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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針

2024-03-08 22:48威廉·??思{李寂蕩
滇池 2024年3期
關鍵詞:艾美霍華德房子

〔美國〕威廉·??思{ 作 李寂蕩 譯

威廉·??思{??(William?Faulkner?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意識流文學在美國的代表人物,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原因為“因為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

電話把他吵醒了。他一醒來就急忙在黑暗中摸索著找睡袍和拖鞋,因為在醒來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床邊的床仍然空著,那東西就在樓下那道門的對面,而在那道門背后,他的母親斜躺在床上已經五年了,他醒來就知道他太遲了,因為她已經聽到了那聲響,就像她聽到房子里任何時刻發生的一切一樣。

她是個寡婦,他是獨子。當他離開家去上學時,她也跟著去了;她在弗吉尼亞的夏洛茨維爾租了一所房子,住了四年,直到他畢業。她是富商的女兒。她的丈夫曾經是位旅行者,有一年夏天他帶著兩封信來到鎮上:一封給一位牧師,另一封給她的父親。三個月后,旅行者和這位女兒結了婚。他的名字叫博伊德。就在這一年,他辭職了,搬到他妻子的家里,整天跟律師和棉農們坐在旅館門口——他是個皮膚黝黑的男子,對女士脫帽的方式極顯殷勤和浮夸。第二年,兒子出生了。六個月后,博伊德離家出走。他就這樣走掉了,他給妻子留下一張字條,告訴她,他再也無法忍受晚上躺在床上看著她把從商店包裹里省下來的繩子卷到空線軸上。他的妻子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不過她拒絕父親廢除這樁婚姻,更改兒子的名字。

后來商人去世了,把所有的財產留給了女兒和外孫。雖然他從七八歲起不再穿方特勒羅伊[1]式的衣服了,在十二歲的時候他甚至穿著平日[2]的衣服,使他看起來不像個孩子而像個小大人;他大概不能與其他孩子長時間交往,即使他的母親允許他那樣做。到了適當的時候,母親找到了一所男校,在那里男孩可以穿圓形夾克、戴男式硬質帽子而不受懲罰,不過,等到他們倆搬到夏洛茨維爾上四年大學的時候,兒子看起來不像小大人了。他現在看起來就像但丁筆下的一個人物——比他父親略瘦一點,但卻有著他父親那種黝黑的英俊,即使他母親不在身邊,他也會腦袋扭朝一邊,步履匆匆,從街上的女孩子們面前經過,不僅在夏洛茨維爾而且在他們很快就返回的那個偏遠小村莊的街頭也是如此,臉上帶著一種年輕的修道士或者十五世紀寓言里的天使的表情。后來,他的母親中風了,不久,她母親的朋友們將他交往的女孩情況帶到了她的床前,女孩甚至與她所期待的幾乎完全一樣——希望兒子不僅與她交往而且要結婚。

她的名字叫艾美,是一位在事故中喪生的鐵路乘務員的女兒。她現在和一個經營寄宿公寓的姑媽住在一起——是一個活潑、大膽的女孩,她后來敗壞的名聲,與其說是品行不端,以及從根本上講是毫無疑問的捕風捉影,倒不如是那個南方小鎮的愚昧和階級隔閡;盡管她一直收到參加較為公開的舞會的邀請,但是她的名字卻是一個輕浮的詞,尤其在那些老女人中——腐朽的老宅的女兒們,她未來的丈夫就出生在這樣的老宅。

很快兒子就學會了一些技巧——如何走進房子,經過門那邊母親斜躺在床上的那道門,在黑暗中爬上樓梯,進入自己的房子。但是有一天晚上他沒能做到。當他走進房子的時候,她母親的屋門上方的氣窗像往常一樣黢黑,即使不是這樣,他也不知道母親的朋友們就在這個下午來訪,并把艾美的事告訴了她,她的母親在黑暗中筆直地靠著,躺了五個小時,一直盯著那道看不見的門。他像往常一樣,輕悄悄地走了進去,一只手里拎著鞋子,然而還沒等他關上前門她便叫他名字了。她沒有抬高嗓門。她叫他名字只叫了一次。

“霍華德?!?/p>

他打開那道屋門。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她床邊的臺燈亮了。燈就立在床邊的一張桌子上;燈的旁邊立著一只停擺的鐘;兩年前當他母親雙手還能動時,她第一個行動就是將它弄停。他朝床邊走去,她正從床上看著他——一個胖乎乎的女人,一張牛脂色的臉龐,烏黑的眼睛顯得幾乎沒有瞳孔,沒有虹膜?!霸趺蠢??”他說?!澳×藛??”

