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

谷語

1

渾濁的江水打著漩渦，如同洶涌著的淚水，穿過峽谷向下游奔流而去。爸爸回去籌錢的時候，臉上的淚水像江水一樣洶涌。他來向我告別，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他抹了一把眼淚。我看見他的胡須上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水沒有擦掉，凝結在兩根最長的胡須尖上。然后他轉身從山路上走去。

小時候我生了一場病，后來就走不穩路了。走起來像只母鴨，搖搖擺擺的。我的自理能力很差，爸爸很擔心我。

爸爸也很擔心媽媽。媽媽泡在江水里！三天了，他們還不同意把她打撈上來。媽媽被江水從上游沖下來，被他們的漁網網住了。爸爸求他們把媽媽拖上來，但是他們要錢！要一萬五千元，他們才同意將媽媽從江水中撈上來。爸爸沒錢。他央求他們，哭著說：“我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錢！你們行行好吧！你們三人，每人五百元，就當是做好事，積德積福，幫我把她撈上來……”

爸爸越哭越兇，看著他們。我也哭了，扭頭看著江中心被漁網纏住的媽媽。湍急的江水里，她漂浮在水上，臉部伏在水下，背朝著青天，像條魚一樣波動著。她的衣服被水流沖破了，露出白花花的后背。透進峽谷的光映射著她，明晃晃的。

她是一個悲傷的輻射源！

他們感覺好笑似的笑了起來，露出不相信也是瞧不起的神氣，說：“五百元？打發乞丐呀？少了一萬就不行！”

爸爸哀求著，我也一道求他們。爸爸說：“就是家里沒錢，她才去河邊撈從上流漂下來的一個皮箱，不小心掉進河水里淹死了！哥兒幾個，入土為安??！我拿不出那么多錢，你們幫幫我！我這就給你們跪下了！”說著，他噗的一聲跪在石子路面上。我也跪下了。

但是他們說：“你不要跪！跪也沒辦法。干這一行講究規矩。撈尸很不吉利，錢少了沒有人愿意做。你實在是出不起錢……”說話的人話鋒一轉，冷冷的語氣，“實在是出不起錢，我們只好把漁網收上來，讓尸體沖走！我們的漁網是用來打魚的，可不是網尸體的！”

爸爸著急了，連忙央求著說：“你們不要放她走啊……我……我這就回去想辦法，籌錢……你們等著我?！?/p>

于是爸爸回去籌錢，媽媽繼續泡在冰冷的江水里。我行動不方便，又想守著媽媽，就留了下來。一個好心的大媽收留了我，她同情我，讓我住在她家里。

媽媽掉進河里后，爸爸沿岸尋找。我們都知道媽媽死了，但是我們要找到媽媽的尸體。爸爸說媽媽一輩子沒有過幾天好日子，一定要找到她，為她舉行葬禮。

尋找了一天沒有任何消息，有人出主意，讓他寫一個尋人啟事，沿河張貼。他用大黑筆在白紙上寫了，留下了聯系電話。

媽媽落水后的第三天，爸爸接到了電話。

電話里的人說，他們的漁網打撈住了一具女尸，和爸爸尋人啟事上說的相似，讓他趕緊去辨認。

我也要去，爸爸也不放心我一個人，于是我們搭了一輛摩托車來到這里，找到了媽媽。

他們用漁船將爸爸和我載至江中心。我在岸邊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我的媽媽。她被漁網纏著，正在江水中波動。她的手指頭、腳趾頭、耳朵都陷進了網縫里。她紅底帶黑色細條紋的襯衫破了，露出了里面的內衣。她閉著眼睛，膚色慘白，有點嚇人。

爸爸哭了。他想去把她拉上來，但是他們把船劃開了一點距離，說：“要撈起來，先給錢！”

爸爸沒錢。他們說：“那先到岸上再說！”說著劃船要走。

爸爸說：“你們先把她翻過身，她袒胸露乳的……”

他們就用綁在船沿的竹竿捅媽媽．把她捅得背朝天。然后他們將我們送上了岸，讓媽媽留在水里。

爸爸走后很快就到黃昏了。我到河邊去看她，看我江水中的媽媽。山峰的陰影覆蓋了整個江面，峽谷中開始暗下來，只有媽媽明晃晃的，像是一塊白銀。對，就是白銀！我在電視上看過的，閃著光的白銀！

我想，那幾個打魚的一定是把媽媽當成他們撈到的白銀了！

江面越來越暗了，就快看不見媽媽了。我忽然擔心起來！江水中有那么多魚，它們會不會把她吃了？我恍惚中好像看見一群群魚圍著她，它們都長著鋒利的牙齒，大口大口地撕咬著她，把她吞食了。我的耳邊也傳來她被撕裂的聲音，還有魚兒們的吞咽聲。

