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植物學家23年尋寶：風霜染雙鬢，云海覓仙蹤

真顏

背上干糧袋，揣著砍柴刀，挎起老相機，頂著一頭花白頭發，邁著矯健的步伐，日復一日在深山密林奔走跋涉，這就是湖北省十堰市竹溪縣啟良植物研究所的負責人甘啟良病退后的日常。

23年來，甘啟良行程20多萬公里，踏遍家鄉的群山萬壑，歷盡艱辛開展植物資源普查與研究，出版三部專著，解開竹溪植物王國的密碼，用累累碩果驚艷了國內外植物界。

鮮為人知的是，甘啟良從門外漢成長為“植物專家”，離不開家人的支持，更離不開愛妻李盛蘭幾十年如一日的愛與付出……

“老新聞”半路出家：為野生植物建“戶口簿”

2001年的一個秋日，李盛蘭正在做家務時，門外傳來熟悉的敲門聲。她急忙打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竟是一個胡子拉碴、渾身臟兮兮的“撿破爛的”。

“老婆，我回來了！”就在她納悶之際，“撿破爛的”笑著說話了。天哪，她的丈夫甘啟良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

甘啟良于1952年出生于竹溪縣蔣家堰鎮藥王廟村，妻子李盛蘭比他小一歲，也是土生土長的竹溪人。早些年，擁有大專文憑的甘啟良擔任過竹溪縣委辦公室秘書科副科長、竹溪電視臺臺長，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新聞人”。李盛蘭在照顧兩兒一女的同時，開了家小商店，一家人的生活尋常也幸福。

1999年10月，甘啟良因做心臟支架手術，辦理了病退手續，離開了工作多年的電視臺崗位。

2001年，得知竹溪縣委、縣政府啟動縣域植物資源普查，忙慣了的甘啟良坐不住了，打算接下這個擔子。李盛蘭擔心他的身體，顧慮重重。

甘啟良告訴妻子：“我在電視臺時，曾經有專家來調研，說竹溪縣大山里的植物只有970多種。我現在退休了，正好有時間弄清楚究竟有哪900多種植物！”聽甘啟良這話，李盛蘭知道，丈夫心中的植物夢想又蠢蠢欲動了。

甘啟良從小就看到家中長輩經常采集草藥。幼年時，一個和他一起放牛的小伙伴吃了不少有毒性的馬桑果后，昏迷在馬桑樹下。之后，小伙伴的家人從山上挖來幾種草，搗成漿后喂給他吃下去，沒一會工夫，小伙伴就醒了過來。小小年紀的甘啟良驚嘆不已，自此遇到各種不認識的花花草草，就回來向家人請教相關知識，漸漸掌握了不少藥草的用途及用法。

甘啟良掌握的藥草知識也惠及到李盛蘭。那是1988年，李盛蘭深受急性黃疸肝炎的困擾，苦于當時醫療條件的限制，她遭了不少罪。甘啟良心疼妻子，查閱了大量醫學書籍后，他自己開中藥、找草藥給妻子治病。沒想到真的藥到病除，李盛蘭開心得一次次在親朋好友面前夸丈夫，甘啟良樂在心里。

甘啟良找到竹溪縣委，主動攬下植物資源普查的重任。李盛蘭清楚丈夫決定的事不會輕易改變，轉而支持他的選擇，并一再要求甘啟良：“大山里危險多，你一定要將自己的安全和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薄昂绵?！”甘啟良笑呵呵地答應妻子。

開展植物資源普查需要經費和辦公場所，彼時，竹溪縣是全國貧困縣，政府能為甘啟良提供的條件不多，甘啟良干脆用工資充當經費。雖然全家6口人只有80多平方米的住房，李盛蘭還是騰出陽臺給他做標本室，小兒子的房間則成了他的科研辦公室。

為了節省經費，2001年8月，甘啟良找來一輛舊吉普，臨時請了位司機，帶上老相機以及李盛蘭為他準備好的干糧、砍柴刀，一頭扎進了人跡罕至的十八里長峽，開啟了自己的考察之旅。

十八里長峽位于竹溪縣西部，距縣城大概5小時車程，這里有幾十座海拔2000米以上山峰，高峰深谷落差2170余米。甘啟良一連好幾天在密林間披荊斬棘，給植物們“上戶口”，衣服不是破了就是臟了，結果回家時被妻子當成了“撿破爛的”。

丈夫第一次進山考察植物就和之前判若兩人，賢惠的李盛蘭不用猜都知道他在山里吃了不少苦，第一時間為丈夫做他愛吃的竹溪蒸菜，給他加餐，孩子們也都趕回家團聚，甘啟良暖在心里。