“靠近點?!彼f。他靠的更近了。他倆面面相覷。然后他似乎明白了;也許他早就料到了。

“我知道是誰一直在跟您亂說,”他說?!澳切┰撍赖睦隙d鷲[3]?!?/p>

“我很高興聽見說它是塊腐肉,”她說?!澳悴粫阉鼛нM我們的房子,我現在就安心了?!?/p>

“繼續。說吧,您的房子?!?/p>

“沒有必要了。有淑女住的任何房子都是如此?!彼麄z在穩定的燈光下面面相覷,這種燈光帶有病房里的燈光那種疲倦的光芒?!澳闶莻€男人。我不責備你。我一點也不驚訝。我只是想在你使自己變得荒唐可笑之前警告你。別把房子和馬廄搞混了?!?/p>

“和——哈!”他說。他退后幾步,帶著他父親那種浮夸的戲劇性,猛地把門拉開?!罢埬鷾试S,”他說。他沒有關門。她直挺挺地靠在枕頭上,望向黑暗的大廳,聽著他走到電話旁,打電話給那個女孩,請求她明天就嫁給他。接著他又出現在門口?!罢埬鷾试S?!彼终f了一遍,那樣子讓人想起他父親的浮夸,他一邊說一邊關上了門。過了一會兒,母親把燈關掉了。隨即屋子里滿是天光。

然而,第二天他們并沒有結婚?!拔也桓?,”艾美說?!拔液ε履隳赣H。她說我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跟她談起你?!?/p>

“你甚至都沒告訴她你愛我?”

“這有什么關系?我們結婚吧?!?/p>

“和她住在一起?”他們面面相覷。

“你愿意去工作,給我們買一所屬于自己的房子嗎?”

“為什么?我有足夠多的錢。而且那是一棟大房子?!?/p>

“她的房子。她的錢?!?/p>

“總有一天會是我的——我們的。求你啦?!?/p>

“來吧。我們再試著跳舞吧?!边@是在寄宿公寓的客廳里,在這里她試圖教他跳舞,但是沒有成功。他對音樂毫無感覺;音樂的噪聲或者可能是她身體的觸碰毀掉了他原本僅有的一點協調性。但是他帶她去參加了鄉村俱樂部的舞會;大家都知道他們訂了婚。然而她仍然堅持在外面和其他男人跳舞,待在??吭邝窈谝黄牟萜号缘钠嚴?。他竭力和她爭論這件事,也爭論喝酒的事。

“那就出去坐坐,和我一塊喝吧?!彼f。

“我們訂婚了。和你一塊沒意思?!?/p>

“是啊,”他說,帶著每次接受拒絕的順從;然后他突然停了下來,直面著她?!案彝嬖趺礇]意思?”當他緊緊抓住她的肩膀時,她稍微向后仰了一點?!案彝嬖趺礇]意思?”

“喲,”她說?!澳闩次伊?!”

“我知道。跟我玩怎么沒意思?”

這時又一對情侶走了過來,他放開了她。然后,在一個小時之后,在中場休息的時候,他將她從一輛黢黑的汽車里拽了出來,穿過舞池,她一路尖叫著、掙扎著,此時的舞池空蕩蕩的,監護人就像劇院的觀眾一樣在四周站成排,他拖出一把椅子坐下,將她抱在膝上橫坐著,打她的屁股。到天亮的時候,他們驅車二十英里來到了另一個小鎮,結了婚。

那天早上,艾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稱呼博伊德太太為“媽媽”(除了一次,那次也許是因為吃驚或者也因為狂喜,她過于激動而失控),雖然就在這一天,博伊德太太鄭重地把那枚胸針送給了艾美:一枚古老的、笨拙的玩意兒,然而很珍貴。艾美把它拿回他們的房間,他注視著她站著看它,神情極其冷漠,高深莫測。然后她把它放進了一只抽屜里。在那只打開的抽屜上方,她用兩根手指捏著它,隨即松開,然后在大腿上蹭了蹭那兩根手指。

