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綠湖的月亮

徐東

他放棄工作，專事寫詩已有十年了。十年間他的兒子從初中升到高中，又從高中升到了大學，后來大學也畢業了，他和妻子也都是年過五十的人了。

有一天他對妻子說，咱們離婚吧。

他曾是一家大型企業的高管，還年輕時賺到了不少錢，而且在房價還不是太高的時候，在市中心買了兩套房。他辭職后雖說沒有了工資，但在原公司中還有些股份，每年的分紅也足夠生活開支。由于生活無憂，妻子對他辭職專事寫作也不曾太過反對，但在離婚這件事上卻明確表示不同意。

他卻鬼迷心竅一般，要離。

幾年前，他和妻子曾經去過一個叫萬綠湖的旅游風景區，因為喜歡那兒的青山綠水，在那兒買過一套房。那是他們的第三套房產，在辦理離婚時，那套房子分給了他。

他搬去了萬綠湖，住在一套臨湖的房子里。

有一天，我打他電話才知道他離了婚，離開了深圳，住到了那個仙境一般的地方。那時由于疫情，我和他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過面了。再見面時，是在他萬綠湖的家里。

我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說，真沒想到，你都到這個歲數了，竟然還離了婚，為什么??？

他坐在我對面，邊泡茶邊說，這水是萬綠湖中的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說真的，我真滿意在這個環境里住下來。離開喧囂的大都市，安靜下來了。安靜，一個人靜靜的多好，這是我想要的——你也可以理解為這是我想要一個人過的理由。

你這樣離群索居，久了可能也會不適應吧！

至少目前還好。其實，我每天都在孤獨與反省中度過，這既是折磨，也是享受?，F在的我與過去的那個我割裂開來了，現在的我讀詩、思考詩、寫詩，你可以理解為，我這就是在詩意地棲居。

這對你妻子公平嗎？

這些年來，我與外界刻意保持距離，為的是接近真實的自己，接近詩。別人理解不了，可這對我是重要的。我這是在以特別的方式愛自己，同時也在愛所有人，愛所有生命，當然也包括我兒子、我前妻、我父母，這種愛超越了世俗，讓我的生命得到了升華，甚至讓我認為，詩歌是我的信仰——人應該有權利選擇他想要的生活不是嗎？

你還會再談一場戀愛嗎？

不會了，我想要愛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那會讓我活得太受限制，我所愛的可以是一朵小花、一只小動物、一片澄澈的湖水、一首詩之類的存在。當然也包括人，但最好不要再愛上某個具體的人。

如果你是我，有套小房子，房子還需要每個月準時還貸，還有兩個孩子要養，經濟上入不敷出，也許詩意地棲居這樣的生活只能是想一想了吧？

其實我在上初中時就愛上了詩，但是為了高考放棄了，大學畢業以后為了生存，為了成家立業，我也折騰了十幾二十年，后來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寫詩才是我的理想，我要換一種活法……想法歸想法，有時現實卻會不斷給人出難題——上個星期，我前妻打來電話，說她得了乳腺癌，醫生說目前還是良性的，但將來怎么樣，誰也不清楚；今天早上，我前妻打來電話，說她媽媽住院了，可能快不行了。她的父親十多年前就走了，他們只有她一個女兒……

如果不是我要來，也許你已經回去了吧……

是啊——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們出去走一走吧，我帶你去轉一轉。

我們從房間走出去，在萬綠湖轉了一個下午。晚上在一家客家風情餐廳吃飯時喝了酒，他喝得有些多了。

在走回家的路上，他用手指著天上的月亮說，瞧，月亮。

我也看著天說，是啊，萬綠湖上的月亮，今天的月亮真圓，像八月十五的月亮……

他突然就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罵自己是個渾蛋。

我扶著他在湖邊坐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感慨地說，你說人這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我也說，是啊，為了什么呢？

我們看著星月的光投在微波蕩漾的湖面上，仿佛有一種靜靜的、詩意的東西在涌動，令人有著淡淡的憂傷，又令人感到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好。

選自《雪蓮》

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