我大聲喊著：“媽媽，媽媽……”

忽然下起了雨，峽谷兩邊的山上傳來雨打樹葉的沙沙聲。江面上也開始響起來，仿佛有人將豆粒撒進江水。

風也吹起來了，樹葉統一朝一個方向歪過去。江上波浪大了起來。我看見媽媽劇烈地涌動起來。她翻了一個身，好像就要掙脫漁網，被江水沖向下游。我很怕媽媽被沖走。我們找了媽媽三天，才在這兒找到了她。要是再沖走了，我怕再也找不到媽媽了！

我哭了，大聲喊著：“媽媽，媽媽……”

我搖搖擺擺地往前走去，忘記了危險。但是收留我的大媽叫住了我。她家離河岸不遠，她看見我了。

她打著傘，拉著我往家里走，一邊充滿同情地說：“你要小心啊，河邊很危險……”

雨滴打在傘布上，沙沙響。她仿佛自言自語：“我活了一大把年紀，也算看透了！一具死人居然也被人拿來賺錢！

我看著她臉上的皺紋，這是一張慈祥的臉。我的眼淚還沒有干。她充滿歉意地說：“我能幫的就是讓你住在我那，把你看好，其他的我幫不上……老了，有個兒子，住進城里了，我一個人住在這……”

到家了，她放下雨傘，說：“這人也真是壞透了，讓死人泡在水里，這是作孽呀！時代變了，聽都沒聽說過的事情都發生了！”

她讓我在凳子上坐下，撫摸一下我的頭發，安慰說：你不要擔心，爸爸會想法把媽媽撈上來的……

2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峽谷地帶山雖高林卻不密，又山勢險陡，沒有多少可供耕種的土地，沿岸星星點點的村落人家大都靠打魚為生。

有一年秋天，村子里有個打魚的，他將漁網撒入江中，收網時沉甸甸的，重量大大超出了他以往的經驗。他心里暗暗高興，這一網的收入可觀，剛好可以填補近段時間以來的不景氣。

漁網太重，他一個人收網實在感到有些吃力，于是喊同伙一起來幫忙拖。同伙用小船又載了兩個人過來。兩個人上到他的船上，幾個人將漁網用繩子仔細綁在船尾，然后一起發力往岸邊劃。

就快到岸邊了，漁網漸漸地露出水面。其中一個忽然發現漁網里面露出一團衣物，再仔細一看還有一只手，手指都嵌進了網扣里。他明白了，同時心里頭咯噔了一下：漁網沉甸甸的，并不是網住了很多魚，而是打撈住了一具尸體。

他額頭沁出了一層冷汗，但是壯起膽子呸了一聲，說道：“我說老譚，伙計們，咱們沒有撈到魚，撈到了尸體！真倒霉！”

老譚和另外一個伙計也都回頭看，漁網已經露出來一小半了，里面果真網著一具尸體。三人都有些怕了，還是老譚有主意，說道：“都已經攤上了！既然如此就干脆拖到岸邊，把漁網弄下來，把尸體放走。尸體不值錢，弄不好還要惹上是非，丟了就是了，但是漁網花了我不少錢，得留著?！?/p>

很快到了岸邊。三人把船固定住了，又一起把網拖到淺水地方。這是一具男尸，都泡得有些發腫了，慘白的臉孔，大張著嘴巴，兩只眼睛像死魚一樣睜著，手指和腳趾都卡進了細密的網眼里。

網是老譚的，另外兩人看這情況都不愿意幫忙。老譚大起膽子想把死者的手指從網眼里面取出來，他一碰到死者的手就一陣涼意傳到身上。用力一扯，死者的手指倒是從網眼里面脫了出來，但是一塊肉就掛在網線上了！尸體已經泡得發爛了。

其中一人說：“老譚，從河里打上一具尸體，我看這事兒不小，還是向上面報告的好！”

老譚想了想同意了。

民警來了，很快他們就得出結論，前幾天他們接到有人報案，說有人自殺了。老譚網到的這具尸體和報案者的描述相一致。

死者家屬來了，領走了尸體。家屬聲稱找了將近一個星期也沒有找到，很感謝老譚，一邊就將一個紙包塞進老譚手中。

紙包里面是錢，三個打魚人分了，每人五百元。五百元抵得過辛辛苦苦打一兩個星期魚的收入，要是運氣不好，一兩個星期的收入還沒有五百元。

從那時起，這些打魚人不僅打魚，還留意打撈尸體。手氣好的時候，每個月都要打撈上來一兩具。剛開始也并沒有硬性向死者家屬索要錢財，家屬隨便表示表示就可以了。但是慢慢地，這些打魚人開始索要大筆撈尸費，少則幾千，多則上萬。如果不同意付撈尸費，他們就讓尸體泡在江水里，甚至揚言把漁網收上來，讓尸體隨水沖走。沒有哪個愿意讓親人的尸體就那樣泡在水里，拗不過這些打魚人，就都付了高額撈尸費，領走尸體，運回去落土下葬。