“有些時候,你必須得戴上它?!?/p>

“哦,我會的。我會表示感謝的,別擔心?!焙芸?,他便覺得她似乎喜歡戴上它了。也就是說,她開始經常戴它了。后來他便意識到,她佩戴它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出于報復而制造不協調;有一次,她把它戴在一件方格花布家居服、一條圍裙上整整一個星期。但她總是在博伊德太太看得見的地方戴著它,總是在她和霍華德穿戴整齊準備出門的時候、在母親的房間停下來道晚安的時候。

他們住在樓上,一年后,他們的孩子在這里出生了。他們把孩子抱下樓給博伊德太太看。她將靠在枕頭上的腦袋轉過來看了孩子一眼?!鞍?,”她說?!拔覐臎]見過艾美的父親,這我知道。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怎么經常坐火車出門?!?/p>

“這個老——這個老——”艾美嚷道,渾身發抖,緊緊地抱著霍華德?!八秊槭裁催@樣恨我?我對她做了什么?我們搬走吧。你能工作?!?/p>

“不。她不會永遠活著的?!?/p>

“不。她會的。她會永遠活著,只為了恨我?!?/p>

“不?!被羧A德說。第二年,孩子夭折了。艾美又一次試圖讓他搬走。

“哪里都行。我們怎么過活,我都無所謂?!?/p>

“不。我不能扔下她躺在床上無依無靠。你得重新開始外出了。跳舞吧。那樣就不會那么糟糕了?!?/p>

“是的,”她平靜了些,說道?!拔也坏貌贿@么做。我受不了了?!?/p>

一個說“你,”另一個說“我”。他們誰也沒說“我們”。于是,到了星期六的晚上,艾美收拾打扮一番,霍華德會戴上圍巾、穿上外套,有時會將外套披在長袖襯衫外面,然后他們走下樓梯,在博伊德太太的房間門口停留片刻,然后霍華德會將艾美扶進車里,注視著她駕車離去。然后他重新回到房子里,一只手里提著鞋子重又上樓,就像他們結婚前他經常做的那樣,從那扇亮著燈光的氣窗邊經過??斓轿缫箷r分,他再次戴上圍巾、穿上外套,重新溜下樓梯,經過仍然亮著燈的氣窗旁,在門廊上等著艾美駕車回來。然后他們會走進房子,望向博伊德太太的房間道晚安。

有一天晚上,她一點鐘才回來。他穿著拖鞋和睡衣在門廊上等了一個小時;那是十一月份。博伊德太太房門上方的氣窗黑黢黢的,他們沒有停下來。

“一些搗蛋鬼把時鐘調慢了,”她說,她沒看他。她脫掉衣服,將胸針連同她的其它首飾扔到梳妝臺上?!拔以鞠M悴粫档秸驹谕饷娴任??!?/p>

“也許下回他們把時鐘倒撥回去的時候,我就不會這樣了?!?/p>

她突然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扭著頭看著他?!澳阏f的是真的嗎?”她說。他并沒有看著她;他聽到,感覺到,她走近,站在他身旁。然后她碰了碰他的肩膀?!盎羧A德?”她說。他沒有動。然后她緊緊地抱住他,一下子坐到他的腿上,一邊瘋狂地哭喊道:“我們這是怎么了?”一邊瘋狂而任性地用自己的身體撞向他:“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他靜靜地抱著她,但等他們各自上床后(他們已經有兩張床了),他聽見并感覺到她穿過中間的空隙,帶著那種不是女人而是黑暗中的孩子的瘋狂的、恐懼的放縱再次撲向她,她抱著他,喃喃低語:“你不必勉強信任我,霍華德!你可以的!你不必勉強!”

“好的,”他說?!拔抑?。好了。好了?!庇谑?,從那以后,快到十二點的時候,他便會穿上外套,圍上圍巾,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從亮著燈光的氣窗旁經過,很響地打開并關上前門,接著打開母親的房門,母親高高地斜靠在枕頭上,打開的書本面朝下扣在她的膝蓋上。

“回來啦?”博伊德太太會這樣說。

“是的。艾美已經上樓。您需要什么嗎?”

