點。這讓白田覺得十分不自在,他將毛巾遞還回去,讓他也擦擦。自己端起那杯熱水,側著身喝起來。

果然,白先達也沒有認真擦干,只幾下,拿著毛巾的手就放下了,搭在兩條腿旁,看著很沒有力氣。他的眼睛不再盯著白田的后背,隨意落在地上的某處,茫然又煞有介事地望著。白田順著看過去,是一個洞,黑黢黢的,燈下黑的地方。

“您有什么事嗎?”白田覺得還是應該詢問一下,一是因為白先達今夜古怪的行為;二是他在這里,自己確實沒法看書。那種感覺說是芒刺在背一點都不過分,況且他們之間也從來沒有如此親昵過。

“沒什么,你只管學你的吧!”白先達擺擺手,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手里攥著一支煙,于是順勢給點上了。白田覺得有些好笑,不是因為他的言行相悖,而是笑他不知哪里弄來的那支沒有包裝的、皺巴巴掉著煙絲的細支香煙。白先達猛吸了一口,煙頭著了近四分之一。他被嗆住了,忙起身打開窗戶,對著外面大力咳嗽。雨被風推著灌向窗內,潲上了挨著的書桌,惹得白田一陣冷顫。

白先達用手朝外揮打著煙氣,感到白田探看的目光,他停了下來,將左手插進右邊的腋下,環抱住自己。他的姿勢很像香港電影中的男主角,一條腿從另一條腿后面交叉出來,整個胯依在墻上,頭對著窗外,偶爾抽上一口煙,深情而憂郁。只不過那些男主角們可不會只輕輕嘬上一口就怕被嗆到似的急忙吐出去,他們將憂愁在喉間千回百轉,最后吐成美麗的煙圈,纏繞著舍不得消逝。

“您到底怎么了?”白田知道他一定要說些什么,可又不會主動去說,就像是被禪讓的帝王登基前慣用的路子,先得讓人提出來,推脫一次;再要群臣上書,再推一次;最后無奈天意如此、民心所望、事不過三了,才能勉為其難繼天下之大統。

“真沒事?!卑紫冗_將臉轉回來,依舊沒有打算開口的樣子。他再次打開窗戶,將煙頭丟進雨夜。冒著煙的煙蒂一頭栽進跌落的玉蘭花瓣上,被花朵小船兒似的承托住。他覺得一陣快意穿過身體,隨手關上窗戶。

白田咳了一聲,身子整個側向他,只用一只胳膊肘支?。骸拔一貋砜础?,臉色不大好?!彼緛硎窍胝f母親的,但想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父親了,實在不想讓兩人之間的矛盾轉移到自己身上,最后還是用“她”來代替了。

所幸白先達沒有在意,或者說,對白田一視同仁的稱謂沒有異議,況且他覺得此時已經醞釀到了可以開口的時刻,所以嘆了口氣道:“嗐,你知道的!我總是要看她的臉色,這么多年,習慣了?!?/p>

他的面色淡然,越過白田看向房間的門。門是壞的,關不嚴實,可能有幾個月了,也可能有一年了,總之久到白田已經想出了將就的法子,在門縫里夾上一張折過的報紙。他進來的時候,兩只手都有東西,那張報紙被推落在地上。門露出了一條縫,客廳的燈光照進來,照在那截報紙上。他覺得,那就像他們家的環境,長期折疊擠壓讓它再也不能舒展,即使外界不再給它壓力。他看得出了神,那道光像是從電影院放映機里照出來的,門外光源處曾經是她們一次次吵罵的場所。他身體有些站不穩,又跌坐回床邊。

白田忍受著他的沉默,手指將書頁一角卷起,捋平,再卷起,反復揉搓到它起了毛,自然翹起來粘在他微濕的指尖。兩根指頭搓了搓,一條米黃色的線蟲子趴在桌上。他問道:“總該是有原因的吧?!?/p>

“當然,當然有原因的,不就是那些個原因!”白先達的語調慢慢加高,手也漸漸收成拳頭,身體的感官逐漸被找回,唯獨眼睛還死盯著門外,一眨不眨:“嫌我窮!沒能耐!”

“她……就是這么說的嗎?”

