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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終結

2024-03-05 07:38宥予
上海文學 2024年3期

宥予

水壩廣場號的水手們聚在艙室玩樂,安德魯獨自走上甲板吹風。

月亮緊貼水面,碩大無比,能看到表面清晰的陰影,昏暗的江面上有小船駛來。安德魯掏出莎拉送的懷表,翻開表蓋,長時間凝視指針轉動。過分漫長的一秒,一只飛鳥刺過月盤,宇宙微不可查地晃動一下,產生位移。安德魯不慎將懷表掉入水中。他俯身觀察,只有明月滿江。知道毫無用處,安德魯還是向遠處小船上的人喊話??赡切〈焖賱澴吡?。

第二天,水壩廣場號從黃埔港返回阿姆斯特丹,中途突然蹤跡全無,搜尋一年多后,荷蘭政府宣布終止搜救工作。

現在,你是李干凈,不是莎拉。

利正義說,干凈,我幫你鋪鋪床吧。

你重新發現他在。五個黑袋子在房間里站成丘陵,你和他立于山谷,像下凡的巨人。袋子里的被褥和墻灰吸飽了血,你不知道尸體丟到哪兒去了,只看見他拖著捆好的尸體下樓。樓梯不夠寬,他下樓時像個老人,尸體裹在藍色的床單里,如藍色雪人。

他打開柜門,拿起褥子,你才想有必要嗎。但你無意阻止。幾滴漏網的血在窗玻璃上,八月的太陽使它們游動,你的記憶跳進某個有灰塵色澤的午后房間,你旋轉顯微鏡,尋找一片葉子的細胞。但你已看不清同學們的臉。柜子的假百合上也有血,像是塑料受傷了。墻上沒有血,只有坑坑洼洼。剛才他用菜刀刮血,那些白灰早就漚了,輕輕一碰,落下來像霰。他說他家里還有用剩的內墻涂料,晚上可以拿來刷一刷。他又說其實沒必要粉刷了。

仿佛你需要五月的早晨,這個人逃亡到吉沙島,和你泡在吉沙島的夏日里做愛,一直到八月,殺死你的丈夫,然后收拾、擦洗、拖地、裝垃圾和鋪床。殺死你的丈夫,仿佛只是他做慣的一項家務。你不好意思為此大驚小怪,而且你明白,死亡是像泥土掉進河里那樣掉進生活,哪怕是殺人。

窗外一聲噗通,利正義靠近窗戶。你知道,是最后那顆菠蘿蜜掉在了地上。你不想告訴他。他回到島上的五月,菠蘿蜜有拳頭大,如今,那最后一顆也落了,比嬰兒還大。你來的第一年,你的丈夫告訴你,從某一年開始,結出的菠蘿蜜有壞雞蛋和沙土味。于是果子沒人摘了,一年年落,砸在地上。

是一顆好大的菠蘿蜜,他說。然后他轉過身問你,會有人替他報仇嗎?

報仇,你還在理解這個詞。他說,作為一個黑社會老大,有那種愿意為他報仇的人嗎?

是的,黑社會老大,你一直這么告訴他。你說,我不知道,或許,應該沒有,管他個狗屎的呢。

你一點也不難過,只覺得有點麻煩。尸體還在流血那會兒,你甚至感到輕松。你不懂這是怎么回事,你只是不愛他,并不煩他。在這里,這座江心島上,和北邊的那片陸地相比,日子不差,算得上難得的好時候,盡管你會一遍遍回想荷蘭的生活。但看著他死,你還是覺得一陣輕松。你只是常常忘記這個人,哪怕他在你身邊,你也常常忘記他。然后你突然發現他,心想,哦,有這么一個人,對你很好的人,這一切并不糟糕。你唯一慶幸的是,你沒有孩子,你一直沒有孩子。

剛才血往外噴時,你捂了一下,可是太燙了,所以你松開,血繼續噴,后來一股股涌。手掌攤在大腿上,血跡坦白地面對空氣,這樣的尸體并不是件新鮮事。血流了一米遠,你望著死人的腳腕,黑乎乎的,心想可憐的家伙。你在空氣中,找到那把丟失的槍,現在,兩把槍放在那里,你一點也不想碰,反而撿起地上的鋼尺。就是這把鋼尺,一頭磨成刀刃,插進了你丈夫的脖子。你并不害怕,反而興奮,你又想起荷蘭,心想或許在那兒,真有另一個莎拉正在生活,正等著你過去,合二為一。

這一套可以嗎?他問。

天藍色的床單,藍白細條紋的被罩和枕套,你早已不用,但還是點點頭。偶爾你仍到陸地上轉轉,這是你在日系商店買的,很適合夏天,但空調溫度必須調低,因為你喜歡午睡的時候,陽光落在被子上。你不愛用窗簾,不怕光,小的時候,你會在樹林里鋪張席午睡。你不再用這套床品,是因為被套上有血,指甲大小,不是經血,你猜是后背上某個痘破了。血在你心里一直不吉利,可你還是好好疊起來,沒扔。

他說,我特別愛鋪床,拉床單、套被罩,簡單明確,別提多開心了。

這些織物溫順,給你一種舒適、明亮、蓬松的癢。

他說,我像愛西瓜一樣愛它們,但現在我不吃西瓜了,所以更加喜歡鋪床。

你的膝蓋緊貼床邊,這套床品摸起來仍舊手感舒適,不過,指腹察覺到受潮后增加的硬度。你懷疑那些分子層面的水分,在他回到吉沙島之前,已經待在里面,因為你嗅出回南天的味道。后窗外,陽光一照,羊蹄甲葉子瑩瑩若有光,你只能指望漏進來的陽光,能把舒朗注入這些細密的經緯。你手上已經沒血了,但你盯盯手背,盯盯手心,仍有東西流動。你雙手沾滿血站在鏡子前時,一直望向鏡中長發。你曾經握過一綹長發,你讓頭發變長十年,用過一些讓發質變好的法子,始終比不上那綹頭發。小指撥開水龍頭,紅色的水流下去,手掌露出白色,你繼續用力搓,想把皮膚上的白洗掉,直到望見藍色牙刷,長出灰色皮膚的白色漱口杯,杯壁上幾道發白的河床。幾個月前你就想丟掉了,但它還在那里。那是你丈夫用過的,你替牙刷感到難過,可憐的牙刷,再也不會有人用它了。

你夸他技術挺好的。

是,我喜歡鋪床。

我是說你殺人的技術。

對,那個是,我的手藝。不過,小可愛的手藝更好,他都是撿塑料袋殺人。要是他找到我,我肯定活不了。

他專注在手上的動作,揪住被子的兩角,一塞,隔著被罩捏住,撒網般抖一下,被子已經好好在里面了。順著被罩上的藍色細橫紋,兩手左右滑幾下,然后他發現硬幣大小的血漬,血銹進織線,已經發灰。

他撫摸那一方織物,說,你看,它受過傷,肯定很疼。

你的心溫柔地疼了。床單平得沒有一絲褶皺,被子兩邊疊好鋪在中間,這份整齊諷刺了你。你看到屋角的蛛網,正中間破了洞,蜘蛛不知哪里去了。蜘蛛離開自己的家,或許是死了。你注視了一會兒,想象在蛛絲上行走。利正義坐在床邊,向后倒下,陷進被子里。你也坐下,順手拉開床頭柜,看見鑰匙、藥和灰橘皮。你拿出更里面的懷表。

圓形琺瑯懷表,表蓋上豐腴的白人女子依舊面目清晰,持續笑著。翻開蓋子,指針在白表盤上的銹跡,像時間的胎記。你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聲音在房間里,應和黃埔港的汽笛。你閉上眼睛,看到發白的安德魯,他懸浮于船艙深處,背后是幽暗,他那么真實,只是看起來很重。人在海水深處會腐爛嗎?沉積物覆蓋水壩廣場號的每一處,看上去活了,貨輪變成巨大的海洋生物。