“不需要。晚安?!?/p>

“晚安?!?/p>

然后他就上樓去睡覺,過了一會兒(有時)就睡著了。但在此之前,有時會帶著這事入睡,他有時會想,會帶著無能為力的智者所有的平靜的宿命的悲觀情緒告訴自己:但這種情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有一天晚上會出事的;她會去逮艾美。我知道她會做什么??墒俏以撛趺崔k呢??他相信自己確實清楚。也就是說,他的心底是確信這個情況的,但他卻選擇了忽視;理智再次發聲:不要掩蓋事實,不要逃避現實:只是忽視它而已,理智在無能為力中說:因為沒有人知道在任何特定的情形下、環境中自己會怎么做:明智的人,也許還有其他的人,會得出結論,但他自己永遠不會。第二天早晨,艾美會躺在另一張床上,在天光之中,這事會過去。但是時不時地,即使在白天,這件事又會浮上心頭,他從對自己思忖生活的精神活動(他人生的錯誤,有整整的三分之一是她倆制造的,而它的缺憾是她倆不能彌補的)的超然中回到現實,他告訴自己,是的,我知道她會做什么我也知道艾美要我做什么而我也知道我不會那么做??墒俏乙趺醋瞿???但沒過多久,他告訴自己,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這種事,反而離星期六還有漫長的六天:現在是無能為力,甚至智力也起不到作用。

所以,當他醒來聽到刺耳的鈴聲時,他已經知道自己床邊的床仍然是空的,就像他知道,無論他多快趕到電話旁,都已經太遲了。他甚至沒有等到找到他的拖鞋;他跑下現在已經冰冷的樓梯,當他經過母親房門時,他看見門上的氣窗還亮著燈光,他走到電話機前,取下話筒:“喂,霍華德,我很抱歉——我是瑪莎·羅斯——很抱歉打擾你了。但我知道艾美會為這個東西著急。告訴她,我在車里發現它的,在我們回到家之后?!?/p>

“是嗎,”他說?!霸谲嚴??!?/p>

“在我們的車里。她弄丟車鑰匙之后,我們送她回家,送到了街角。我們試圖讓她和我們一起回家,吃些火腿煎雞蛋,但是她——”然后聲音消失了。他把冰冷的聽筒湊近耳朵,去傾聽電話那頭的聲音,那頭卻是一片沉寂,充溢一種倒吸一口氣似的驚惶:一種本能的、女性的、自我保護的東西。但這種停頓本身幾乎算不上是停頓;那聲音幾乎立刻又繼續說下去,雖然現在完全變了,變得空洞、圓滑和矜持:“我想,艾美睡下了吧!”

“是的,她睡下了?!?/p>

“哦。我很抱歉打擾你,把你叫了起來。但是我知道她會為了它著急,因為那是你母親的東西,傳家寶。不過,當然,如果她還沒察覺丟失了它,你就不必叨擾她?!彪娫捑€嗡嗡地響,聲音很緊,“不必講我打了電話什么的?!彪娫捑€嗡嗡地響?!拔??;羧A德?”

“不會的,”他說?!敖裢砦也粫驍_她的。你可以明天一早打電話給她?!?/p>

“好的,我會的。很抱歉打擾你了。我希望我沒有吵醒你的母親?!?/p>

他把聽筒放了回去。他感到很冷。他能感覺自己赤裸的腳趾從冰一樣的地板向后翹起,他站著注視著那道漠然的門,在那道門里面,他的母親會坐著,高高地靠著枕頭,臉色牛脂色似的,黑色的眼睛深不可測,頭發是艾美所說的就像歷經風霜的棉花,旁邊的座鐘指針停在四點差十分,五年前的那個下午她第一次又能活動時她就親手讓指針停在那個位置。當他打開門時,現實的場景與他想象的完全一致,甚至包括指針的位置。

“她不在這房子里吧,”博伊德太太說。

“在的。她睡下了。你知道我們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就是今晚將一只戒指落在了瑪莎·羅斯那里,瑪莎打來了電話?!?/p>

但是她顯然根本就沒聽他說什么?!澳悄惆l誓她此刻就在這所房子里?!?/p>

“是的。她當然在。我告訴你,她睡著了?!?/p>

“那就讓她下來這里跟我道晚安吧?!?/p>

“胡說。我當然不會?!?/p>

隔著床尾板,他們面面相覷。

“你拒絕?”

