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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紹璽的詩

2024-02-26 17:18馬紹璽
壹讀 2024年2期
關鍵詞:陽光母親

馬紹璽,文學博士,云南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云南省興滇人才“文化名家”。有詩歌發表在《詩刊》《民族文學》《西部》《草原》《西藏文學》《邊疆文學》等刊物上。出版詩集《秋天要我面對它》《襁褓與行囊》。獲第九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等獎項。

山毛櫸

葉是山毛櫸的唇

沿雨水的視線靜靜張開

讓天空看清擠在樹身兩側的語言

誰更親近腳下那簇深埋的

火焰

一朵花模仿一種笑容

或是山毛櫸一年的淚水

誰也說不清

也許是一些美麗的泥土

它們開在山毛櫸的眼里

憂傷之夜

為一種姿勢祈禱

把向往吹向遠方

埋進每一扇向陽的窗

鳥一定是山毛櫸的又一種果實了

作為鳴叫的傷口,它們

無力躲過

腳下的泥土和河流

這些陽光手里捏緊的血的聲音

懷念

那時,天上的云是說著話的

湛藍藍的

星星們結隊走過它們的門

那時,鳥們棲居寬廣的大地

秋天染紅了它們的嗓音

只是,起飛后

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時,我走在孤寂沉思的林間

像那率領春天一齊開花的黑少年

納帕海

牧人的帳篷邊我遇見你

藍眼睛的納帕海

你有

一夜的星宿和半扇

小小的窗

以及馱來飛鳥的

十二月的馬匹

——全在這里了

幸福的我們和熱愛草場的人民

還有黑夜中

光芒閃爍的青稞

秋天要我面對它

如果陽光命令,我就刻寫陽光

在萬物散布的大地上

用南國的溫暖和農夫耕作的細心

如果秋天命令,我就刻寫秋天

用天空的寬廣和精明

催促果實成熟,在季節里加進最純的甜漿

如果村莊命令,在蘆花枯敗的河岸上

我祈求泥土將我釀作

稻谷玉米和馬鈴薯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像直插而入的刀

深入事物內部

中斷了我跟朋友的交談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便收買了整個空間

像一個預先存在的妓女

在我窗外肆意地奔跑

并用帶寒的手

劃破我們的深處

很簡單地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便是整個世界

它湮沒了我們以及昆蟲的叫聲

我們誰也說不出更多的感慨

除了滿腦子的風聲和雨聲

那是我們的一些日子,

一些秋天的日子

那些夜晚

我們把火種藏在深處

用植物普遍生長的饑渴相互交談

雙手靠墻

像游戲的孩子

我們的語言觸摸黑夜的真實

并且深深理解

我們各自來到對方的暗區

然后點燃火,深藏的火

柵欄之內照亮一切的火

那樣明亮的時刻

我們無限地樸實,像田間勞作的農民

我們圍火而唱

火啊火啊,請寬恕我們,燃燒我們

因為這全是你的賜給

因為早晨播種的我們下午便已收割

然后又在子夜之時祭祀我們的神

鳥類的神,河流的神,原野上葡萄架下的神

頓時,我們是寬廣的糧倉

置于時間和真實的內部

我們接納,承受

并且帶著廣泛的寬容

就是那些夜晚,當黎明擦洗天空

在早早的大路上

我們渾身接近了生存

以及天空中更好的陽光

要是我也是一只鳥多好

夏天,你手中的世界

何其廣袤

你綠化了我的心

