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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寶玉與玫瑰花蕾 第二十回

2024-03-05 07:38徐皓峰
上海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賈母曹雪芹黛玉

徐皓峰

妙玉走火入魔——

眼即宇宙、凝神以成事八十七回,妙玉和惜春下棋,寶玉來了,妙玉問他從哪兒來。寶玉不敢答話,以為妙玉是打機鋒——考核你有無開悟。惜春嘲笑寶玉了,說這有什么難的,答“從來處來”就行了。

《指月錄》記載的機鋒多,惜春看了,知道答案。寶玉也看,但認為只會口頭應付,并不真懂,所以羞于開口。

從何而來——你的身體、你的意識,怎么產生的?

惜春的答法“從來處來”,是不回答,表示我知你知,咱倆都懂,就別問了。提問者不認可你懂,在?;ㄇ?,會追問“來處是何處”。

便得老實回答:“眼前即是?!?/p>

我們這個“看”的功能,便是全宇宙。原本一無所有,稱為“無極”,想看點什么,稱為“太極”,太極還是一無所有。因為想看,而出現了被看的一切,稱為“宇宙”。

看的功能造出各色世界,同時造出看的主體——“我”在看。

寶玉從何而來?

看出來的。聽覺、觸覺、嗅覺都是看的延伸,你的個人意識和你的身體是隨著“看”而誕生的。人眼的看,和造出全宇宙、等于全宇宙的“看”,差別大了,其實是同一個東西,所以“眼前即是”。

探討宇宙的誕生,在西方屬于哲學范疇,一代代哲學家都要做出解釋,千奇百怪。同樣是科學不發達的時期,應允許我們的古人也胡說兩句。

惜春的標準答案,在《參同契》里有相應說法,為“凝神以成軀”,身體是精神變出來的。按科幻小說的寫法,太陽、木星、土星等氣態星球里的氣態生靈,一凝神,便進入地球成軀,紛紛成人。

地球這個大電子游戲,玩的是“發生、發展、高潮、結局”的程序,顯現在人體上“幼、青、壯、老”,身體老化后,怎么辦?

還是玩“凝神以成軀”,重新想出一個人身,以“下輩子”的方式接著玩。朱云陽認為下輩子費勁,浪費時間,這輩子就能再想出個新身,覆蓋老身。

玩煩了,就哪兒來回哪兒去。華人對木星敏感,可能來自那兒,稱木星為“太歲”,所謂“命犯太歲”,今年木星離地球近,人容易猝死,魂歸木星。

華人建筑喜歡木頭,歐洲建筑愛石頭。土星也是個氣團,喜歡讓石頭圍著,土星光環就是碎石冰塊——白人來自土星?

凝神以成軀,也會凝神以成事。你的經歷,是你想成的。你想看到的,都會發生。

寶玉陪妙玉回庵,經過黛玉住所,聽到她在操琴。黛玉彈斷了弦,妙玉認為是不祥之兆,回去后心神不安,于是靜坐。

靜坐本為超越頭腦,她卻被頭腦捕獲,如弗洛伊德考察的病人般,陷入性妄想,白日夢般真實,一會兒是王公貴族搶著娶她,一會兒是強盜玷污她,終于精神失常。

還好,明清靜坐流行,不得法,坐出心理問題的人多,醫案積累,總結出特效藥,很快治愈。惜春就事論事,對妙玉不同情,評價她還戀著肉體,自詡我就不會出這樣的事。

靜坐本為擺脫大腦,怎么反而刺激大腦,出了心理問題?得像惜春一樣對這個世界煩透了,對自己的腦子也煩透了,如此決絕,方能靜坐。否則坐下后,大腦趁機想事,越想越多,越想越亂,便是曹雪芹寫的“走火入魔”。

火,思維。思維必走偏。

決絕不了,傳統文人的辦法,是面壁?!跋肟础钡囊荒?,造出世界,造出煩惱。不看,便解決煩惱了吧?你的人身還在,便沒法不看。還是看,看墻面,一片空白,沒得可看,看久了,便不想看了。

既不想看了,也不想動了,便超越頭腦,是靜坐了。

編劇的“壁”,是電腦屏幕。寫不下去時,對著屏幕發呆,不敢離座。要離了座,玩會兒別的,再回來,花三四個小時也續不上。不離屏幕,能等來靈感。

頭腦如影隨形,擺脫它很難,既然擺脫不了,那就嘗試說服它吧。有人自認被頭腦控制得深,靜坐把握不了,以抄經代替靜坐?!都t樓夢》是自問自答,八十七回寫走火入魔,八十八回寫解決之道,賈母將八十一大壽,許愿抄三千六百五十一部《金剛經》,當然不是她抄,花錢雇人替她抄。

鋼鐵頑固,金剛鉆頭可以打穿,而人的頭腦,比金剛還頑固,打不穿,只能說服它。通過一遍遍抄寫,讓頭腦認可這些話。

其中最關鍵的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惜春慨嘆妙玉走偏,言“云何是應住”,來源于此。

頭腦要做對比,給萬事萬物下定義,然后再推理,得出結論。頭腦忙活半天,其實是沙上建屋,最初的定義便不對,結論怎么能對?但頭腦相信得出的結論,金剛般頑固。

你還在思維,便處在假象中。心,是真相。放棄定義、對比、結論,思維便泯滅了,心便呈現。勸頭腦泯滅,等于與虎謀皮,頭腦能干嗎?