“是的?!?/p>

他們又對視了一會兒。然后他開始轉過身去;他能感覺到她在注視著他?!澳蔷透嬖V我點別的。就她丟失胸針的事吧?!?/p>

他還是沒有回答。他只是在關上門的時候又看了她一眼:他倆奇怪地相似,在強烈的、親密的、充滿憎惡的血緣中,他倆是不共戴天的、不可調和的敵人。他走了出去。

他回到臥室,打開燈,找到拖鞋,走到火爐旁,在余燼上放了些煤炭,對煤炭猛敲了幾下,又戳了戳,將其引燃,冒出火焰。壁爐架上的時鐘顯示差二十分鐘就到一點。不一會兒,爐火熊熊燃燒起來;他不再發抖。他回到床上,關掉燈,只剩下火光跳躍和閃耀在家具上、在梳妝臺上的那些小玻璃瓶和鏡子間、在他自己的抽屜柜上方那面更小一些的鏡子中,抽屜柜上立著三個銀質相框,大的兩個分別鑲著他和艾美的照片,中間那個小一點的則是空的。他只是躺著。他壓根什么也不思考。他只是平靜地想了一下,事已如此。所以現在我想我會清楚,清楚我要做什么,然后就沒想更多了,甚至連這都不再想了。

房子里似乎仍然充斥著電話那刺耳的聲音,就像頑固的回聲。接著他開始聽到壁爐上時鐘的聲音,反復、冰冷,并不大聲。他打開燈,將枕旁的桌子上那本反扣著的、打開的書拿起,但是他發現,由于時鐘發出的聲音,他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于是他起身走到壁爐前。指針現在指向兩點半了。他撥停了時鐘,把鐘面調轉過去對著墻壁,把那本書帶到爐火旁,這時他發現他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集中到文字表達的意思上了,這時不再受時間的困擾,能夠讀下去了。所以他說不準到底是什么時候他停止閱讀、猛然抬起頭的。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他知道艾美已在房子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他只是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那本拿著的、安靜的書紋絲不動,等待著。接著他聽見艾美說,“是我,媽媽?!?/p>

她說“媽媽”他想著,還是沒動。她又喊她“媽媽”。他這時動了起來,將書本小心翼翼地擱下,在讀到的位置做了記號,但是當他穿過房間時,他走得很自然,并不刻意讓他的腳步不發出聲響,他走到門邊將門打開,看見艾美正從博伊德太太的房間冒出來。她開始登樓梯,走得也自然,她那堅硬的鞋跟在這座夜深的房子里發出尖銳的、不自然的聲響。他想,當母親叫她的時候,她一定彎下身子,又將拖鞋穿上的。她并沒看見她,還在穩穩地爬著樓梯,她的臉在大廳昏暗的燈光中,在她皮毛大衣的領子的襯托下,模模糊糊的,像花瓣似的,先于她向他等著的地方噴射出一種她剛剛走出的寒夜的玫瑰色、晶瑩剔透的芬芳。隨即她看見他站在樓梯口。只有一秒鐘,一瞬間,她死一般靜靜地站住,可是還未達到所謂的停頓的地步,她又動了起來,當她經過他站在一旁的地方走進臥室時,她已經在說:“很晚了嗎?我跟羅斯夫婦在一起。他們就送到街角讓我下車;我把車鑰匙落在俱樂部了。也許就是那輛車把她吵醒了?!?/p>

“不是。她早都醒了。是電話把他吵醒的?!?/p>

她走到火爐前,雙手張開伸向爐火,仍然穿著大衣。她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她的臉龐在爐火的映照下紅撲撲的,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冷颼颼的味道,先于她到達樓上的霜凍的芬芳?!拔夜烙嬍沁@樣。她的燈已經亮著了。我一打開前門就知道我們完了。我還沒完全走進屋就聽見她喊‘艾美,我說‘是我,媽媽,接著她說,‘請進來,她就靠在那兒,瞪著一雙不見眼白的眼睛,頭發看起來像某人從去年的棉花包里摳來似的,‘你肯定清楚你必須馬上離開這所房子。晚安?!?/p>

“是啊,”他說?!八蠹s從十二點半開始就沒有睡?!?/p>

“你是說,她根本就沒睡著?”