把青草和陽光賜給我

我看見鳥們在歡樂地鳴叫

(盡管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

它們每天拖著

長長的

幽怨的愛情

跟太陽一起

在我們的頭頂以及樹林間

飛行

夏天呀,要是我也是一只鳥多好

你看,你手中的世界

何其廣袤

它讓我想走出房子

像草們那樣青青地綠

像鳥們一樣高高地飛

你藍色憂郁的內心……

玫瑰

你的內心是泥土和美麗

你的內心是孤獨和遠方

星星

你的內心是藍色的憂郁

窗前那棵樹

我六歲那年,父親還沒有

種下窗前那棵樹

可如今

它已遮蓋了我家的屋頂

——我是早起洗臉時

毛巾劃過眼前的瞬間

忽然注意到它的長大的

我聽見一群人從山坡上下來

我聽見一群人從山坡上下來

黑得平坦無垠的夜是她們的路

那些黑色的面孔和談話

告訴我

一群姿態正趁夜潛來

并申明,那是些

多情的女孩

身體和笑聲一并擠滿了黑夜

這就是我聽見的一群人

一群女孩

她們正從山坡上下來

像一列

晚點了的火車

她們依然走著,像記憶中

那列晚點了的火車

歡快地,把笑聲

陣陣地送到高處暗淡的天空

讓所有的夜和黑

發出星星那樣的光來

照著自己走路

我在墻內的小屋里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

拉亮我的燈

或者

動身出去迎接

音樂會在最早醒來的……

音樂會在最早醒來的

鳥群間舉行著

劇場

就在有七棵樹的小院里

七棵樹

是不同顏色的七個演員

在鳥兒間飛來飛去

我躺在黎明與黑夜交匯的時刻

像挽歌里無法從昨天醒來的

樂章

獨奏之后

音樂會在我夢中

走向歡悅的合唱

歌聲里灑滿新生的陽光

法署村

我來到之前

它就在這里生活著

陡峭的山坡,把它

像一排青稞架一樣

豎立在荒涼大山的肩上

幾乎是空寨了

年輕人都坐著途經村腳的汽車

去了武定,去了楚雄,去了昆明

去了深圳、北京,或者上海

就連剩下的羊群

也愛在高速路旁吃草

有汽車馳過時

它們會停下嘴里的活

聽牧羊人那句

“還是高速路上才有風景”

老人們在院墻里

吃飯,睡覺,曬太陽

還常年喝酒

孤獨的他們

非常樂意跟我的錄音筆

傾訴他們勤勞掙扎的一生——

“五年前修高速公路時

那個住著我們神靈的山洞被挖了”

——當第三個老人再次說出相同的話時

我的錄音筆閃了一下

沒電了

五月二日,我們夜宿法署村

一切都靜得有些害怕

讀馬金蓮小說《長河》

伊哈死了,大雪給他蓋上一床被子。

小小的素福葉死了,大雪給她蓋上一床被子。

母親死了,大雪給她蓋上一床寬寬的被子。

老老的穆薩爺爺死了,大雪給他蓋上一床厚

厚的被子。

死亡是時間黑色的伴侶,如河水,

透過白雪緩緩流淌;

像一個女人的懷抱

用無盡的蒼茫

把村莊裹進她寬闊溫暖的

胸膛

妻子的出走

每天去菜市場

你都要和許多人講話

漲了又漲的菜價

無法判斷陰晴的天氣

各種說不清的疼痛

所有說了又說的重復

……

可是,那天,跟你說話的也許是上帝

時間也許只有三秒

甚至更短

你選擇了空手而歸

回家時還帶來了從未有過的表情

你輕輕地說

你累了,你要慢下來

你想把自己像豌豆一樣

儲藏在遠古的記憶里

你還想……

兒子不解地望著你

只差把聲音哭出來

之后,你獨自去了遠方

去聽了洱海的寧靜

看了玉龍雪山的飄渺

你把嘆息放在灌木的肩膀上

還把幾根早白的頭發埋在鷹的故鄉

三天后

你還把高跟鞋也借給了瘦瘦的金沙江

“那不是愛情的表達”

你說——

“一條大江更不容易

雙腳到處,不知撞碎了多少巖石

老巖變成了砂礫

堆滿河床的苦難和疼痛了

還得不回頭地走……”

