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房東（七）

宋存穎

“一個男人應該能夠更換尿布，策劃戰爭，殺一頭豬，開船掌舵，設計建筑，寫十四行詩，會計結算，粉刷砌墻，治療脫臼，安慰臨終的人，執行命令，發布命令，攜手合作，獨立行動，解數學方程，分析問題，施肥鏟糞，電腦編程，做可口的飯菜，高效地戰斗，勇敢地死去。只有昆蟲才專業化?！?/p>

——羅伯特·安森·海因萊因

格雷格的魔幻世界

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你可以看到許多人過了三十歲就不會再有什么長進了。他們蠅營狗茍，爭名逐利，關心自己的屁股多于自己的腦子，永遠運用著自以為是的有限認知和可憐的世俗智慧，兜兜轉轉，然后不停重復著同樣的錯誤，重復可悲的命運。越是“聰明”的人就越容易如此。就像叔本華所說，一個年輕人如果過早地洞察人事、諳于世故，那將預示著他的平庸。因為過早地洞察世事并不需要太多的智慧，它看似在社會上游刃有余，其實不過是對既定社會規則的諂媚迎合，這種迎合往往讓人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失去了洞悉更高智慧的可能。而有著高貴品質的人往往對世俗的行為方式感到詫異，表現得笨拙，格格不入。

格雷格的寶貴之處在于他的天真，他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永遠保持一顆好奇心。他關心自然的變化、萬物的生長、宇宙運行的方式。他思想活潑無拘束，想象天馬行空，經?！按箝_腦洞”，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他與自然對話，跟螞蟻玩耍，同魚兒交友，和海邊的石頭稱兄道弟……

他講起各種生物的趣事，總是滔滔不絕。比如螞蟻最喜歡蜂蜜、金槍魚和餅干渣，把這些東西撒在地上就能輕而易舉地把它們誘騙過來。它們身體的不同部位可以釋放不同的化學物質，從而向同伴們發送各種信息：“有危險，快散開！”“有食物，跟我來！”它們的一切行為都依賴于這些化學信息的準確傳遞。如果一只螞蟻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死掉，你會看到它的同伴們從它的身邊進進出出，卻完全熟視無睹，無動于衷。只有當它的身體分解出獨特的氣味，明確傳遞出死亡信息時，同伴們才會意識到它的死亡，然后抬起它的尸體，把它丟到垃圾堆里。不過，如果你調皮地將一只活生生的螞蟻身上涂上這種“死亡的味道”，它的伙伴們會立刻接收到信號，準確地把它挑揀出來，任憑它如何活蹦亂跳拼命掙扎，也會毫不留情地將它丟掉。這只可憐的螞蟻唯有將自己的身體徹底清理干凈，讓“死亡的味道”消失殆盡，才能證明自己活著，重返蟻巢。如果在此之前冒冒失失地闖回去，等待它的就是再一次地被同伴們掃地出門。

這些小東西的趣事常常讓人捧腹，但有時又讓人沮喪，因為它們有著太多人類難以企及的非凡技能。比如蝴蝶可以通過花瓣反射的紫外線找到花粉和花蜜；蝙蝠可以通過向夜空發射的超聲波回聲來定位障礙物，辨別方向，捕捉飛蛾；鰻魚、鲇魚和象鼻魚在視線不清的情況下，可以通過電流感知周圍的環境，它們的肌肉組織已經進化成生物電池，可以產生電流并在身體周圍產生一個電場，從而幫助它們躲避周圍的障礙物，確認獵物所在的方位，與同伴交流……與它們相比，我們的視覺、聽覺和感知能力是如此的貧乏可憐。

格雷格說，大自然是最好的學校，永遠供我們學習、探索。如果你想捉螃蟹，那么你就要先成為一只螃蟹，悄悄地蹲下來，像它一樣在巖石上緩慢移動；如果你想釣魚，那么你就要先成為一條魚，像它一樣了解海洋、礁石、珊瑚、潮汐、海浪……

觀察自然，模仿自然，從中獲得靈感，這是夏威夷教給他的生命哲學。大自然是誕生人類的奇異世界，也是我們能夠安然回歸的老家，永遠不要將自己與自然分離開來。

格雷格問我最想做哪一種生物，他說他最想做一只蜘蛛。因為蜘蛛是最好的旅行家，它的一生無拘無束，可以御風而行，漂洋過海。只待風起時，向風中吐出絲，它就可以開始一段新的旅程，進入一個美麗新世界。