他肚子環住你的屁股,下巴枕在你右大腿的右側。他說找人修修,說不準還能走。

除了聲音,他說的話,也通過下巴,摩斯密碼般點在你的大腿上。你的大腿骨有點疼。你握住懷表,像握著一個玩笑。你說,修不好了。

我可能殺錯人了,尾巴應該不是白三殺的,他說。

白三,你口中你丈夫的手下,此時你相信他真死了。你的大腿骨還在接收他下巴傳進來的疼。

昨天夜里我去了趟何阿婆家,她掛在荔枝樹上,月亮好大,不愧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我沒動她,現在還掛著呢。也不知道今天誰最先發現她。

她終于死了,我總覺得她活不長。

有可能是意外,也有可能是何阿婆殺了尾巴。她在吃藥,你知道吧,有個叫卡巴拉汀的藥,治老年癡呆的,可能她擔心自己比孫子先死。

何阿婆殺死了尾巴,你覺得這個設想很合理。你說,我懷疑人是一種機器,有無所不能的那種人,不是人,像神那樣的東西,把人造出來,只是生產屎。

這個東西要屎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它能用上。

那它不算無所不能,不然何必費工夫讓人把食物變成屎呢?

對,它也沒辦法,只有人才能生產出這么徹底的屎。人太臟了。

我還挺喜歡荷蘭的,我們可以看看你說的那些街道,嘿,阿姆斯特丹,我喜歡這個名字。我也看看凡·高,看看你說的那幅窗戶的畫。

你閉著眼,重新走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你發現房子都在變成石頭,而你在消失。所以你睜開眼。仿佛在骨頭里,好幾天了,你的大拇指說不上是癢還是疼,你攥緊懷表,用它的硬尋找你皮膚下的感覺,直到你抬起它,舉到眼前,過分詳細地端詳。拇指前后左右做出各種動作,仿佛是從你身體上分裂出去的另一個生物。你說話了,但你不懂為什么說。

如果我不見了,你會找我嗎?

你想讓我找你嗎?

我不知道。你把手丟在大腿上,攤開,一抹藍色。似乎是他的鼻息,穿透薄薄的棉布料。

會的,我會找的。

你的腳趾翹起來。你說,吃屎吧,那天晚上你都說了,你從沒那樣愛過一個人。

對,沒那樣愛,只是剛好愛到你消失了會找你的程度。

狗屎,你找不到我的,世界太大了。

找找看吧,我覺得我還能活好幾十年呢。

有什么關系呢。

你還記得那個夜晚嗎?我們在榕樹路散步,我說了假話,不是為了騙你,是想騙我自己。剛到島上那陣子,我一次次走進小島士多,借著買東西跟你說幾句話,待上幾分鐘。出去站在江邊,長時間望著城市和水中的落羽杉林。那是最好的位置,一回頭,就能看到店里的你。你總是低頭坐著,脊椎弓出弧度。其實,在那個角度,你的側臉顯得特別刻薄,可我特別喜歡看,看一看我就安寧。

我是刻薄,你說。你記得你會走出店門,門邊樹影半墻,你靠在白墻上抽煙,偶爾掃過對面的男人,那時候你的心中有股淡淡的嘲意,現在你明白,原來是在嘲笑自己。

過去的許多年里,面對情感和靈魂,我始終采用一種拙劣的態度,自欺或自棄。我一遍遍提醒自己,愛情是件犯忌諱的事,不應該和任何人產生關系。但回到島上,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必須有人傾倒于我的魅力,才能獲得片刻解脫。所以我想方設法讓自己缺少點什么,這樣就可以走到店里。食物買最小的量,煙還剩半盒就去買,告訴你打火機又丟了,或者一天喝八瓶飲料。

媽的,搞得我那陣子天天打電話補貨。

我抽屜里堆了好幾斤打火機。

狗屎吧,其實和我沒太大關系,對吧,你只是需要找個女人來愛一愛。

我也這么懷疑過,也許只是找個人填補空洞,管她是誰呢。他撤下半圓形的包圍,仰躺。你大腿上,他下巴枕過的地方,留下一個硬硬的生了根的洞。你把懷表丟在被子上。他繼續說,但有一回,我煮了面,吃完坐在椅子上看書,睡著了一會兒,沒有做夢,醒來全身都是麻的,腦子里只有白噪音。仿佛是宇宙的噪音,那個瞬間,我感受不到時間和空間,忘記自己是誰,也沒有記憶和知覺,只是一團意識,正在注視一個既巨大又無限微小的點。經過漫長地演化,點逐漸化為肉體。一具空白的身子,懸浮在白噪音中,沒有靈魂。意識從外界看著這一切,只是視覺上的發生,不明白它們的含義。過了很久,時間才重新在意識中復蘇,白噪音在變弱,視野變得更大,隨后意識進入肉體,人的屬性緩慢清晰。很慢,但又快到來不及反應,一切崩塌,空間誕生。我腦子里出現了你的臉,然后才想起來我是誰,掙扎了一會兒,才重新意識到正在何時何地。心臟劇烈跳動,慌得厲害,我就知道,不是別人,只能是你。當時我心里有點委屈。

你的手融化在他的頭上,等你意識到這一點,手快速凝固成手的形狀,你拿起來,握了握,體會手的知覺。大腿上的洞越來越細,融化進肉里。你不知道要說什么,因為你覺得一切都太蠢了,世界蠢得像一張無奈的笑臉。

也許不對,干凈,可能是你之后,才是你呢。我聽過一個什么貓又死又活的玩意兒,挺無聊的,不過,可能有點像,是你之后才是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都是什么屎東西。

這東西不能多想,讓人頭疼,沒必要搞太清楚,因為愛本來就不怎么重要,對吧,愛沒什么重要的,我不愿意騙你。

我不知道,愛總是搞得我很疼,狗屎一樣的玩意兒。

汽笛,陽光,和抽痛。島在搖晃,你感覺到了。你耐心傾聽這份搖晃。

要去哪里呢,你有想法嗎?

我不知道,你說。你向后仰脖子,盡力浮在表面。你覺得有必要表達一點自己的態度。反正不到江北去,那片大陸就是一大坨狗屎。

可以,我在長洲島的一個廢棄炮臺那兒,埋了點金子,明天我去挖出來。咱們可以爬上一艘船,躲進集裝箱里。找一艘去荷蘭的船怎么樣?

不去荷蘭,我不想去那兒,哪兒都行,不要去荷蘭。

我還以為你想回去呢,我昨天做夢,還夢到了你長大的那個農場,夢里和你說的一樣,你的房間,大橡樹,遠處的風車。我找了個遍,也沒找到你,一個人都沒有。你父母還活著嗎?