幸虧有你

我天生膽小

親愛的,幸虧有你

在塵世替我

向陌生人問路

如果我先死了

我一定會在

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等著你

請你替我問

通往天堂的路

如果有來生

哪怕隔得再遠

人海再茫茫

我也一定想辦法

找到你

請你繼續為我

問另一生的路

母親的藝術

母親的藝術,就是

用最勤勞的雙手

把陽光植入田野的深處

讓鄉村飄滿泥土的芬芳

用從少女到老嫗的時光

把故鄉雕塑成

稻谷、蔬菜、向日葵和子孫們

瓜熟蒂落的天堂

母親的藝術,就是

用一生的信仰

與陽光為伴

在最樸素的事物和人情中修行

把破碎撫摸成平整

把時間雕刻成家屋

把暗夜守成光明

把平凡養育成美德

傷口

我的身心從小就布滿了傷口

有針尖扎的

有石頭砸的

有刀從背后戳的

有黑暗和貧窮灼傷的

當然,也有自己摔傷的

……

有的傷至今還開著口

看得見里面千瘡百孔的靈魂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就是這些帶血的傷

養育和創造了我

它們是另一種乳汁

帶著疼痛味的乳汁

讀曾昭掄的《緬邊日記》

出自化學家抗戰期間

由昆明到滇區邊境的考察

文字鑄就的日記

像一座故鄉的博物館

里面珍藏著

綿延千里的滇緬公路

以及滇緬公路出生時的激情和樣子

一個天上完全無云的晴天

“道治”牌汽車愜意地

穿過昆明湖旁的一片壩田

向西行十六點六八公里

是尤加利樹和白楊的碧雞關

又西行一百二十五公里

是熬制食鹽的一平浪

再西行二百五十二公里

車已過楚雄,公路盤旋上山

當眾峰都來到腳底時,化學家相遇了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詩人

滇緬公路的高潮在楊梅嶺的“杉松哨”

那里,一個走出了時間的鄉下女孩

戴著山茶綴成的花冠

玫瑰色的臉也被點燃

在“功果橋”,瀾滄江自群山中流下

濤聲里沉浮著老虎翡翠色的吼聲

而它野性的四蹄早已流浪到

七百五十九公里外橫跨怒江的惠通橋了

江水的西邊,是住著

和尚、土司、土人和洋人的

芒市、遮放、護浪、畹町

……

在所有的書中,只有這一本

能引領我回到故鄉

它讓我看見了

我可能的腳印

一串串地

在文字中排列著

秋已深了……

秋已深了

媽媽——

應該安放在

哪里?

母親,我對不起你……

那個一片冰心在玉壺的詩人

如果你遇見我母親

請不要告訴她

這幾年的我

每天在哪條路往返

每天在哪一間房子里荒廢和凋落

每天怎樣一寸一寸地感受生命的卑微

求你了,請不要告訴我的母親

因為

我對不起十月懷胎的痛苦

對不起乳汁的溫暖和純潔

對不起故鄉的陽光和泉水

我和我們

秋天,午后小睡醒來

發現,自己

并不完全躺在床上

有一部分

還在前幾天住過的小酒店里

有一部分

在剛剛坐過的

北方原野那列行駛的高鐵上

有一部分

被某些人

朝他們的方向

使勁地拽著

還有一些部分

上了山崗

隨云飄蕩

離我最近的那些部分

也已經在時間中碎裂

像窗臺上下午金黃的陽光

我想起床去追他們

讓他們帶上我

一起

無論天涯海角

無論哭泣微笑

無論

青絲

白發

可是,他們實在太多了

各在各的方向

各在各的遠方

他們把我留下

在一個孤獨的

他鄉

愛和恨

好幾次

母親對我說:

“唉,你們弟兄幾個,

剛剛還在我懷里,找奶吃,

即時就個個成了半老人了?!?/p>

說這話時,蒼老的母親

眉宇間充滿了無奈和懊惱

母親也許在想

要是

我們都是她手里的蔬菜瓜果就好了

她要用積累了一生的農家智慧

讓我們在來年春天

重新——

發出新芽

開出

新花

黃菊

大地上的野花

我課堂上的小女孩

泥土的滋養,說話

帶著露水的味道

還有,夜色的體溫

書房里插滿了

拇指大的風箏

……

最大的遺憾是

父母常在落日時分的海邊

彼此把對方的影子

打倒。甚至是

活埋

她告訴我,她故鄉泥土的深處

埋著大片大片紅色的銅

大地的心臟

火焰往暗處燃燒

而她把一雙

穿牛仔褲的腿

深深踏進稻花的胸膛

仿佛大地長出的根

責任編輯:黃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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