“她會這么說嗎?她不會!她只會不停地找事!然后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嫌棄我!蔑視我!她什么都不用做,就看著我……”窗外忽然亮起一道光,是閃電劃過,緊接著是轟隆隆的雷聲,淹沒了白先達沒有說完的話。白田的目光轉向窗外,將書一合。這場入夏的雨纏綿了一天,終于呈瓢潑之勢。

“可你知道,你爹我不是沒有能耐的!”噼里啪啦的雨打在窗戶上,嘈雜而紛亂。它們極速的、猛烈的,就像此時的白先達。他振奮著在床邊站了起來,來回踱步,手上還帶著動作,與這場雨起舞:“多少人尊敬我啊,他們都叫我白主任……你紀伯伯還那樣想念我,要我們去呢……”

“我們?叫我們去做什么?”

“今天他給我打電話,說是要介紹幾位老師讓你認識?!?/p>

白田想起當年大哥考學的時候,父親信心十足地說一定能幫到他。到自己的時候,又是他拍著胸脯保證某個教授已經將他內定了。如今,大哥淪落成那樣,是最讓他說不起嘴的;自己也只是一個小城里的師范生,一輩子就困在往圍子這個地方了。他早就認清了不論是父親,還是別人,誰都不可信?;蛟S他們兄弟倆命就是如此,安于當下就好了。白田不知道,若是母親也在這兒聽著,不但也會這樣去反駁,而且一定能聽出白先達兩次說的電話內容的差別,雖然他只是作了些微改動,但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

見白田不為所動,白先達繼續說道:“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快速地眨著眼睛,看著兒子的臉色,“肯定是想跟咱家結上親家?!?/p>

白田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他們一家了,隱約記得他們只有一個閨女,和自己年紀相仿。況且大哥已經成家了,那么結親指的就該是自己了吧?“人家又沒有明說,你怎么知道他‘肯定是這么想的?”

“你聽我給你分析分析?!卑紫冗_在書桌前站定,將自己放在白田與窗戶之間,用兩只前臂撐在桌子上,說起話來整個上半身隨著呼吸前后起伏著?!叭齻€方面。首先,你紀伯伯可不是光邀請我,他是邀請咱倆去家住。他要是沒這個意思,邀請你個半大小伙子去家里算怎么回事?其次,他是什么身份的人啊,一家子都是留過洋的博士,他要給你介紹的可不會是一般人。人家憑啥盡心盡力幫你?還不是為了你們以后鋪路?”說到“你們以后”,白先達似乎很滿意這個表達,他點點頭,手指在桌面上愉快地敲了兩下,以示贊同?!白詈舐?,”他搖晃著腦袋,面上更有些得意之色,“自然是你爹我了,雖說你自身也不錯,但畢竟這么多年沒見過了。他們愿意與咱家結親,看重的還是你爹我平日里的為人,才能放心把女兒嫁到咱家來嘛!”

白田只覺得越聽越離譜,他還在揣測人家的意思,白先達都已經開始為他舉例說明佐證自己的猜想了。別人什么家世?自己什么背景?難保不是人家一句隨意客套的話!于是他出言自嘲道:“人家都說雞窩里難出鳳凰,哪會有鳳凰愿意往雞窩里鉆的道理?人家要算是鳳頭,咱,頂多是個雞尾?!?/p>

“你還別不信。你馮叔家對你咋樣你心里沒數?他家那姑娘是沒留過洋,那也是北大的學生!哪次上咱家來不是低眉順眼,腳指頭都扒叉!”白先達說著直起了身,對于老馮一家,他向來是滿意的,尤其是那邊的態度,捧著他敬著他。如果說紀強對他的態度能夠令他振奮,那馮家絕對算得上撐著他站得住腳的柱石了。他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笑容,拍拍白田的肩膀:“女人一生中最緊要的,還是嫁個什么男人,書念的越多她們就越知道這個道理。咱家不算殷實,好在家風正統。瞧瞧你嫂子!這是爹替你們攢來的好福氣呀!”