你沒有說話。你閉上眼睛,回到阿姆斯特丹的房間,站在窄窗前,看到對面一扇窗里,一對男女在接吻,兩人分外投入,在那里,苦難暫時從人間退避了。樓下一位戴禮帽的老人,呼喊著追趕跑遠的小狗。太陽從建筑物后面探出腦袋。太陽,你怎么不停下來歇一天呢。挺久之后你說,真寧靜,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不會的,他說,魯米諾試劑輕輕一噴,就會發出藍色的光。

從六月到七月,游客們經過店鋪門口,散發輕飄飄的快樂,仍讓你感到受傷。你在回憶中回到荷蘭的童年,你想念阿姆斯特丹,想念郊區你長大的農場。

島上出現新來客,尤其是過去的舊人,人們揣度,觀察,私下議論,想知道利正義藏著掖著什么把戲。島上的人們交往運行著一條約定俗成的規律,一起喝茶,調笑旁人的閑事,胡亂討論外界正發生的大事,但人們不聊自己的心。但凡誰要是忍不住說點真心話,第二天就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人們展現一種欣欣向榮的生活狀態,內心緊鎖。

夜晚,吉沙島是一枚深沉不言的桃核,偶爾響起尾巴的尖嘯。每個拂曉他都在江心劃船,你猜他從不睡覺。白天,背靠江岸,老人們像發霉的蝦米,擺在路邊,面前一塊藍黑布,布上載著枇杷、芒果和小芭蕉。何阿婆穿一雙紅色運動鞋,面前一塊藍黑色棉布,從不招攬游客,坐在那里像頭抱膝的母熊。有一次你路過,幾位老人正在抱怨總有游客順手摘路邊的香蕉。何阿婆沒參與,認真聽一臺黑色小收音機,里面一個男主播正在播報,講一位父親在家猝死后,患有自閉癥的兒子餓死家中。

很多早上,江波粼粼日光遠,稻浪翻青天,你依舊不著急營業。田中道路交錯,你最愛的那條,被榕樹們包裹,陽光輾轉騰挪落下,人行于內,肉體鏤空,能應和島的呼吸。田野中央有巨大的電線塔,零星分布幾間廢棄的小房子。好天氣的日子,上年紀的男男女女臥在路邊的草叢里拍鳥。世界像一片仍未被完全發現的新大陸。不過,都市錦田計劃之后,到處在修水泥路,你會路過工人和沙子,想起你的丈夫,作為一個躲風頭的黑社會老大,而不是遠洋漁船上的機工長。

當然,你和利正義仍舊偷情。站一起時,利正義喜歡彎腰,把額頭放在你右肩膀上,重重吸一口氣,再呼出來。仿佛經由此次呼吸,補充靈魂必需的礦物質。這種時候,你往右半身多放力氣,來保持平衡。力道的差異,讓你的身體分裂成兩半,裂紋在器官上留下整齊的切面,隨即也切入你的精神。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殘忍與奇妙,別扭與舒適,疼痛與眩暈。你將此理解為愛情。你懷疑北邊那連綿的陸地送這么一個人過來,又包藏什么禍心。

偶爾你覺得更輕靈了,那里面似乎有種自由,也有令你害怕的東西,你的心一遍遍開口說狗屎。今晚你甚至突然哭了,當利正義問你怎么了時,你能怎樣告訴他呢,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于是你責怪他,晚上他做的干炒牛河太咸,你早就吃不了那么重的口味。

等到你平靜下來,除了囈語,整個村子無人說話。你們出門,穿過稻田,走在最喜歡的榕樹路上。天空如蓋,黃埔港幾盞高高的燈一照,如灰亮的屏幕。于是,榕樹路更暗了,像隧道。路兩邊白天拍鳥的人不見了,留下灌木、草和蟲鳴。樹木間隙,仍舊看得到稻田里的干字形電線塔。肉體不見了,只余下輪廓,兩個鬼魂在說話。

你為什么會留在吉沙島呢?你從荷蘭來到這里,決定留下,因為什么?愛情嗎?

你不相信嗎?

不,我相信,就是好奇是什么讓你決定留下來。

是什么讓你決定做一個殺手?

我只是,很佩服你,跑到異國他鄉的一座島上生活。

蟲子在說話,風在說話。你們沉默,腳步在說話,空氣中水聲朦朧。你想它不是真的,這是島心?;蛟S是土里傳來的,或許整個島漂浮在江水中,你想象一座島在水里生出根須。你想象水面底下發生的事,幽暗、涌動、怪生物和尸體。透過縫隙,灰蒙蒙的夜空有幾分空冥,懸垂大地。

我喜歡走路,你說。

我不太喜歡,可我走了很多路,他說。

肩膀時不時撞在一起,微疼,你無意離遠一點,你的左腳大腳趾,踢到你右腳的鞋跟,你懷疑趾甲劈了,但你沒喊疼。你品味著大腳趾上鮮艷的疼,像一棵蘋果樹品味它結的蘋果。

榕樹在這里留下一個缺口,他停下來,于是你也停下,腳底下有東西硌你的足心,你猜測是一種果核,暗自使力氣,讓那種感覺從腳底上升到腦子里。你看到他的輪廓在傾聽夜色。

多像一首曲子,這夜色,他說。

原來有半只月亮,純白色,流云飄絲。你在夜空中發現更多云,你聞到芒果味,你知道這條路上沒有芒果,一個亮點在空中劃過,看方向,你猜測是去佛山機場,隨即你意識到更多可能,也許它從深圳或者香港起飛,去往更遠的地方。你希望它去往荷蘭。

他說,人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總是很蠢,只有一個我挺佩服,他坐在書桌后面,看到我臉色沒變,只說了一句“來啦,等我幾秒”,就繼續寫字。很快他套上鋼筆,請我坐下,說是希望臨死前再聽首曲子。一般來說,我不會節外生枝,但因為那天路上的風很舒服,我特別善良,就同意了。他就那么按了一下,音樂就響了,大提琴聲,我還挺期待他耍什么把戲,但他只是坐在那兒,靠著椅背,雙手放在肚子上,說能聽著這支曲子死去就沒什么遺憾了。我以為是正常一首歌的長度,可一直不結束,我有點煩了,覺得他在故意拖時間??墒俏乙呀洿饝?,所以就等著。大提琴聲一直不停,我懷疑,這首曲子會像人的一生那么長。坦白說,音樂讓我變得很不專業,我被大提琴聲俘虜了,似乎我和他都忘了即將到來的死亡。好在沒出意外,曲子結束時,我們清醒過來,都有點嗟嘆。我問這曲子叫什么。他先說了外文名字,我沒聽清,他又用中文說了一遍。我太喜歡那首曲子了,心想這就是我靈魂的伴奏啊。

所以你大發慈悲,沒有殺他?

開什么玩笑,肯定要殺,不過,我殺得很溫柔,我都想給這場死亡打個蝴蝶結呢。

狗屎啊,太屎了。

大提琴曲,巴赫的。衰老、綿長、稀釋的疼。我老聽斯塔克那一版,琴聲一起,我就知道那是黃昏。人身處平原,無法抗拒,遲緩、清醒、遼遠、悲傷。夜色下降,仿佛融化的山涌來,肉體迎面站立,靈魂向前,不再有一絲退避。我還聽過別的版本,富尼埃有同樣的灰度,但那似乎是拂曉的光,你從一場涼夢醒來,想起悲傷的事情,心緒遲鈍,但天快亮了,你的心有不易察覺的雀躍??斓牡胤教旃鈶腋?,不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慢下來的部分像騎一匹特別慢的馬,緩緩出現在地平線上,背后是朦朦朧朧的拂曉。那匹馬多慢啊,但你知道那是黎明,那是一匹年輕的馬,它有著好看的鬃毛。它的牙口新鮮,蹄甲完整,落足果斷,它只是暫時緩緩,隨時可以跑起來。

你真好奇那是怎樣的曲子。利正義停頓的時候,你想他大概正在聽。

我是再也沒有辦法跑起來啦,我也不是在走近,而是在走遠。你聽過巴赫嗎?巴赫總是如此安穩,安穩里有種無,我覺得自己是個站不穩的嘆號。

我沒聽過,荷蘭人從不聽巴赫。

這樣一首曲子,你從不知道,你有點自卑和嫉妒,你必須做點什么,才能站在這兒,和他一起。你說你看過凡·高的畫。

你看過凡·高的畫?

是的,我在凡·高美術館看的。我們坐下吧。

榕樹留下的缺口像決堤,但黑暗沒有流向田野。你們在蟲鳴和汽笛聲中坐下,屁股底下是硬的土,腳下有草,腳腕有蚊子。田野里,幾棟不住人的平房像夜空的窟窿。你數了數逐漸變小的電線塔,有風來。

這些電線塔就是電的腳,他說。

你聞到了嗎?

