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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鹿溪

2024-02-22 16:23任白衣
天涯 2024年1期
關鍵詞:書店班主任

白先生從未踏出鹿門書店一步,這間書店開張至今,也從未有顧客上門。書店前院的東北角,一架書柜,兩張玻璃鋼瘦腰椅,圍著一個黑黝黝的火盆?;鹋柙谴砂咨?,書燒得多了,就成了黑色。這種黑色,是隨時向人宣誓效忠的,是失去欲望的深夜狂潮退去之后,殘留于日間的一抹墮落的灰燼。

白先生隨手取出一本書,一頁頁地撕,殘頁再對折撕成兩半,他陶醉于書頁發出的悲鳴,更陶醉于燒書時那種介于生與死的灰燼味。老榕樹里的鳥將鳴未鳴之際,他屏息聆聽,黃昏的綠影千方百計地將鳥掩藏起來,鳴聲依然流出了樹心的欲望,猶如水晶雨點從翠綠云層中灑落。

白先生點燃了火盆里的書頁,注意到身側空空如也的座椅,就在火與鳥鳴的秋光里,他想起了鹿溪。

這座城市有些令人捉摸不定,人不如鳥,總喜歡用其他的東西替代他們的喉舌,鹿溪的舌頭恐怕是被他的畫咬掉了。白先生事后回想,如果鹿溪沒有遇見國畫,人生會是另一種光景,如果他沒有遇見鹿溪,他還是原來的他。

在這樣的城市,白先生的書店小得聊勝于無,他一時心血來潮,招聘了一名暑假工。無論是誰,都需要有人走進這間書店。鹿溪就讀于深圳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高高瘦瘦的,鮮嫩的胡須欲黑還灰,全身只有那件校服有一點可取之處。他來應聘時,白先生注意到他的衣服、頭發凝結著清冷的白露,或許他來自一個秋風夕起的黃昏。后來,當白先生決定出門尋找他的時候,映入他眼簾的也是那片未響應的暮色。時間失去了它的進程,這令整座城市看起來都軟趴趴的,摩天大樓、老村、古祠堂和他的書店,所有的建筑體內流淌的字符血液凝滯不動。

鹿溪在做自我介紹時說他喜歡國畫,并向白先生展示他的新作:水墨舒散的云山,分不清性別與年齡的云寡欲無為,春色在樹木的骨骼間暈開一團團心事重重的綠,蒼老的山皺著眉頭,細看之下又似摩天樓群,擁有三個影子的少年正在云煙飄渺處登天,腳下是無形的臺階,頭頂是冷漠的月亮。鹿溪問,你認為他是要去摘月還是入月?白先生問,為什么畫里的人會有三個影子?鹿溪的眼里浸透著一輪郁郁寡歡的月亮。這樣的月色,就是答案。

白先生于是有了期待,國畫里的書店是一種全新的解讀,那是莊子遇見了孫悟空。他希望鹿溪將其畫出來,讓他拿到焚書角燒掉。這是鹿溪第一次遇到有焚書癖好的人,他注視著白先生,眼神發出淬煉藝術素材的笑意。

于是,焚書角多了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白先生是在鹿溪缺勤的一個星期后,才意識到焚書角的座椅重新空了起來。仔細回想,鹿溪并沒有給書店帶來多少幻想的熱度,他自身甚至比書店更加缺乏冒險精神,仿佛他的生命在另一個時間進程里。

白先生得以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重新審視另一個被世人遺棄的解剖標本。鹿溪也是被這座城市剝奪了想象力的局外人。他那憤慨的血肉可以點燃太陽,早衰的心卻成了一顆白矮星。白先生知道那種感覺,身在人海之中,找不到一個愿意跟你視線交觸的人。人海就是死海。

暮光碎了一地,無人光臨的書店靜得有些讓人活不下去,白先生決定出門尋找鹿溪。

這座城的街道一直在瘋長,現代樓宇猶如一層層凝固的巨浪。白先生內心深處有一個秘密:他對這座城市懷有難以言說的恐懼感。他曾做過一個夢:深邃的海底沉眠著一頭沒有頭顱的古獸。這并非他的恐懼之源,他躲在書店內,只為了避免被門外的海洋溺死。他親眼目睹這片海洋溺死了無數光陰的講書人。他不敢有絲毫的僥幸之心,他永遠進化不出能在這樣的海洋呼吸的鰓。