“可是假如被吹進海里了呢？”我問。

他愣了一下，然后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發出“biu”的聲音，比出一個掉到海里的手勢，聳聳肩笑道：“Thats OK！”

格雷格說，如果可以，他希望做一只最早登陸夏威夷的蜘蛛，去看一看那個時候的夏威夷，那才是真正的伊甸園。格雷格告訴我，今天在我們眼中絢麗多姿的夏威夷，在上帝面前早已是千瘡百孔，面目全非。

夏威夷曾經擁有一萬多種原生動植物，很多都是全球最獨特、最美麗的物種。那時的夏威夷沒有蚊子、黃蜂與毒蛇，有的只是茂密的森林、肥沃的谷地，100多種已經在世界上絕跡的鳥類，還有各種珍稀的生物在這里和諧相處，過著寧靜美好的生活。遺憾的是，人類的到來改變了這里的一切。人類的大肆捕獵、亂砍濫伐、農業生產等活動導致大批鳥類滅絕，許多動植物失去賴以生存的棲息地，逐漸消亡。而隨著夏威夷成為太平洋商業以及運輸中心，大量外來動植物、微生物跟隨人類涌入這里，肆意繁殖，排擠脆弱的本地物種，令它們遭到滅頂之災……

現在的夏威夷依舊美麗動人，但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土地保持著原始樣貌，其他大部分都是人工打造出來的。在夏威夷的1935種開花植物中，902種都是外來品種，各種各樣美麗的云雀、鴿子、嘲鶇鳥也都并非夏威夷本地物種，它們跟我們一樣，是搭乘飛機來到這里的。

我們早已失去了真正的夏威夷。

不過即便如此，今天的夏威夷仍然很可能是它未來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刻。隨著全球變暖、海平面的上升，以及太平洋板塊的移動，夏威夷群島正在一點點沉沒，終有一天，它們將沉入大海，而新的島嶼會逐漸升起，生命又將在這里開啟新一輪的演化，一如夏威夷群島剛剛誕生的樣子。格雷格說，我們無法擁抱古老的夏威夷，那就珍惜眼前這里的一切吧！

格雷格很認真地生活，每天都會給我們帶來一點驚喜。有時是清晨一盆帶著露珠的鮮花，有時是傍晚響起的尤克里里，有時是一個夜里會跳舞的馬桶——格雷格為我們的衛生間安裝了一個超級魔幻的馬桶，能夠發出七彩的光芒。每天夜里推開衛生間的門，就會看到它激情四射地變幻閃爍著，好像在邀請你隨著它的節奏翩翩起舞。它那興奮的勁頭仿佛在告訴你，即使在最陰暗潮濕的角落，生活依然可以被點亮，綻放無限精彩。我覺得這個馬桶簡直太美妙了，不過格雷格似乎覺得它還不夠完美，沒過幾天，他又在衛生間呼哧呼哧地忙活起來。我問他是馬桶出什么問題了嗎，他說沒有，他正在給它安裝一個新的智能馬桶蓋。這個平日里不拘小節、隨遇而安的單身漢心思卻無比細膩，做事總是精益求精，盡善盡美，想給客人更好的體驗。我于是跟他閑聊，問他這個馬桶蓋是哪里生產的。他在包裝盒上翻來覆去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于是攤開雙手說，也許是中國產的。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褲子笑道，所有東西都是中國制造。

一天早晨我們出門，看見院子里的格雷格，他渾身癱軟地坐在一個輪椅上，瞇著眼睛，歪著肩膀，一動不動，向我們微笑，儼然一副霍金的樣子。我們嚇了一跳，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情，趕緊飛奔過去詢問。他看到我們緊張的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說他只不過是坐在新買的輪椅上曬太陽，體驗一下全新的感覺。說罷他按動按鈕，輪椅嗖地躥了出去，很快又轉了回來。格雷格操控輪椅在院子里歡快地轉了幾個圈，興奮地問我們這個輪椅怎么樣，是不是很棒。確實是個很棒的輪椅，不過我不明白他好端端的為什么要買這個。格雷格解釋說，來夏威夷旅行的游客形形色色，有時會遇到腿腳不方便的客人，或者有些客人在旅行時不小心受了傷，這東西就能派上大用場了。