江水的氣息。

不是,踩死的蟑螂味,沒了?,F在是暖暖的芒果味,這里的夜晚就是這種味道,可能我愿意留在這兒,就是因為喜歡這些芒果味的夜晚。

我的鼻子太笨了,對氣味很不敏感。

你享受了一會兒氣味。你說,荷蘭政府宣布停止搜救水壩廣場號后,我從農場搬到阿姆斯特丹,有一陣子,每天都從水壩廣場,走到凡·高美術館。我隨時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段路。經過廣場旁邊的圖騷茲夫人蠟像館,我從來沒去過蠟像館,我對那些名字沒興趣。不遠處有家叫阿布的咖啡館,我經常在那兒坐一會兒,什么都不做,我不想和任何認識的人遇見,你能懂嗎?我甚至希望每個陌生人都能用厭煩的眼光看我,這樣我會更輕松。

我不太懂,我只擅長讓人看不到我。

盡管黑暗,你仍然閉眼了幾秒。你說,卡爾弗爾街、亥爾維格街、紳士運河西南岸、新史皮格街、辛格運河路、博物館街,到達博物館廣場,走進那座灰色房子,我就像走進了棲身的洞穴,可以好好地喘幾口氣了。好多有名的畫,吃土豆的人啊,在阿爾勒的房間啊,但我特別喜歡一扇窗戶的畫,那是圣雷米醫院的一個房間,醫院允許他作為工作室。窗戶俯瞰著圍墻花園,窗臺上擺放著鍋和瓶子,幾幅簡略的畫掛在窗戶的兩側,鐵柵分割了藍色天空,外面有一些樹葉。它并不特別,可我對它情有獨鐘,每次去,都要在那扇窗前站上一萬年。它是我和那座美術館,和凡·高的一個秘密,我和它的溝通,藏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不顯山露水,每次去,我一定找它,長久站著,只要它還在,我就不那么難受。

很美。

畫里的墻和瓶子,都像正在融化。我經常想象畫里沒有的部分,那個房間,我一次次走進去,列出很多種布置。

我沒有這樣的房間,只是會一遍遍夢到一碗水,醒來滿頭大汗。是小學,我沒記住日期,有一天中午,我一個人在家做作業,肚子餓了,找到一塊面包,面包很干,糊住嗓子,我拿暖瓶往碗里倒水,暖瓶放下時突然一聲脆響,我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水就濕透鞋子。確實很燙,但我顧不上,稍微晃一晃暖瓶,聽到碎片響,我還期望是假的,所以拔掉瓶塞,眼睛貼著瓶口看,看到晃動的萬花筒。我很害怕,連倒在碗里的水也不敢喝了,潑在那一小片濕漉漉的地面上,然后跑出去,找尾巴,在樹林待到天黑。碗里的水倒掉,這個舉動到底有何意義呢?仿佛這一生都在做這樣一件事,暖瓶破了,連碗里的水都要潑掉。我喉嚨里還噎著干面包,一直在打嗝。

很糟糕?你父母?

沒有,沒有比其他父母更糟糕,但我會有那種害怕。好在兩個人很快都死了,我就離開了這里。

我知道一對夫妻,從來不打架,偶爾會吵,然后有一天,女的突然就喝農藥死了。我搞不懂人都是怎么回事。

我也搞不懂,好在我不用搞懂,我只需要搞懂人的血管、骨頭、心臟,搞懂從哪里刺進去最好殺。

草叢里一只蟲子突然叫了。望著那片橢圓形的陰影,你問那是什么蟲子在叫。

應該是螻蛄。

摩擦的、震動的、嘶啞的聲音,短,中長,短,中長,而后漫長一聲,好似不會有盡頭。

你說,剛到島上那些年,我租了房子,總覺得安德魯會突然出現,那種等待讓人很不好受。

我不懂那種等待是什么感受,我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是嗎,你沒有那樣愛過一個人?

對,我沒有,我覺得不值得。南岸那邊每天都有人釣魚,我有時候會在那邊待著,看人抬起魚竿,魚在空中撲騰,然后被丟進網兜里。一條魚怎么會知道,為了一點魚餌,要付出什么代價。不值得為愛冒這么大的險。

太對了,愛情只會給人帶來災難。

月亮真淺。

你們默契地各回各家,做夢。連續好幾天,臺風納沙與海棠給吉沙島送來酷熱天氣,它們陸續在福建上岸,吉沙島在落雨,風巴掌大。八月了,早上,你的身體沒有任何不適,但你覺得應該生點病,所以你沒有開門營業,躺在床上,水汪汪的皮膚,沒開空調,讓鐵的搖頭扇旋轉。窗外,雨與云與晴,三分上午。臨近中午,他爬進你的屋子,帶著濕漉漉的頭發和深色的肩膀,要給你聽那首曲子。

要用耳機聽,他說。

他掏出耳機,紅色的,入耳式。你坐起來,頭發仿佛有知覺,你感覺到它們爆炸,你不想理一理。他給你戴上耳機。你聽,腦子里左重右輕,你摘下左耳機,沒有問題,右耳機正常。

能聽到嗎?他問。

你點點頭,重新戴上,還是這樣,音樂聲全都從你的左耳朵灌入。你問,你不聽嗎?我能聽到,他說,在心里。

你歪頭,往右,你歪身子,往右。他蹲在你面前,和你一起歪頭。你更使勁往右歪頭,和床面平行,音樂聲從上流到下,流進右耳朵,終于舒服了,聲音在你腦子里實現平衡。你眼前是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是有缺口的耳垂,是兩根白頭發,哦,五根,是窗戶,和它囚禁的風景。你左邊的脖子里有一根圓柱狀的疼,很硬,你艱難地咽口水,左嘴角抽動。你沒聽到馬,也沒聽到黃昏,你覺得它們像一些夏天的渾水,不是亞熱帶的夏天,不是亞熱帶的水,要北一點,再北一點,但不能更北了。那些夏天的渾水,一連好多天,讓人分不清地面和水面。渾水流出你的腦子,你脖子的疼變成土橋下的混凝土管,渾水在那里轉彎,在你空空的胸腔和腹腔編織瀑布,水在你的臀部凝集水潭,溢入大腿,轉過膝蓋,一瀉到足底。水位漸升,你傾聽腳踝的滿,腳掌的滿,你的汗毛與趾甲,你的腳腕,你的小腿,滿,如此平均。這世上的水啊。

水在你的軀干里空空地填滿聲音,利正義張嘴了,你沒聽到。然后他再次開口。

尾巴可能死了。

你在水里聽到了,你并不奇怪,他早就會死了。有些人是這樣,每次見到他,你都想這是個會隨時死掉的人。如今他真死了,你還是略微詫異,因為你的潛意識里,在他死之前,何阿婆肯定已經死了。利正義告訴你,在東江口附近找到了船,但沒找到人。你猜測水正包裹著尾巴,也許是海水。到處都是水,這世上的水啊。水位升到你的胸腔,落水聲弱了。

他說,以前他不會到黃埔大橋東邊去,人們都猜這次他劃了太遠,翻了,沒游上來。

很簡陋,你想。死得太簡陋,盡管你早就期待過這種可能,船會翻,他有可能死掉?;蛟S他想死了呢,但你不確定,那樣一個腦袋,能不能理解死這種事。你猜也許他只是想去看看海。他在水中出生、長大,活了快四十歲,可他沒有看過海。你的丈夫告訴過你,大人抱還是嬰兒的尾巴到對岸,他一直哭,要把嗓子哭爛,把眼睛哭瞎。每次都是如此。后來,他在不同年齡嘗試過,可每次,腳一落到地面,他就會喘不過氣。所以他再也沒到岸上去過。

