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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郁達夫戀愛紀事之二:相思

2024-03-08 22:48趙瑜
滇池 2024年3期
關鍵詞:王映霞郁達夫

趙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憂傷》《一碗面里的鄉愁》等多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

王映霞是怎么住到了郁達夫留日同學孫百剛家里的呢?可能需要一部紀錄片的長度,才能梳理清楚。那么,我們便從王映霞的名字說起。

王映霞的本名叫金寶琴。他的父親姓金,母親姓王。王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是一個地方名人,喜詩詞,是南社的成員。他喜歡幼小的王映霞聰慧,對王映霞的父親金冰孫說,這丫頭我極喜歡,讓她過繼給我當孫女,改姓王如何?

金家兄弟四人,王映霞的父親金冰孫排行老四,是最小的一個,家族里人丁頗為興旺,所以不在乎少了一個女孩,于是金冰孫一口應下。

王二南給“金寶琴”改名為王旭,旭是旭日升起的意境,王二南又據這個字,取了一個號,叫映霞。于是金寶琴姑娘,便搖身一變,成了王映霞。若不然,可能現代文學史上,擾亂郁達夫的人,可能另有其人。

王映霞十二歲那年,父親病逝,她那年剛好考上了浙江女師附小。一九二三年,十五歲的王映霞考入浙江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在讀女師的時候,她看過郁達夫的小說《沉淪》,王映霞讀到的時候,感受是:“至于《沉淪》里的大膽的描寫,覺得有些怕看,有些難為情,因為我這時的實際生活,不相符合。有一種似真似假的猜想,我的意念中也曾動過不少疑慮?!?/p>

一九二三年的時候,郁達夫剛剛寫完《春風沉醉的晚上》這一名作,成為他的轉型之作。郁達夫從上海到了北京大學工作,距離王映霞有數千公里的距離。

時間真是一個最好的魔術師。

一九二一年,在東京的一家叫做菊坂軒的餐館,孫百剛聽到一個中國留學生和飯館里的大廚在說話。引起孫百剛興趣的不是這個叫郁達夫的中國留學生,而是那個寧波口音的廚師,他在說“我”的時候,一律稱“他”,這樣聽起來便十分的難懂,且有趣。

孫百剛便去搭訕,相互介紹了一下,原來是老鄉。郁達夫當時正在東京帝國大學政治經濟部學習。孫百剛見他是同鄉又兼前輩,便邀請郁達夫以他的住處去聊天。

這一下熟悉起來。原來,郁達夫早年間,在杭州之江大學預科讀書鬧學潮的時候,住進了學校旁邊的一個同學家里,而那個叫王啟的同學,竟然是孫百剛繼母的弟弟。

這一下,兩個人仿佛又多了一層共同的回憶。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且說王映霞,一九二六從女師畢業以后,她希望能走得遠一些,好獨立生活,長一些見識。她在女師念書時的老師林本僑便到了溫州十中去教書,不止林老師一個人,還有一些其他的教師。這個時候,王映霞的老師推薦她去溫州十中附小做音樂老師,還有幼稚園的班主任,問王映霞愿不愿意。

王映霞征得了祖父王二南的同意,只身往溫州去了。

和王映霞一起去溫州十中去報道的,還有她的同班同學孫秀蘭,孫秀蘭是作為王映霞的助手去的,到了溫州十中的附屬幼兒園,王映霞是主任,而孫是副主任。

有了同學的幫助,孤獨感會減少。然而,關于學習和進步,王映霞還是有規劃的,她一直想學習日語,想有一天考上公費的留學生,去日本留學。

就是這樣,她去找她在女師的老師林本僑,在林老師的介紹下,王映霞去拜訪了孫百剛。

孫百剛對王映霞的第一印象,也是覺得她很美。在《郁達夫外傳》里,孫百剛這樣描述他所看到了十八歲的王映霞:“在將近半小時的談話中,我知道她是哪一年暑假于杭州橫河橋女中講習班畢業的。她校中的先生有不少是我的熟人,順便談到很多朋友的事情。她的亭亭的身材、健美的體態,犀利的談鋒,對人一見就熱張聽面龐,見著男子也沒有那一種忸怩造作之態,處處都顯示出是一位聰明伶俐而有文化教養的女子。尤其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張略大而帶有嫵媚曲線的嘴唇,更給人以輕松愉快的印象?!?/p>