真是個溫暖貼心的好房東！

格雷格喜歡做各種稀奇古怪的試驗。有一天，他拿出一個溫度計樣子的東西向我們展示：“知道這個是什么嗎？”我們都猜不出來。他轉身去飲水機接了一杯純凈水，把“溫度計”插進去，按下開關，小小的顯示屏上開始顯示數字。格雷格告訴我們，這是一支水質檢測筆，可以用來檢測水的潔凈程度，上面顯示的數值越低，就說明水質越純凈。他說我們來做個實驗，去廚房的水龍頭接了一杯自來水。據說美國的自來水非常干凈，無須燒開，也無須額外過濾，就算是公共場所的自來水，也都可以直接飲用。老美對他們的水質十分自信，在很多公共場所，你可以看到他們無論男女，都大大咧咧地把嘴直接伸到水龍頭下面大口大口地喝水。因此我對這個試驗充滿好奇，很想知道他們的水質情況究竟如何。不過對比這兩杯水的檢測結果，純凈水的潔凈程度還是明顯高于自來水的。格雷格突然眨眨眼睛，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說我們再做一個試驗，于是拿著杯子去了衛生間。我們面面相覷，大概猜到他要從哪里取水了，心照不宣地笑著等他回來。格雷格把檢測筆插入新取來的水中，沒想到這竟然是見證奇跡的一刻——結果讓人大跌眼鏡！檢測筆的數據赫然顯示，這杯水居然是三種水中最干凈的！而這杯水明明只是馬桶水！大家都驚呆了，隨即爆笑成一團，格雷格攤開雙手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現代生活總是這樣充滿諷刺！

格雷格最熱衷的是一種化學實驗。他有一堆寶貝，銀白色的，閃閃發亮，看上去是銀子一般的質感。有些是大塊的原料，還沒有加工成型。另外一些則是制作好的成品，它們造型奇特，花樣百出，其中一個可以清晰地辨認出是一座漂亮的埃菲爾鐵塔。格雷格說這個埃菲爾鐵塔可不是人工打造的，而是自然形成的，天底下只此一份。他告訴我這種銀色的東西是一種特別的金屬。他說了一個非常生僻的單詞，我們從未聽過，他解釋了半天見我們還是云里霧里的樣子，于是靈機一動，說就是化學元素周期表里第83位元素啦！我趕緊“百度”了一下，是鉍。格雷格說這種金屬很美，熔點又比較低，在家里的鍋中加熱就可以將它們熔化，待到它們冷卻凝固，就會自然形成各種造型的晶體，非常奇妙。說罷他開始給我們演示。只見他隨手抓了一大塊鉍扔進鍋里燒熱，不久，鍋子冒出青煙，這些美麗的金屬逐漸熔化成銀色的液體。格雷格拿著叉子攪拌了一會兒，關掉火，稍加冷卻，待它們部分開始凝固結晶，用鉗子隨意取出，一個個造型獨特、閃閃發光的藝術品就在我們眼前神奇地誕生了。我一下子明白了格雷格為什么對這個實驗情有獨鐘，樂此不疲。這個實驗的迷人之處在于沒有固定的模具，你永遠不知道這些金屬經過每一次的浴火重生會蛻變成怎樣獨一無二的藝術品。

…………

我們的生活常常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套子。

作家王小波講過一個故事：他的妻子去南方一個小山村做社會調查，發現當地人非常熱衷于一件事情——給自己修墳。全村人無論男女老少、健康狀況如何，每個人都在修，把附近的山頭都修滿了椅子墳。這種墳異常難看，當地的景色也異常難看，好像一個瘌痢頭。但當地人完全喪失了審美觀，他們陷在這個套子里無法自拔。倘若他們覺得你人不錯，就會勸你也修上一座。至于為什么要這樣，沒有人知道。

這是一個村子的套子。

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講過另一個故事。一次，波斯國王大流士召集一批希臘人到宮廷之上，問他們，用什么代價可以令他們愿意去吃自己父親的遺體。希臘人說，絕對不可能，沒有任何代價能讓他們去做如此可怕的勾當！因為希臘人的習俗是將遺體火化。同時在殿前的還有一批印度人，這個部落的印度人是以吃父輩的遺體為風俗的。大流士又問他們，用什么代價可以令他們愿意將父親的遺體火化，印度人聽了大驚失色，叫道：不可能！沒有任何代價能讓他們去做如此可怕的勾當，想都別想！