也許他是想看看海了,你想。水填滿你的脖子,你的口水漂在水面上。死是這樣簡陋。所以你摘掉右邊的耳機,讓渾水流出去。北方的渾水,淌入南國的房間,空氣里有蟬和白蟻。

你說,早上我去家具廠送東西,院門沒關,聽到白三在屋子里打電話,說庫哥,不是我想鬧出人命,被他撞見了,不得不動手。嗯,庫哥你放心,沉到江里去了,不會被發現的。你放心庫哥,我一定準時送到,不會誤事的。

后來,你打開店門,看到何阿婆照舊在路邊擺攤賣番石榴和楊桃。有一會兒,你站在護欄處看江。一個村里的男人路過,問何阿婆,還出來賣水果?何阿婆硬邦邦地說,不賣就要爛掉了。平日里你很煩她,現在看著倒不那么橫了。有游客買了番石榴,咬一口又吐到路邊,抱怨說,哎呀太酸了。

你記得五月那天,門外淺云流過,太陽薄如銀盤,羊蹄甲花開滿樹,慷慨地布施香味。電腦正在播放視頻,你十指交叉托住下巴,為天空出神,頭顱重量沿著小臂傳入收銀臺。有人進來,你微微抬眼看人,冷冷地,并不熱情。你早上見過這個男人,在過江的輪渡上。他又對你笑了一下,很好看的男人,但你討厭那張好看的臉。你努力讓嘴角動了動。一個男聲正在念新聞,公安打掉了黃埔區九龍鎮一個涉黑團伙,一舉抓獲二十一名犯罪嫌疑人。他往里走,行走在貨架之間,你不關心他在尋找什么。電腦屏幕上接連出現工地現場、土方車、挖掘機、水泥罐車。該組織骨干利用村干部身份,雇傭外地打手,干擾破壞當地重點工程和民生工程,強取工程股份及材料供應。警察從一張張臟兮兮的床上摁住一個個赤膊漢子。你搞不懂他們都來自哪里。他抱著被子過來,屏幕上一閃而過一整排刀具、鋼管,還有兩把槍,木柄手槍,旁邊的透明小密封袋里,七顆子彈。你憑空握住屏幕里的槍,感受它們的手感,按下扳機的沖動讓你食指僵硬。兩條軍綠色的薄被子,你明白質量不好。你狠心放下槍,放進空氣里,拿出黑色大塑料袋,往里裝被子。他撐開另一個袋子,等你算賬。你從臉盆里拿出牙刷、杯子和錘子,喂給掃描儀,一樣樣拿過去,仿佛把他的生活裝進黑色塑料袋里。你只想老老實實結賬,可他突然說記得以前這是陳寶庫家的店。他的口音沒有廣東味。你說陳寶庫是我老公。他說我是他小學同學。你抬頭看了看他,說之前沒見過你。你裝好了被子,單手顛了顛,不沉。他說我十多歲就離開了,今天剛回來。付賬時,他問你老家哪里的?你猶豫了幾秒,竟然說河南。他說荷蘭?你笑了,說是的。他問寶庫在家嗎?你說不在。他問你有沒有床單被罩之類的,你說有。然后去貨架深處,撈出五年前進的四件套。你悄悄打掉上面的灰塵,很不好意思。但他毫無異議地接受了。一對男女進來,你明白是游客。他付了錢,提著兩個大黑塑料袋出門。你說,最好洗一洗。他沒聽清,回頭問,什么?你說,四件套。你雙手握拳,隔空搓了搓。你說,洗一洗比較好。他走了,你為那對男女的兩瓶水結賬,望著兩人的背影走了十秒,突然想起那兩把槍。你去空氣里找,但只找到一把。

一個月后,龍舟水下了又下,田里的魚塘滿了。你們第一次偷情,剛關上門,他就開始吻你。吻了很長時間,他開始脫你的上衣。你后退幾步,坐在床邊,第一次開口,你就是想要這個對嗎?

他摸著你的耳朵說,不是,我們也可以不這樣。

你看著他,似乎要把他看透。你嘆息一聲,說,狗屎,我都不了解你。他沒有說話,看著你,眼睛里有融化的山。你突然笑了。

做完愛,你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說了些話,都不涉及過去或此時的人生處境。你感到快活,但或許不像你以為的快活,你沒在意,細微的偏差不算什么。有一些悲涼,它們像很細的斑馬紋,夾雜在快活中,毫不顯眼。

你們又親吻,他斜趴在你上面,脖子像一只鵝。他的吻停下來,只有鼻子連在一起。你們睜著眼,眼球的晃動一清二楚。誰都沒有躲避,看著,隨后都覺得自己被看穿了,靈魂虛弱。但誰都不愿意先閉上眼睛,對峙了一會兒,他用左手捏你的耳垂,然后松開,順勢在旁邊躺下。你翻身面對他,眼睛正對著他的右耳。你伸出一只手,去撫摸他耳垂上的缺口,你說真漂亮。他問什么。

你使了使勁,指腹里有些隱痛。你說,這個,你的耳朵缺了一塊。

漂亮,耳朵第一次得到這種美譽。他問,你不好奇它的由來嗎?

我不想好奇。你捏著他的下巴問,你是真實的嗎?

不是,他說,我是一個殺手。

殺手,你哈哈大笑。你說,我是黑社會老大的女人。

你很開心他說他是一個殺手,這給你新靈感。接著,你想起那天看到的新聞,告訴他那些人的武器,都來自你的老公,不過警察查不到他,但他還是出國躲風頭了。你想起家具廠的白三,你一直覺得那張臉像壞人,所以說家具廠的白三,就是你老公的手下。他說他知道白三,他在路邊跟何阿婆敘舊時,有個短脖子的粗壯男人摩托車開得飛快,惹得一個老頭罵他。

你不害怕嗎?你問,我老公要是發現我們的事,一定會殺了你的。

放心吧,他說,我是個手藝不錯的殺手,一定會先殺了他的。

你為了他的配合哈哈大笑。你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到中國來嗎?因為十幾年前,我未婚夫做船員,從黃埔港返航后,那艘船就失蹤了。那之后,我一直夢到一個島,后來我到黃埔港,發現吉沙島就是我夢里的那座島。

在這里找到你的未婚夫了嗎?他問。

你說沒有。你以為他會有很多疑問,但他沒有,只是搓了搓你的耳垂。你很感謝他沒問,因為你沒想好要不要告訴他,如果告訴他,又該誠實或者敷衍,誠實要誠實到哪種程度,敷衍又怎樣不顯得敷衍。

他說,我喜歡荷蘭的風車。

你說,我也喜歡風車,我家的農場里就有一架。然后你繼續講一座農場,老房子、草坪、大橡樹和狗,你的父親養了兩頭奶牛,一頭叫夏洛蒂,一頭叫比埃爾。你說名字是你起的,起名字的時候,你的母親說怎么還有個男孩名字,兩頭都是母牛。你一直說,他聽著,像你想象中的情人一樣看你。

后來你們睡了一會兒,睡得很熟,假如有誰看著,能看到兩塊甜蜜而熟練的石頭。醒來已經下午過半,你們相擁站在窗邊,窗臺避陽的一角有盆紅掌,佛焰苞正盛,兩根海參樣的肉穗上黃下白,尚未熟成草莓紅。屋后的羊蹄甲和雞蛋花都沒了花,拼命長葉子,流云經過時,葉子上的水珠里沒有陽光,很平靜,你幾乎體會到一種幸福,但你知道他也感受到時間的壓力。珠江不在你的眼睛里,但你仍然看到,江水閃著明亮而臟的光。那很吵鬧。珠江總是吵鬧,發出種種聲音,你隔著幾百米就能聽到。你沒辦法告訴他,你長大的那座村莊,東邊也有一條河流,河水總是無聲,仿佛凝固著,不流動。你喜歡珠江,因為它不結冰。你厭惡所有結冰的河面,你想可能這就是你守在吉沙島的原因。