說完,他心滿意足地把手背在身后,踱著方步走了出去。

白田關了燈,和衣將自己往床上一丟,他覺得疲憊極了。自己不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不鬧騰但是合群,偶爾還會爆出幾句金句。同學之間有他在亦不會冷場。但他覺得同白先達說話實在是件勞心耗神的事兒,一會兒陰了一會兒晴了,叫人猜不透也想不明白,累!倒不如像外頭的雨,下就一直下,鋪天蓋地敞開了下,有多大的本事就造多大的壞,能壓死草還是下塌房子,全都憑自己的性子。大雨啊,你是這世界的遮羞布呢。

白田這樣胡亂地想著,聽見隔壁傳來嗚嗚咽咽的抽泣。是人在哭,又不敢放聲,剛曲曲彎彎沖出玻璃,就被雨打碎了。他慶幸這會兒的大雨來得及時,要是像早些時候那樣的綿弱,是壓不住這哭聲的。饒是那樣,他也聽見了,是管還是不管?管,那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一來男女有別,小叔子大了就不再是小叔子;二來他也無法面對她,一個被哥哥傷害到只會也只能哭泣的女人,在黑夜里,在雨中,像跌落在水面上的花瓣,飄搖無根,他又能給她什么樣的安慰?自己該說些什么呢?別哭了?用什么樣的語調?安撫的,還是責令式的?他氣得將自己翻了一個面,背對著窗戶,夾雜著雨聲的哭聲好像就被自己隔住了些。仍是睡不著,他睜開眼,發現燈沒有關,亮著晃人。這破燈!著急打開用的時候,昏黃的一點光暈,叫人看著費勁;等要睡了,不用它了,眼前哪哪都是膨脹的巨大光點。不合時宜便是最大的無用。

他從床上跳起來,去關了燈,迅速鉆進被窩里,蒙住頭。這要是他白先達攢來的好福氣,那就是人家嫂子的爹媽作了八輩子的孽,才會把閨女嫁過來!總不會這天下女子的爹媽都要造這么多的孽來進這家門吧!他氣鼓鼓地想著。嫂子那樣好的女子,讀過書,又溫婉持家,沒有與人紅過臉,沒有聽過她一句抱怨。便是如此這般的女子,也只敢借著雨聲掩住哭聲嗎?他覺得羞愧,為自己的哥哥,為與他擁有同一個家庭,為自以為得益而害了別人的福氣。

或者是覺得事不宜遲,或者是廣東那邊真的盛情難卻,白先達決定這個月就帶著白田過去。他顯得很是高興,帶著白田在集上東逛逛西逛逛,給白田和自己添了好幾身行頭,帽子鞋襪,從里到外一件不落。一時間,白田要成為紀家乘龍快婿的消息,像春日里的針絲兒細雨,潤滿了整個小城。就連白田的學校里都傳遍了,有些個先前從不認識的老師,也托他給那邊帶上本書或是書信,以寄文人間的遙思。

出發的日子迫近,白先達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兒。白日里上班,從進了凹地開始聽賀,一直到下了班回家也不算停,每晚還要在家里擺上一場,既是送行,又是道賀。桌上總是少不了油皮紙包著的下酒菜。果然,大雨過后第二天,小販的攤位就挪到了最頭上顯眼的位置,眼見著生意就好了起來。得知白主任家日日待客,他便每日備好了東西給白先達送去,臨出發前父子倆的吃食更是裝了滿滿一大箱。

白田被他拉著坐在桌上陪客,渾身像是被系滿了線。白先達叫他站他就起來,叫他坐他就回位,看著白先達同旁人拱手捧杯,心里說不出的郁悶。這都哪跟哪??!后面他借口課業多,下了學也躲在學校不回,隔著水面看家里憧憧人影散盡,才順著水庫埂貓進家門。白先達察覺他有意躲著,便保證不再提結親的事??蛇@種解釋的話從他嘴里出來就成了“給你留面子,再不會當著面說了”。白田于是更加氣憤,索性用腳踢上房門,在里面大吼大叫一番,死活不去了。

白先達自然不會讓步,快煮熟的鴨子,你說飛就飛了?他站在客廳中間,手叉在腰上,來回快步踱著。幾次想闖開白田的房門,都被白夫人攔了回去。于是咬著牙繼續踱步,半日下來,臉都咬成了方的。白田在屋里聽著外頭的動靜,他想白先達或者根本不會闖進來,因為自己除了沒有配合他的安排,并沒有什么錯處;或者白先達知道白夫人一定會攔著,所以連生氣都是裝出來的,為的是在一次次演習中能更好地操控別人。

但白田見他只在門口踱步,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終于忍不住沖著屋外吼道:“誰跟你說要招進家門了?您那么想結親就自個兒結吧!反正都是沖著您的為人,您自有福分!”這通陰陽怪氣的話聽得白先達又羞又愧,但他也深知白田的脾性,如果霸王硬上弓,他萬一破上了,也真拿他沒辦法。于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裝作無事發生一般進去,勸白田道:“你知道爹,一輩子愛吹些牛,尤其是喝點酒把控不住;人家自然是看重你的能力;管他什么結不結親的,去見見老師們,咱就為了學習,好嗎?”