不幾天,孫百剛和他的夫人楊掌華一起去回看王映霞。還認識了王映霞同屋居住的孫秀蘭。

孫百剛的父親和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是多年的好友,這一下,王映霞便遇到了一個長輩。孫百剛和溫州十中的校長金嶸軒是留日的同班同學,孫百剛是受了同學的邀請到了溫州十中教書的。

王映霞很快和孫百剛的夫人掌華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九二六冬天,民間一直有一些流言在傳說,福建的軍閥周蔭人要北上,進攻江浙沿海地區。這一年的十二月,為了學生的安全,溫州十中的學生提前放了寒假。

十二月的某一天,孫百剛正和夫人計劃是繼續留在溫州,還是返回杭州,又或者是直接到上海去。這個時候,王映霞來找他們了。

原來,王映霞和孫秀蘭去輪船公司買船票,結果根本沒有,連下一周的船票都賣空了。她們兩個沒有辦法,只好先留下了姓名,登記排號。

然后幾乎是焦慮著來找孫百剛商量一個主意。

孫百剛對王映霞說:“我們也正在舉棋莫定、遲疑不決中。剛才我到對面去看過道尹張冷僧,他對我說:一時周蔭人的兵還不會到,局勢如果到真正緊急時,他那里一定知道的。他關照我一切都準備好,到最后他和太太走的時候,會來招呼我一起走的。和他同走,艙位是絕無問題的。這點小事,他是地方上的最高長官,無論如何總有辦法的?!?/p>

那時的孫百剛租住在道尹張冷僧的對面,而且,他們家和張冷僧是世交,張冷僧按輩分是孫百剛的長輩,所以,斷不會哄騙他的。

照理說,孫百剛夫妻也和王映霞交好已久,這樣說過之后,王映霞就應該回到住處等孫百剛的消息??墒?,王映霞接下來的做法,足以呈現她的性格。

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是這樣寫的:“當時映霞她們聽了我的說話,非常高興。映霞就說:‘那么我們準備跟孫先生孫師母一同走,你們幾時走,我們也幾時走。你得預先和張道尹說定,要留四個人的艙位才行。映霞說了后,又敲釘鉆腳地補上一句:‘我和孫在此處地生人疏,萬一將來你們倒瞞著我們溜之大吉,那可不成!她有點恢復平時開玩笑的口吻了?!?/p>

從這一段話,差不多可以看得出,在危難的時候,才十八歲的王映霞,是一個非常有條理,且很精明的姑娘。

有條理,是提醒孫百剛要再去張道尹的家里,確定一下,是四個人,不是原來的兩個人了。這樣大家到時候不用為難,不用爭執。再則是,懂得用開玩笑的方式來捆綁孫百剛,這是天生的精明,不然的話,一個買不到票的小姑娘,一聽孫百剛說可以跟著他們走,哪還顧得上問這問那,直接就高興得歡天喜地的回去收拾東西了。

然而,對話還沒有結束。孫百剛的夫人掌華,見王映霞都說出你們不要偷偷溜走的話,就對王映霞說,你放心吧,我們一定和你們同走。

王映霞還是不放心,因為學校放了假,食堂便也停了,她們兩個在學校里住,也是沒有吃的,決定搬到孫百剛家里住。

意思是,在你們家里打地鋪,你們想拋下我們不管,也是不可能的了。

孫百剛和夫人被王映霞的急切惹笑了,答應了她們搬來同住。

就這樣,王映霞和孫百剛夫婦,算是共患難了一次。在孫家住了四五天,十二月中旬的時候,終于收到了道尹府里的來信,讓他們上船。

從溫州永嘉到海門要轉乘去上海的船。然而這一程,王映霞與孫百剛的夫人吐得一塌糊涂。這樣互相見證丑陋的友誼,讓他們到了上海以后,更加的親密。

到了上海以后,孫百剛因為一家書局約他寫一部書稿,所以,決定暫在上海居住。而同行的孫姐回了寧波。王映霞呢,給他的祖父王二南寫了信之后,決定也在上海住下。

為了節約,王映霞提議可以租一套房合住。

就這樣,王映霞和孫百剛夫妻便租住在了上海馬浪路的尚賢坊中。

尚賢坊住得頗為熱鬧,邀請孫百剛來住的趙韻逸,他們一家和他的弟弟住在一個廂房里。他們住的廂房的前面,有一大間開前樓一直空著,所以,他邀請孫百剛去住。當時的趙韻逸在法學院當教授。他的后面的廂房里還住著李劍華夫婦,李太太是一個日本人。

