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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靈(外二篇)

2024-03-02 16:15楊亦頔
大理文化 2024年2期

橫斷,有形無義,西南擠褶的群山是活物,壯實的根系透吸了千百年來每一針落地的雨,每一片卷土的風,每一聲驚腔的雷,甚至還有萬物生靈的魂。

當我們在山中作為另一種生命體而存在,一定有人看著我們的足印,聽著我們的只字片語,聞著我們身上難以名狀的體味,誤以為莽野的荒原中一直潛藏著神明的痕跡。

1

當我用鳥的眼睛看清了山間的水面時,我已經引發了一個故事。

“水面有落葉,鳥輒銜去?!蔽业南茸鏌o意識的行為被幾百年前那個無名史家記錄了下來,而這一切發生在蒼山。

山尖攢雪,枝葉褪青,不是開花的一季,杜鵑的虬根也是蒼山動的凡心。接一捧天雨,手指縫上漏出來的就是十八股溪水。繁寂有時,過了春,杜鵑葉子綠得持重,吐納霧氣,偏生從腳趾上爬過去的雪水又是亂心的。抖壁展卷,驟開的山屏,捋不順的飛草雜樹全部收蘸在毫尖上,只用了一筆就傾吐出來,點花青石老松就是蒼山的筆法。邊角上的游云再輕也是紙鎮,紙上有破開的,一眼看穿天光。自生的巖菜雪茶是不得歸回的蜉蝣,遠水,封釉的潭子連山接地,不知是棄謫的仙物還是遺失的神跡。

連我們鳥都知道,蒼山洗馬潭是那些人膜拜和敬畏的神跡,他們會說,很久了,觀音在潭中豢養黑龍,黑龍春夏居溫泉,秋冬棲龍潭。養過黑龍,潭水至今都是黑色。他們還說,潭水呈黑因潭底鋪砌黑石板,不是天造是人設,史載,洗馬潭古稱“高河”,曾為南詔“遏寒流潦高原”的庫渠,沐民澤物,功德無量。自己在意念中虛構神跡,又在時間的某種別有用心的誘騙下砸碎神跡,甚至開始懷疑,人類的智商也許并非我們想象的那樣高如蒼山。然而,這些與我有什么關系,我只看到化不干的雪,稍綠的草甸,紅白杜鵑跳染是野性而不見狂態的火?;ㄈ~歸潭,我飛身銜走了潭面上的浮葉,有人又指著我這只野鳥說,看,神的使者。

我愛熱鬧,我飛身穿過盤花堆繡的樹葉子,起伏的山風沖淡了我的聲音,新筑的影視城“皇宮”宮墻上的金彩掉了一角,黃綠交染,傳奇越界。

我歇坐在一個老人的肩頭,準確地說,是一個坐在王宮前虛設的老僧,畢竟,王宮也是假的。你就想象,他以身積塵,影入青磚,日月累迭無聲,路過的人說蒼山是神跡,連同這個孤僧。老僧開口,說了曾經路過他眼前的人事。國王之女愛上了獵人,二人逃到玉局峰頂結為夫妻。蒼山苦寒,獵人到羅荃寺為愛妻盜取御寒寶衣,被羅荃法師打入洱?;癁槭?,妻苦守而死,精魂化云。每年蒼山望夫云現,洱海厄浪洗天,是王女要吹開海水,見到海底石騾才罷休。行人問,是哪世哪代的國君。老僧言,南詔。行人笑,出家人也樂道男歡女愛。僧人笑,蒼山雪終世不化,洱海水無波無瀾,女云孱弱虛渺依舊年年現身,蒼山里的情愛本來就與風月沒有太多關礙。行人問,往來山間“漁樵耕讀”的隱者。老僧言,五月,邑人取蒼山古雪,調燉梅蜜汁食用,故人楊升庵留下舊句“雙鶴橋邊人賣雪,冰碗啜,調梅點蜜和瓊屑”。走幾步,山海相接處就有人跡,左耳吆唱右耳泉鳴,來去由人,蒼山無隱。老僧的話我聽不懂,只在他側首看向我的時候報以一聲不大不小的短鳴。

住在山下城里的人一夜聽寒,早上起來第一眼就是對著蒼山,頂上的雪又延下來一截了,可能是源自神靈的點撥,或者,僅僅是一只微不足道的鳥扇動了它的翅膀。

2

老路過無量山,窩藏在深霧里的路邊店是附生在樹干上的香蕈雜菌。只知循了味道,是去山里訪花的,我聽見有人說,腳步輕些,無量山的草植都是有心的。好像是在說我。

山道不平,坑洼缺石,不曉得是多老的回音,墊進去的馬鈴聲被風一洗就淡了。舔青啄綠,主人家的雞狗底氣足,不避生人。歇在山坡邊角上的獨房子,草樹是肌皮,跳光隱白的澗流是大地上的掐痕,沒有來路去向,我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人誤入無量山。

黑提壺孱水,茶不燙嘴,裝過小蕎酒的空杯子,杯身上畫的紅梅花執迷在金茶湯里面,色濃不苦。紙脊書背上的“味釅、條索壯、茸毫顯”不及嘴里面彌香的這口。在無量山,這些人儼然把自己當成了識貨的茶馬商,借道,驚了山間修行的靈物,比如我。由于嗅覺器官的虛弱,我對人類的吃食并不感興趣,我只知道,他們像很多年前的趕馬人,喜歡木槌舂干巴,鑼鍋燜飯,大塊切的火腿肉,不放鹽的青菜湯。他們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出了路邊店,天頭地腳凡是爬進眼瞼里的花樹都是自己豢養的活物,打馬在前,山歌裂天,哪怕在人間過得七零八落,也要在無量山過幾天馬鍋頭的日子。

云犟霧呆,弱水緩坡,茶山難成景。山谷里有我的舊識,它們成了氣候也是拜茶山主人的隨心之舉。原意是遮蔭避陽,主人在茶山上間種櫻花樹,都是人工手植,時日長了偏偏讓櫻花樹也生出了模糊的靈識,攪擾茶山的修行。盤坐齊高的茶樹,敢不敢睜眼,身邊都有暖紅的柔火燒燎云霧,自燃自滅?;ㄆ谝恢?,櫻花留在影像中的身形艷得發假,襯了茶山,不知是誰動了凡心。采收一季,又不是拍電影電視劇,莫刻意去茶山上找盛裝甜歌的彝女;紅的遮陽帽是去歲枝頭的殘蕊一點,茶葉也要靠“哄”,白生生的手,綠茵茵的茶青,采茶女開口輕輕的那聲帶著櫻花香:“你不記得我了噶?”繡在布鞋上的泥巴,天上滴漏下來的雨水,身在茶山,不見茶山。大山深箐霧氣蒸涌,掩蓋野樹雜獸,在山上種茶的人都說,再往深處走,有老古輩上就生的野茶樹;而我不認識它們,它們太老了。

在靈寶山一帶,我們挺聒噪的。

無量山區有靈寶山古寺群,每年農歷三月有信眾朝山打歌,平時只有一個老人守著,也算香火不斷。石階生苔,老樹欺路,石洞泥梁就是殿,檐瓦上的野草惹水,被香煙渡了。人力不及或者心力不及,也有走不到的,靈寶山上的石碑說,靈寶山寺宇多建于大理國時期。我尾隨著那些人來到寺外的路邊店,店老板是本地人,他答說他沒有看過金庸,男人嘛,倒是聽說過段譽的,但是不知道什么鬼的無量劍湖仙影玉璧。