肯定不干。

所以你就一遍遍動筆,寫在紙上,眼見為實。頭腦熱愛概念,雖然這概念是泯滅它的,重復多了,它就要執行。

“《說服頑固頭腦的話》”(《金剛經》)字數多,抄寫是累活兒。賈府女眷能承受的抄寫,是二百多字的“《真相》”(《心經》),賈母要她們抄出三百六十五份。

《心經》關鍵的話是“無眼耳鼻舌身意”,這幾字猶如水龍頭,說服頭腦認可這幾個字,便扭開了水龍頭,如水流出,真相呈現。

武則天學習哲學,是從“無眼耳”開始。她的老師以金獅子作比喻,說金獅子的耳朵,其實跟它的眼睛沒有區別,都是金屬。你如果認為金獅子有眼睛,那么它全身都是眼睛,你如果認為金獅子有耳朵,那么它全身都是耳朵。所以眼睛、耳朵是不存在的,一聲大喝:“武則天,你這個身體,跟金獅子是一樣的,無眼無耳?!?/p>

武則天懂了,閉眼不聽地滅了大唐。

惜春勸鴛鴦抄寫,抄寫對知識分子便利,對勉強識字的王熙鳳、鴛鴦難,但天無絕人之路,鴛鴦介紹了自己的方法,念一聲彌陀往罐子里存一粒米。寫字、存米,都要動手,看來頭腦信任手,有手參與的事,頭腦容易被說服。

黛玉走火入魔——大落墨法

木匠拿沾了墨水的線,拉直后在木面上方繃彈,得到一根直線,可以鋸了——這便是落墨,比喻定下基本形。謝稚柳先生對“落墨”一詞另有解釋,發展為山水畫潑墨技法,我高中曾反復揣摩,自愧遲鈍,對先生高義,不得其解。

按照古文字詞解釋,落墨,是打輪廓。大落墨,是將基本形加倍、夸大。加倍,在壁畫上,是拿一個菩薩的木片模板,落墨十幾個,之后添加細節,再畫出各菩薩的不同;夸大,是用光照,將模板在墻上投影放大。

八十九回,妙玉的走火入魔,在黛玉身上復現,并加倍夸大,為“大落墨法”,木匠活兒、繪畫、小說的術語相同。能在黛玉身上復現,便會在我們每人身上復現。曹雪芹慈悲,點破大家的夢魘。

遵賈母指派,黛玉抄經,寶玉來了,她起身迎兩步,說讓寶玉等會兒——見人來了,再忙也得離座迎兩步,為有禮。

上世紀五十年代來京城的歐洲留學生們,便學了黛玉這套。你去歐洲參加電影節,休息室坐著,他們來了,會京腔京韻地說:“您坐著,千萬別起來?!蹦阍揪妥?,他們是說反話,提醒你站起來。你要當真不起來,他們會不高興。

寶玉嫌黛玉對他太客氣,不親近,待著沒勁,一會兒便走了。期間,說起他和妙玉遙聽黛玉彈琴,詢問黛玉為何突然變調。

黛玉答:“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哪里就到哪里,原沒有一定的?!泵钣裼X得不自然,對于黛玉,沒有不自然。認為他人不祥,結果不祥落于妙玉自身,他人本沒事。

寶玉醒悟,自己的感受被妙玉誤導,慚愧自己不是黛玉知音——此處,經過“兩小無猜”“小孩扮夫婦”“模仿《西廂記》愛情”“堂兄妹不倫戀”“以禮克情”后,曹雪芹另立“知音”的新概念。

層次多,各層不同。人物情感要這樣寫。

寶黛情感,不是西方的愛情,是東方的知音。西方的愛情,是差距產生美,例如公主和馬夫、霸道總裁和職場新人、流氓和淑女,不能相互理解,于是產生愛情,強力黏合劑性質。東方的知音,是精神契合,天然有便有,沒有便沒有,無法強求。

書童、丫鬟妄傳寶玉已定親,對象是知府女兒,黛玉頓覺人生無趣,只想死。她夜里不蓋被子,受寒生病,絕食絕水,迅速奄奄一息,到了賈府要準備給她辦喪事的程度,卻又聽到下人閑話,原來寶玉定親是誤傳,沒此事。

黛玉心喜,由死返生,病愈了。

太平無事,庸人自擾,黛玉犯了妙玉同樣的錯誤。

明明對寶玉疏遠,卻要為寶玉自殺——行為上不能自圓其說,他倆的感情因而“值得看”。是我大學一年級受到的訓練,聽怕了的詞,常被它嚇得夜半驚醒。容易理解的,就不值得看了。上課聽明白了,寫劇本一下筆還是俗態常情,得被老師罵兩年。

黛玉病得迅速、好得迅速,引起賈母注意,判她是對寶玉有了男女之情,因而作怪,要隔離二人,將寶玉從大觀園里遷出。寶黛是堂兄妹,原不能婚配,賈母定寶釵為婚配對象。

寧國府沒人才,已走衰勢,榮國府則形勢大好,賈元春病一場,人健在,皇妃的后臺依舊,賈政升遷,黨羽賈雨村亦升遷。寶玉作為榮國府嫡長孫,婚配對象應在公、侯、伯上三等貴族里挑,難道賈母認為政局不穩,那些世交的貴族都危險,與其聯姻,不但得不到助力,還會招禍?