時間的壓力讓你們說話,你們談起第一次見面。那天早上,你從江的另一側上船,船是鐵皮頂的舊船,兩側有兩條長凳。右側條凳盡頭,你頭戴黑色寬邊帽,面向黃埔港,機械吊臂起起伏伏,任你檢閱。你只覺得它們從空氣中打水。起起伏伏,起起伏伏。你一下子很想死,察覺一切都令人厭倦。你想跳進水里,而在這之前,你想把整個世界抓住,揉成紙團,吞進肚子里。你很想這么做,因為你厭倦。你厭倦了,你曾用那么多的勇氣逃跑,可這個時刻,尋常的一天,看上去像人們會沉浸其中的幸福日子,你只想把陸地扯過來,揉成一團,吞進你的肚子里,消化成屎拉出來。你坐在那兒,有個太陽的胃和肚子。今天是懸崖,你不知道如何不跳進去。所以你聽見有人快步上來,你沒有去看,后來察覺到目光,皺了皺眉頭,繼續看向遠處。遠處有人在江面行船。你知道那是尾巴。

從他口中你第一次知道原來尾巴叫阿康。他講小時候每天和尾巴在一起,午后常常偷偷下樓,和尾巴一起在江心劃船,但十歲之后,他不再愿意跟永遠五歲的尾巴玩了,煩他,嫌他癡,想方設法甩開他,若是躲不掉,便兇他。每次被兇后,尾巴會短暫停下來,隔著幾米默默跟上。利正義吼他,你總跟著我干什么?尾巴傻笑著回答,因為我是你的尾巴。從此之后,利正義喊他尾巴,沒過多久,除了尾巴的奶奶何阿婆,大家都開始喊他尾巴。

你努力回憶尾巴,瘦小的男人,左下頜黃豆大的瘊子。你總想到孤墳。他的棧道是兩根脆弱的木頭,寬不足一尺,你很多次見他提著纜繩,雙腿岔開,踩住兩側船舷,左右腳交替發力,船晃得像暴風雨。他嘴里哼唱著什么,玩鬧一陣,隨后身體定住,嫻熟地讓船靜止,跳到棧道上,棧道又叫又晃,隨時要撂挑子散了架。

你說,我都沒記住他的臉,只記得有個瘊子。

他說,那個瘊子,以前上面還有根毛,我總想給他拔掉,尾巴不讓,說他奶奶說了,拔掉那根毛就會帶走好運氣,但我趁他打盹,一下子就拔掉了。他傻乎乎的,啪一下打自己臉,說有什么東西咬了他一口。我拿著那根毛在他眼前炫耀,他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說我給你拔了,他張著嘴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他哭了,說不跟我玩了,但第二天他就忘了不跟我玩的事。

真的會拔掉好運氣嗎?你問。

這二十年,島上的一切我都不想,但老是會夢到這件事,醒來就很難受,很后悔。

你這殺手真好笑,小時候拔人一根毛難受成這樣。

如果有人讓小可愛這么難受,他一醒來就會去把他殺掉。這就是我手藝不如小可愛的原因。

你們在這里沉默了一會兒,回到床邊坐下。你能聽到外面游人的聲音。你猜測有人正用院子的大門作為背景拍照,下午羊蹄甲葉子在綠鐵門上畫著陽光,像水的反光。深入江中的長棧道和一棵孤獨的死落羽杉成為網紅打卡點后,游客一年年多了。因為錦田計劃,承包魚塘的男人們走了,你和其中一個偷過幾次情。一股新生的期待,帶給你一陣害怕和難過,十多年里,你只習慣過一種沒有期待的生活。

他雙手放在脖子后面,向后躺下。你左眼尾瞟他一下,又去看窗戶旁邊的墻壁。剝落的墻皮是海豚形狀,你默默數著窗外的鳥鳴,但看不到那棵菠蘿蜜。

他說,你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朵沒有情緒的舊云。

汽笛聲讓房間里的空氣震動,你耳后的那塊骨頭發麻。到處都有聲音,你一下子感到很累,猜測那船也許來自利比里亞。這個國家你昨天才知道,那時你站在島嶼盡頭,朝著出??诜较?,一艘紅色貨輪駛來,船頭的白字有Liberia,你搜索這個單詞,認識了一個國家。船的名字叫Spring Breeze,你沒想到仍然認識Spring這個單詞,畢竟遠離初中英語已經十幾年。搜索結果顯示春風,你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利比里亞也有人在生活,那里的人們給一艘船起名叫春風。你說,舊云哦,是說我老嗎?

他說,我當時有種逃出生天的慶幸,又有種缺失感,空落又悵惘。這天之前,二十年的時間里,我用另一個名字活著,現在要重新做回利正義了。在北方,沒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家鄉。

他說從北方潛入廣州,連夜趕往吉沙島,到達渡口已是深夜,沒有船,不得不在江邊一個角落里等待天亮。他背靠墻壁迷糊了一陣,后來被汽笛聲驚醒。有船停在渡口,但過往二十多年他學會保持足夠的耐心,多小心都不為過。他站在一棵樹后面觀察,等到過去兩班輪渡,才瞅準時機,快速跑到船上。

你配合地聽著,當是真的,你皮膚再次吹到那天早上的江風,巨大的貨輪們恍若打瞌睡的象群,襯得渡船仿佛羔羊。吉沙島在江心,一開始是條直線,隨后在水汽中暈散,慢慢恢復立體。天已放晴,但尚未晴透,是種粉藍色,云朵的輪廓不清晰,如同融化的奶油,很不真實。船行一半,有船錯身駛過,船身上寫著幾個缺胳膊少腿的漢字,不過還是能辨認出是吉沙家具廠。船艙上用帆布蒙著些東西,風一吹,恍若丘陵。你覺得你躍過了時間里的一道懸崖。

他說,那幾個等著上船的孩子,我一個都不認識,給我的都是看向異鄉人的目光。

是的,你認識渡口那幾個背書包等船過江的孩子,孩子們常到你的店里買奇趣蛋和巧克力。從棧道上去,是出租自行車的亭子,一條長鏈鎖住單人和雙人自行車,有股認命的喪氣。再往前是甜甜糖水鋪,門窗緊閉,你討厭這家總是吐痰的老頭。緊挨著糖水鋪,你的小島士多,幾年前,你換了門頭和招牌,沒換名字。他在你身前停下,你并不知道,他正竭力從眼前的景物中尋找兒時的故鄉。很快,你從他身邊經過,走到小島士多門前,蹲下來開鎖,隨后拉住把手重重一提,卷簾門嘩啦收回到最上面。進去之后,你向外看一眼,他正往島深處走去。島外的城市日新月異,島上變化不大,除了那些新添的稍顯張揚的建筑,天上的云還是老樣子,過去的房子在緩慢變舊。路邊照舊是荔枝、楊桃和番石榴,深處有芭蕉,樹上曬著閑置的捕蝦籠。對你來說,這依舊是熟悉的一切,你不知道這些東西帶給他何等感受。

他閉著眼睛,像沒有呼吸,你擔心他已經死了。陽光在地面走了一拃,小孩的尖叫聲傳進屋子,也許該下去,經過院子里那棵結果的水石榕,從后門進入你的店鋪,開門營業,但你從來不是合格的店主。你側身躺下,頭枕手肘,眼前的側臉像記憶中一次秋日的漫步,你從放大的耳廓里,尋找發白的土地和樹林里的溝壑。他突然提起第一天的第三次相遇。