白先生以囚徒的姿勢站在書店門檻上。鹿門書店的寂靜同樣浩瀚無邊,深似海,他在里面活得太久了,早已忘記了不敢出門的緣由,但身體還一直記得。他的腳尖始終保持在門檻外緣內側,連一毫米都不敢超越。他的靈與肉,成了臨時的敵人。

出不出門,這是一個問題,他知道只有邁出去,外面的人才能進得來,他也知道外面的人正等著一層層地剝開他的果皮,企圖喚醒果核內的十三名虐待狂,他什么都知道。他眼里的霧影滲入了心腦,本能占了上風,身體乖乖地走回書店。老榕樹下的座椅披掛片片新與舊的落葉,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除了落葉外,座椅已經找不到其他的飾品了。他坐下去,拿出手機翻看鹿溪的朋友圈。最近更新的信息是那幅山水畫,鹿溪打上了畫名——《三個影子的人》。

白先生給鹿溪發了一條信息。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手機悄無聲息。他又發了一條語音。晚風翻起了層層的夜浪,他摁亮了書店里的燈。這一刻起,他的世界存在兩種燈光:一種是書店的燈光,懶懶散散,透出一種秘密的溫暖,宛若無頭古獸的體溫;另一種是除此以外的燈光,說謊的,虛假的,戲弄的,每一道光影都有一個癲狂的名字,每一道光影都糾纏著無數的趨光蟲。

白先生打了一個冷顫。深海海底的無頭古獸藏著一個痛苦難安的秘密?;蛟S是它將自己藏在了這個秘密里面。白先生知道自己總有一日將會面對它。出于逃避這種命運的本能,白先生給鹿溪撥打了語音通話。第一通沒人接。他非常有耐心地撥了第二通。一個急躁的煙嗓音在電話另一頭叫了起來。白先生按住加快的心跳,抓起玻璃桌上的一片落葉,捏得手指關節發出緊張的聲音。

你到底是誰?一個煙嗓音問。

白先生聽到刀砍木砧板的聲音,有種置身于一個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現場的恍惚感,兇手喊著下一個就是你。他慌慌張張地掛斷了語音通話。秋夜漫漫,冷汗如露。白先生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的靈魂得了枯萎病,承受不起半點人間煙火的焦味。溺死時間的,不單是外面的人世之海,還有他自身的怪誕觀。

這時,電話鈴聲追了過來。他本能地以為是快遞或外賣,鹿溪的頭像在手機屏里跳動。白先生的心跳轉移到他的手指上,他恨鐵不成鋼地咬了咬手指,終于逼迫它以心平氣和的姿態去按下接聽鍵。

你是不是鹿溪的同學???

我……是他的朋友。

哦,原來是朋友,那你找我兒子有什么事?

就是……他之前不是在書店上班嗎?這幾天都沒來了,想問問他是什么情況。

上班?我沒聽他說過,那老板有沒有給他發過工資?

白先生愣了一下,仿佛聽到來自另一個人世的風聲。他組織了一下語言,還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就是有了,那間書店在哪里?

白先生報上了地址。對方說了聲“我收檔后過去拿”就掛了電話。

“煙嗓音”站在書店門口時,書店吐出的光與街燈將他的身影渲染成一個扭曲的生命體。這名中年男子的頭發黑的軟,白的硬,這令他的眼神顯露出矛盾性——妥協的漠然與生存本能的癲狂。他全身散發出真實的氣味,好像有成千上萬的死魚鬼魂游聚在其周圍。他的嘴角掛著尷尬的笑。白先生拒絕將他與鹿溪的父親聯系起來。男子直接說明來意,白先生只準許他站在門口,他不能讓這名來歷不明的男子破了例規。兩人互不退讓。男子眨眨浮腫的眼瞼,身上的燈光夜影,不論是濃的還是淡的,都悄無聲息。他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帶。

我是鹿溪的爸爸,來拿我兒子的工資。

鹿溪自己為什么不來?