不如娶個商家女,起碼不出錯。

之后事態急轉直下,賈府敗落,證明賈母信息工作做得好。但對黛玉,顯出賈母是個經驗主義者。經驗主義,恰恰是經驗不足,以有限的個人閱歷判斷陌生事。黛玉速度過快的病危與康復,超出賈母閱歷,認為黛玉性格乖張,不是長壽相。

其實,黛玉心力強,能讓自己速死,也能讓自己長壽。性情乖張,平常小事不會做,偏能解決難事大事。賈母對黛玉的錯判,令后人痛惜。

一是《紅樓夢》在民俗的影響,二是清朝的新興貴族到了晚清,經驗累積夠了,終于達到明朝人的見識,懂得善待黛玉這類孩子,容他們順著自己秉性成長,稱為“怪才”,日后家族遇難,往往是他們挺身而出,奇葩一招,救全家。

一九九七年香港電影《南海十三郎》開頭,便描寫這樣的事,江家是清末大家族,出了個怪小孩,老爺有經驗,知道不能按常情俗見規范他,任由他胡鬧,走完頑童、叛逆青春的怪旅程,才華爆發,成了粵劇頭牌編劇。

上一代藝術院校的老師,年輕時多未出過國,根據二手資料、前輩口傳,了解西方藝術。能拷貝西方的藝術院校體系,拷貝不了西方藝術生態,老師們無法完成藝術人格,得求助本土文藝,其中一個重要滋養,是看《紅樓夢》。

老師們從《紅樓夢》得了“怪才”概念,對胡鬧的學生寬容。書頁上的黛玉之死,換來無數現實青年受益。

如果賈母見識夠,會怎樣對待黛玉?明朝的經驗,是讓黛玉當個“老姑奶奶”,姑奶奶是出嫁的,老姑奶奶不出嫁,老死家中。

識得黛玉是人才,能救全家,也識得她除了寶玉,看不上別的男生,家族長輩達成默契,就讓她留在家里吧,培養她管錢管人,日后做當家人——不是王熙鳳這種大當家的,是探春這種二當家的。

留家里的老姑奶奶們,我小時候的京城里還很多,她們不獨身,會招男士入贅,沒有夫家,名義上獨身?;蛘?,寶玉還是娶寶釵,一月在黛玉處住半月,黛玉和寶玉是知音,并非以肉體結合為目的,但人活著,需要親近感。

長輩們大致這么勸:“只要不有孩子,我們就看不見?!?/p>

不結婚、私通,做二當家的,能服眾嗎?

沒問題,是明朝延續下來的舊俗,有習俗可循,有范例可鑒,底下人便沒話了。民國時有名的例子,是軍閥閻錫山與一位堂妹便如此,她做閻家產業的二當家。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還時有聽聞,一個女士塞把紅紙喜糖給最好的閨蜜,說:“我這輩子,不結婚、不要孩子了?!遍|蜜便知道,她跟自己堂兄好了。

一過五十年,她來閨蜜家,首次說起堂兄,堂兄死了,她這五十年過得很快樂。她走后,閨蜜不會對兒女說什么,會對四五歲、肯定聽不懂的孫子發發感慨:“剛走的這位奶奶,這輩子不慘,沒虧待自己?!?/p>

賈母見識廣一點,黛玉便是這樣的一輩子。

妙玉走火入魔,自己解不開,黛玉自己解開了,還有余力點化寶玉。寶玉向薛姨媽問安,薛姨媽回應冷淡,寶玉走火入魔,開始編故事——前一段寶釵病了,自己沒去探望,薛姨媽是不是因此對自己不滿?寶釵是否疏遠自己?

黛玉抓住契機,一番敲打,先說寶姐姐肯定不會再理你了,激得寶玉悔得要自絕,又說出“天地間沒了我,倒也干凈”的話。用了殺人刀,再使活人劍,黛玉說薛姨媽正憂愁兒子薛蟠官司的事,找王夫人商量,沒工夫跟你打趣聊天,遭一個冷臉,你就憑空生出這么多遐想,替每個人補上心理活動,編出完整故事,另造人生。

黛玉明確說,你這就是走火入魔。寶玉恍然悟到,每一人都在造他人,造出了無數人。

我們認為,我們的痛苦都來自他人,死亡來臨才發現,過的這輩子,所識的眾生都是自己編出來的。死亡來臨,才發現沒有他人,沒有痛苦。曹雪芹在九十八回講,這是臨終必有的發現,每人都是。所以,死亡是大喜樂。

不經死亡,生前就發現,為開悟。

黛玉驗證寶玉是否真懂,問:“寶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今兒和你好,后來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樣?”

隨口拿寶釵作例,黛玉磊落,對寶釵無嫉妒心。

寶玉做答:“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薄?,不編故事了。

黛玉說:“瓢之漂水奈何?”——現在嘴硬,遇上事,你還會迷進去。

寶玉答:“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放心,迷不了。再編故事,是我在玩。玩歸玩,我是清醒的。

之后還有幾句,都是從《指月錄》上來的,之前寶玉看過,覺得自己沒達到,說不出口,這時敢說了。

對話結束,黛玉沉默,對寶玉并不肯定。留下懸念,寶玉還差在哪兒?

寶玉此時開悟,后面的戲就沒法寫了。此時烏鴉叫,寶玉問:“不知主何兇吉?”——這是常人心理,妙玉就是這么瘋的,聽到黛玉彈斷了弦,而認為是不祥之兆。

其實與黛玉無關,黛玉興之所至,彈崩了,心里才痛快。我們總是錯解外界,胡亂摘取信息,將自己的人生搞亂。

黛玉答:“人有吉兇事,不在鳥音中?!?/p>

該給黛玉磕個頭吧?