老譚叫譚家發，自從在河里撈上尸體后，他一直以撈尸兼打魚為業，已經過去了很多個年頭。他還將其他打魚人團結成一個集體，壯大力量，凡是不給滿意價錢的，堅決不把尸體撈上來。

在撈尸上頭嘗到了甜頭，他甚至希望從上游多漂下來幾具尸體，好讓他發尸財。

這一年跳河者似乎很少，一連幾個月都沒有撈上尸體了。有一天他到上游一個小村里走親戚，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則尋人啟事。上面說野水河石橋村有個女人掉進河里了，至今沒有找到尸體，如有人發現，請撥打電話聯系。

他看看上面寫的落水日期，心里有些暗暗高興。他想到了自己在河中下的網！尋人啟事！不就是尋尸啟事嘛！他望望江面，正午的陽光在江水上跳蕩．就像是黃金在閃閃發光。

他加快了腳步。他要趕緊回到家，到下網的地方查看。網下得不夠嚴密，有可能會漏掉，必須得再加一道網。

他回到家，先到河邊看了一回，根據經驗不像有收獲的樣子。他就召集了另外兩個隊友，一起劃船下到江里，又布下了一道攔河網。

他們回到岸上，看著下網的地方。老譚說：“要是撈到了，一定要他個大價錢！好久都沒有撈到油水了！”

他額上的皺紋很深，在陽光下閃著一層油亮亮的汗光。他用他那只粗糙的沾滿尸臭的手抹了一把汗水。

第二天，他們一早去查看，沒有。又過了幾個小時，將近中午，老譚發現了異樣。他們下了兩道攔河網，浮標本是平行的，這時第一道網的浮標彎曲著走樣了。一定是水下網到了東西！老譚叫來了另外兩人，一起到了江中心。第一道網慢慢地被他們拖出了江面，果然一具尸體被纏住了！

他們懷著激動的心情，將第一道攔河網固定在第二道上頭。他們并沒有打算從網上解開尸體，而是用一根繩子拴住了死者的手臂，繩子很長，可以一直拉到岸上。他們將尸體連同漁網一起留在了江中心，劃船上了岸，將綁尸繩的這一端綁在岸邊的一棵樹上，這樣尸體就不會被沖走。

他們在岸邊看著江中心的尸體，在正午的陽光下面閃著一層明晃晃的光輝，就像是一塊金錠閃著誘人的光。

他們很高興，但同時也有幾分遺憾。撈尸撈多了，也會撈出經驗。他們一看那具女尸，看她的穿著，看那件紅底黑色細條紋發舊的襯衫，就知道不是有錢人家的主兒。

老譚望著江中心，有點失望地嘟噥說：“又是一個窮死鬼……”

老譚打了尋人啟事上的電話，一個神情悲戚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個十一二歲走路搖搖擺擺的小女孩來了。他們確認了，尸體就是他們要尋找的。

幾個打魚人開口就要撈尸費一萬五千元，男人拿不出，降到了一萬元，還是拿不出。男人和他女兒都下跪央求，還是沒有用。后來男人哭著說回去籌錢。

男人走后，老譚的一個隊友說：“老譚，這事以前還沒有碰到過！你看他的確是太窮了，死了老婆，還有一個殘疾的小孩子，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不講良心……”

另一個隊友也說：“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感覺是在敲詐一樣！

老譚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憐憫，但很快就恢復了冷漠。他咳了一聲，說：“陳老二，你忘記了那次你老婆生病了？醫藥費都交不起，沒有誰幫你吧？還不是將你自己的房子賣了籌的錢！”

他又對著另外一人說：“老張，你兒子還沒有結婚吧？聽說最近看了門親事，彩禮錢恐怕還沒有準備好吧？……要說敲詐，我們不也是被別的人用各種名目敲詐么……不給合理的價錢，堅決不撈尸！”

他在空中揮了一下手，表示他堅決的態度，同時又強調了一下行規：“活人不救，只撈尸體！先交錢，后撈尸！”