誤入無量山,一切都只是山精水靈跟你開的玩笑,莫當真。

3

此時,在白竹山,我抬起作為螞蟻的頭,眼飲了甘味的過山雨,而腳上卻有種不疼不癢的異感。

我是循路回窩的螞蟻,我的窩就在叢生的菌子旁邊。

在松針碎葉亂草拌和的雜色坡丘間爬行,觸及綿細雨針輕戳大地膚殖引起的微顫,嗅到無形無質卻滿裹全身的山林體香。見到相熟的蕨,葉羽是咬開前路的齒,色濃絨厚的老苔是大小石頭上無邊的草甸,也是相安無擾、一期一會的默契。亭亭如蓋的菌傘底下就是家,鉆身入土,頭頂上有弱光和輕響;木棍篾片的試探和撬采,雞 根身完整頭似尖笠。進山的人知道,蟻窩不損,菌窩年年都在。

我的父輩曾經告誡我,菌子是樹林子卡在喉頭上的話,有溫言也有惡語??墒?,這與一只蟲又有什么直接的關系?反正我們和低等植物的語言又不相通。但是,我瘋狂地崇拜著地位遠高于我們的高級動物,比如人。我曾經情難自抑地尾隨過幾個撿菌人進山,盡管我不知道從最終到最初,我跟蹤的是否是同一撥人。

我相信,他們進山的原因有無數個而最終有且只有一個,毀滅我們的家,不不,文雅委婉一點的說法應該是,親身感受慣見的自然領界有多陌生。

雨后,我的晨早從進山人踩壞的一朵奶漿菌發端??菪嗳~堆上的酪黃菌子,稠白的滲液是山間濃重的濕霧,水氧在人的每一寸裸露肌皮上穿行,對于我而言,一切卻剛剛好。松枝干針是山地上生的老繭,也有妖綠的翠嫩矮草伴生,往往隱喻著不尋常的生命,肉紅的蓋油黃的柄出土,指甲刮破處有靛藍的傷變暈染爬升,是陰晴不變的天邊暗隱雷聲的具象。

作為身處二維空間的螞蟻,我沒有“樹”的概念,我只知道,在一場莫名降臨的天雨中,泥巴草葉成了流體,雨打在亂色水面上激起的暈就是青皮菌,圓小菌帽次第共振,才曉得已進了菌塘子,我的親戚家也不遠了,當然我的近親并不一定也是螞蟻。

那是一片深山里的無名地,我看到那些人,拿著揉皺的煙殼紙緩慢接近,上面畫著隱秘的藏寶圖,有菌窩的生辰和居址。他們在塘子里有了理所當然的收獲,我看到親戚家新起的傘狀大宅被連根拔起,柱梁上驚惶扭動的白色短小軀體是它(我為什么要用這個人類加諸于我們的略帶貶折意味的字,可能是我的文化水準高于同類吧)家的幼崽。

有蟲,糟根了。人說。

我親戚家的孩子,連同它們的房子被從萬米(我對度量單位沒有概念,僅僅覺得聽上去挺高的)高空拋扔下來。

我迅速轉身,遠離是非之地。

對于一只力量足夠弱小的蟲而言,自保就是最大的道德。

我聽到有人在說怪話,在山上撿野物不談收成不問結果,僅僅是在囊獲和棄失之間看山見水。聽聲音就不像什么好人。

而他們永遠不會注意到我,此時,我是不是應該說點什么。

4

我永遠不會想到,自己最后會變成雪邦山下的一滴水。

在山澗里,作為雪水的我想過會與灘涂上的巨石迎頭相撞,至此,走完短暫到沒有具象的一生。而在幸存的述者眼中,無意義的消亡近似于不得死在水中的魚。

于是,我奮力逃離水岸。天意,巧合,有穿身而過的肉掌將我剜離寄身的母體。

那雙手的中央是一面混雜著鳥叫砂礫的毛鏡子,里面映落著天和山的鏡像,澄透凈藍到極致的空域比任何一種自然物都聒噪,入眼有聲,那種直抵鼓膜的聲響是手指節重扣鐵皮的門板。還有身前的山,冷涼幽綠到吞噬陽光的深山叫人有兜頭澆下的餓感,是折服于自然之境讓人無處遁逃的本能的卑微的生理需求。

人,喝了一口水,迷怔于長久忽略的景致,他(或她)從我的身上看到“美”,但從本質上與我無關。

指縫開合,我的一部分被放歸山間,另一部分永遠滯留在陌生人的袖間褲腳,在分離的瞬間我看到自己不規則的具形,依托不明的面料茍延殘喘,等待盡知的死亡和未知的輪回。燒燙的太陽在我頭上滾過,皮脂被蒸發,直到與肉體徹底分離,我作別飄散升騰漸行漸遠的自己,同時眷望蜿蜒流淌踽踽獨行的自己,我又想到那些山間淺灘上的死亡、衣褲上短暫的具象、與山伴生的善意的謊言,每一種有形或無形的離開等量于空氣,而我將重新歸于平靜。

當然,作為水我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死亡,甚至,我在后續的流離中擁有了性別。

我鉆進地表,雪邦山的地熱讓我有了不尋常的溫度,我們終又匯聚在山下,讓山的腳趾骨都舔舐到暖意。我模糊地聽到,關于水域的傳說,哀牢山下,婦人沙壹捕魚自給,一日,水中有浮木漂至,她騎在木頭上游到了從未探知的幽秘區域。女人柔軟的皮膚像白霧一樣釋放擴散,女人周身的白蒲香氣變成蛾蚋的幼蟲,鉆爬進木頭的鼻腔,它在猝然而至的異癢中聳動身軀,女人的聲音在水中沉沒、溶解。數日后,沉木化龍出水,已感孕生十子的沙壹忽聽龍語,為我所生之子何在?九子見龍驚走,獨幼子不去,背龍而坐,嬉笑如常,龍又用舌尖舔舐小兒。及幼子長成,被共推為王,眾子分娶哀牢山下夫婦所生十女,由此世世相繼。

先祖還說,縞為人類母,圣水孕先妣。

我再次被捧在手上,那應該是一雙女人的手,她好像在我的身上恍恍映見了幼時的自己,那年,上劍川石寶山,她攥著父母的手,畏畏地指著洞窟里熏黑的“阿央白”(女性生殖崇拜)問他們那是什么,父母緘口不語,旁人嬉笑出聲。長大了她才猝然知曉,讓人赧然的不是石刻本身,是早已失卻的坦蕩澄澈和對生的敬畏。捧著我的女人被泉池底的石頭硌了腳,幾滴笑聲是水珠,零零落落地滴下來,急急擴開,應該是屬于人間的熨帖的歡喜。不曉得源始,都說雪邦山下馬登蘭坪一帶的女人產后出月,總要來雪邦山下的溫泉泡洗,為新生,也為重生。

也不知是誰說的,凡人是水兒,生成自水中。破水赤身而來,指上殘存的水跡是先天胎記,在一道道山間扶走,留下淺深的指印。

在山中,我最終成了水。

西南橫斷山區,我看過很多的山,卻從沒有真正走進過任何一座山,是生而為人最基本的怯懦。

于是,我只能強迫自己,在山中參與了一次次漫長而無序的退化。

你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么

那天,我很鄭重地給好友發了一條微信,你到現在為止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是什么?