外界現象,決定不了你的兇吉,決定你兇吉的是你怎么想。編劇電視劇《鏢門》時,男主劉安順的臺詞:“萬事想來全在我?!北闶前蓣煊袼n,從她此句化出。

大落墨,是批量復制。一個菩薩模板在墻上印十幾個,對發型、首飾、胡須、手勢作增刪,小有不同,便是菩薩群像。

九十一回談鳥音的兇吉,在九十四回復印了一下,寶玉院中,晴雯過世同枯萎的海棠復生,李紈認為預示寶玉有喜事,賈母認為預示全家有喜事。探春認為不在花季開花,違背常理,是不祥之兆。賈赦認為是妖物,要砍了,賈政認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理它就行。寶玉傷感晴雯不能像花一樣死而復生。

一個外物,令眾人各情各態。

黛玉的反應,延伸她在九十一回的言論,表態:人不是隨外物變化,外物是隨人而變的,海棠開花,因為寶玉讀了“四書”,外境隨之而變。

“四書”因為朱熹,招人討厭,討厭的同時,老人們教育小孩,還是把“四書”說成吉祥物,嘴里重復圣賢言,即便不懂,與圣賢同聲同口,也會好運降臨。一旦患難,就讀“四書”吧。

黛玉這套話,是我爺爺一輩人小時候聽到的,也講給了小時候的我。小時候的我不信,更信《飛碟探索》,認為能改變個人處境的,是聯系上外星人。

神瑛侍者是何人

以死亡的方式開悟,古代稱為尸解。不是慘劇,是解脫。

黛玉死時,榻前眾人聽到鼓樂聲,認真聽,卻聽不見。這是尸解標志,傳說天界仙子為之慶賀。認為黛玉之死寫得俗,像港臺言情電視劇,是理解成寶玉寶釵成婚的奏樂傳過來。

那邊辦喜事,這邊死人,一悲一喜的對比,港臺劇里太多,玩俗了。但曹雪芹沒玩這個,明確寫賈府內為對黛玉隱瞞,婚禮場地距黛玉住所遠,聲音傳不過來,鼓樂莫名出現,不知來源。

黛玉有極強意志力,自己要死的,猶如一個沉迷電子游戲的人,突然想起三點半得去小學門口接孩子,離線了。那時沒有電子游戲,相同概念的是“債”。繞了一大圈,演出復雜的人生故事,其實為還幾塊錢。

西部片經典《荒野大鏢客》,英文原文譯名是《為了幾塊錢》,續集《荒野雙鏢客》,原譯是《再為了幾塊錢》,牽扯一方生態的大事件,內涵愛情、親情、陰謀、信仰,全鎮民眾忙活一場,結果是幫一個混小子掙了幾塊錢。

導演萊昂內是黛玉知音。黛玉不想再演戲,直接還錢了。

什么債?

《紅樓夢》首回,講了兩個神話:一、荒山中的頑石,孤寂無聊,投胎到人間;二、天界的神瑛侍者常澆灌一株仙草,當其投胎人間后,仙草也隨后投胎,要用一生眼淚回報澆灌之水。

寶玉銜玉而生,通靈寶玉為頑石變化,所以寶玉為頑石,應上第一個神話。黛玉常被寶玉氣哭,符合“還淚”設定,應上第二個神話,寶玉又是神瑛侍者。

兩者之間不相容。

頑石被棄荒野,沒得玩,什么都沒經歷過,因而苦苦哀求要去人間。神瑛侍者在比人間高檔的天界,迫不得已才下人間。

如是頑石,便不可能是神瑛侍者,如是神瑛,便不可能是頑石。書商也知硬傷,有的《紅樓夢》版本,篡改成頑石修煉成仙,曾升到天界任職,干煩了,又回到荒山當頑石——圓不過來,頑石是一張白紙,滿心歡喜地來人間。神瑛侍者是受上級委派,不得不做,不太高興地來人間。

曹雪芹沒寫錯,書商理解錯了。一見還淚,就往愛情上套,對標戀愛雙方。其實與愛情無關,神瑛侍者是寶釵。

不知她喜歡什么,似乎什么也不能讓她高興,為寶釵特征。猶如一個美院油畫系高才生,工作分配到街道辦事處,負責給黑板報畫插圖,確實高興不起來。

神瑛侍者領的任務,是頑石開悟后,幫其善后,古代叫護法。仙草隨神瑛侍者下凡,當了頑石開悟的催化劑。黛玉一生眼淚,是還寶釵的。

八十七回,寶釵給黛玉寫信,以詩詞訴說心境,滿紙悲鳴,才華橫溢。寶玉和妙玉隔墻聽黛玉彈琴,黛玉為寶釵而彈,應和她詩詞。

明明可以見面,卻不,轉為以文字、琴音交流,是古人習慣。面談,是人情方式,似近實遠,乘興而來,一句話不當,就掃興而歸了。藝術的方式,似遠實近,純粹無錯,可直通心靈。

寶玉嘆息,自己還不是黛玉知音,黛玉感慨,寶姐姐拿我當知音。

當然,九十八回標題“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說半瘋的寶玉是神瑛侍者?!都t樓夢》標題俗不可耐,是書商所為,如是曹雪芹親筆,至少得是梁羽生武俠小說標題的水準。

梁羽生報紙上寫雜文專欄,曾談自己編故事的天賦不如金庸,比金庸強的是詩詞修養。寫章回標題時,很用心,要顯出長處。如《萍蹤俠影錄》楔子標題“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

差距鮮明,《紅樓夢》標題既然與曹雪芹無關,理它干嗎?