甘啟良每次外出少則一周，多則一個月，也經歷了諸多生死考驗。一次，他被“蛇皮蜂”蜇到疼癢難忍，好在他就地取材，拔了一種草藥為自己療傷；還有一次，他剛剛爬到半山腰的懸崖峭壁處，就看到一頭黑熊在巖頂上面追趕獵物，他嚇得全身貼在粗糙的巖石上，一連幾十分鐘沒敢動……不愿妻子擔心自己，每次回家他都不跟她說起這些。

但有些危險逃不過李盛蘭的“火眼金睛”。一次，甘啟良剛進家門，李盛蘭就發現他臉色不對勁，仔細一看，他的右手受傷了。原來，甘啟良在爬巖壁時腳底突然一滑，他隨著石塊跌下山谷，右手小指骨節頓時斷裂，鮮血直流。李盛蘭急壞了，馬上陪著他到醫院看醫生。還有一次，李盛蘭看到甘啟良的褲腳上有新鮮血跡，才知道他前兩天被旱螞蟥咬了，李盛蘭很心酸。

丈夫的考察工作太難了，李盛蘭不敢讓他一人進深山，兒女們也擔心他的安全，兩個兒子只要有空，都愿意冒著會遭遇毒蛇、野豬襲擊的危險，陪他采集標本；女兒和兒媳主動幫他把手寫的植物志草稿錄入電腦，幫忙趕制植物標本。

夫唱婦隨的浪漫：一起尋寶一起繁殖希望

2002年夏季的一天，大兒子陪著甘啟良進十八里長峽。途中，天空突降大雨，破舊吉普車禁不住泥濘山路的考驗，不斷打滑，直至兩只輪子懸空在懸崖上。生死關頭，父子倆冷靜下來，找來木頭一點點將輪子支回路面，再合力將車子推上山埡，這才化險為夷。

回家后，渾身上下濺滿了泥漿的大兒子還是心有余悸，忍不住將一切告訴了李盛蘭：“媽媽，當時真的好恐怖，我們膽都差點嚇破了！”李盛蘭魂都嚇飛了，氣得哭著怪丈夫：“你不做那工作不行嗎？當真不要命了？每次你一出門啥時候回來，我就急到啥時候，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甘啟良理解妻子的心情，可自己的夢想是考察植物，再說，為支持自己調查竹溪植物資源的工作，縣政府和家人都全力支持，自己怎能知難而退？

聽說甘啟良的舊吉普車不安全，竹溪縣副縣長把自己的用車借給他，李盛蘭的擔心才減輕了些。

哪知，有了新車后，甘啟良又提出要學駕駛。李盛蘭不同意：“你都五六十歲的人了，身體又不好，還學啥開車？”甘啟良耐心解釋：“你放心，我會注意的。我學會了開車，想早點走就早點走，不用麻煩別人，這多好??！”甘啟良的話不無道理，李盛蘭權衡利弊后，最終還是依了他。

甘啟良拿到駕照后，想著他有高血壓、頸椎病等基礎疾病，李盛蘭不放心他一個人，毅然關了經營多年的小商店，開始陪他翻山越嶺地考察植物。

日復一日，甘啟良收集的植物種類已超出了之前的專家統計的900多種。李盛蘭一如既往地白天陪他上山，晚上幫他整理標本。

從2003年初開始，意識到自己缺乏專業知識，甘啟良背著他的植物標本，自掏腰包到武漢、北京、昆明等地，拜訪中科院院士吳征鎰、王文彩等植物科研界的專家學者，求證植物分類和變異情況等相關知識。

甘啟良出門在外，每一天都需要開支，為了讓他在外手頭能寬裕點，李盛蘭省吃儉用，每次都盡量多塞給他盤纏，甘啟良推辭不過，也舍不得多花錢，總是買最省錢的車票，住最便宜的旅館。

得益于專家們的指點，2005年，甘啟良完成《竹溪植物志》的編撰、出版。這本書受到中國植物學泰斗、中科院院士吳征鎰、王文彩的高度好評。8個月后，這部專著獲得了湖北省科技進步二等獎。

甘啟良沒有滿足，《竹溪植物志》并沒有記錄全部竹溪縣的植物資源，2007年起，在妻子的陪同下，他在全縣范圍內進行第二階段植物資源調查。

2007年秋天，就在甘啟良忙碌之際，他的母親、岳父、岳母相繼病危，他和李盛蘭要照顧三位老人，每天忙到腳不沾地。甘啟良母親住院后，被病痛折磨到痛苦不堪，甘啟良為了緩解母親的病痛，用自己的雙手墊放在母親身下。李盛蘭和兒女們都輪流照顧老母親，讓他可以多騰出一點時間忙工作。