她說,最瘋狂,把自己從一個夢里拽出來。

我認定她所說的“夢”是一個比喻,一個虛指,一個象征,甚至可以推測出,那是三十歲出頭的女人在不長的人生際遇中暗自藏匿的一個合情合理的遺憾,我還推測,大概率與異性有關。

說實話,我有點后悔跟她提及這個話題了,說得直白一些,我很懼怕那種傾訴式的冗長雜亂的記憶敘述,像找不到頭的毛線團和撕口殘缺不全的透明膠帶,讓人窒息。

但是,事與愿違,她好像開始自顧脫著鞋襪,光腳走進了那片狹小的水域,那個空間是苔綠色的,滑膩膩的,我被迫跟她一起困身在井中,在半明半暗中觸摸冷涼的井壁。

她說,從小,我媽就反復告誡我:天黑以后或者天亮之前,無論聽到誰在外面叫你的名字都不能答應。

現在是晚上十點左右,她的話讓我有莫名的寒意。

她又說,我那天晚上,聽到有人在外面叫我的名字,但是,那個扯叫著我名字的聲音來自我媽。她應該覺得自己的聲音是藥引子,能夠精準地避開這棟老舊單元樓里陳朽的門(鄰居家的)和泡水海綿一樣的磚墻(包裹在灰青色水泥殼后面的)而直達病灶——我的耳朵。

我問,那你答應了沒有。打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中了一個圈套。

她回,我當然沒有答應。

我禮貌性地回復,然后呢?其實這時候要不是身邊熟睡的兒子哼了一聲,我的眼皮已經快要粘連在一起了。

她似乎認為我對她的混亂敘述很有興趣,居然針對這個無聊的事件發了一段長長的文字。

我媽問我:“姑娘,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忘了把單車推上樓,謝天謝地,一個晚上了幸好沒被偷掉?!?/p>

我把吹風機調到最大的熱風檔位,鼻孔與耳洞之間的狹窄區域有輕微的煳味,我感覺,我的耳朵聽到了臭味,鼻子聞到了風筒的干吼,因為交織的外感都指向同一個結果,電路跳閘了。我始終不明白墻上那個駝背樣的大功率電熱水器為什么要日夜開著,盡管家里為此承擔了與日常消費水平極不相稱的高昂電費,然而我媽卻一意孤行,她與鄰居的碎語是落入我耳道的灰,積攢成耵聹,她說,現在有條件的人家哪個還用老式太陽能,還不是電開電關的。我無意置評,如果電熱水器相當于一件首飾的話,那掛在墻上或者脖子上的區別并不大。

我反復問自己,我真的要聽她一整個晚上反復講吹風機和熱水器嗎?但是出于基本的禮貌,我回了四個字,嗯嗯,嗯嗯。

她像是受到了鼓舞,牽著我的手走進了她的故事(當然我也不確定是故事還是她的經歷,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老實說,她敘述得很完整,甚至還出現了她的爸爸。

“你媽一直在樓道叫你,不長耳朵???”我爸幼年因在無知無識無所謂中度過了中耳炎的整個病程,留下一只鼓膜穿孔的耳朵,如果連他都聽到了,說明我媽中氣十足的喊聲已經在這個不大的小區里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哪有,昨天下班回來我就把單車抬上來了,在陽臺上擺著,要充電的?!蔽矣媚前褦帻X的塑料梳子剮蹭著蓬松卻稀疏的頭發,它扭曲的肢體纏繞在梳齒上,或者輕飄飄地落下。

她的故事停頓了一下,她發了一句,你知道的,我媽向來是很不講道理的。

我認識她媽,她的評論很中肯,但即使蠢笨如我,也知道這樣的話是不能附和的,我只說,父母總是希望我們好的。

不知道是我的哪一個字甚至是哪一個標點成功激起了她的表達欲,我在深深的自責自怨自我否定中迎來了她的回復,長長的就像一個微型小說。

我媽說:“不,不可能,剛剛我下來的時候它就停在樓道口,我還看到蟒蟒的爺爺牽著他的手走過去了。你絕對沒有把單車抬上去,你為什么就是嘴硬不承認?”我媽的話是地漏中溢出來的水,一般情況下,對于我家這種老舊小區而言,代表著管道已經徹底堵塞了。

“姑娘,我姑娘?姑娘!”我與我媽在一樓和三樓之間開始了冗長無序且沒有終點的對話,確切地說,是以一樓事發地為中心的群聊,在我爸徹底介入之后。

我爸說:“大清八早的別叫了,你就幫她抬上來嘛!”

是的,抬上來,或者抬上去。

你幫她抬上來,抬上來一下嘛,姑娘姑娘姑娘,我又聽到外面(應該不是樓道)有人在叫我,她的原話是,小姑娘,你幫她抬上去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無視我媽關于叫聲的告誡。

8歲,二年級,我記得很清楚,數學隨堂測驗我得了96分,我因此有了當天晚間空余時間的絕對支配權。

我記得,緬桂的香氣是乳白偏黃的液體,滴淌、暈染、彌漫,暗夜是一件輕便寬松的衣服,留下了斑駁的漬,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是漏奶。

似曾熟悉的女聲,自院中某個角落響起,她在反復叫著,小姑娘小姑娘。

正待出門的我應了一聲哎,干凈利落就像隨手用衣袖揩了嘴角的油。

我們隔著至少三層樓(或者更多)的高度完成了簡單的應答。

她輕柔的嗓音自喉間緩慢爬出,卻不依仗任何介質直接抵達我的耳膜。

她在說:“小姑娘,你下來,幫她抬上去一下……”

“來啦來啦來啦?!蔽遗芙兄圃斐鲎畲蟮捻憚芋@醒小憩的樓道聲控燈,白綠墻體的上緣有新老層疊的蛛網,像人的手紋在悄然生長。

我始終是個膽怯的人,所以,我一頭扎進黑暗。

臟黃的路燈下,我看到那個小女孩,腦后梳著兩個不對稱的揪揪,連衣裙有鏤空圖案的小花瓣領,左邊繡著一只半吐著舌的貓,有連線繡的字,咪咪。住在我家樓下,二樓202的四歲的小女孩。

對了,她的身邊還停著一輛兒童三輪小單車,不算新,紅色的。

她用奶軟的聲音叫我姐姐。

我問:“剛剛,是你在叫我?”

她棕黑的眼珠子讓我想起前幾天那顆掉進沙洞里的彈珠,明亮反光的玻璃珠旋著身子落進深洞里,是漸至闔上的土色眼皮,終于被完全吞沒。

“不是我,姐姐?!?/p>

“是不是她(他)們都扔下你回家了?”無論有沒有被欺騙,我都不想為這個小孩充當苦力,因為我身上多余的肥肉本身也是一種負擔,而且,它們是追隨了我很多年的老友,我從小就非常在意它們的感受。

“姐姐,我的小單車,我抬不上去,奶奶,奶奶說了,如果弄丟了就把我的頭掐下來喂雞吃?!彼谥械哪棠淌撬耐馄?,一個寡言少笑的老人,喜歡佝僂著脊背出沒于太陽照不到的角落,像個半鬼。

至少在某個維度上,我與小女孩的情緒是共通的——恐懼。而在稍后即將面對的事實上,印證了我們恐懼的對象絕對不是同一個。

最終,我幫她抬了小單車。

進門,她的奶奶竟給了我一顆大大泡泡糖,綠底的紙,上面吹著泡泡的娃娃頭是粉色的,印象中這種外皮的大大只存在于我上幼兒園那幾年。

“姑娘!我姑娘,回家了,回來!”是我媽穿透力極強的聲音,所有的聲控燈像在瞬間完成列隊的士兵(盡管只有兩盞),同時恭迎我回家。享受這一超常規待遇的代價就是我在深夜發高燒了,莫名的高燒。

“你是不是瘋去二樓那個小丫(不是小女孩的名字,誰也無法準確地叫出她的名字)家里了?”我媽給我灌的退燒藥還挺好吃,草莓味的。

“是啊,我去幫她抬小單車?!?/p>

“抬個屁,你忘啦?你上幼兒園那陣,那天,你問的,血,殺雞,雞血!”

我媽并不是對一個四歲小童的記憶力抱有多大的信心,而是她篤定我不會忘記那淌血,臺階上的,大片的新鮮的血跡。

幼兒園放學回家,我踩著帶血的樓梯上樓,短粗的手指虛點201的大門:“媽,他們家今天是不是殺雞了?”

“閉嘴!”我被快速鉗抱著扔進家里。

我其實對鄰居家是否殺雞或者殺了其他的什么動物并不關心。但我媽還是跟我說了,樓下的叔叔把他家的阿姨殺了,白天,他在單位里上著班就突然跑回來了,用一把菜刀把她殺了。

“也難怪,誰讓她頭天晚上出門了沒回來?!笔O碌脑捠俏以趮寢尯褪烊说慕郎嘀型祦淼?,“造孽了,娃娃還那么小”。

是的,她還留下了一個不足半歲的女嬰。

當晚,我媽打了半碗清水,并靠的三根筷子在借助初始的外力(還有她口中的念語)之后直站了起來。

幾個小時后,深夜的廚房中發出筷子倒落的聲音,我悄然潛入并仿造著媽媽的手法扶起了筷子,它們同樣會安然站立。

所以,那個在夜里叫我的人到底是誰?