黛玉之死——積墨法、移干繪枝法

黛玉脫離自己的悲劇,對寶玉寶釵結婚,像看報紙新聞,他方他人的事。燒了模仿《西廂記》而在手帕上寫的情話、平日作為修養的詩稿,被前人杰作激發出來的情感和藝術才華,都不要了。那些是衍生品,清空不可惜,她要回歸原態。

黛玉臨終說:“寶玉,你好?!爆F在印書,加省略號,成為“寶玉你好……”好字,為副詞,“太”的意思。太狠心、太懦弱、太寶貴、太不舍等等,到底要說什么,不確定,而被評為“意蘊無窮”,藝術段位高。

徹悟的黛玉,要清零,哪兒還有“意蘊無窮”?所以不該是省略號。她說寶玉好,是形容詞,“好壞”的好。像我們搬家,面對個老沙發,想起昔日時光,覺得它好,還是扔了它。

曹雪芹不承認有死亡這事,九十八回,寶玉驚聞黛玉死訊,陷入昏迷,走上通往陰間的路,要找黛玉。守路口的陰間司曹說,路的盡頭一無所有,陰間是空的。所謂死后入陰間的說法,是為了嚇唬世上的惡人。怕死,還能少干點壞事。

還說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我們每個人都跟黛玉一樣,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人和鬼都是虛假觀念。我們誤以為自己是人,所以限制在人的所作所為里,誤以為有死亡,所以就給自己造出了死后的種種狀況。

你設想自己死,便做起了陰間的種種夢。不管有多少人來做夢,在司曹看來,陰間還是空的。銀幕上放多少電影,銀幕還是塊白布,放一萬部戰爭片,也沒法在銀幕上留下一個彈孔。

曹雪芹的文筆,不是齊白石畫蝦般,一遍成形,他是龔賢積墨山水般,半句話、半句話地層層累加。九十八回以陰間說了半句,一百零四回以寶玉之口又說了半句,講黛玉沒死。病死的狀況,是為了跟大家斷緣分,把她裝進棺材,她就遁形走了。不信,請開棺,里面一定沒有尸身。

這種說法,我小時候還有聽聞,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京城外基本是墳地,擴充城區,蓋樓房挖地基,大概率見棺材。京城小孩不怕死人,也不怕高空墜物的危險,喜歡在工地玩,撿廢鐵可賣錢,見到棺材,要扒開看看,萬一有陪葬寶貝呢?

建筑工人誆小孩走,說很多棺材都是空的,最多留一只鞋。不見尸體,當然更不會有陪葬寶貝。工人這么說,京城小孩信,還顯示自己見多識廣,告訴工人,這是尸解。

小孩是聽爺爺奶奶說的。棺里留一只鞋,《指月錄》記載,是禪宗達摩祖師的遁走法。民眾認為,有德之人、一行業的頂尖人物都不會死,也愛拿只鞋騙世人。

僅武術界,逝于一九二一年的李存義、逝于一九三三年的孫祿堂,在其家鄉,都有空棺遁走的傳說。一九九二年,大陸公映的港片《李小龍傳奇》,何宗道主演,結尾對李小龍之死作出種種推測,最后一個推測,便是空棺遁走,宣布他將在十年后重現人間。

說明不是個別文人的遐想,是大眾觀念。

一百一十六回,曹雪芹最后一遍積墨,方將黛玉之死解釋清楚。寶玉恍惚,進入太虛幻境,見到黛玉。好萊塢拍,會是黛米·摩爾主演的《人鬼情未了》吧?有情人超越生死,靈魂重逢,感人肺腑。

曹雪芹寫的是,黛玉見了寶玉,垂下窗簾,回避了。

西方哪有這樣的愛情故事?曹雪芹寫的不是愛情,是哲學。脫離人身后,再看人間的事,如同電影。對于現在的黛玉,寶玉是塊銀幕上的光斑。你崇敬《卡薩布蘭卡》中的硬漢老板,但你不會跟他交談。

一道光,怎么談?

黛玉死狀,寫一半就不寫了,轉而寫寶玉寶釵婚禮,寶玉被告知新娘是黛玉,掀開蓋頭卻是寶釵,于是發瘋。寶釵一直讀《指月錄》,參考上面師傅點化弟子的手段,以殺招救命,直言黛玉已死,接受現實吧。所有人擔心將刺激得寶玉瘋病更重,誰想寶玉清醒了。

寶玉接受寶釵后,曹雪芹時空跳躍,再回到黛玉逝世的那一天,詳細交代怎么死的——為“移干繪枝法”。主干事件不寫完,轉而寫次要事件,次要事件交代完了,再回到主干,將主干寫完。

《美國往事》便如此,事件主干,是一個黑幫分子,阻止不了幾個發小哥們搶銀行的必死計劃,他于是向警局告秘,被捕總比被殺好,這是他挽救哥們性命的唯一方式。不料適得其反,警察將幾個哥們擊斃。

那天的捕殺,具體怎么發生的?萊昂內導演不講了,移干繪枝,拍起哥幾個的成長史,直到片尾才講那天的事。

賈母庸人——

禹王金鎖法、治道為丹道神話層面,寶黛釵三人是圓滿的,開悟、催化、護法,分別完成各自的事。缺憾,是人間特性。人間層面,三人是可悲的。

悲劇是賈母造成。高層情緒化,玩慘底下人。

海棠花開,寶玉丟失了玉,百般找不著。賈府中人稱玉是寶玉的“命根子”,寶玉說他們迷信,自己不在乎,但日漸遲鈍,終于傻得認不出人。

命根子的意思,是生命元氣,俗稱精力。雖然寶玉開悟,但走失生命元氣,便神智不清,所悟不頂用了,說明之前所悟,還是思維的假象。常人也是,精力不濟,腦子就不好使了。

朱云陽講解《參同契》,令后人欽佩,是他對生命元氣和思維的關系,作出解答。曹雪芹在《紅樓夢》一百一十五回亦作出了解答,跟朱云陽一致,英雄所見略同,他倆不是一人,也是同為英雄。