那是傍晚,你走到島嶼東頭,黃昏的吉沙島如同珠江的夢境,不遠處黃埔港像一頭發光的異形海洋生物,風吹過那里,也吹過這里。芭蕉葉寬大,像搖晃的巨人?;胤禃r經過水泥棧道,有人向上走來。離得很近后,你認出是利正義。

好巧,他說。

好巧,你回。

或許是光線的原因,你覺得他變親切了。你意識到他還想說些什么,可風聲太大了,你們只是點點頭,相向遠去。你走進村子,遠處另一個路口,尾巴尖嘯著闖入田間小路。你停在路邊,望江水和城市,直到黃埔港的幾盞大燈撐住夜色。

那時沒有預兆,一個月后他會躺在你的身邊,閉著眼,說起這個黃昏,仿佛夢囈。他說,夜色從四面八方籠罩小島,這個瞬間和過去無數個瞬間有什么區別呢?我感到我在這時,也在那時。經驗是陳舊的,也是嶄新的。但我仍然感覺自己如此格格不入??吹降?,感受到的,越是熟悉,越是有超越時間的呼應,我越是懷疑,覺得難以忍受。我痛苦地走著,帶有深深的自毀傾向,這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容身之所,我曾在許多地方以異鄉人的身份生存,但從來沒有像當時那般,在自己的家鄉,感覺如此異鄉。

而你想著許多年前的一天,島上的居民你尚未認全,傍晚你沿北岸江堤向東行走。這邊少有人家,一側是芭蕉、果樹和稻田,一側是江邊碎石,偶爾能看到廢棄的拖拉機和壞掉的船。網紅水泥棧道上無人,你在盡頭站了一會兒。落日余暉,淺水灘涂中一棵孤零零的死落羽杉,城市在對岸綿延。那里也是中國,偌大的大陸,它曾讓你看不到盡頭,等你站在這座島上,你發現它那么小,小得像你流過眼淚的眼睛分泌的一粒眼屎,人們在里面死,也在里面活著,人們在那里做壞事,也做點好事。你只想把它摳下來,彈進垃圾桶。

你踩著石頭前行,各種文字的食品包裝袋、飲料瓶、魚骨頭、外文煙盒、酒瓶,和大大小小的石頭建立了共生的關系。石縫里一只海螺,你想象新丈夫從水中討生活的祖輩,撿起后,發現淤泥中一抹藍色。

圓形琺瑯懷表,表蓋上一位中世紀白人女子,眼眉低垂,面露幸福之色。表鏈已完全銹蝕,凸起的齒輪無法扭動。翻開表蓋,擦去水晶殼上的污泥,白釉面表盤沒怎么損壞,但被指針的銹跡浸染,模糊了幾個羅馬數字。

而你回到家里,開始擦拭那枚懷表。你用紙巾擦拭,用棉布擦拭,對著燈光詢問它來自哪里。你聽到它說荷蘭。到底是什么給它提示,告訴你這樣一個國名,你在思緒里尋找線索,但不會找到,你對荷蘭唯一的了解是風車和凡·高。你感覺好笑,但你留在了荷蘭。你想象一艘來自荷蘭的貨輪,停在黃埔港,夜里水手們聚在艙室玩樂,一個男人——你腦子里毫無緣由地出現安德魯這個名字——獨自走上甲板吹風。月亮緊貼水面,碩大無比,能看到表面清晰的陰影,昏暗的江面上有小船駛來。安德魯掏出懷表,正是你手里的這枚,它應該是一份來自未婚妻的禮物,莎拉這個名字進入你的腦子。你看著安德魯翻開表蓋,長時間凝視指針轉動。過分漫長的一秒,一只飛鳥刺過月盤,宇宙微不可查地晃動一下,產生位移。安德魯不慎將懷表掉入水中。他俯身觀察,只有明月滿江。知道毫無用處,安德魯還是向遠處小船上的人喊話??赡切〈焖賱澴吡?。

網上搜索,你才知道荷蘭的首都是阿姆斯特丹。你在地圖上看到水壩廣場,于是命名那艘貨輪為水壩廣場號。你的大腦開始填充更多細節,二○○四年,你最討厭的年份,或許是十二月,水壩廣場號從黃埔港返回阿姆斯特丹,中途突然蹤跡全無,搜尋一年多后,荷蘭政府宣布終止搜救工作。莎拉應該是在報紙上看到的這個消息,于是你搜索荷蘭的報紙,《電訊報》《人民報》《忠誠報》……你選擇《電訊報》,日期是二○○六年十一月十五號。這一天,莎拉站在窗前,她站的地方她母親站過,她父親肯定也站過,再往前數站過的人也不少。這座小農場,莎拉母親長大的房間,從窗戶望出去,草地上的那棵橡樹巨大,也是莎拉母親當年望過的。它曾經肯定很小過,到一定年頭后,變化就不明顯了。雖然隔得很遠,莎拉還是聞到了該死的牛糞味,她打定主意要到阿姆斯特丹去。

你了解莎拉的母親,那個正坐在椅子上說話的女人,一大段話最后,總會綴上一句“接受它吧”。但凡這樣說的時候,都發生了壞事情,新生的牛犢馬上要死了,有誰不小心打破了碗,鳥屎落在衣服上,她睜大眼睛,盯住壞事情的遺跡,認真、憂郁,輕輕嘆氣,說一句接受它吧。話一出口,松弛的腮部垂得更狠了,眼睛里的那股慈悲勁倒似刻薄。你擔心總有一天,壞事情會讓她活不下去。

在一旁站著莎拉的父親,你一眼就看出,他沒有說話可腦子里并不安靜。草坪上的小狗在撲什么。這位父親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桌面的一沓報紙上,他有點不耐煩,想著奶牛的病。

老橡樹看上去和往日并無不同,過去的二十多年中,盡管吃過一些苦,這個莎拉相信世界對她多有優待,這一年多來,世界開始對她毫不留情,她認識到世界運行的本質從不遵循個人預期,只是偶爾重合。

和她母親總是重復的那句話一樣,莎拉已經接受了??山裉煸缟?,讀到《電訊報》上的新聞,她仍然忍不住崩潰了一小會兒。此前的一年多里,一個念頭總是見縫插針地跑到腦子里:安德魯活在某個地方,等待被發現。終止搜救的新聞是一次新的謀殺,擊碎最后的僥幸。

父母的離場使房間稍顯空曠,莎拉回想起安德魯和她一起待在房間里的甜蜜時光,習慣性地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分別放在兩眼外眼角,緊閉眼睛,拇指和食指開始向內移動,同時口中輕聲喊著“天吶”“天吶”。兩根手指在鼻根處緊緊貼在一起。然后她又重復一遍。又重復一遍。接著放下來,低聲罵三次“fuck”,一聲比一聲緩慢低沉。隨后她坐下,窗臺上有東西妨礙視線,是安德魯從東方城市帶回的彩色瓷瓶。她讓瓷瓶變得虛幻,緊盯草地中央那棵老橡樹,沉入往事,又突然醒來,重新發現眼前的存在。存在與缺失,有個瞬間疑惑代替痛苦,隨即痛苦回過神來,拍打得她喘不過氣。

等她緩過氣,感覺到有人站在身后,但回頭什么也沒看到。她試探地喊一聲,誰?