住得人多,自然也會有親戚來往。孫百剛的夫人和王映霞處得久了,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看待,一直想著給她找一個對象。

然而人來客往,孫百剛發現,大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前來,未婚的倒是不多。

孫百剛因為要寫東西,便找到了魯迅常去的北四川路上的內山書店。有一次,他剛進書店,就聽到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在和內山完造說日語,他立即判定,是郁達夫。

兩個人坐在內山書店話了一會兒家常,各自通報了生活與近況之后,并相約見面。

然而,郁達夫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周后,他去孫百剛家里,例行問候,會遇到這個讓他動心的姑娘。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給王獨清寄完了路費的郁達夫突然想到孫百剛,便轉折到了尚賢坊。

孫百剛在介紹自己太太的時候,發現郁達夫盯著王映霞看,便向他介紹,這是從溫州一道來的同事。為了讓郁達夫體面一些,孫百剛說,她們都看過你的小說的,是你的崇拜者。

孫百剛的夫人接過話問郁達夫最近在寫什么小說,我們都好久沒有看到你的大作了。

郁達夫倒是謙虛,紅著臉說,小說都是年輕時胡亂寫的,現在沒有心思寫了。

然而,聊天的過程中,大概是說到了王映霞的家世,便提到了王二南,郁達夫便向王映霞說,王二南先生的詩,早些年,我一向是喜歡讀的。

王映霞沒有看出郁達夫是沒話找話在向她攀談,只好客氣地說,爺爺年紀大了,近來也很少寫詩。

然而,郁達夫竟然突然額角上的青筋有些暴露地對著王映霞說了一句:“我覺得從前在什么地方見過王小姐似的,一時想不起來了?!?/p>

這句在電視劇里常見到的臺詞,沒有想到,早在一九二七年,郁達夫兄已經用過了。

在孫百剛的眼里,那天的郁達夫十分的興奮。請孫百剛夫妻和王映霞吃飯,這件事情平常不過,可是,郁達夫卻非要虛榮地從外面叫了一輛汽車。這就有些不對勁兒,老同學見面,吃飯,有什么必要這樣擺闊呢?

孫百剛是郁達夫和王映霞初次見面的見證人,在《郁達夫外傳》里,他這樣描述他當時的想法:“在我的記憶里,我和達夫無論在東京,在杭州,和他一道玩、吃館子,也有好多次,但達夫似乎未曾有過那天那樣的興奮、豪爽、起勁、周到。譬如說:他向來遇見陌生女人,常會露出局促不安的樣子;可是今天掌華和映霞都是他第一次會面的女人,他卻很是熱絡。再譬如:達夫向來用錢雖不吝嗇,但總不肯做‘洋盤(上海方言,花冤枉錢的意思),特意要表示出他是非常精明的內行,不愿給人家刨去一點點的黃瓜皮(杭州方言,占便宜的意思)。如對黃包車夫還價,在未坐上車之前,一兩個銅子他也要青筋綻起和車夫計較,寧愿拉到后面再加給他,而不愿被別人看作外行受欺。然而今天先是坐汽車到南京路‘新雅吃中飯,下午出來坐黃包車到‘卡爾登(現長江劇場)看電影,無一次不是他搶著付錢。坐上黃包車時,一絡大派,不講價錢。種種情形,在我看去,似乎都有點異常。那天電影片子并不好,我暗中在那里思索:和達夫分別不到兩年,何以他竟變了樣子,莫非在廣州發點小財來了嗎?決無此事。他不是一個能夠發財的人,從他的談話中知道,經濟情形也不過爾爾。然則今天完全為了和老朋友重敘舊誼嗎?這也有點兒過分了,然則為什么呢?……”

孫百剛這一段實在是有趣,他太熟悉日常生活中的郁達夫了,所以,他雖然一時之間還想不通郁達夫今天的突然大方是何原由,但是,他覺得,人性的常識告訴他,一個平時節儉的人,突然大方起來,必然有妖。

那天他們看的電影也是巧合,正好是一個中年的富翁,突然愛上了一個年輕的,低一個輩分的美麗女孩,因此,這位富翁決定拋棄家庭、財產、妻兒以及地位和名聲,和美麗的女郎私奔。這一下子點醒了孫百剛,他看了一下郁達夫,發現他的目光幾乎都沒有離開王映霞。