自此,我不再被父母允許晚八點之后外出,我的完整童年半結束于那個夜晚。

我在聊天軟件對話框里打下一行字,大半夜的,你講鬼故事???

她回,沒有啊,我只是想說,沒有什么事情會莫名其妙地開始,也沒有什么事情會稀里糊涂地結束。

我想,她的敘述應該是接近尾聲了,我也終于在聊天軟件中被刑滿釋放了,愈發松垮垮的情緒讓我問出了不經大腦的話,然后呢。

而她竟然給我發了一個語音,好了,今晚的對話沒完沒了了。而且她要表達的意思更是無聊到了極致。她說,你知道嗎,我當時真的叫了起來,我說,我確實確定確信昨天已經把單車抬回家了,在陽臺上,它要充電!

語音之后,手機兩端的我和她都沉默了,很短暫地,我看了一眼剛剛脫放在床頭的襯衫裙,左襟有不明來源的淺小污漬,剛剛我用蘸了水的抹布擦拭,卻在廉價的布料上留下無法褪去的水痕,奇形怪狀且深淺不一,像極了一切虛假而脆弱的沉默本身。

接下來,她居然以文字的形式讓我聽到了某種聲音,她說,你信不信,有時候我會把水龍頭開關擰到最大,那種不加節制的水像是長時間的嘔吐,是我無法表述和言說的劇烈持續的生理反應。

她還說,你肯定不信,有時候我想大喊大叫,想跟父母歇斯底里地吵架,但我又害怕聽到對面防盜門鎖芯磨齒的聲音,我可以想象那個外貓眼背后常年寄生的瞳孔正在發生著微不可察的詭異變化,反復印證著關于我家的,準確說是關于我的一切真真假假的傳言。

我說,很正常,人的內心里都是希望見到別人家的孩子差勁,有毛病,學習不好或者常年在家待業。

她回復,你說得太直接了。但是有時候又想想,像我們這樣平庸的人,父母尋求心理平衡的唯一方式只能是寄望于別人家的孩子更差了。

她又說,你知道吧,為了控制我發瘋一樣地亂叫,我爸出門下樓了,這是他解決問題的一貫方式。

可能是為了讓我準確體會她的情緒,她用文字真實還原了那個雜亂的場景。

我聽見我媽在說:“昨晚家里一定是進賊了?!蔽野值耐闲瑹o聲地出現在一樓,是一尾游弋在晨昏邊界的魚,靛藍的塑料的鲇魚,徑直向洞亮的出口游去,拖著黑長的須,游軟地丈量著他熟知和未知的生活。我媽是一條饑腸轆轆而略顯笨拙的狗,追著魚去了,盡管異常急切但看上去好像并不是為了魚。

“我,我覺得,家里昨晚上肯定是有賊了。你看小區連個像樣的大門都沒有,你看那兩個老得可以做藥的守門老頭連垃圾也不會收,還有那個‘黃后’(一個總是與大黃狗為伴的老女人,狗是帝她是后)總是帶一些不三不四的老男人進來,還有那家的女兒總是追著人傻笑色迷瘋一樣……”我媽無意義的贅述,讓焦點從一輛單車轉移到了當下空間中的任何目標(或者說任何人)。

“我是說啊,你看,很明顯是賊跑進來了,偷了單車往下抬,可能還偷了其他的什么,到樓道口的時候突然有人進來了,他(她)忙著放下車子就跑了,當然,絕對還有別的東西?!蔽覌尩难劬鋈辉诨野椎某块g空氣中變幻出異彩,她的這一抹高起的聲音甚至傳到了家里?!皩?,對對!我前幾天在抖音上刷到過的,被我們遇到了,有些小偷如果不能順利得手,會把偷的東西先藏到書報箱花盆或者垃圾桶里?!?/p>

至此,她作為狗的鼻子似乎發現了真正的獵物——那個昨晚被她提下來的垃圾袋。她早已無顧那條懵懂(或是怔忡)的魚,嗅探著走近發腫發臭的黑色塑料袋。

“你說,會不會是以前人家說的那個,我們姑娘,那個,夢游,她自己想著上班怕遲到,睡著的時候自己把車推下來的?”我好像看到了黃白的腳趾,是魚張開了嘴,露出扁鐮一樣的咽齒。

“放屁!”我媽吼道:“她一個對象都沒找到的姑娘家,你再亂講亂說,以后出去相親哪個要?”

此時,我感覺到她的敘述里有一個致命的邏輯性錯誤,但是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里出錯了,我很煩躁,也開始質疑敘述的真實性,說了一句很不客氣的話,你爸你媽還真夠閑的。

她說,我也覺得他們挺無聊的,一大早能從單車扯到垃圾袋再扯到相親上去,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到相親,我就聽到那種滋滋的電流聲,然后是老國音的黑白電影,拿腔捏調的“紳士”抓著一個小姐的手,您這樣標致的一位小姐,我家里那位慈愛的母親一定會喜歡您的。小姐說,是的,您總是個誠厚的君子……或者是,那個宋丹丹的春晚小品,砰!實在對不起,俺眼神兒不好,把個暖水瓶踢碎(sei)了。

我回復,你想的這些鏡頭串在一起怎么有點猥瑣。

她說,放屁,雖然現在我踮腳對著鏡子擠黑頭,但我想的東西一點也不猥瑣好吧?對了,擠黑頭,你知道我很享受那種粉刺在外力作用下被擠出來的快感,就像足以重塑一方山川湖海的地殼運動,我毫無疑問地主宰著約160平方厘米的臉部面積。嗯,我還記得那天相親出門前,我媽在廁所里罵,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把那些臉上的臟東西弄到鏡子上!

說實話,我對相親故事之類的八卦還是有飽滿的熱情的。我說,說出你的故事。

她說,我對相親有極其充分的準備,我還在微信上反復跟介紹人確認了相親對象的名字。你知道的,我出過一本書的,我在書的扉頁上還寫了一行字:人生不是軌道,而是曠野。某某雅正。

我發了一條語音給她,快點,給我說說跟你相過親的人。歸根結底,我挺庸俗的,比起那些近似于形而上的情緒描述,我是真的喜歡窺探那些生辣辣的生活,比如保姆勾搭獨居老頭子,隔壁家的兒子出軌離了婚,性情古怪大齡女青年相親未遂。

她似乎是完全進入了當時的情境,要么就是相親現場的一盞燈或一個杯子,像在講述,又像是在冷眼旁觀。

我應該怎么形容那個男的呢,我想到那幅曾在網上瘋傳的宋朝名畫骷髏幻戲圖,當然,不只是那個戴著帽子的骷髏,而是骷髏與幻戲的結合體,他身后那根盡管屬于身體的一部分但不知攥在他爸他媽或者他家什么親戚手里的隱形的線,牽引著他走路、坐下和講話。

半舊的保安藍襯衣(絕對可以肯定不是保安服)跟他很配,他并不是齙牙,可能只是因為太瘦了,面部骨骼迫不及待地想要彰顯自己的優越感。如果,我在想如果,我跟他站在一起,應該更像那兩個著名的卡通人物。

我說:“你看過那個貓和老鼠沒有?”這是我最大的毛病,會無法控制地通過述說的方式來確認自己新鮮的想法。

“什么貓,貓抓老鼠?現在的貓哪個還抓老鼠?!彼难劬ο駜蓚€沒死透的花甲,微微開闔了一下,殼子里白色的軟肉是他的眼白,“哦,你說貓和老鼠動畫片,看過?!?/p>

我很重視人生中的第一次相親,就像重視我自費出版的書,現在它莊重地捧躺在我的手上:“這是我大學時候寫的書,請你斧正?!?/p>

現在,它們是兩個炒熟了的花甲,兩瓣完全敞開了,時常下廚的人都知道,至少證明這個花甲在炒熟之前是活的。我很享受這種食物展現出來的“新鮮感”。

“不,不是,我沒開車過來,書就不要了,這么一大本,拿不了拿不了?!?/p>

我雖然無知淺薄,但也不至于誤會他是震懾于我的才華或者美貌。當我比呼吸更順暢地說出一些腦語的時候我恨不得自己是個啞巴。

我看到他站起來,把露出來的衣角塞進了褲子里,雙手還提了一下皮帶,他應該沒有解那個“⊥V”的帶扣吧,還好。

“我的書最多兩斤,你怎么會拿不動?況且,你開沒開車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單車掛兜也足夠放下這本書了?!?/p>

總之,這場相親應該挺和諧友好的。

因為他很有涵養地與蹲守在上島咖啡廳外玩著手機的我爸作了親切的道別:“阿叔,你姑娘是不是夢游了?”