賈母不懂兩者關系,只知“沖喜”。古人觀念,認為辦婚禮可以轉家運、治百病。選的對象是寶釵,薛姨媽高興,寶釵嫁個傻子,不高興。

寶釵一直對寶玉興趣不大,既不是知音,也非愛情。商家女高攀貴族——如此勢利的事,寶釵是開悟者,已超越,不會被這個蠱惑。命運至此,當還債了,是寶釵觀念。

寶玉娶寶釵,勢在必行。勢如潮水,有兩人想攔潮。

一是賈政,之前多次交代,賈政年少時也是怪才,賈母和奶媽甚至認為比寶玉更怪,不知是何機緣,學會了應世之道,收斂鋒芒,老成起來。賈母無才,理解不了,認為是賈政結婚造成,所以要寶玉也沖喜。

怪過的人,知道還怪著的人是怎么回事,賈政明白沖喜救不了寶玉,想攔,賈母一鬧情緒,賈政也便沒話了。

襲人是壞人,壞人對壞事敏感,知道寶玉鐘情黛玉,娶寶釵,瘋癲將更烈,搞不好傷性命。寶玉一死,她在賈府也沒地位了,出于自私,要攔。誰想支持寶玉娶黛玉的,竟是害怕寶玉娶黛玉的襲人。此技巧叫禹王金鎖法,曹雪芹愛用。

禹王,是建立夏朝的大禹,發明了鎖,將蛟龍鎖在水底,不讓其作怪。傳說這套技術由明朝的劉伯溫繼承,建京城時,將一條龍鎖在口井里,即北新橋的鎖龍井,今日仍在。民俗里,魯班也是鎖的發明者,春秋戰國之際的人,木匠業祖師。

禹王鎖、魯班鎖,是漢末三國時即有的兒童益智玩具,比如一個圓環困在一團鐵絲里,不斷變換角度,才能挪出來。像襲人支持黛玉,讀者初看不解,怎么是她幫黛玉?變個角度想,也便理解了。

賈母定下調包計的主意后,多數人就停止思維,旁觀局勢發展。飽受寵溺、人人關心的寶玉,落入了無人關心的局面,除了關系切身利益的襲人,誰也不會為他細想,之前的“人人關心”竟是假相。

不斷否定之前的設定,為敘事藝術。

多想一下,為讀書樂趣。

電影還不允許,資方和策劃人會說自己看不懂,推論觀眾也不會懂,要曹雪芹改。曹雪芹吐血而亡,接手的編劇加上一段襲人的內心獨白:“哎呀呀,我實在不喜歡黛玉,但寶玉喜歡呀。主子瘋了,奴才倒霉,保黛玉,就是保我自己呀……”

救了導演,拿到投資。

這番話寫出,觀眾只覺得襲人合理,感受不到局面的吊詭。以局部的疑點,引發對局面的思索——為敘事藝術。以小學三年級作文“寫清楚”的標準要求電影劇本,是百年頑疾,全世界影人都在與其做斗爭,十分慘烈。

襲人向王熙鳳陳述,要她出面管。王熙鳳贊同襲人的判斷,也認為娶寶釵,是拿寶玉性命開玩笑,但她吃了賈母的癟,不好管。

吃癟,上當。

騙寶玉說娶的是黛玉,結婚亮相的卻是寶釵——這個調包計,是王熙鳳出的主意,顧頭不顧尾,婚禮上終要露餡兒,沒法收場呀。

一貫精明的王熙鳳,怎么會出這種主意?

賈母不選黛玉選寶釵,又怕刺激寶玉,讓大家幫忙出主意。王熙鳳是賈母平日熱聊的對象,為不冷場,她獻調包計,拋磚引玉的作用,等著別人出主意。

不料沒人再出主意,賈母一下肯定,王熙鳳連反口的機會都沒有。曹雪芹交待,王熙鳳懊悔不已。王熙鳳和寶玉一樣,平日個性猖狂,一旦長輩發狠,他倆的猖狂便煙消云散。

平日的猖狂,是長輩特許,以保持府內活力。王熙鳳是府內唯一敢批評賈母的人,但她的每次批評,都是經過賈母暗示,賈母自己想改主意了,借王熙鳳之口下臺階。賈母不想改主意,王熙鳳不敢開口。

王夫人查抄大觀園、賈母定調包計,王熙鳳都認為是蠢政,但都無條件順從,還得當執行者。

李紈代理當家,由薛寶釵、探春、平兒做智囊團。賈母是孤單一人,不設智囊團,政策上必有偏差,等林黛玉死了,賈母才意識到自己的蠢政,說是我把這孩子玩死了。

沒有智囊團,是衰相。一旦身邊沒有人才了,就要小心。你比周圍人的才能強很多,覺得容易領導,其實危險,沒有同級別的人切磋,思維容易簡單,聰明人也會變得不聰明。

秘技,是江戶時代日本圍棋界傳統。發明出一個絕招,在本門派內也保密,只有核心成員知道,藏到跟別的門派決戰時才拿出?,F代日本的名譽棋圣藤澤秀行,則把自己的發明跟青年棋手分享,輿論說他傻,在培養敵人。

其實他是培養智囊團,把身邊人水平提高,他個人才能出更高水平,他同輩棋手被新生代淘汰了,他六十幾歲還能拿冠軍。

賈母一意孤行,陷入愚蠢。

智囊團,在天文上為太微垣,滿天星斗中劃分出的一塊區域。北方正中區域為紫微垣,旁側為太微垣。古人認為太微垣對紫微垣有糾正作用,純粹視覺效果,有了太微垣對比,紫微垣才顯得中正。

模仿夜空景象,古人設置行政機構,所謂“天理為政體”,說紫微垣是皇家,太微垣為政府,政府諷勸皇家,休止皇家的創意,或將其升華,精良化。這個或休止或精良化的過程,皇家不要管,《參同契》將此評為“辰極處正,優游任下”。