便有些明白了。但是,他仍然覺得不可能。一則是郁達夫結婚了,再則是,達夫也明白,這王映霞是大家閨秀,是不可能和你這樣一個已婚的男人不清不楚的啊。

所以,他多少還是有些不理解郁達夫的興奮的邏輯。

吃了飯,看了電影以后。孫百剛覺得,郁達夫太大方了,他多少還是要表示一下,以答謝郁達夫的盛情,提議說,不如我們去逛一下南京路,然后到三馬路的陶樂村吃晚飯,這晚飯由我來請。

哪知,孫百剛話音剛落,郁達夫一口應下,說,一起吃晚飯的提議太好了,但是,后半句我不同意。

他的興致真高,意思,晚飯他仍然做東。

孫百剛哪能真的讓他接連請飯,便又嚴肅地重申了他的觀點,說,如果你要再花錢,那我們就不去了,回家。今天多謝了。

郁達夫一看這局面,只好說,一切都聽你的,只要今天的這個局不散。

就這樣他們一起逛了南京路,吃了晚飯。

王映霞好奇地問郁達夫,郁先生你這是準備搜集小說寫作的材料嗎?

郁達夫被逗笑了,笑得眼睛瞇著,成了一條線,對王映霞說,王小姐是在挖苦我。

孫百剛在后面跟著,聽到他們的聊天,連忙說,達夫如果都要像今天這樣來搜集小說材料,那他可是要虧本了。

那天的晚飯,郁達夫喝得半醉,坐在車上,所有人都沉默著,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這樣寫郁達夫的醉酒的狀態:“從‘陶樂村吃完出來,已經華燈燦爛,夜景正濃的時分了。達夫差不多六、七分酒意,坐上汽車只有他一個人東說西說,他忽而用日本話對我說:‘老孫!近來我寂寞得和一個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樣,滿目黃沙,風塵蔽日,前無去路,后失歸程,只希望有一個奇跡來臨,有一片綠洲出現。老孫!你看這奇跡會來臨嗎?綠洲會出現嗎?請你告訴我!”

孫百剛被郁達夫這突然的抒情式的問話搞得很是尷尬,他笑著說,你又在寫小說了嗎?

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的記憶有誤,他將郁達夫前面幾天連續到他家里的情形合并在一起寫了。

郁達夫的日記,一月十四日中午請王映霞吃飯,“中午我請客,請她們痛飲了一場,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愛的映霞,我在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憶我?”

然而這一天的日記里,下午時,郁達夫又去找了徐志摩一趟,主要是徐志摩有人情關系,郁達夫求他幫助寫一封信,好讓上頭不封創造社。

初見王映霞的第二天,也就是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午后郁達夫先是校對了一遍《洪水》雜志第二十五期,然后又去參加了邵洵美與盛佩玉的婚禮。這可是一對金童玉女。盛佩玉是盛宣懷的孫女,而邵洵美是邵友濂的孫子,同時也是盛宣懷的外孫。

郁達夫參加完婚禮之后,覺得愛情真讓人著迷。晚上的時候,又去了孫百剛的住處。這一次,郁達夫先是請她們到了天韻樓游玩,結果人多,又去了四馬路的豫豐泰酒館痛飲。

郁達夫問到了王映霞的生日,一月十五日這天的農歷是十二月十二日,而王映霞過農歷生日,正是十天后的廿二日。郁達夫當場答應,在王映霞的生日那天,送她一瓶好酒。

在日記里,郁達夫這樣寫道:“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此后只有十日了,我希望廿二這一天,早一點到來?!?/p>

這日記寫得像孩子一樣,他恨不能將日歷本上的日期撕掉,直接過渡到廿那一天。

然而讓郁達夫難過的是,就這一天,他收到了北京孫荃的來信,讓他要好好做人,不能再花天酒地下去了。

日記的最后一句是這樣的:“王映霞女士,為我斟酒倒茶,我今晚真快樂極了。我只希望這一回的事情能夠成功?!?/p>

而孫荃在書信里那一句勸慰,他只好夾在一本書里,藏起來了。

而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所寫到的,晚飯的情形,極有可能就是第二天的事情。

一月十六日,郁達夫從一個美夢中醒來,在夢里,他隱約與王映霞交好。醒了以后回味昨天晚上與王映霞說過的話,仿佛有一句話是雙關語,可以有兩個理解。郁達夫自然是往好的地方理解。又加上,昨天晚上,王映霞給他倒茶很多次,極其殷勤。他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快活,總覺得,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內心里正在生成,他在日記里寫道:“我想這一回,若再把機會放過,即我此生就永遠不再能嘗到這一種滋味了,干下去,放出勇氣來干下去吧!”