“本來就沒有結親這檔子事兒!”

“那是!那是!”白先達見白田口氣有了緩和,連忙點頭應和著,口氣里分明有著討好的意思。白田便不再做聲,翻過身去背對著他。

火車站在白先達工作單位的后頭。白田手里提著兩只精致的小箱子,里頭是帶去廣州那邊的禮物。白先達則背著兩只大皮箱,一只裝爺倆一路的吃食,一只裝他們的行李衣裝,里面主要是他為自己和兒子精心搭配好的幾身新衣。白先達身穿新買的米白色府綢上衣,上頭走著暗紋,搭黑色呢子褲,再配上寬檐兒正圓黑帽和一雙黑色皮鞋。那日的大雨過后,再沒有什么涼爽日子,氣溫是一天賽過一天。一路走過來,早已是汗流浹背。白夫人勸他先脫下來,穿成這樣怎方便坐車。他翻了一下眼,嘟囔道:“你懂什么!”絲毫不為所動。

車站旁的玉蘭樹只剩下葉子,一個小花骨朵兒都沒留。落下的花瓣也被踩踏成了泥一樣癱軟污濁的東西。他拿下帽子,在手里不停地扇著。白田忿忿地想,他還說母親不懂,就他懂?廣東定是比這邊還熱,穿這樣厚做什么?

爺倆并排躺在臥鋪的下鋪上,中間的小桌上放滿了餐食。打上車開始,白先達就一頭拱在鋪上睡覺,除了上廁所,就連吃飯都要白田備好了叫他。要不是簾子一直開著,光看白先達的作息,很難辨得出一天還有晝夜的分別。

白田百無聊賴地閉上眼睛,耳朵便成了他最敏感的器官。他分得出火車跑在空曠原野上與穿過狹長隧道的聲音,也分得出進出站鳴笛與交匯鳴笛的細微差別。他盡情享受著這段安靜的時間,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動靜,好在白先達沒有再說話,盡管他的呼嚕多少會影響休息,可白田依舊覺得這是他難有的安靜。他甚至想,如果父親只會打呼嚕,不會說話,那該有多好??!可很快他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如果真是如此的話,他一定會連帶著厭惡這個世界上所有打呼嚕的人。

在某個人頭攢動的站臺,他突然睜開了眼睛,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揪住了他的心??斓搅?,快到廣州了!現在是下午一點鐘,再有三個小時四十八分,就到了。

他就要見到紀伯伯了,那個才高位重的教授。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是白田心里標桿一樣的人物。一個寒門,不過也并不完全準確,應當是一個往圍子里走出去的農家孩子。在紀家一門眾多孩子中,他排最中間,也就是說他既不受寵,也沒有過分的優待,只靠讀書做學問,一路考到了廣東,留了下來,并且引著家中的兄妹都到了那里,謀得了不錯的生活。這完全符合白田對于英雄主義的幻想,不聲不響,作指引和照亮別人的光。后來,也許是很久沒見,也許是長大了的男孩對英雄的認知中添加了其他元素,也或者是聽過某些關于其家庭道德事件的傳聞??傊?,在后面很長的一段年月里,白田幾乎把他忘記了。直到剛剛,在這段路程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才又一次想起記憶中的這位伯伯。

紀伯伯有個女兒,白田攏共見過她兩次。如果細細回憶那兩次會面,他只能歸結為四個字:一地雞毛。其中的尷尬難堪,讓他任何時候想起來都是一種隱痛。他們第一次見面,具體時間和地點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在一節船廂里,昏昏暗暗的,可能是剛吃過飯或是去吃飯的途中。大人們說著自己的話,他同那個妹妹也說著什么。忽然白先達提議讓他們就一個話題來場辯論賽。白田壓根沒有見過什么辯論賽,急得憋紅了臉。幸虧船艙昏暗,沒人看得清。