那個沒命仔來不了了,他走了。

男子說這話時,眼瞳的表面蒙上一層乳白色的麻木組織。他捧著一個布滿多層次、多重迷宮的月亮,來到這里將其交給一個陌生人。一陣驚顫如黃河從九天上泄流而下,白先生聽到別人的死訊,被剝奪的卻是自己的生命,然后,一切又恢復了平常。

你說的走了,是死的意思?白先生說。

男子冷靜了下來。有些如夜色般深沉的話語,只適合說給陌生人聽。他說,五天前,鹿溪的班主任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鹿溪去參加班級暑假活動的時候,偷了同學的錢,我當時就問班主任他偷了多少,馬上把錢補給了她,我做阿爸的,又沒文化,除了給錢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他的媽媽是有講了他幾句,他還不服,說是沒有偷,他媽媽跟我天天在菜市場殺魚賣魚,手腳不敢慢,心性是有些火爆的。結果,那個沒命仔還要跟他媽媽打架,我沒理他們,直接就出門去了菜市場。搞來搞去,生活,讀書,學習班,樣樣還不都是要錢?聽他媽媽講,我前腳走,他后腳也跑了。到了第二日,班主任就來電話,說是鹿溪在學校的教學樓跳樓了。你說這不是讀書讀壞腦了?偷錢嘛,還了就算了,有什么了不起,我小時候也偷過,長大了還不是照樣過日子?也沒見我去殺人放火,你把書讀好就好了,為什么要去跳樓?

燈光,夜色,幽暗的綠影,它們運用明暗的對比手法,聯手將鹿溪父親推回到古代山廟的一個時光點,讓他成了一具褪色的泥塑。

你就沒想過鹿溪是真的沒偷?

這是老師說的,哪里還會有假?我們海陸豐人,老師的話就是圣旨。

我小時候經常把我爸騙得團團轉,我爸到現在都把我當作是誠實的乖兒子。

鹿溪父親的面色呈現痛苦難安的狀態,曾經深信不疑的秘密,成了一個等待探索的深淵之國。他有些難以置信,一個微不足道的過錯,竟然會發生這樣的變異。他所有的精力都耗在拒絕承認兒子遭難的現實上,無法同時面對兩個敵人。

要不你幫我查查看?我給你他班主任的電話,鹿溪的工資就當作調查費。

我去查?鹿溪出了這樣的事,你做人父母的,還天天去菜市場開檔做生意,我就是能查出點什么來,有意思嗎?

我不去菜市場殺魚,就會想去學校殺人。

這不是威脅,只是一種單純的悲苦陳述。白先生的面色沉靜了下來,無聲地答應了,這位失敗的父親和他一樣懦弱。他們彼此置換了敵人,構建了一個怪誕的互存關系。

陽光透著溫暖的牛奶味,新到的一批書,安安靜靜地坐在書店的木門外,它們無法預知焚書角有一個火盆等候著它們,對它們而言,死亡還是一個遙遠的概念。白先生站在木門內,將包裹拿了進來。書店這扇木門普普通通,像是他與這座城市保持聯系的一頁書。爬山虎沿著兩邊的籬笆開創一個新的王國,庭院如一泓輕盈的清水,春的氣息,夏的蟬鳴,還有秋的露影,盡是白先生想要的,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踏出門,便可一直做他的白先生。

白先生從新書的水墨香中嗅到了一首童謠的故事。一個無形的童話世界在他腦海里慢慢成形:帶磁石的筆盒、玻璃彈珠、鸚鵡、鬧海的哪吒、游戲里的英雄。如此熱情、高貴的國度,卻被書本出賣給了這座悖德的城。他不知道錯的是誰,他一直在這間書店等待這樣的國的還魂。

白先生嘆了口氣,亮起的手機屏幕顯示鹿溪父親發來的電話號碼。他機械地邁出書店的門檻,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尋找鹿溪,還是要去調查他的死因。一扇門,可以因他的選擇,分別通往生與死的兩極,他如何敢否定這座城、這間書店的怪誕?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張古老的地圖,在這張地圖上,鹿溪就讀的學校所處之地是一座宋朝的古城。古城的旁邊有一條顏色如琉璃綠般緩緩流淌的河,白首漁翁總會在拂曉的固定時刻,一根釣竿垂掛一線云煙里的曉月殘星。他還記得那水聲深處的故鄉味。面前的街道華而不實,高低不平的建筑單調,靠裝飾勉強扮演出繁盛的形狀,一旦燈火不再亮起,荒廢的灰塵會第一時間將它們腐蝕成一具水泥與鋼筋的骨骸,朝每位過路人不停地吐它那頹廢、灰暗的濃痰。

這是人的城,還是城的棄骨?