我差點在手機的另一頭笑出了聲,我說,你就繼續吹牛吧。

她說,雖然是吹牛,也跟真的差不多了。你知道,自此之后我這個大齡女青年開始了無休止的相親。你也不用質疑我在相親市場上的受歡迎程度,上至等待續弦的成熟男人,下至勇于批判中國教育制度而輟學創業的有為青年,我的擇偶范圍并不比五十六歲有退休金無負擔身材保持好形象氣質佳的大媽窄。但是,我的完整青春半結束于那個午后。

我回復,不對不對,你前面跟我講的抬單車、翻垃圾是幾年前發生的事情啊,怎么越聽越奇怪。

她說,你急什么,還沒講完呢。她還在繼續說,相親,明明是我爸咬扯出來的話題,他卻在用小聲的字蟲蜇咬我媽的耳朵,小聲小聲點,姑娘還要不要嫁人的。我跟你說,注意了,最匪夷所思的橋段要出現了。

當我媽徹底遺忘了那個差點成為主角的塑料袋,我在愈發盈滿的由人聲匯成的海中看到那條藍色的塑料魚游向了單車停放的位置。

“不對啊,不是你的單車,是你娃娃的?!蔽艺鎸嵉芈牭搅宋野值穆曇?。

“娃娃?什么娃娃?誰的娃娃?哪里來的娃娃?”

娃娃,大約四歲的娃娃。

他的單車在下面,紅色的,半新不舊的。

我像瘋了一樣沖出廁所,做了那件最應該做卻最先忽略的事——陽臺上,我的單車安靜地停放著,淺黃色,車架靠近輪子的地方有一塊扁圓形的銹跡。腔子里面沒有活跳的心,電池被摳出來放在一邊,充電器明滅的指示燈在提示著,黑色不透明的針管正在為它輸血。

我匆匆下樓,平時寂寂的樓道上有不下十個人,四單元那家二十來歲智力有缺陷的姑娘,外院那個隨時牽著一條大黃狗在街上游蕩的大媽,在麻將桌上喜歡顛腳哼歌打牌包贏不輸的黃頭發女人,高度疑似與遛狗大媽有曖昧關系的短粗脖子的守門老頭,與黃發女人打聯手卻只輸不贏的斑禿退休老倌,甚至還有在娘家暫住馬上要出門上班的六樓那家有出息的女兒……

我借助著我媽的記憶分辨著每一個人,參差的晃動的群像,是在人心的隱秘角落中幻化成形的浮雕,或者稱之為無光的暗窟,我緩慢倒行,漸至看到肉紅的石壁,明暗過渡的洞頂,森白石筍錯生的出口,逃離、徘徊、駐步、站立。

我在人群中精準地找到我媽。

這應該是自她從廠里買斷工齡回家以后絕無僅有的盛大高光時刻,畢竟在平時,她連攀上小區公共活動室牌桌的資格都沒有(她并不是沒有嘗試過)。

她臉上浮著微紅油潤的光,她說:“我覺得小區進賊的可能性最大?!彼f:“有時候這些怪事真是不得不信?!彼终f:“應該不會是我家姑娘自己,難說是下班回來路上撞邪了?!彼h繞的人說:“我跟你們講,小,心,為,上!網上說了,現在的作案手段防不勝防?!痹谌寺暤目p隙里,她還打了一個電話(也可能是幾個),臉上恰到好處地保持著無指向的社交性笑容。

掛了電話,她走過去準備拉開塑料袋:“不信我們來看,搞不好這些垃圾袋里就藏著偷來的東西?!?/p>

……

她扯開了袋子:“你昨晚是不是又偷喝酒了!”(我媽對著我爸)

我走過去拍了一下她的脊背:“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對著我媽)

語音通話的來電鈴聲,青城山下白素貞,備注是老公。

我走上樓梯,避開雜聲。

摁下綠鍵,耗費了兩到三秒的時間適應那個略顯陌生的男聲。

他說:“剛剛你媽打來電話說你家里進賊了,讓我調監控看看?!?/p>

他的舔唇音。

“我看了,你昨晚也沒出門啊……”

我緩慢回頭,看到低矮的樓頂上那盞老式聲控燈,它的不遠處,平面與立面的交界,那只閃爍著紅光的黑洞洞的眼睛,對著我。

我回了一句,這也太夸張了。

她說,是的,很夸張很混亂,而且你看,所有人都有私心,惶惶不安的好像不只是我。然后,然后我在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里開始掰自己的無名指,狠狠地向后掰,借助直白的疼痛把自己掙出來,從這個亂七八糟的夢里掙脫出來,醒了。然后我又反復確認了一下,我的娃娃就睡在我身邊,老公嘛,不在,我們一年里見面的時間很少的。

我說,你剛剛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得臆想癥了,或者是產后抑郁,跟你現在的情況完全對不上,顛三倒四的,原來是做夢。

她發了一個露齒大笑的表情,所以你說,我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不是把自己從一個夢里拽出來?

我打下一行字,應該是說,用做夢的方式,把現在被生活折騰得面目全非的你從混亂的記憶中解救出來。

她回,你說,童年理想事業愛情家庭,為什么沒有一樣是被我們完完整整地抓住了的?

我答,你現在羅列的每一個詞都很矯情。

點了“發送”按鍵后,我放下手機,準確地說是兩部手機。

屏幕的背光遲遲沒有熄滅,對話框里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的兩個頭像在漫漫長夜里制造了數千字的文字垃圾。

左邊的是她,右邊的是我。

準確地說,兩個都是我。

“她”還是幾年前我為了驗證身在異地的男友(現在的老公)是否會在網上聊騷而制造出來的。

“她”是我,我當然也是“她”。

三十歲以后,還有一個能夠徹夜說廢話的朋友,這種想法太瘋狂,也太奢侈了。

毫不意外,只有自己,我們自己。

我拿起手機,用“她”的號給我發了最后一條信息:所以,你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么?