“沒有。是那個電話,我跟你說過的。大約十二點半?!?/p>

她的雙手仍然對著火攤開,她從穿著皮毛大衣的肩頭扭過頭來掃了他一眼,她的臉龐紅撲撲的,她的眼睛立刻變得明亮而沉重,就像一個女人歡愉之后的眼睛,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包含蓄謀的憐憫?!半娫??打到這兒?十二點半?真可惡——不過沒關系?!彼@時轉過身來,面對著她,仿佛她只是一直等著自己變得暖和,那件昂貴的大衣敞開了,露出里面亮閃閃的單薄衣裙;現在她身上確實散發出一種美的氣息——不是那張每個月都能登上一千本雜志封面的那種復制品似的臉,也不是那身材,不是那綿延數英里的賽璐璐膠片把整個種族的女性身體濃縮成的那種刻意擁有兩性特征的挑逗性的身形;而是一種古老而永恒的、純粹的女性氣質,原始、篤定而無情,當她走近他時,她已舉起雙臂?!笆前?!我也相信運氣!”她說,雙臂摟著他,上身向后傾,注視著他的臉,她自己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霜凍的芬芳已經融化,現在洋溢著的是溫暖的女人味?!八f立刻,現在。所以我們可以走了。你看?你明白嗎?我們現在可以離開了。把錢給她,都給她好了。我們無所謂。你能找到工作;我不在乎我們要怎樣生活,住在哪里。你現在別待在這里了,現在別和她在一塊了。她已經——你怎么說來著?親自赦免了你。只是我弄丟了車鑰匙。不過沒關系,我們可以步行。是的,步行;一無所有,什么也不拿她的,就像我們來這里時一樣?!?/p>

“現在?”他說?!敖裢??”

“是??!她說立刻。所以只能是今晚上了?!?/p>

“不,”他說。僅此而已,沒有表示出他回答了哪個問題,否認了哪個問題。不過,他也不必表示,因為她還在摟著他;只是她的表情變了。那得意的表情還沒有消失,甚至還沒變成驚恐的表情:僅僅變得難以置信,就像一個孩子的質疑?!澳阋馑际钦f,你還不愿走?你仍然不想離開她?你今晚上只是帶我去旅館過夜,明天再回到這里?或者你意思是,你甚至今晚上都不和我待在旅館?你會送我到那兒,丟下我,然后你——”她摟著他,盯著他;她開始說:“等等,等等。一定有什么原因,發生了什么——等等,”她嚷道,“等等!你剛才說,電話。十二點半?!彼匀欢⒅?,雙手使力,瞳孔變得像針尖似的,臉上的表情很兇狠?!斑@就是了。這就是原因。是誰打電話到這里來說我的?告訴我!你必須告訴我!我會解釋的。告訴我!”

“是瑪莎·羅斯。她說剛剛把你送到街角下車的!”

“她撒謊!”她立刻大叫起來,幾乎不等聽到那個名字?!八鲋e!他們當時的確是送我回家,但時間還早,所以我就決定和他們一起去他們家,吃了一些火腿煎蛋。所以我在弗蘭克轉身之前叫住他,我就跟他們一塊去了。弗蘭克可以作證!她撒了謊!他們只是剛剛把我送到街角下車!”

她看著他。他們一動不動地對視了好一會兒。然后他說:“那么胸針在哪兒?”

“胸針?”她說?!笆裁葱蒯??”但他已經看到她的一只手已經從大衣的下方往上移動;此外,他能看見她的臉,看見她咧開嘴,就像一個孩子喘不上氣來,隨即她一動不動地、縱情號啕大哭,一邊像一個孩子哽咽著喘著氣哭泣,徹底絕望地認輸了:“哦,霍華德!我是不會那樣對你的!我不會!我不會!”

“好啦,”他說?!翱靹e哭了。別哭了,艾美。她會聽見的?!?/p>

“好吧。我努力?!钡撬匀幻鎸χ?,她那張扭曲的、出奇僵硬的臉流著難以置信的水,仿佛不是眼睛,而是所有的毛孔都一下子噴涌而出;這時她也就不假思索地、直接了當地說了,不提及剛才的話題和情況,不再有反抗和否認:“如果你沒有發現,你會跟我走嗎?”

“不會,即使那樣也不會。我不會離開她的。我不會的,直到她死。還有這所房子。我不會的。我不能。我——”他們面面相覷,她凝視著他,仿佛從他的瞳孔里看到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樓下那張羊皮紙色的臉——那堆臟兮兮的白發,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她自己的形象被某種超越失明的東西所掩蓋,被一種堅定的、不可戰勝的、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氣質所掩蓋。

“是啊,”她說。她不知從什么地方拿出一小片雪紡綢,開始輕巧地擦眼睛,這時甚至是出于本能,小心翼翼地擦著已有條紋的睫毛膏?!八驍×宋覀?。她就躺在那張床上打敗了我們?!彼D身走到壁櫥前,取出一只小型旅行袋,把梳妝臺上的水晶物件放進去,接著打開一個抽屜?!敖裢砦也荒馨阉械臇|西都帶走。我還得——”

他也動了起來;他從放著小空相框的抽屜柜里拿出他的錢包,從里面取出鈔票,又走了回來,把錢塞到她手里?!拔抑肋@點錢不夠。但你在明天之前并不需要用錢?!?/p>

“是的,”她說?!澳愕綍r也可以把我剩下的東西送過來?!?/p>

“好的,”他說。她用手指將那些鈔票折疊好并撫平;她沒有看他。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知道不是看錢?!澳銢]有錢包之類的東西裝錢嗎?”