不久，甘啟良發現了新物種“竹溪風毛菊”，更難得的是，他還發現了百年絕跡植物羽葉報春。甘啟良首先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妻子。

丈夫的考察工作有了重要發現，李盛蘭比他還開心。隨后，為了保護這一瀕危植物，夫妻倆又一起采集種子，在自家陽臺上搞起了人工培育繁殖。

聽甘啟良說報春花喜陰，李盛蘭特地在基地種了一大片玉米為它們遮陽，幫助丈夫成功掌握了陜西羽葉報春人工栽培技術，甘啟良由此成了我國野外大面積繁殖羽葉報春的第一人，彌補了世界植物標本史上的空缺。

又歷經了4年艱辛探索，甘啟良為竹溪縣向第四次全國中藥資源普查交上了不錯的答卷，包括植物標本1400多種、重點藥材標本140多種、照片8000多張，受到國家和湖北省中藥材普查辦領導及專家們的好評。

23年來碩果累累：護住一片綠靠你靠我

2016年，甘啟良精心編撰的《湖北竹溪中藥材資源志》出版在即，他和妻子卻因膽囊疾病幾乎同時病倒，住進了同一間病房，先后接受手術治療。

即便飽受病痛侵擾，甘啟良還是心系著作的出版事宜，疼痛稍有緩解，他就在病床上校對書稿、鑒定植物，李盛蘭看在眼里，疼在心間。

讓夫妻倆深感欣慰的是，在他們住院期間，孩子們都來看望、陪伴，兩個兒媳和女兒更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

就在甘啟良和妻子出院后不久，他的《湖北竹溪中藥材資源志》順利出版，這部著作成為中國首部縣級全彩版中藥資源志，也是目前唯一一部進入《中國中藥資源大典》系列叢書的縣級中藥資源志。

李盛蘭知道，甘啟良為這部著作付出了太多心血和艱辛。為了采集稀有、貴重的太陽花藥材標本，甘啟良曾6次攀爬竹溪縣最高的蔥坪山峰，最終在一處懸崖頂部找到太陽草。其中的一次，由于山路難走，甘啟良、李盛蘭和一名向導當天甚至沒有能上到山頂，夜晚只好在半山腰升起火露宿。

那天晚上，山風蕭蕭，露水深重，看到甘啟良和向導睡在潮濕的山坡上，身上沒有蓋的東西，李盛蘭怕他們凍感冒了，一看到火小了就添柴，忙活得一整晚都沒有睡……

夫妻一同跋涉在深山中，甘啟良時不時向妻子介紹看到的奇珍異草，讓她見識這些深山的寶藏。李盛蘭嘆為觀止。

2022年的一天，甘啟良指著幾棵高大樹木，給妻子科普：“老婆，這就是列入國家級保護的活化石植物珙桐。這里還有紅豆杉、銀杏、連香樹、香果樹等珍稀樹種，好多以前都被當普通木材砍了?！?/p>

“可能大家像我一樣不認識，真是太可惜了?！崩钍⑻m不無惋惜地感嘆，也更明白了丈夫考察植物的意義和重要性，支持他的決心隨之增加。

與甘啟良奔走在大山密林間的時間越長，李盛蘭越心疼丈夫。每次回家，為了減輕甘啟良的勞動強度，李盛蘭都搶著幫他整理標本、烘烤、上臺紙，常常一干就是到深夜。

而每次進山，擔心丈夫遇到蛇類，李盛蘭總要他手上帶把刀或一根棍子。怕他被山螞蟥咬，她從不忘要叮囑他把褲腳扎起來，可就算如此也防不勝防，甘啟良還是曾被兩只草蜱（一種吸血蜱蟲）叮進了大腿里，山螞蟥也在他的小腿上留下30多處深深淺淺的疤痕。

多年來，在妻子和孩子們的支持下，甘啟良共采集植物標本2萬余個，拍攝植物照片一萬多張，細致地替竹溪縣的植物建了“戶口”，開啟了我國縣級植物研究之先河。

2023年年底，甘啟良又驅車外出進行資源考察?？疾鞖w來，李盛蘭像平常一樣，做了他最愛的竹溪蒸菜犒勞他。席間，夫妻倆和兒女孫輩們有說有笑，喜悅與和諧溢滿全家人的心田……

編輯/戴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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