一派沉寂。墻上的油畫和荔枝刺繡,桌上的報紙,桌邊的合照,都在扮演沉默的旁觀者。這一切看上去和她的生活有關,可她卻沒辦法跟它們討價還價。它們和她共處一室,似乎只是遵守一個冥冥中簽訂的協議,并不多作關心。

重新回過頭,橡樹底下多出一條小狗,這個變化讓她覺得錯過了什么。沒有小狗,有條小狗,這種改變憑空出現,似乎一種時間的幻術。小狗在樹下東嗅西嗅,有時抬起頭,耳朵支棱起來,望向莎拉所在的位置,保持靜止或者叫上幾聲。下一刻又低頭專注地盯著草地,突然抬起前爪摁下去。還有些時刻小狗隱匿于橡樹粗大的樹干,讓剛才的一切如同幻覺。

你突然意識到,你就是莎拉,你來自阿姆斯特丹郊區的一座農場,農場來自你母親的祖輩,已傳承五代??社R子滿懷惡意,給你東亞人的眼睛和皮膚。這樣一張臉,怎么才能在一座荷蘭的農場里長大呢?只能是這樣,一對荷蘭夫婦,在中國一座縣城的福利院收養了你,花費四千三百六十五美元。

從那時到今天,吉沙島也有人在生活,而你的過去在阿姆斯特丹,你租了一間房子,抱了抱母親,又抱了抱父親,半推半趕地讓兩人離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朝南的窄窗,窗戶外面有幾盆應季的花。對面樓房上面的天空,給你一份嶄新的藍。街上,你的父母走到那輛疲憊的貨卡,沒有著急上車,互相撫摸肩膀,同時看了窗戶一眼。你往后躲,轉過身,房間一目了然。

白天你會走出家門,腳步擁有自己的意志,載著你經過商店和咖啡館,到水壩廣場旁邊的咖啡館坐下。你記得很清楚,有一天見到一個喝醉的男人,來來回回搬動兩把椅子。他先將一把椅子從A點搬到B點,然后將另一把椅子從C點搬到A點,之后將第一把椅子從B點搬到A點,循環往復。還有一個男孩,一直吹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你盯著他看,他也回看你,突然對你撅屁股,吹著哨子跑了。那個時候你覺得,你正在做的事和他們并無不同。人需要做點什么,做點什么可以讓人不發瘋。轉到卡爾弗爾街,會經過一家酒吧,每天你都想喝很多酒,可一口都沒有喝過,你并不想屈從于這種本能。走在路上,看到的一切都毫無道理,一個人從眼前經過,被你看到,然后離開,完全是一種別人的邏輯。所有事情都發生得太快,一閃而過,帶有幾分不屑一顧的惡毒。每個人都是一條線,這些線雜亂交織,眼花繚亂,但毫無意義。你特別想把自己的線抽出來,放在另一邊,纏成線團,毛線球那種,或者擺成一些簡單圖案,或者打個大大的蝴蝶結。入眼的活物都麻木,厭倦,不止是人,連墻角低著腦袋到處亂嗅的狗,商店櫥窗外面曬太陽的貓。你搞不懂人們的選擇,走進這家店,招手攔這一輛出租車,歪著腦袋和同伴說話,志得意滿地擺擺自己的領帶,悠閑地喝咖啡,人們都篤定得不可思議,幸福得招人煩。天吶,人們是否知道,這世界上會發生多少殘酷的事情,在亞洲,在非洲,在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人該這樣幸福。但你從來不是這樣苛刻的人啊。也許你只是想說,沒有人該這樣悲傷。你沒有目的地,只想看一些靜止不動的事物。下午一遍遍來到港口外面,站在固定的位置,試圖保留和這座港口的聯系。你對眼前的事物充滿感激,無助地望著它們,在孤獨和想念中受罰。但時不時地,港口上那熟悉的、一成不變的場景,又讓你心煩意亂。太殘忍了,你想,一切怎么能毫無變化呢。

你每天夜晚給安德魯寫信。

“安德魯,別擔心我?!?/p>

“我坐不住,總想出去走走,出去后又覺得了無趣味。但走一走這種事還是好的,可以分散注意力?!?/p>

“安德魯,我很想你。今天我又走了很遠。我一直在想,你在哪里?活著還是死了?真希望得到你的確切信息?,F在我還沒有辦法好好生活,安娜邀請我參加聚會,我拒絕了。我明白她們的好意,可我真不需要。人們都希望我馬上忘掉你,這多可笑,仿佛一個人不見了,連同和他的情感也要馬上消失。怎么可能呢,我需要一點時間。我做了很多夢,有些是陌生人的,有些和你有關。一開始會夢到你漂到一個荒島上,想盡辦法活著。后來常常夢見你死了,和船一起沉到海底,懸浮在艙室,身體一遍遍撞到墻壁。那肯定很疼吧。醒來后我想,你游泳技術那么好,一定不會淹死。然后有個聲音又會說,別傻了,那可是大洋?!?/p>

好些天后,你終于意識到必須找份工作。下午,你小心地穿過一大段人群,走進一家超市。主管不在,接待你的女人讓你待在一間空辦公室里等。

你想了一會兒夢里的島嶼、夏天、死亡與愛情;想了一會兒自己長大的小農場。你的父親正在考慮將農場變成種植鮮花的地方,就和周圍那些蠢鄰居一樣。女人招呼你去見主管時,你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句,世間還是會有好事發生的。你又想,但在好事發生之前,人不能盼著它發生,好事青睞不以好事給自己希望的人。

主管是一個胖乎乎的男人,一直撥弄手中的筆,筆有時逃離他的掌控,掉在桌面上發出挺大的響聲,你的心臟會猛地跳一下。面試時外面下了一小會兒雨,后來你出門,雨已經停了,城市看上去像個新家伙。

坐在公共汽車上,你想著即將開始的工作,覺得是一個好的開始。人要做點事情,做事情讓人安心?;ǖ?、面包店、牙醫診所、經過的路人,所有你看到的這些,仿佛全是上帝派來的啟示,給你安慰。隨后看到路邊經過的那個男人時,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幾乎要喘不過氣??瞻琢艘粫?,你意識到必須做點什么,于是跑到前門請求司機停下。那個紅頭發的胖男人拒絕了你。等待到站的這一小段時間漫長且煎熬,也包含難以承受的希望。車門剛剛打開你就沖下去,借著快要跌倒的勢頭往回跑。

奔跑中的感覺是好的,你希望可以延續下去,永遠這樣跑下去,別有盡頭。但很快你停在一個十字路口,完全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你清楚地知道,那不會是安德魯,安德魯已經死了。你靠著墻壁,體會一陣子死亡,奇怪自己并不疼。你重新開始往回走,驚異于鼻腔對種種氣味的敏感,以及自己頭腦的冷靜。你從聽到的所有聲音中,聽到愛和死亡的回響。宇宙正在運行,世界仍舊鋪展,你突然覺得需要做點什么,對此時感受到的一切做出回應。

你走進花店,那個正在打電話的女人代表著此時整個世界對你的態度:處理手頭的事情,給你一個微笑。這種態度讓你舒適。你走路很輕,避免多余的聲音打破這份默契。你經過郁金香、白玫瑰,不是以選擇或欣賞的心態,而是感受它們的存在。店員掛斷電話,仍舊坐著,微微脹起的腮部顯現出對眼下的篤定,眼睛有時望望你,有時望望門外。

等要走時,你并沒有想要帶走其中任何一朵的想法,可仍然決定要帶走點什么,你選擇了淡藍色的風信子。店員在操作臺上鋪好紙張,將風信子一株株擺上去,口中說,多好的風信子,它們會很善良。她熟練地包扎好,遞給你,像托付。你接過花,在這樣一個場景中,感受到實事求是的規范化的美好,不依賴于物質的成就和實質上的擁有。

走在路上,風信子舉在胸前,香味包圍你整個頭部,此時你不再是一個悲傷的旁觀者。你在人群之外,也在人群之中,不再是遙遠的另一個。你走著,走著,經過公交站沒有停下,往前走,陌生的街道入夜的速度驚人,你流下三顆眼淚。安德魯,人要是沒有記憶,日子會好過許多,可是,應該有個人記得你,不是嗎?應該有個人想念你,不管你是失蹤還是死亡,在這個活人的世界上,應該有人尋找你,不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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