白先達很是興奮地對紀強道:“聽說雪瑞是學校辯論小組的組長,應該很厲害吧?”紀強謙虛著說:“哪里哪里!不過是小孩子們的把戲?!奔o雪瑞倒是接過話茬道:“叔叔,我不想比賽?!卑紫冗_沒想到孩子會這樣直截了當地拒絕,不由覺得自己的權威遭到了冒犯,便用平日里對白田的口氣說道:“不過是一場小比賽,沒有輸贏之分。你們隨便講上幾句自己的觀點就是了?!?/p>

紀雪瑞坐正了身子,面對著白先達鄭重說道:“叔叔,您說的不對。第一,既然是比賽,就不會沒有輸贏;第二,您知道我是喜歡辯論的,我熱愛它,也珍視它,所以不可能像玩鬧一樣隨便對待它;第三,您說的命題毫無意義,甚至是錯誤的,我不知道您從哪里聽到過辯論賽,但您應該至少確保一場辯論有正確的價值?!?/p>

紀強見狀,笑著打圓場:“這孩子的嘴厲害著呢!我和她母親都不輕易同她糾纏?!卑紫冗_聞言,也順勢笑將起來,輕巧地繞到別的話題上。白田暗中松了一口氣,這么厲害的主兒,自己就算是知道怎么辯論,難道就能贏了她?他低聲對她說道:“你就應該好好說說,叫他心服口服?!奔o雪瑞看看他,認真說道:

“剛剛你的臉已經紅透了?!边@話既像是回答,也像是責怪,更像是輕蔑。白田扭頭看著船外,半天不再言語。

第二次是在某一年的元宵節,兩家一塊吃罷晚飯,跟著全城的人走出家門,一起逛花燈。白田印象里,那年的元宵與平日里并沒有什么不同,到處是人,隨便從哪個方向走都會被卷進人流。也到處是燈,每個孩子手里都拿著透亮的花燈。白田依舊是空著手。白先達認為男孩子家沒必要玩這種玩意兒。白夫人呢,不會做燈,也不愿給他買,她總說沒必要趕在這幾日去做冤大頭,出了臘月,想買多少就可以買多少。真過了這幾日,再也沒人想得起要去買燈了。父親的拒絕,母親的許諾,就像是過完元宵被丟在垃圾桶里的花燈,令他硌硬。

白田問紀雪瑞是否想要一個花燈。這一方面是出于父母的叮囑,要多照顧女孩;另一方面如果是雪瑞提出來,或許自己也能得到一個,并且是在不挨罵的前提下。但她搖了搖頭,表示每年都玩兒這個,早就膩了,沒什么意思。白田稍稍有些失望,低著頭用腳尖踢著一塊小石頭,哦了一聲,應和道:“是沒什么意思?!?/p>

“怎么沒意思?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去要錢買,咱們一人一個?!迸c他們同行的還有一個姐姐,也是紀家的孩子,約莫十三四歲,正是張揚驕橫的年紀。還沒等兩人反應過來,她已經沖到大人面前,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伸著,笑嘻嘻地向紀強討錢。其實這也是當地過年的習俗,況且紀強也很樂意看到孩子有著孩子該有的性子。白先達和夫人的面色卻并不好看——他們向來待客沒有讓客人開口要的道理,因而當紀強招呼幾個孩子都過來一同去買時,被白先達夫婦攔下來,搶著要付錢。

此刻白田倒不敢上前了,他走得很慢,朝父母的方向幾乎是挪動著腳步,與紀雪瑞也拉開了一段距離,怕被父母看出自己想要的心思。等他終于挪到攤前的時候,大家都在等他。白夫人也已經同攤販砍了好一會兒價了。白先達覺得有些丟臉,用手推開夫人,從兜里數出六張錢來,扔在攤子上,讓他們抓緊挑。姐姐一下就選好了心儀的仙子圖案,雪瑞挑的是玉蘭花,只剩下白田了。