他懶在床上,聽了一會兒下雪的聲音,覺得這個世界剛剛被雪覆蓋,一切都是純潔的樣子,就像他此刻想念王映霞的內心,安靜,潔白。

他在內心里發誓要好好寫小說,賺錢,給王映霞買禮物。還想,如果這一次,能贏得了王映霞的心,那么,他以后的寫作,一定會做得更好。因為,他有了更大的動力。

這一天的日記,郁達夫是多么滿足啊,他這樣寫:“啊,人生還是值得的,還是可以得到一點意義的。寫小說,快寫小說,寫好一篇去換錢去,換了錢來為王女士買一點生辰的禮物?!?/p>

這是和王映霞相識的第三天,因為發誓要作一篇小說,這一天沒有去見王映霞,一直寫到了晚上的十二點,才將那篇《清冷的午后》寫完。

在日記里,郁達夫說,這可能是他寫得最壞的小說。然而,一切寫作都是個人史,這篇小說里有一種懺悔的情緒,和他此時的心情也是有重合的。這篇《清冷的午后》所寫的人物,仿佛就是他自己,一個有妻室的小老板,然而,又和情人勾搭著。直到情人出軌他人,他作為一個受害者,逃河自殺。怎么說呢,這部小說的主題,和他以往的認知,多少有些不同。他塑造了一個有恥辱感的男人。

差不多,這種情感的潔癖,在郁達夫之前,是沒有的,不然的話,他也不會一次次地去妓院里尋歡,甚至對朋友的妻子十分感興趣。所以這些,都是感情并不純潔的表現。然而,這一篇小說里,仿佛有些情感烏托邦的意味。

一月十七日,相識的第四天,下午,洗完澡,買了兩小瓶黃酒,到了周勤豪的家里,又讓周家的傭人去喊王映霞來喝酒,一直喝到了晚上九點。醉了,送王映霞回家,又在孫百剛那里坐了一會兒,坐到了十點鐘才離開。

一月十八日,相識的第五天,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又到了孫百剛家里,等著王映霞。恰好不在,便坐在那里等,可惜,王映霞醉了酒回來,沒有與他說一句話。一天也沒有與王映霞說話,他真是不甘心,晚上又去周勤豪家里蹭飯,啖畢已十點鐘,他又到了尚賢坊,仿佛那雙腿不是他的??墒?,下午的時候,已經去過了,仿佛再去,沒有理由。最重要的是,兜里的錢沒有了,上去請飯喝酒,都是需要錢的啊。所以,郁達夫在尚賢坊門外面,思想了半天,來回踱步,終于,還是沒有進去。

喜歡一個人,大概就像懷揣了一個秘密,總想與人分享一下。一月十九日,上午,郁達夫靜不下心來看書,十點鐘去找創造社的同事方光燾聊天,主要是贊美王映霞的美。說完了,就想拉著方光燾一起去看王映霞。然而,那天方光燾剛好有事,去不了尚賢坊。

還好,午飯后,遇到了來送校稿的蔣光慈。郁達夫又像從懷里掏出了一件寶物一樣的,和蔣光慈聊了一會兒王映霞。聊完了,便帶著蔣光慈去見王映霞。

郁達夫自作聰明,總覺得,自己老是一個人來找王映霞,怕是討了她的厭,所以,變著理由,拉著蔣光慈來找王映霞??墒?,他失了策,大概是有外人在場,王映霞對他反復的言語上的示好,并無反應。他覺得,自己仿佛遇到了一個并沒有聽到自己心跳的女人。他掩飾住自己的失意,對王映霞說,他帶蔣光慈來,是想給她看一下,她喜歡不。是為了將她介紹給蔣光慈的。