這是一個民族的套子。

我們每個人都活在這樣的套子里，以為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假若沒見過更廣闊的天空，就只能一輩子沉迷于自己有限而畸形的審美中，無法跳脫出來。人們互相嘲笑著彼此的套子，卻對自己的套子渾然不覺，安之若素。莊子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背核赖南x子不會知道一個月是怎樣一段時光，生命只有一個夏天的寒蟬又怎么知道這世上還有春秋？越是弱小無知的東西，就越是困于自己的套子中，固執得可笑。

但格雷格似乎沒有這樣的套子。他從不規劃目標，從不給自己的生活設限，一切順其自然，隨遇而安。他沒有一套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沒有妻子，沒有孩子，甚至連一份穩定的工作也沒有……他似乎別無所長，但他似乎又無所不能。他會建造房子，修理汽車，修剪草坪，粉刷油漆。他能穿越原始叢林，攀巖，打獵，釣魚，劃船。他還會種植，伐木，編織，木刻，潛水。他了解各種動植物，能叫出它們的名字，熟悉它們的喜好和脾氣……他仿佛什么都沒有，但他又仿佛擁有整個世界。他就像夏威夷濕熱的風，可以化育出無窮的生命力量，吹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個鮮花盛開的夏天。

美國有一首非常流行的小詩：

New York is 3 hours ahead of California，

紐約時間比加州時間早三個小時，

but it does not make California slow.

但加州時間并沒有變慢。

Someone graduated at the age of 22，

有人22歲就畢業了，

but waited 5 years before securing a good job！

但等了五年才找到好的工作！

Someone became a CEO at 25，

有人25歲就當上CEO，

and died at 50.

卻在50歲撒手人寰。

While another became a CEO at 50，

也有人50歲才當上CEO，

and lived to 90 years.

然后活到90歲。

?Obama retires at 55，

奧巴馬55歲就退休，

but Trump starts at 70.

特朗普70歲才開始當總統。??

Absolutely everyone in this world works based on their Time ?Zone.

世上每個人本來就有自己的發展時區。

People around you might seem to go ahead of you，

身邊有些人看似走在你前面，?

some might seem to be behind you.

也有人看似走在你后面。

But everyone is running their own RACE，in their own TIME.

但其實每個人在自己的時區有自己的步程。

Dont envy them or mock them.

不用嫉妒或嘲笑他們。

They are in their TIME ZONE，and you are in yours！

他們都在自己的時區里，你也是！

Life is about waiting for the right moment to act.

生命就是等待正確的行動時機。

??So，RELAX.

所以，放輕松。

Youre not LATE.

你沒有落后。

Youre not EARLY.

你沒有領先。

You are very much ON TIME，

在命運為你安排的屬于自己的時區里，

and in your TIME ZONE Destiny set up for you.

一切都準時。

每一個生命體都有自己適宜的土壤、水分、養分和溫度。嗜熱生物煙孔火葉菌需要在112℃的高溫下才能繁殖，低于90℃它們就無法生長；嗜壓細菌可以承受巨大的壓力，在10900米深的馬里亞納海溝的谷地生長；而耐輻射球菌無懼高劑量的輻射，可以在1000倍于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所釋放的輻射下存活……

每一個生命體也都有屬于自己的節奏。一棵蘋果樹只要三年五載就可以碩果累累，一棵銀杏樹需要20年才能開花結果，而一棵山毛櫸要等待100年才能長大成材……

給生命以應有的環境和自由，還它們以本來的面目和姿態，讓它們在自己的時區里，自在、安然，健康生長，才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我們又該如何評判一件事物的價值呢？

1000多年前，一頭藍鯨對人類的價值幾乎為零。100多年前，藍鯨的價值主要取決于市場上鯨油、鯨肉的價格。而今天，隨著人們在科學、醫學領域新的發現，藍鯨的價值已經無法估量。