“是的,”她說。但她并沒有停止折疊和撫平鈔票,仍然沒有看它們,顯然都沒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仿佛它們沒有任何價值,她只是隨意地、漫不經心地把它們撿起來?!笆堑?,”她說?!八驍×宋覀?。她就躺在那張床上永不挪動——直到有一天他們進來把她抬出去,用那枚胸針將我們倆給打敗了?!比缓笏蘖似饋怼,F在一切都安靜了,就像她剛才說話的語氣?!拔业男氊?,”她說?!拔矣H愛的小寶貝?!?/p>

他現在甚至連“別哭”都沒說。他只是等著她再次擦干淚水,她幾乎是輕快的、振奮的,帶著一種幾乎是微笑的表情看著他,她的臉,化的妝,精心化著晚妝的臉是憔悴的,布滿淚痕,滿是流淚之后的疲憊和平靜?!昂昧?,”她說?!昂芡砹??!彼龔澫卵?,但他搶在她前頭拿起了旅行袋;他們一起下了樓;他們能夠看見博伊德太太房門上方的氣窗還亮著燈。

“真糟糕,你沒有把車開回來?!彼f。

“是啊。我把車鑰匙掉在俱樂部了。但是我給車庫打了電話。他們一早會送過來的?!?/p>

他們在大廳里停了下來,他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隨后他們等著,時不時地輕聲交談著?!澳阕詈弥苯由洗菜X?!?/p>

“好的。我是累了。我跳了很多次舞?!?/p>

“是什么音樂?好嗎?”

“好。我不知道是什么音樂。我覺得還好吧。當你自己跳舞的時候,你通常不會注意音樂好不好?!?/p>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比缓筌噥砹?。他們走出房子,向車走去,他穿著睡衣和睡袍;大地凍得像鐵一樣硬,天空凜冽而澄澈。他扶她上了車。

“你趕快回屋去吧,”她說?!澳氵B外套都沒穿?!?/p>

“好的。我會一早把你的東西送到旅館去的?!?/p>

“不必太早??旎厝??!彼呀浛吭谝伪成?,大衣緊緊地裹住了她。他剛才已經注意到,在臥室的某個時刻,那溫暖的女人味再次凝結,她當時又散發出那種淡淡的、霜凍的芬芳,脆弱,短暫而孤獨;車開走了,他沒有回頭望。在他關前門的時候,他的母親叫了他的名字。但他沒有停下來,甚至都沒有瞥一眼那道門。他徑直登上樓梯,走出那個僵死的、單調的、無眠的、專橫的聲音。爐火已經燃盡:一抹強烈的玫瑰色的光輝從鏡子里和擦得很亮的木頭上反射出來,祥和、寧靜、溫暖。那本書仍然面朝下攤開著放在椅子上。他把書拿起來,走到兩張床之間的桌子旁,找到了那個曾經裝過煙斗通條的被他用作書簽的玻璃紙信封,標記他讀書讀到的位置,接著他把書放下。書是大衣口袋的大小現代圖書館出版的《綠色大廈》[4]。他是在青春期發現這本書的;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在讀這本書。在那段時期,他只讀關于三個人尋找并不存在的里奧拉馬的旅程那一部分,他把這部分挑出來,偷偷地閱讀,正如一個正常的男孩會正常地、符合常情地閱讀色情或淫穢作品一樣,他隨莉瑪登上荒涼的大山,走向那個洞穴,當時他并不清楚他尋找的是洞穴的象征,最后在和莉瑪同樣的逃走的欲望和需求驅使下逃離,跟隨她從山洞旁經過,來到她棲居之地,甚至沒有等他,在冰冷的,并不悲哀的月光下,像一支火柴的火焰一樣微弱和短暫。當時天真的他帶著一種迫切而又絕望的喜悅相信,她的神秘既然是肉體上的那就不是神秘的:她在肉體上是無法穿透的,是不完整的;他懷著平靜的絕望,用書本里讀到的東西來為自己辯解,證明他所經歷的一切并非出于自身的過錯(他就是這樣認為的),正如年輕人通常那樣做的。但在結婚之后,他再也沒有讀過這本書,直到孩子夭折,星期六夜晚的開啟。他這時刻意避開里奧拉馬旅程那部分,正如他過去經??桃獾貙⑺舫鰜碜x一樣?,F在他只讀亞伯(地球上唯一一個知道自己孤獨的人)在充斥著鳥鳴的、不可滲透的、密閉的森林里游蕩的那部分。然后他走到抽屜柜前再次拉開裝著錢包的那只抽屜,站了一會兒,一只手仍然搭在抽屜的邊上?!笆堑?,”他平靜而大聲地說,“我要做的事情似乎一直都是對的?!?/p>