我說,最瘋狂的事啊,我想想,嗯,是了,有一天,我把兒子送進幼兒園,然后打電話跟單位請假說我生病了,我回到家,用外賣點了最愛吃的東西,關上門拉上窗簾,看了十年前最喜歡的電影,一天,整整的一天。

生死橋

無需某個特定的位置,江邊錯立的樹是一根根倒生的睫毛,如果此時把江水視為恣肆的流焰,舔舐、蔓延、爬升,吞沒著山谷的每一寸肌皮。好像還有那些活著的樹,它們還在不在?無關緊要吧,誰會去關心一個周身浸泡在火海中的人他的睫毛是否還根根分明。

橋,不過是一截短短的睫毛。

比歷史更殘忍的是,真實的惠通橋遠沒有想象中的險仄和巍然。

橋蹲伏在五月并不開闊的江面上,怎么可以。

本該兇戾狂躁的水流像綿扯扯的軟布,還有顏色,安分地介于泥黃與枯綠之間,是時間褪色的前兆,如果像“含量”這樣的詞匯可以具象化,那就是眼前,腳下,自北向南的江流,它體內的某種含量在衰減,苦難的含量。于是,在滇西高原上山河的夾縫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悖論被流放——我們習慣敬頌苦難,但前提是“苦難”要足夠苦難。

而現在,動用畢生的認知能夠想象的最大苦難就是,站在橋邊的樹下,很陰涼,而一只粘膩膩的蟲尸卻正好落在了你的頭上。那是一種人和蟲的,關乎身體的,疊加的對撞的苦難。那只蟬干癟粘連的身體被你從頭發絲里剝落,它墜入黑黃的泥土,像掉進水里,轉眼就不見了。但是,它會在土里下沉,甚至連翅膀和甲殼都在逐漸恢復生前的光澤,它的身體漸至透明,愈發堅硬,它被灰白的穹頂包裹,準確地說,是殘留的硬腭,它成了古時亡者舌下的玉口含,落土、羽化、重生。

惠通橋邊,蟬與生死的某種微妙關系。

它破土而出,飛向樹梢,它像投向綠色水域的石頭,有擴散的波紋在暗自挑弄空氣的脆弱神經,當所有已知和未知的生命體感知到了這種振蕩,陽光也在突如其來的密集聲響中發生了痙攣,在午后的暗角中,高濃度的蟬鳴是從頭頂上澆灌下來的瀝青,油燙的,迅速凝固的,沒有形狀,但也沒有出口,像生死本身。

此時,狀如落雨的蟬尸從樹上掉下來,你信不信,它們都死于不分晝夜地,幾近嘶啞的鳴叫。

不如,就聽聽它們帶著顆粒感和蕁麻氣味的叫聲。

在歷史語境中,過于確切的個體反而會讓他(它)們身處的空間淪為一個盛大而繁雜的虛構,或者說,是關于時間的迷宮。迷宮的壁是怒江兩岸青黑的巨石,黃綠的草稈,還有尚且活著的瘋狂擠涌的肢體。十五歲的鄒興蘭熟稔地穿行在迷宮中,她對時間有精準的把握,在狹義時間的領地里,她很安心,將將是吃過早飯,天光的細末末在對面那座山上撒了半撇坡,碎跑著從橋東趕到西邊,這個時候橋頭人最多,一背篼烀爛飯,勺子在竹筒里攪兩轉就賣干見底了。

時間,也會陌生得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1942年5月5日,像一枚從槍管里射出的子彈,在幾個小時短暫的遲滯后正中了歷史的眉心,那個暗紅的血洞是怒江峽谷里緩慢抬升的冷太陽,也可以是一個因驚惶而急速收縮的眼球。

以太陽的高度,不得不看見,自盧溝橋事變,黃河以北大部分被日軍迅速占領,南渡西遷,整個中國都開始向西南平移、收縮。此時,就像孩童信手在地圖上的涂鴉,太平洋之上流暢順滑的線條,在侵入中南半島后,向北是糾扭彎折的細致勾描,像兩只角力的手。但“孩童”的專注往往在反差中綿藏著陰冷和譎怪,是的,這幅詭異的圖畫就是1942年的日占區,在“畫作”的左下角,對峙的線條幾乎與怒江重合,又經高黎貢山的修飾,那片區域看上去就像一根勾起的、挑釁的手指,或者是野獸的下頜。

怒江、瀾滄江、金沙江,云南西北部并行的江河,它們以水為媒介完成了空間的貫通和連接,當怒江被推擠到時間的群山之前,它是戰爭最大的盟友,或者敵人。

現在,把圓形的球狀物歸還給個體,作為人的眼睛,它需要動用全身的力量來看清楚近在咫尺的江水,還有橋。站在橋頭的少女虛掂了一下肩上的背簍,深憾備下的烀爛飯太少了,今天,怒江西岸等著過橋的車啊人啊根本就望不見頭,像山梁子上的纏頭布,纏著纏著,所有的一切都在收緊,像是某種消極的心理暗示。此時,身處西岸的,偽裝成難民的日軍,看向了東岸,山上盤繞的滇緬公路,像不像白色的缽卷,它們是天照大神身側天鈿女命額頭上的常青藤發帶,纏,纏在頭上的布條,纏,是瘋狂的前奏。日本人在極度亢奮中暗自為對面的坐標定立了新的名字,纏頭山。

峽谷是一個鼓脹脹的粗布口袋,里面裝著硬邦邦的石頭和刺剌剌的樹,還有嗡嚷嗡嚷的風聲流水聲喇叭聲,而當每一種感官的刺激都不真切的時候,鄒興蘭在茫然中慢慢離開橋頭,走向橋面,她還是要看清楚,對岸發生了什么,那種清晰卻未知的嚷鬧,就像是入夏后馬肚子上叮的密密麻麻的虱卵,她都替馬覺得癢,她想把它們摳掉。當她走在橋上,木板有輕微的顫動,甚至開始發燙,像是光腳踩在一個人的裸背上,擴張,收縮,要命的是,個體的呼吸和空間的呼吸并不同頻,她在窒悶的人群中探頭,腳尖隨著身體的傾斜稍稍立起。

偏偏是她的背篼,背繩是突然抬頭的蛇,狠狠勒了一下她的肩胛,她瘦小的身子被拉拽回來,不是蛇,是手,她回頭,看到一個年輕的士兵,他說,快回去,橋要炸了。

如果,橋在前一秒被炸掉,她應該是死得最不值的那個。

橋炸了?她沒看到,也沒聽到。

她跑回橋頭,她看到公路邊蹲著的匍著的人,一個一個的,一堆一堆的,像雨后松林里掉在地上的松圈,也像樹根不遠處新發的菌子,干翹翹的,又濕答答的。

地上,那幾個人好像在互問,橋還在不在?她看到他們盡管臟亂卻考究的衣著,她走過去,她帶著破洞的鞋子離他們杵在地上的手只有幾寸,死神張臂,撥弄棋盤,不是交集,是徹頭徹尾的混亂。

那個坐在泥巴地上的人在想,橋還在不在,肯定還在,但不是眼前的惠通橋,是數百里外的畹町橋,可是橋在不在跟他又有什么關系?自三天前,他在撤離畹町時聽到同行的老警察說了一句“這是國難啊有哪樣辦法”,他的神經就被腌漬了,酸,咸,黏稠,還微微發臭。

現在,暫且稱他為李先生,因為他的官銜在離開畹町的那一刻就被無聲地無限期地廢止了。畹町,那個太陽當頂的地方,是一只薄胎的小瓷缽,外界的任何響動都會以異變的形式穿透進來。自緬甸臘戍逼近的日軍首先以流言的形式抵達,就像缺德的手碰翻了這個瓷缽,地上滿是渾濁的茶湯,這茶湯在云南的邊角洇出了一淌焦黃的污漬,像是頭頂上疲憊衰弱的日光在人間留下的新鮮的遺跡。太陽、鳴笛、茶水、車輪子,當它們混攪在一起,該死的畹町,安靜安分安然得就像一個在頤養天年的老聾啞人,他甚至還準確地預知了自己的壽數,在有條不紊地收拾著自己的遺物。所以,李先生們好像就是那些“遺物”,他們效命于最后一個撤離畹町的公署,警察局。

甚至在那天上午,李先生和他的同僚們還有例行的放哨,當然,還像黑亮亮的螞蟻一樣鉆行在小城的篾笆房里,維持治安。幾排蓬頭垢面的竹架草頂臨時建筑物是銀行、海關和電報局,它們的門扇象征性地闔在一起,像一個難產而死的經產婦尚未閉合的髖骨,它曾經產出無數的鈔票表單電文公函,現在,它徹底地喪失了機能。