白先生想起不久前在門口發生的兇殺案,一只鋼的魷魚捕食一群皮影戲里的水鬼,事后逃到了月亮,結局無人關心。那個月亮大得幾乎占滿了整片天空,表面鋪著藍的、綠的、白的玻璃碎片,仿佛它才是地球。

此時,白先生的腳尖距離門檻外緣約八厘米,這是他與鹿門之外的世界的距離,也是老榕樹葉掉落地面的秒速。他的腳尖動了一下,挪了幾下,這個距離并沒有縮短一毫米,喉嚨卻幾乎緊閉了,胸腔的風聲回響在庭院里。風信子,紫嬋,紫羅蘭,那些含苞待放的,將花心付之夜色的,將花香交給泥土的,都不再想明天的事。缺乏美感的光刺破了夜的肌膚,海水從中擁擠了出來。它們的步態如凝膠,似沼澤,偽裝出彬彬有禮的紳士派頭。白先生雙手緊捏大腿兩側的衣角,所有的光都變得刺目起來,玻璃彈珠在耳膜上跳一曲華爾茲,那韻律難以捉摸又不想妥協,最后都以露水的形式逃出他的肌膚,化作絲絲縷縷的風。

他為自己的輕率與魯莽感到后悔,為什么可以這般輕易地接受鹿溪的死亡呢?這個想法猶如打開了一道閘門,無數的黑山羊從里面跑了出來,等待下一個覓食的機會。

白先生踮著腳尖走回了書店。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無人光臨的書店察覺。這里的樹花草木,還有光影里的寂靜,都在無時不刻地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整個書店都變得陌生,且有了敵意。他來到焚書角,拆開一個包裹,今天的書都是他從網站暢銷榜里挑選的?;盍藥浊甑奈淖?,在這個時代哼著下流的小調,說著諧美的故事。思想一旦貧賤起來,活著就成了罪過,只有火焰才能讓它們重新偉大。

白先生燒完一本書,才拿起手機,點開鹿溪班主任的電話號碼,撥號鍵猶如深水炸彈的開關。半個小時過去了,他依舊保持觀望的姿態,腦里卻突然思考起一個問題:現在是什么季節?夜色里的花香是陽春的氣息,身上的露水分明帶著秋的清寒。

趁著他的大腦在解謎的時機,手指擅作主張,按了下去。

電話里的班主任表現得像一只癲癇病發作的蟑螂,說幾句就笑幾聲,笑聲沙啞、急促,仿佛整座城市都是她的敵人?;蛟S她真的是蟑螂怪的化身,白先生毫不在乎,他自己就是一只神經衰弱的蝸牛。他們兩人借由電話這種世故、冰冷的器物,各自現出了原形。

班主任向他抱怨貧窮的故鄉給她帶來的傷害,高中老師殘留在她過往的色情污漬,學校的降薪,學生的可惡,還有同僚莫名其妙的惡毒。

鹿溪真的有偷同學的錢?白先生說。一場旱情正在他的發音器官上演,他的表情做作,像皮肉松弛的老媼僵硬地哭著。白先生知道他這種丑陋是愚蠢的,自找的。

這不是偷不偷的問題,我把鹿溪爸爸賠來的錢給那位丟錢的同學,他說他的錢已經找到了。我后來想清楚了,這名同學其實也沒指名是鹿溪偷的。

那到底是誰指證鹿溪?

沒人知道了,班上那么多學生,始作俑者已經沒人知道了。你知道的,學生是群居生物,只要有人開了頭,其他人就會紛紛附和,他們不會承擔獨自思考的風險的,他們很享受躲在始作俑者背后作惡的快感。

所以,鹿溪因為一場沒有人證、物證的指控而跑去跳樓?