東南亞加里曼丹島的森林中生長著一種罕見的植物，在科學家們發現它之前，它沒有自己的名字，跟普通的柴草沒什么兩樣，不過是被當地村民用來燒火做飯蓋房。直到1987年，科學家們鑒定出這種植物的驚人價值：它所含有的物質可以對抗HIV-1感染造成的細胞病變，消除艾滋病患者的某些癥狀。然而科學家們再次返回森林去采集這種植物時，卻悲哀地發現它們已經被無知的村民砍光了。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人類不知道多少次與那些最珍貴的東西擦肩而過。很多時候，我們眼中的無用，不過是囿于時代的局限、世俗的偏見和自己的無知罷了。

今天的我們身處一個科技前所未有的發達的時代，卻依然對事物的真正價值一無所知。我們迷信科技與數字的力量，習慣了將一切明碼標價，習慣了運用精密的數字來分析世界、評判生活。人類迷失在數據之中，越來像機器打造的怪物，終日殫精竭慮，忙碌不休，籌謀算計著一切，然而最擅長計算的愛因斯坦卻告訴我們：“Not everything that counts can be counted，and not everything thats counted truly counts.”——并不是每一件計算出來的事情都有意義，也并不是每一件有意義的事都能夠被計算出來。

真正的生活恰恰在數字之外。

…………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我們在夏威夷的假期很快就要結束了。臨行前，我同格雷格告別。

格雷格問我：“你喜歡夏威夷嗎？”

“當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你可以留在這里?！备窭赘裾嬲\地說。

這是我從未想象過的事情，我本能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格雷格很認真地追問。

我給他講中國人安土重遷的傳統觀念，我們身上背負著太多的責任和牽掛，有著太多難以割舍的東西，很難開啟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我細數著一個個理由，突然發現，我自己也正困在一個套子中。

格雷格顯然對這些理由不以為意：“Just do it！”他鼓勵道。

格雷格平日里最喜歡說兩句話：“Enjoy it！”“Just do it！”“Enjoy it”的潛臺詞是：學會享受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享受它，別總想著擁有什么！“Just do it”則是順應自己的內心，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放手去做！

格雷格是個幸運兒，從小到大，在他人生的每一個重要時刻，他的父母、老師、校長、州長……總有人對他說：“Just do it！”沒有人將他的人生量化，隨意評判。在格雷格讀書的大學，學生可以隨時更改自己的志向和專業。如果一個數學專業的學生突然迷上了生物學，準備放棄他的數學天分去做一個大自然的收藏家，他的老師不會苦口婆心地幫他權衡利弊，規勸挽留，相反，他會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Just do it！”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莫過于此。而正是這樣率性灑脫的生命態度，讓格雷格把生活變成一場新鮮有趣的旅行，而非一場疲憊不堪的苦役。

莊子的《逍遙游》里有一棵大樗樹。它的樹干木瘤盤結不拘繩墨，它的樹枝彎彎曲曲不合規則。匠人見之，皆以為廢材，棄之不用。但樗樹可不理會別人的目光，它將所有的生命能量都用來抽枝散葉，恣意生長，生得枝繁葉茂，碩大無朋，遮天蔽日。它沒有滿足世人的要求和期待，被打造成一件尋常器物，卻可供人們遮風、擋雨、納涼。而它自己也因此免受刀斧砍伐之苦，頤養天年，在廣袤的自然中盡享陽光雨露。所以，“Just do it”！順應自己的內心與節奏，在自己的時區里自由生長吧！無須瞻前顧后，無須焦慮彷徨，所有的生命終將美麗綻放，不會早，也不會晚，在命運為你安排好的時間里，一切都會準時。

這個難忘的假期，因為格雷格，我收獲了一個與常人眼中不一樣的夏威夷。盡管我沒有留在夏威夷，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未來的某一天，夏威夷終將沉沒。宇宙無限，滄海桑田，而人生苦短，我們也不過是天地間的匆匆過客，誰又能真正擁有什么，留住什么呢？美麗的夏威夷，我帶不走它的一草一木，甚至一粒沙子（出于環境保護的目的，夏威夷法律規定，嚴禁游客帶走夏威夷的沙子、石頭、貝殼等任何自然物品），但我穿過它蔚藍的海，吹過它濕熱的風，嗅過它馥郁而迷人的芬芳，那一剎那便是永恒。而在未來的生命中，當我內心的渴望與世俗的眼光相背離的時候，我會微笑著對自己說：“Just do it！”

這是格雷格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