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花燈攤前,從前哪怕是路過,他也未曾瞟過一眼,生怕父母說他不懂事亂花錢。有這樣多的圖案,一時間讓他看花了眼。白先達在邊上催他隨便拿一個。母親還在不停地嘀咕:“哪里就會這么貴了,還不給講價?”白田覺得眼前一片大亮,晃得他都快站不穩了。紅蠟燭不停地燒著,仿佛將他罩在里頭,熱得要擰出水來。

他后退著擺手道:“我不要了,我從來就不喜歡這東西。退一個的錢吧!”小販一把將錢收了起來,勸他道:“大過年的不買一個玩兒?大家都有呢!”白先達更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裝什么?不是你搗鼓的,她們兩個女娃子敢張嘴要東西?”他想要解釋,白先達已經快步走到紀強的身邊去了,剩他一個人在攤前拿著一只孤零零的花燈。

那個花燈上究竟是什么圖案呢?白田還在回想,但他真的記不得了,好像是自己挑的,又好像是紀雪瑞替他挑了一個遞給他的。但當時的心情他卻記得十分清楚,不但沒有任何喜悅,反而是一道耀眼的恥辱!盡管那是他第一次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花燈,那小小的、一根桿子就能挑起來的紙燈籠,在他手中沉重無比,壓得他在日后的很長時間都不能看見花燈。

他還記得紀雪瑞問他為什么看起來這么難過。他想說那不是難過,是委屈,是折磨,也是無法表達的憤怒。他告訴雪瑞,自己可能回家會被罵的。雪瑞問他為什么。

“因為他們覺得是我讓你們要的?!?/p>

“可是跟你沒關系啊?!?/p>

他嘆了一口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可他們就是這么認為的?!?/p>

“我去和他們講?!?/p>

“你去講了,”他忍著淚,踢著腳下的碎磚頭,“他們就會覺得連這件事也是我讓你去做的?!?/p>

后來雪瑞好像就沒有再講話了,她走在前面,提著白玉蘭花燈。自那以后,他們一家子走出了白田的世界,也被遺忘在他世界的盡頭,也許是開頭。那次有沒有挨罵呢?白田記不得了,反正從小到大挨的罵太多了,由頭也太多了,多一次少一次又如何?

“嘟——”這應當是到廣州前的最后一個站點了,白田先叫醒了白先達,然后開始從鋪下收拾東西。他拖出預備要送出的禮盒,小心地吹拭著面上的浮灰。有一片玉蘭花瓣粘在上頭,不知道是在候車室還是車廂里粘上的,已經干巴得縮了水,顏色也是難看的黑。白田想將它拿下來,但是已經干在上面了,就像印在花燈上的暗紋。于是他把禮盒放在腿上,用手摩挲著它凸起的紋理,那地方也更黑了。他停下手,呆呆地看著窗外。

下午四點半的光線仍是好得不像話,忽而一排排高大的樹木闖進白田的視線,綠葉蔥郁,花瓣潔白,一直向上綻放,手掌一樣托著空中即將西沉的紅色圓盤。他忍不住將臉貼在車窗上看,此時花期正盛,濃郁的香味幾要闖進車廂里來。終于,他們到站了。

兩人在人流中被擠下了車。白田小心地察看手中的禮盒,沒有什么破損,只是粘過玉蘭花瓣的地方在強烈的光線下顯得更黑了,與眼前成排成排的玉蘭相比,真是不忍直視。它們是那樣的自由、茂盛、充盈,以南方的正大光明,襯托他們的蕭索和猥瑣。

白先達不停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衫,帽子是歪的,米白色上衣星星點點地濺上了鹵汁兒,還有怎么也撫不平的折皺。黑皮鞋上面是深深淺淺的腳印,比白面上落了墨汁更加扎眼。

紀強就站在出口處,等著他們走過去。廣東的溫度很高,很多接站的人穿的都是背心褲衩,夾腳拖鞋,依然熱得出汗,要不停地拿手扇風才行。紀強上身是短袖翻領的Polo衫,下身水洗長褲,腳上是一雙網眼涼鞋,站在人群中,不失學者風范。相較之下,白先達本就穿得過厚,衣服又不整不齊的,再加上被汗粘在一處的頭發,引得好多人側目。