跳樓?班主任提高了聲調,誰跟你說他是跳樓的?他是在教室里上吊的,不過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那繩子是他媽媽給他的,他跟他媽媽吵了一架,說是要去死,他媽媽就塞給了他一根繩子,讓他找個沒人的地方上吊。

白先生厭惡地掛掉了電話。在這出悲劇中,所有在場的人都認為自己是無辜的。白先生知道,包括他在內,所有的人都參與了。

鹿溪是跳樓還是上吊,這又是一個問題。

這座城市活得非常清醒,它有一個陋習,喜歡用新問題作為老問題的答案。無論是鹿溪的父親,還是他的班主任,白先生都不敢專信一方。他們的社會身份正是他們苦難的源頭。他們都是老狐貍,悄無聲息地將苦難轉移到鹿溪的身上,或許鹿溪最后的結局,正是他們潛意識里所期望的。

一個鹿溪,在一萬個人的心里,有一萬種死亡的方式。

白先生陷入了深沉的悲哀當中,為鹿溪,也為自己生而為人。這其實是一種虛偽的滿足感,他心知肚明,自己連門都不敢出,比鹿溪的父親和班主任更加卑劣。

門外傳來人聲。

來訪者是位十三四歲的女生,身著初中校服,腳下穿黑白球鞋,抱著英語、語文與數學課本,眼瞳猶如盛滿深黑果酒的夜光杯,清澈之余,藏滿郁香的秘密,馬尾辮溫馴地垂掛在清秀的后背,影子則是一叢正在盛放的簕杜鵑。白先生看到街道的無數樹影蠢蠢欲動,無名古獸的頭發正朝她爬了過來。白先生在她單純的五官上看到了一絲詫異,他橫立于門檻內,絲毫沒有側身或退讓的意思。無名古獸的頭發追了上來,章魚開始捕食簕杜鵑。這座人人都想闖進來的城市,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著這樣的無人察覺的兇殺案。白先生為了掩飾眼里的麻木,強迫面部的肌肉擺出一個世俗意義的笑姿。笑容僅維持不到三秒鐘,他就覺得厭倦與疲累。

你找誰?

我爸說你在找我哥。

你來得正好,我都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爸說你哥跳樓,我查了一下,你哥的班主任又說他是上吊自殺的,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道的道德太過敗壞了?

他們都是隨口亂說的,我哥其實沒有死,他只是逃了。

鹿溪妹妹的眼神堅定,她一字一字道出的話語也硬如鉆石。白先生從她的話語中聽不出熟悉的理性,他甚至懷疑這座城市只是某個哲人思考時,精神火花所閃現的幻影?;糜皬恼Q生到消亡只是一瞬,城里的人寄生在這個瞬間,從海里的魚進化到了用車輪代步的人。

那你說,你哥逃到哪去了?白先生說。

我哥之前就跟我說過很多次了,他說這座城市是虛構的,他想要帶著他那幅《三個影子的人》的畫,回到真實的世界。

白先生理解不了這座城市,卻理解鹿溪的痛苦,承認這樣的城市意味著同流合污。屈子月下問渡,最后選擇了自沉汨羅。

你哥有說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嗎?

這我哥倒沒說,我哥平時最愛跟我說話了,他說了很多,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過藝術是一種謬論,可是它使人自由,讓人不必再為荒謬而死,就沖著這句話,我相信我哥一定還活著。

白先生無法在她的邏輯上找到破綻。他問,你找到那幅畫了嗎?鹿溪妹妹說,沒有,一定是被我哥帶走了,我也想跟哥哥一起走的,可是我哥選了他的畫。我知道我爸他們跟你說我哥偷錢了,那不是真的,我哥的班主任是在公報私仇。她結婚的時候,全班就我哥沒給她賀喜的錢,只是畫了幅畫當作賀禮,結果她當著我哥的面把那幅畫撕碎了,嘴里還罵我哥不上進,都快高考了還有精力跑去畫畫。我哥也想給錢的,可是那要好幾千塊啊,我爸媽要殺多少條魚才能賺夠那筆錢?我哥跟我說班主任冤枉他偷錢時,我就知道,報復來了。之后,我哥就帶著他的畫逃了。

鹿溪的妹妹的花影被陰影章魚啃食得七零八落,一直被笑容禁錮的凄涼光景露現了出來。她說她昨晚叫他哥給她拿客廳里的書,她喜歡在家里使喚她哥,她哥也樂此不彼。她只喚了一聲,窗外很吵,屋里很靜,沒有人回應。她說她這才真正體味到失去親人的感覺,很冷,很靜,整座城市成了一座黑森森的原始森林。她又說,我哥人不在了,可是周圍的人卻一點感覺都沒有,班級活動照常舉行,我爸媽照樣殺他們的魚,連我自己也照樣上補習班,一天假都不敢請,我敢說我哥一定還在這座城市里,你幫我把他找出來,我沒錢,我可以每年都來你這里打暑假、寒假工,用工資來還你的調查費。

我就奇怪了,怎么你們個個都要我去找你哥?我跟你哥也不熟,你們父母呢?親戚朋友呢?