然而,一個明明自己很喜歡的女人,卻不甘心地介紹給別人。所以,郁達夫的內心戲也是蠻多的。

他仿佛是要試探一下王映霞,看看她是不是會一見面就喜歡上蔣光慈。

然而,郁達夫又怕王映霞會當真,如果當了真,真的喜歡上蔣光慈,那自己豈不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晚飯后,又到了尚賢坊去。請孫百剛夫婦與王映霞一起去看電影,晚上十一點鐘看完了,興致未盡,又到了一家小酒館喝酒。

那天晚上,回到住處,郁達夫給王映霞寫了一封短信,猶豫著,要不要明天寄給她。

晚上的時候,月亮很大,睡不著,回想自己白天做的傻事,越想越覺得灰心,自己好像打錯了主意。那天日記的結尾有些失意,他這樣寫:“我一個人在客樓上,終竟睡不著??纯辞Ю锏脑氯A,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瑣事,又想到了王女士臨去的那幾眼回盼,心里只覺得如麻的紊亂,似火的中燒,啊啊,這一回的戀愛,又從此告終了,可憐我的孤冷的半生,可憐我不得志的一世。茫茫來日,大難正多,我老了,但我還不愿意就此而死。要活,要活,要活著奮斗,我且我把我的愛情放大,變作了對世界,對人類的博愛吧!”

一月二十日,天氣晴朗。上海大學的方光燾夫婦前來找他,郁達夫便和他們兩夫妻一起到創造社去,一路上,都在說他對王映霞的感覺。他說得自己臉都紅了,終于,他找到了第一次談戀愛的感覺,心神恍惚。

午飯后,郁達夫和方光燾夫婦一起去看孫百剛,順便看王映霞??墒?,郁達夫聽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便是那王映霞最近要離開上?;睾贾萑?。

還有五天,便是王映霞的生日了,她卻要離開上海。所以,郁達夫覺得無比的難過。

他在日記里這樣描述他的心情:“三四點鐘從她那里出來,心里真沉悶極了。想放聲高哭,眼淚又只能從心坎兒上流,眼睛里卻只好裝著微笑?!?/p>

他去了創造社去取錢,正遇到了徐志摩,聊了一會兒天,分開后,他一個人去舊書店買了幾本書,不是為了看,而想將這些書一本一本都撕碎,燒掉,以發泄心頭的不快。

然而,想來想去,還是舍不得就此放棄王映霞,就又寫了一封信給王映霞,想摸黑去郵局投遞了。坐車到了街上,先吃飯,吃了飯,本來是要找郵局的,不知怎么的,他不聽使喚的,又走到了尚賢坊。

敲開孫百剛家的門,原來孫百剛夫妻和友人們正喝酒聚會,而王映霞卻沒有在。郁達夫便問孫夫人,一轉身,竟然瞅見王映霞在隔壁的被窩里躲著哭泣。起了好奇,問孫夫人,王女士怎么這樣傷心?

孫夫人說:“因為她不愿意離我而去?!?/p>

郁達夫便到了里間,摸住了她的手,勸她不要哭,并說他是有辦法哄她笑的。于是,就坐在她旁邊給她寫了一張字條。停了幾分鐘,王映霞果然轉泣為笑。

這一下,郁達夫開心極了,他不但認為王映霞被他逗笑了,還隱約覺得,她可能不止是不舍得離開孫夫人,更可能是不舍得離開他。

只是因為王映霞的這破涕一笑,郁達夫早晨起來的那股郁悶,早已經消失不見。他開心地去大世界看了一場戲。

晚上在日記里又一次給自己鼓了勁,他是如此的坦誠可愛:“啊??!我真快樂,我真希望這一回的戀愛能夠成功,窗外北風很大,明天——否否——今天怕要下雪,我到了這三點多鐘,還不能入睡。我只在幻想將來我與她的戀愛成就后的事情。老天爺呀老天爺,我情愿犧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這可愛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奮斗奮斗!我還是有希望的呀!”

就這樣,做過北京大學和中山大學教授的郁達夫,知名作家,以及創造社的骨干,這是他的社會地位。他已婚,喪子才半年,還有一個原配的夫人需要安慰,這是他的感情現狀。然而,現在,他將這些全都封閉在了他的內心之外,他滿眼滿腦滿心想的,都是王映霞的一顰一笑。

他覺得,為了這個女人,寫小說是有意義的,活著是值得的,而只要是能擁有她,生活也是有希望的。

如果這不是愛情,那么,我相信,全世界再也沒有人配提愛情這兩個字了。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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