3

又過去了三天時間，我還是沒有籌夠錢。我在村子里奔走，挨家挨戶求告，連關系早已疏遠的遠房親戚都問過了，也只借到了四千多元錢。我十分恨自己，為什么就這么窮呢？我不賭博，不吸毒，不好吃懶做，不抽煙不喝酒，不打架斗毆，一個十足的老好人，為什么還是要這么遭罪呢？真是愧對了小梅，活著沒有讓她過一天好日子，死了還不能讓她人土為安，像死魚一樣泡在水里！

一萬！他們挾持著小梅的尸體，要一萬才同意撈上來。要是有，不要說一萬，就是十萬八萬我也給了。我不想小梅泡在水里，可總共才借到四千多元，這可怎么辦呢？勢單力薄，也沒個得力的親戚可以幫幫忙！

錢呀，真是害苦了人！不就是幾張紙嘛，許多人為了它做下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情！想想真是后悔做一個老實人！老實人只能夠吃虧受窮！那些抽煙喝酒、偷雞摸狗的人哪一個不是把日子過得油光水滑的？你看那村支書，滑頭得很，當了一兩屆支書，就把口袋裝滿了，蓋了房，買了車。

我打算去貸款了！撈尸要錢，運回尸體辦葬禮要錢，只有貸款了?？墒沁@樣的事能貸到款嗎？有人出主意，說去讓村支書出個證明，貸款就容易辦妥。

正是中午，太陽火辣辣的，像是頭頂上頂著一個大火爐。我想起了江面上小梅正被大太陽烤著。我仿佛聽見了她被烤得發出咝咝的聲音，她在向我呼喚，說她疼，讓我趕緊把她帶回家。

我決定到村支書家去。剛到門口，他們家的大狼狗就兇猛地號叫起來。我不敢進去，就在外面叫他。他家女人從二樓伸出頭來，看看是我，就說找他什么事。我把情況說了。她說他不在家，正在小武家打麻將。

我又到小武家，找到了支書。我當著幾個人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淚把情況說了。支書說：“貸款埋人……為這事貸款，聽也沒有聽說過！我估計是行不通的，現在銀行貸款都是要考慮你的償還能力的，如果你有房產可以抵押或者還可以……”

我哪有房產抵押，就兩間爛瓦房！

太陽將房間映照得明晃晃的，我站在他們麻將桌旁邊，聽見他們洗牌時麻將發出的嘩嘩聲。

我堅持著說：“不管怎樣，我得去試試！你就給我出個證明吧……”

村支書看了我一眼，砰的一聲打出一個二筒，然后才說：“這樣吧，證明我是不會給你出的，你貸款我出證明，沒有這樣的事！你實在要貸款就自己去銀行……”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知道你很困難，遇到了難處……我這還有一千來塊錢，你先拿去，等你有了再還給我。

說著，他從牌桌底下取出了一千五百塊錢交給我。我拿著錢千恩萬謝地出來了。

錢還是不夠！我想去貸款，剛剛走在路上，忽然想起是周六，銀行不會開門的。還得過兩天！可是小梅等不及了，于是我找了一輛愿意拉尸體的車子，帶著籌到的錢又找到了打魚人，心里想無論如何要央求他們打撈起小梅的尸體。

打魚人仍舊不肯松口，說：“少了一萬就不撈……你有能力自己下去撈去！”

我央求說：“幾位哥兒，我回去幾天了，求爹爹告奶奶，也就湊到了六千多塊錢，喊車花了七百塊，就剩下五千六百塊了……你們就看在死人的份上，行行好，幫忙把她撈上來，這大熱天的，再不撈尸體都快爛了……”

開車的司機、我女兒、收留女兒的大媽也都一起說情。

其中一個叫老譚的說：“這個數我們不接受！干這活兒又臟又累，又晦氣，到江里撈人是冒著生命危險的！還是那句話，錢少了不撈……”

忽然傳來了警笛聲。幾個民警走過來了，說他們接到報警電話，一個過路人看見這兒的江面上漂浮著一具尸體，他們前來查看情況。

我仔仔細細地將情況向民警交代清楚了。辦案民警說：“根據了解到的情況，排除他殺，不屬于刑事案件范疇。剩下的就是尸體打撈的問題了?！?/p>

民警向三位打魚人說：“你們這是挾尸要價，雖然法律上沒有明文規定，但是你們要價太高，這是不道德不講良心的！作為人，道德和良心不能丟哇，這是做人的根本！你們應該換位思考，想想他的難處……”

他扭頭看了看我，然后又對打魚人說：“我建議你們就接過他手頭上的錢，把尸體打撈上來……”

在水中浸泡了六天后，小梅終于被打撈上岸。

太陽西斜的時候，我們將小梅運到家了，開始準備她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