浴室在大廳的盡頭,是后來在這所房子里加建的,也很暖和,之前他為艾美開了電暖器,他們忘了這事。這也是他存放威士忌的所在。母親中風后他開始喝酒,開始的時候他還相信他獲得了自由,自從孩子夭折后,他開始在這個浴室里存放兩加侖的桶裝玉米威士忌。盡管浴室和這所房子實際上是分開的,其縱深也與他母親的房間不搭界,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在門邊上和門底下塞了毛巾,然后又把毛巾拿掉,回到臥室,從艾美的床上取下床罩,回來又把浴室的門塞好,隨后把床罩掛在門前。但即使這樣,他還是不滿意。他站在那兒,心事重重,沉思著,他有點矮胖(自從他放棄了學習跳舞的努力后,他就再也沒有做過任何運動,如今由于不斷地飲酒,他的身材已經沒有年輕的意大利見習修士的影子),手槍垂在他的一只手上。他開始四下里張望。他的目光落在疊在浴缸邊上的浴墊上。他把他的手、手槍什么的都用墊子包裹起來,對準后墻開了槍,槍聲雖然不響,卻沉悶刺耳。然而,即使在這個時候,他還是站在那兒傾聽,仿佛期待從這么遠的距離能聽見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聽見;即使當他再次打開門,他悄悄地走下廊廳,然后下了臺階,走到他能清楚地看到母親房門上方黑黢黢的氣窗。但他還是沒有停下來。他又重新上了樓梯,躡手躡腳地,不用聽仿佛已聽見那句冷冰冰的、無能為力的論斷:你和你父親一樣,似乎不能和她倆中任何一個一起生活,但你又不像你父親,你似乎沒有她們就活不下去;他輕聲告訴自己,“是的,看來這是對的。它似乎比我更了解我們,”他一邊說一邊再次關上了浴室的門,仔細地在門邊和門下塞好毛巾。不過這次他沒有把床罩掛起來。他把床罩拿過來蓋在身上,蹲著,蜷縮在里面,手槍的槍口部分像煙斗一樣,銜在牙齒間,厚厚的軟軟的床罩裹在頭上,此時他倉促地、迅速地行動起來,因為他已經開始感到窒息。

【譯者簡介】

李寂蕩 漢族,生于1970年,貴州福泉人。曾就讀于長春師范學院歷史系和西南師大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1999年,獲文學碩士學位?,F為貴州省作協副主席,《山花》雜志主編,貴州省期刊協會副會長。中國作協會員,貴州省美協會員。在《詩刊》《十月》《中國作家》《作家》《上海文學》《世界文學》《文藝報》等報刊發表有翻譯、詩歌、小說、評論、散文、繪畫等作品,詩作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直了集》、翻譯小說《喧嘩與騷動》。獲第七屆貴州省文藝獎、貴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貢獻獎、百花文學獎·編輯獎、第三屆尹珍詩歌獎、第二屆海內外華文文學期刊“人和青年編輯獎”等。第三屆貴州省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主編有《新世紀貴州十二詩人詩選》《在寫作中尋找方向》等。

注:

[1]出自美國作家弗朗西絲·霍齊森·伯內特(1849-1924)的小說《小爵爺》。指言談舉止,衣著打扮過分考究的小男孩。

[2]平日,周一到周五的任何一天。

[3]原文為buzzards,有“禿鷲、貪婪卑鄙小人”的意思。

[4]英國小說家威廉·亨利·赫德遜1904年出版的小說,電影版譯名為《翠谷香魂》。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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