辰極是北極星,在紫微垣中,指代皇家。優游,是游樂之意,創意出了后,就讓智囊團完善吧,你樂觀其成就行了。朱云陽評為“即治道以為丹道”,這個政治原則就是我們鍛煉身體的原則,決定靜坐了,坐下來就別管了,讓身體運作吧??傁胫皯撛趺崔k、現在不對啦”,就鍛煉不成身體了。

寶玉黛玉的悲劇,是賈府只有腦子,沒有身體。賈母啟動了個主意,這主意就粗糙地執行到底了,誰也不敢出力將其精良化,即便身為父親、深愛寶玉、看出后果的賈政也不敢為寶玉多說一句。

一意孤行——好主意不細化也會辦砸,況且是需要喊停的壞主意。近年來,好萊塢投資亞洲題材,多是賈母行徑。本要爭取亞洲市場,卻不讓亞洲人才發揮,創意“長城、饕餮、火藥”,也就只是“長城、饕餮、火藥”,拿俗套填空,不讓亞洲人編故事。

黑澤明是上一撥遭罪的亞洲人才,受聘導演珍珠港題材的《虎虎虎》,面對好萊塢制片人掣肘,稍抗議,即給開除。納悶請我當導演,你們的打算,不是靠我的特色來賣錢嗎,為何又抹殺我的特色?實在搞不懂這是個什么經濟邏輯。

跟經濟學無關,是缺乏政治素養。

現今的好萊塢,本土人才也容不下,逼得大家轉行,去搞網劇。萬一好萊塢要投資你,記得把“優游任下”四字簽在合同里。告訴他們,東方文明由此發達,試試吧,有好處。

賈母的政治素養,是看出寶玉是人才,賈府未來,熬到寶玉長大便會好。力挽狂瀾的事,交給小輩做,自己經驗有限、聰明有限,不敢改現狀,怕玩崩了,哪怕每況愈下,能讓敗家的速度慢點,便是功績。

不管個人多么謹慎,因為沒有糾錯機制,一時想歪了,便將寶玉整成傻子。賈母臨終,寄希望于賈蘭,寶玉廢了,賈家復興要晚一代。

之前一直寫賈母英明,會辦事,讀者等著她辦大事出大招,不料經不起檢驗,碰上稍大的事,便控制不住情緒,任性胡來,把寶玉婚配辦得不能再糟,更大的事,怎么能指望她?賈母不是賈府的定海神針,反而是禍根。

英明的底牌是平庸,方是文學人物。名著如此,小報也如此。

小報要爆料名人的種種不堪,滿足市民求平衡的心理,解釋名人們配不上得到的一切。比如《天才的陰暗面——墮落的希區柯克》,起這種名,有銷路。所以明星出道,最好是壞小子,這樣小報記者才會說你好。王朔營造痞子人設多年,再談他痞,沒有新聞價值,要說“他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

格利高里·派克出道人設是正人君子,小報記者只能往“他其實不忠,有情人”里報道。他的大眾形象一直體面,小報記者只能報道:“你不知道他現在活得有多邋遢?!?/p>

對媒體,是當壞人有好報,當好人遭惡報。

賈母遺言,說在賈府享了六十多年福,這輩子值了。讀者看著賈家壞事連連,以為老太太心里慘透了,不料卻自夸幸福,死后滿面笑容——也是禹王金鎖法,逆反閱讀感受,令讀者不得不換角度,重新思考。

賈母無才,能服眾,是地位造成。自夸享福,這輩子值了,是賈母庸人實質的顯現——庸人愛自我安慰,明明許多事沒辦好,還要嘴硬,自我肯定。

有才之人,想的是大局、未來、真理,不需要廉價的自我肯定,壯志未酬的范兒,臨終要談遺憾。不少歐洲作家認為獲獎,是書商把戲,去領成小丑了,即便去了,也是去罵評委,狡猾點的,是自黑不配得獎,你們怎么給我了?說明你們有問題。

領奧斯卡獎,白蘭度派代表去罵,保羅·紐曼不出席,黑澤明說自己不配,你們給獎給早了,我得拍片到九十歲,才能達到你們的要求——現場小半人認為是東方人的謙虛,報以掌聲,大半人聽懂,覺得他給臉不要臉,報以噓聲。

面對噓聲,黑澤明一臉樂呵。要的就是這效果,觸發眾怒,是導演該做的。

萊昂納多領獎,全程表情冷淡,最后說這個時代搞錯了許多事,很可能給我獎也給錯了——還有些前輩風范。萬眾矚目的獎項,領獎者卻唱反調,如此方有戲劇性?,F今流行千恩萬謝、痛哭流涕地說:“我終于拿到了這個獎!”

太給評委面子,便不好玩了,奧斯卡收視率已嚴重下滑。

賈母死后滿面笑容的寫法,是民間接受了印度哲學觀點,認為死的人都開悟,脫離肉體了,一下恍然大悟,哪兒有痛苦和幸福?

郭寶昌導演過世,為悼念,重看其名作《大宅門》,發現主題歌“由來一聲笑,情開兩扇門”,便是此意。下棋輸了很痛苦,但你在玩,慘敗是你的樂趣。死后方知,原來人生是個電子游戲,我是來玩的,不由得哈哈一笑。

想玩過山車,得買過山車的票,想看水族館,要買水族館的票。你的性格是一張票,有這個性格,才會發生你進場前選中的事。選中一種性格,新的一生就開始了,所謂“情開兩扇門”。

情,即是性格。這輩子選懦弱,下輩子選剛強,都是你。只是你入場了,拿懦弱玩得不亦樂乎,忘了你原本不懦弱。

賈母死時歡笑,是出了游樂場,發現賈府興衰,跟自己沒關系,搞死黛玉、搞傻寶玉,不用負責,電子游戲里殺一千人也無罪。比脫責更高興的是,人死退票,性格沒了。性格是個限定,沒了限定,思路大開,庸人賈母有了才華,能不高興?