還有他們的警察局,臨走之前,有人掃了地、擦了桌凳,其他的,原封不動。掛上鎖,夕照的光斜斜地貼過來,像白亮白亮的封條,落款的日期是五月二日。

他們是最后的鎖門人。

那個傍晚,畹町孤寂地漂浮在亞熱帶油綠的海中,漸漸沉沒。

警察局的人接到了最后一個任務,燒毀所有滯留在畹町的物資。

誰也無法想象那是怎樣一個熱烈而悲愴的夜晚,月光下,布匹棉紗家具什物是等待燒制的奇異食材,它們的身上還被澆上了淡黃色的刺鼻的勾芡,火的舌頭,舔嘗了一口軟的硬的細膩的粗糲的人間至味。在滇緬公路中國段的終點,它們在最具價值的時候失去了所有的價值,該如何作結,讓無數滴淌著焰紅涎水的舌頭纏繞住這個無辜的無名之地,讓它連同時間,徹底毀滅。

李先生和他的同僚在晚上十一點撤離,他的記憶戛然而止。而這場持續燃燒的大火卻在幾個小時后,出現在了侵略者的日記中。當日軍踏過畹町橋,他們在烰火中看到邊城在慢慢地干癟、萎縮、焦脆。無法撲滅的、行蹤不定的火在日軍五十六師團士兵的眼中絕對不是什么好的預兆,這些來自日本九州北部久米留地區的礦工們自小就懼怕著有關不知火的傳言,晦日風弱或是新月之夜,千百叢橫向生長的妖火自礦洞外的海面上逼踏而來,傳說,那是龍神的燈火。

至于,橋還在不在?應該還在吧。

三天后的李先生坐在惠通橋邊,看著三天前的畹町橋,橋,為交通而修建的架空通道,當年在警察學校市政學課上聽到橋的概念時,他隨手在紙上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像軟體動物?,F在,他眼角漏出來的松散余光像炭粉,在地上畫了一條黑黑的線,他甚至有一種瘋狂而真實的錯覺,他退跑了數百里,可是橋還在,居然又是橋,橋,像是一條不斷試探著向東爬行的蟒蛇,以山脈江河為食。

此時,在橋的對岸,李先生對“橋”的恐懼被對折,被倒置,那些未及過江的“車人”,他們恨不能拽上這條巨蛇的尾尖,哪怕被高高拋起又重重落下,只要狠狠地砸在怒江的東岸,哪怕成了碎片,也不要是昭五式靴底的爛泥。車人,鄭天賜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們是“車人”,那天,暴雨,滇緬公路垮了一段,車隊被困在芒市境內的野山上,挨餓受困到第七天,遇到三兩個傣寨里的娃娃,娃娃驚問,車人為什么不吃飯?車人,一直在車上的人,車人刀人果人米線人,娃娃們嘴里的字句像清凌凌的水珠子抖落在幾個年輕南僑機工的臉膛上,癢酥酥的,又想笑。他們開始在記憶中翻找在馬來西亞時學講的泰國語,跟娃娃們打招呼,籠統含糊竟能相通。娃娃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哥你們是傣族?鄭天賜和同伴笑出聲,我們是廣東傣族,從南洋回來打日本鬼的。

生辣辣的陽光在雨林中打了幾個褶,小伙子們歪三斜四地靠躺在車輪邊,跑回村的娃娃給他們各拿了一小篾籮米飯。

此刻,坐在駕駛室里的鄭天賜在想,即便是很多年以后,他應該還會想起那個午后透過密密的高榕和麻楝看到的綠太陽吧,可是,“年”這種計量單位,遙遠得就像對面怒江的東岸。他能清晰地聽到不遠處的炮聲,日軍攻占了西岸的臘勐,在山上用火炮對著惠通橋轟擊,而他們的車還膠粘在原地,也有旁邊的人跳下車,用身體在人流中擠出一條縫,車輪剛滾幾圈又被人叢擋住。幾百米,只有幾百米,他看到橋上,兩名中國士兵已將炸藥擺放在橋板上,正在接攏線路,橋頭,有人揮舞著旗子,像一根巨大的火柴,引燃了空氣里附著的灰塵飛蟲和聲音,沒有明火卻在密集燃燒,所有人都不知道崩塌的臨界點會在哪里,一根煙一個石頭甚或是一句話。

人是水流,車是無底船,鄭天賜身處江心,深谷的暗影是大山薄薄的眼皮,人是硌在眼里的沙子,所有的流離困頓恐懼渾如天賜。

十一點,東岸,有一個商人何樹鵬姍姍來遲,其實,他早早地就被堵在了橋頭,只是在歷史的時點上,他姍姍來遲。逆行,像怒江衣襟上扣錯的一顆扣子,所有順序在被暗中打亂,他住在西邊的龍陵,他要過橋回家。

橋面上,輕飄飄的車殼子在急涌的肉河里浮著,你媽的狗日的想找死,何樹鵬的耳朵眼里鉆進去幾股臟雜的“水聲”,聽個毬,現在最不值錢的就是這些比蜂子叫還密麻的叫罵聲。摳搜的陽光底下,青灰色的河上漂起一張肉黃色的臉,是龍陵城里的熟人,那人說,跑啦,那邊要不成了,日本人來了。由不得不信,何樹鵬撒氣一樣猛按了兩下喇叭,打轉方向盤掉頭,車身在偏轉,像表盤上跳走的秒針,一格一格的,會突然在哪個刻度之間停擺,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為什么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會是何樹鵬,他僅僅是一個不起眼的按鈕,甚至只是一根細細的連接線,當然,另一個人的名字也非常重要和非常不重要?,F在,那個同樣駕駛著汽車的人從橋上迎面狠沖過來,因避讓何樹鵬緩慢挪動的車子,他猛踩下剎車。也許是日夜不停的顛簸讓本就不太牢靠的機械物徹底喪失了耐性,就像那些倒斃在高黎貢山上的騾馬,汽車在窮盡畢生之力晃動了幾下后徹底失去了聲息,橫陳在橋面上。比絲線還細的時間即將被扯斷,而命運卻跟所有人開了一個疲憊的玩笑,所有人都憤怒不堪但又面無表情,這就是命,就像天上刮風下雨,來啰來啰來啰,冷颼颼濕淋淋地來啰。數十米外,守橋官長在開口時也面無表情,他在下令,盡快疏通大橋,迅速將阻路車輛就地推進怒江。

僵立了幾秒,車主像瘋魔一樣破口大罵,當兵的不上,倒貼老子的家當去抗戰。時間經行到此,似乎是這個人發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話,槍聲,應該是兩三聲吧,不遠不近,橋頭的持槍者應該不具備一槍命中的技術。而這個頭部中槍的車主,他的故事的開頭和結尾幾乎同時到來,他的頭向后倒仰,脖子上的皮膚比臉上的略微白一些,從正面看,他扭曲的頭身之間像是打了一個不完整的半結。

當然,人的脖頸不會真的打結,但命會。

真實的血糊淋剌的死亡終于引發了奔命的難民們短暫的情緒波動,看一眼腳邊的死尸和正在被推離橋面的汽車就算是對戰爭的最高致意了。

但,子彈已經貫穿了頭顱,而槍聲還在,像在高黎貢山深處的聽命湖,好事者的幾聲喊叫引發了落葉一般的雨點。槍聲來自西橋頭,一群形似流民的人,他們熟練地扣動扳機,尋找掩體,他們的臉白生生的,在山谷正午近似淤血的怪光中像來自冥獄的鬼魅。

五月,怒江的水流聲很小,橋面在微微抖動,咒罵聲哭嚎聲尖叫聲,甚至還有莫名其妙的笑聲。其實直到此刻,身處西南邊地的大多數人都對戰爭缺乏基本的認知,傳言,傳言江對面的竹子坡村鬧瘟鬼,傳言說,小日本之所以打綁腿就是因為膝蓋彎像動物一樣伸不直,還是傳言,怒江里的瘴母鬼也被日本人收買了要放他們統統過來。此刻,如果有人把這些荒誕不經的傳言都過腦一遍,在耳孔邊炸起的巨大聲響定會衰減幾分,但他會看到兩岸山體的顏色發生了輕微的異變,像是繃緊了神經的臉,青灰,泛紅,他在短暫的霧白的煙塵中聽到起落的慘叫,天開地陷,自江中伸出的無形手撈抓住了人的手腳,狠狠往下拽去,當然,看到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要穩當當地站在岸上,在岸上,他抬腕低頭,時正十二時十五分,時間壞了,表還在。