我爸媽很古怪的,我哥不在了,他們只是隨便編了一個借口,就繼續去殺魚了。他們一開始來這座城市,是想讓我們有一個好的學校上學,可是這些年下來,他們慢慢就變了,天天只想著去菜市場殺魚。打個比方吧,要是我跟我哥在馬路上發生了車禍,他們路過,知道是我們也不會停下來看一眼的,他們滿腦子只有菜市場里的魚,天天殺,沒完沒了,我也奇怪,那些魚怎么殺也殺不完,魚沒殺完,他們就正常不了。我爸媽已經忘記了他們為什么來這座城市殺魚了。

白先生有些羞慚,勉強地笑著,裝出禮貌的樣子。他慢慢地側過身,慢得就像走向行刑臺的死囚。他說,進來吧,我請你喝杯咖啡,你再跟我說說你哥的事。鹿溪妹妹怯生生地看向書店深處,天然的厭惡在她青花瓷般的面容上游走。她說,咖啡有什么好喝的,我哥上次讓我喝了一口,整晚都睡不著覺。她說完表示要回去復習了。臨走時,她說,你和我哥有點一樣,眼里總是怕怕的,也不知道你們在怕些什么。白先生一時語塞。書店外面與里面的人,彼此看望的眼神都是一樣的。鹿溪的妹妹的花影消失了,代之的是一個普通初中女生的身影。他看明白了,剛才目睹的怪獸食花的皮影戲,只是燈光與夜影的惡作劇。

當天晚上,白先生將鹿溪尚未結清的工資轉給他父親。他還未決定是否要接受鹿溪的妹妹的委托。鹿溪的父親、班主任和他妹妹所陳述的關于鹿溪的一切,本身就是一個人性悖論,一個人不可能在同一時間進行跳樓、上吊和逃離的行為。白先生認為他們所說的都是真實的,他們看到的只是鹿溪的一個影子。真實的鹿溪發生了什么,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次日。午后的書店,風信子,紫嬋,紫羅蘭,沒有一片花色是多余的,陽光與老榕樹劃分出清晰的界限,一路朝西而去,尋找一個蛻變成暮光的節點。白先生又在焚書角的火盆里點起了火,這次的書名,他看都沒看?;鸸饫镉幸环N哲學的語言,他的內心產生了將書灰塞入口中的沖動,人世不值得,只有靈魂才是合格的書頁。他的時間層層疊疊,曖昧不明,人生就像一盅忘記放鹽的靚湯,書店里的一切都不值得回味。他有些后悔,昨天不應該邀請鹿溪的妹妹進來的,書店里的清淡時光,往后怕是再無片刻的安寧了。

書店依舊無人光臨,黃昏如約而至。

白先生在抖音上看到一則新聞:考古學家在深圳一所中學的挖掘現場挖出一座宋朝的古墓,木棺里面只有一具少年的白骨,白骨懷抱著一幅畫卷。隨著鏡頭的推移,那幅畫徐徐而開,正是鹿溪之前那幅《三個影子的人》。他所有的生命活動都匯聚于他的眼瞳上,以至于他絲毫感覺不到自己在呼吸。他確信那具白骨就是鹿溪。鹿溪逃回了他的真實世界,又以非真實的形式回到了這座城。他只是抬抬手指,將屏幕中的畫卷劃走。所有死的鹿溪都不是他在尋找的,他的當下便是鹿溪最真實的死亡方式。

起風了。鹿門書店是他存在于人世的證據,此時,它在風聲中逐漸縮小,小得連一片落葉都裝不下。白先生茫然四顧,四周盤桓著頑固的死物,院子里的花草樹木,還有店里的書卷味,一切都看不到變好的前景。鹿門之外,活著的鹿溪在等著他。

他走向門口,他要去尋找鹿溪。

任白衣,作家,現居廣東深圳。已發表小說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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