陳寅恪考證,南北朝的梁武帝寫有論文,說印度哲學的生命觀跟孔門《中庸》一致,唐朝韓愈則認為,印度哲學荒誕混亂,其中有價值的部分,跟孔門《大學》一致,老祖宗早講明白了,沒必要推廣印度哲學。

為尊重韓愈,得承認賈母死后笑容,是儒家范兒。

王陽明否定《故事》《駭客帝國》、

注腳馬一浮賈母死后章回,聘請好萊塢編劇接手續寫,會怎樣?

該是《鋼鐵俠》模式吧。寶玉克服性格弱點,建立美式愛情觀,對女方不是空口表白,將寶釵哥哥薛蟠從監獄撈出、補上薛家生意的虧空,以實力贏得了寶釵的心,之后迎來了真正的敵人——原來迫害賈家的幕后黑手,是自己的朋友北靜王。

寶玉的權臣潛質爆發,揭露北靜王害了賈家還要害皇帝的大陰謀。北靜王事敗,跟寶玉決斗,不料早年在賈珍以練射箭為名組織的酒色賭派對里,寶玉沒玩,真練了箭——一箭射死北靜王。

皇帝封寶玉當新一代北靜王。寶玉拒絕,說家里大觀園荒廢已久,現在最想做的,是回家。因為寶釵在大觀園等他。

甜蜜三月后,寶釵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不要光想著咱們的小家,你要想著天下人?!贝藭r皇帝詔書到了:“不管你接不接受,在朕的心中,你都是新一代北靜王。外敵正犯邊關,你去不去?”

寶玉和寶釵的愛情升華為疆土大愛,灑淚吻別,踏上新的征程。

《鋼鐵俠》《蝙蝠俠》《蜘蛛俠》《綠巨人》《神奇女俠》《超人》大同小異,男主本性善良和厲害的手段結合,成為“善良的強者”。

曹雪芹卻沒這么做,把黛玉寫死、把寶玉寫走,并且賈家沒敵人,有點趁機使壞的小人,賈家敗落是大勢所趨,自己敗的。

“敵人”在好萊塢編劇法里十分重要,敵人強,我更強——各類型片核心一致,都是比敵人大一號的自我升級故事。曹雪芹不寫敵人,北靜王沒發展成終極大boss,是一塊不明晰的背景板。他在洛杉磯,會失業餓死。

藝術家厭惡俗套,我們能理解曹雪芹,但他的經紀人怎么向貝弗利山的老板們解釋?

估計會說,不是他的錯,他生于明朝,是明朝便有的思潮。王陽明的《拔本塞源論》認為,只要想當強者,便錯了。拔本塞源——拔掉樹根、塞上泉眼,說歷史發展錯了,不能再這么走下去了,否則人類將如野獸相噬。

實話告訴你們,你們年少時學的儒家學術、成年后學的權術,兩者是沒法結合的。學術的本質是反對權術的,兩者怎么結合?

歷史上所謂“學術和權術結合”的例子,都是騙人的,只有權術,學術是包裝,沒有學術?!吧屏嫉膹娬摺笔莻胃拍?,是強者,就別說自己善良。

王陽明此論,把好萊塢的劇作基礎給否了,《故事》一書的作者該多煩他,不好賣書了。在經紀人斡旋下,老板們原諒了曹雪芹,認為他本無辜,是受了不良影響,送進培訓職業編劇的“故事寫作大師班”,教他怎么把寶玉改成鋼鐵俠。

此論言,夏、商、西周之后,社會的運作方式由道義改為權術。權術運作的社會,早系統化。不玩權術,遭系統排斥,怎么可能成事?

馬一浮說可以。

常人根據事情來思考,你根據它,它就會把你耍了。你要顛倒思維,想你自己的,事情將隨你而變——會物歸己。是他講學記錄《宜山會語》上的詞。

講學時正值抗戰,他向學子們保證,別看我說的簡單,可是我多年讀書讀出來的,千萬重視,會了這方法,“夷狄不能侵,患難不能入”。

怎么信他呢?

現實里舉例難,電影上有。

一九九九年的《黑客帝國》,男主被告知他活在電子游戲里,他的一切感受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就可以改了。改起來難,他還是“提高個人水平、應付敵人”的舊思維,辛苦磨練各種本領,連太極拳都練了。

等敵人來臨,一切無效,太極拳也不管用,他被打死了。死后醒悟,是水平和敵人的概念耽誤了他,電子游戲的矩陣編碼是一堆0和1的數字,哪兒有水平和敵人?死亡也是不存在的。

于是他死而復生,想贏,便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匪夷所思地滅了敵人。

符合“會物歸己”一詞。

王陽明既是大儒,又是重臣、軍事家,是后世眼中“學以致用”的典范。本人卻說,學術和權術無法結合。令人懷疑,那你是怎么回事,難道你的軍功,用的不是兵法,是匪夷所思?

寶玉有無情的一面,黛玉有鐵腕的一面,他倆具備成長為權謀型人物的基因,耍智斗狠地復興家業。我們歷史上多,勾踐臥薪嘗膽、伍子胥掘墓鞭尸、韓信胯下之辱、司馬懿裝病拒曹……

太多了。曹雪芹懶得再寫一個走向成功的故事,權術社會里,成功都暫時,不久便被大一號的人物滅了。成成敗敗,沒出路。如果人類生活只是叢林法則,文化只是叢林法則的偽裝,那么人類太沒勁了。于是,他寫出一個放棄成功的寶玉。

九十八回,以黛玉逝世為標志,全書發展段落完成,之后進入高潮,將暢所欲言,是曹雪芹真正想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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