他抬頭,他會看到斷橋被彈起來,扭曲,翻折,垮塌,那個斷頭的橋,像倒仰的白生生的脖子,像打了一半的結,像生死倒置。

似乎隨著那聲貫穿了怒江河谷胸腔的巨響,我們也出現了短暫的失憶,忘記了剛剛的那幾個人,那幾個輕飄飄的就像是寄生在空氣里的微塵一樣的人,現在,把他們絞纏在一起的故事一條一條地撕剝出來,重新擺放在一地狼藉的惠通橋邊。

那個商人,叫何樹鵬的,在大多數文獻或回憶錄中,他已經死了。他與那個在橋上被槍殺的車主互為分身,同一顆子彈,穿過了或真或假的兩顆頭顱,洞開了日軍的偽裝,引燃了毀橋的炸藥。如果規則高于一切,那么他罪大惡極,如果一個人能在常態的時間里留下非常態的結局是上天對他最大的犒賞,那么或可證明他功德無量。巨響之后,人流或江流,他總是要有一個歸宿的。

西岸,橋頭圓頂的暗堡還在,像地獄的入口,通向激涌的怒江。在哭喊的人群中找到鄭天賜,他甚至還來不及下車,是的,他沒有過去。身陷淪陷區,他連被踢落進怒江的泥塊都不如,他棄車,他的手與路邊光禿禿的石壁相觸,他妄想著,自己一根根細短的手指能夠生長、延長,與高處的藤蔓扭結在一起,拉拽著他逃離。在混亂模糊的分秒中,他強迫自己像虱子一樣藏進了山的發叢,在茂密的毛發中,他以最微賤的眼睛看到了曾經滇緬公路上最威武的靈物,老虎嘴。那是一個在絕壁上鑿出的巨大豁口,它是懸在公路上方的,候守在怒江旁側的,咆哮的惡虎?,F在,他開始痛恨國人非同尋常的想象力,只是兩天,日軍自畹町長驅直入,沿著新鋪了瀝青的公路,順順趟趟地到了怒江邊,沒有人比他一個駕駛員更熟悉滇緬公路,它是一條恨不能用嘴在絕壁上生啃出來的路,在黑山門,或者就是在南天門三臺山,轟塌一面山,哪怕就是把帶不走的數千桶燃油堆起來使勁地燒,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跑之前點一把火,也足以讓日本機械化步兵止步,然而,除了跑,什么都沒有?,F在,如果再遠遠地在老虎嘴前看到幾只酒杯和三炷清香,鄭天賜甚至會懷疑是不是有人在寄望著,當日本人的車隊經過的時候,這只石老虎會顯靈,會狠狠地咬下去,把他們嚼碎,算了吧,所有可憐的可恨的想象力。而想象力,及當零散出現在山下的日本兵像嘔吐和排泄一樣將他們的“想象力”展露人前的時候,鄭天賜痛苦地閉上了雙眼。他的戰友,未及脫身的南僑機工,因額頭上一條長期戴帽子而留下的白痕,被捆放在江邊,日本人拆下卡車的輪子,把活著的俘虜們盤縮著塞進輪胎的內側,澆上汽油,點燃,推進怒江,被熊熊烈火包裹的車輪在江水中浮沉,讓日本兵看到了傳說中女妖片輪車的實物,興奮得發出難以抑制的狂叫。車輪,輪子,還是輪子,當漫長的白晝隨著暗紅的日輪滾出天際,他似乎還聽到了森冷的金屬材質的聲響,他在黑暗中摸爬下山,找到了自己的車子,撬下內胎,撲抱著跳進了黑甕甕的怒江。一個小時后,鄭天賜被沖到東岸的石灘上,甚至,轉緩過來的他還在路邊找到了一輛稍顯完好的棄車,他試著發動汽車,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暗舒了一口氣,他知道,他會沿著這條殘缺的公路返回昆明,他不知道,這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駕駛汽車行進在滇西高原含混而復雜的山道上。

所有人似乎沒有什么不同,直至晚年,李先生再未踏足畹町,回去干什么,又不是生養之地,何苦再被模棱兩可的情緒挾持著成就一場故地重游。公路是縮筋帶,被不明的力量狠扯著兩端,這種緊邦邦顫巍巍的感覺總讓人預感到有事要發生,盡管他們已經遠遠地離開了惠通橋。而畹町山上的火光,更是模糊得像隔夜的夢境,那個燙手的夢,燒得只剩下顏色,他在汽車上打盹,被眼皮包裹的眼球永遠只觸碰到一種單色,介于火紅與血紅之間。而夢境到現實的距離到底有多遠,兩天兩夜,在當時折算下來就是從怒江邊到保山城的距離。李先生的汽車被堵停在南關,與半截身子泡在血水里的保山城愕然對視。五月四日,時正十二時,數十架日本軍機呈露于正南空域,隨即轟炸聲大作,屋宇傾欹,黑煙沖鼻,修羅場,鬼域夢,盈河的血水與五月里的桃花殘紅摻和漂流,斷的頭、零碎的足手橫隔在河堤上,這一切,早在惠通橋猝死的24小時前就已發生,李先生日夜兼程,竟是生生趕上了與衣胞之地的痛別。作為畹町警察局的局長,他接到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在幾近死城的保山待命,也不是,確切地說,最后一道稍顯正式的命令遠在一年零兩個月之后,撤銷畹町警察局。當時,李先生搭乘的車行駛在保山和下關之間的山路上,昨天后半夜剛剛下了雨,窗外帶著蒿草味的空氣像一只冰涼的手,捏住了他的鼻根,兩眼清朗,鼻尖好像又微微發堵。

還有那個小姑娘,在橋上徘徊逗留的小姑娘。

幾十年了,她在橋頭開了小賣鋪,一直在,往來的人都習慣喊她班大媽,在邊地,女嫁冠夫姓很尋常。

那天,把她從惠通橋上扯回來的士兵,他叫班國全。

嚴格意義上講,他們好像都是1942年5月5日惠通橋上的“幸存者”。

1942年,日本讀賣新聞社印行《大東亞戰爭報道寫真錄》,有一張不起眼的照片,怒江西岸,一個日本兵在山上俯瞰被炸毀的惠通橋。照片的背面有翔實的日文注釋,任何人都不必懷疑入侵者對一個戰略要地的熟知和眷注,到底發生了什么,不妨讓他們自己來說——皇軍的精銳,如鯉魚旗飄揚于五月五日的佳風吉日中,沖破了緬甸國境,深入云南腹地。據說,日本對緬甸作戰的最大目標是切斷用于援助中國抗日的滇緬公路,橫跨于怒江之上的惠通橋是滇緬公路上的咽喉要道,但是,在得知日軍逼近后,中國軍隊不得不親手炸毀這座“生命之橋”,敵人的決心令日軍也感到十分痛惜?;萃虮?,它與中國抗日的虛幻夢想一起結束在了滔滔江水之中。通往重慶的突襲之路已被打通,作為無敵的皇軍,只要有機會,誰敢斷言我們不會頂著怒江的激流,向昆明,向重慶進擊?九曲回腸的公路消失在云南重重疊疊的大山中,彼方,有保山,有下關,有昆明!

那個迅速按下快門的日本隨軍記者,他以為,他已經站在了一個視野絕佳的位置,足以用他的眼睛吞并所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異國領土。

也像我們,在時間靜靜的注視下愚蠢地妄論橋和生死。

楊亦頔,云南大理人,1991年生,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美文》《湖南文學》《紅豆》《中國青年報》《人民公安報》《云南日報》《鹿鳴》《椰城》《唐山文學》等報刊。曾獲2002年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征文(散文)大賽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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