他快步走到紀強跟前,不住地擦著汗,同紀強招呼道:“這兒可真熱??!侄女沒來嗎?”紀強淡淡地回了聲是,沖著白先達身后的白田笑了一下,自顧在前面領著他們走。三人一路并沒有太多的交談,一個勁地悶頭趕路,像是要盡快脫離開某種不祥的境地。

紀強將爺倆安置在學校門口的招待所,說,你們路上走了這么久,肯定累了,先休息一下吧!說完,囑咐前臺吃喝住全由他來統一結賬。然后,推脫說晚上還有課得趕回去,斷了白先達一起吃飯的念想。

紀強走后,兩人坐在招待所的床上,相對無言。白先達先是錯愕,然后是掩飾不住的氣惱,不曉得這位教授怎么是如此的待客之道,自己本也是應邀而來的呀!想了半天,終究也沒個頭緒,索性一股腦兒脫了個精光,跑進廁所沖涼。然后帶著白田去餐廳,海鮮點了一大桌子,還要了好些白酒。

接連幾天,除了留言給前臺讓白田來學校見見老師,紀強都沒再過來。白先達先前還能用他忙來開解自己,可一直這樣,怎么也說不過去了。每日除了吃喝睡,再沒別的事可做,甚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約莫又住了一個禮拜,他終于受不了了,托前臺告訴紀強自己要回去了,才又一次見到他。

還是這段路,不一樣的是,這次白先達拽著兩個碩大的皮箱,氣鼓鼓地走在最前面。好幾次他走錯了路口,被提醒過來,仍然能超到最前面,一直走在二人前頭。到了車站,他也并不道別,徑直爬上車廂,將箱子一扔便躺下了。白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看看車上,再看看旁邊的紀伯伯。

紀強依然不疾不徐,保持著教授風度。眼看著車快開了,他拍著白田的肩膀問道:“大侄子,你可知道這個世上有一樣東西是最慢的嗎?”

白田搖頭。

“是人吶!什么都會比人快,比如這火車的速度,比如這玉蘭的香氣,比如不脛而走的消息!”

回到家后的白先達,從不對人談及此次旅行的具體細節,對來詢問的人也總是報以一笑,滿含回憶但諱莫如深的微笑。他照常去單位上班,看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小姑娘,故意繞開?!斑@些個饒舌的長舌婦!”他在心里恨恨地罵道??山K于有一次,他分明聽到了“招待所”三個字。那哪是三個字?分明是三顆子彈,一顆一顆地射在他心上。他憤怒地沖出單位,走下凹地,習慣性地去找那個賣鹵味的小販。不久前他剛安排好的攤位,如今又被人擠到最角落的地方了。白先達無視他哀怨的眼神,問他要了包花生米。正準備回去,卻被小販叫住付錢:“白先生,我這是小本生意,您多擔待?!?/p>

白先生!白先生!白先達氣得一把將花生米塞進包里,頭也不回朝家趕。他不再是白主任了嗎?是啊,他從來就不是白主任!領導原本暗示這位子是要給他的,現在坐上去的卻另有其人,難道是自己會錯了意嗎?不是!一切都變了,從廣東回來都變了!

他奮力地向凹字的高處——家的方向——爬去,不一會兒他就累得直不起腰來,只能頭伸著朝前走。他從未覺得從這個底部向上走會如此費力。中間他停了下來,看向正對著的窗戶,不由得又是一陣無名火,為什么不開燈!為什么總是不開燈!是,天還沒黑,那就可以不開燈了嗎?

白先達惱怒地沖開家門,正預備發作,看到夫人已經擺好了飯菜。怒氣再次像一個硬塊哽在喉間,又問道,白田又沒回來嗎?還沒等人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發泄起來:“誰又對不起他了,要他天天躲著?老子累死累活,還得給他當孫子!”夫人用頭點了點房間的方向,暗示他說話小點聲。白先達的臉登時憋得通紅,猛地竄過去一把推開門,看見正在讀書的白田,瞬間便像泄了氣的皮球。訥訥地問道:“看書,為什么不開燈呢!”

窗外雨后微晴,天色尚明。凹地窩里人頭攢動,熱鬧如昔。白玉蘭高高挺立,狀如冠蓋,倒比之前長得還要好些。白田合了書,從抽屜里摸出一朵干花想當書簽夾進去,發現太厚實了,不合適。那是他從廣州帶回來的,生長在南方的白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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