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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運珠(短篇小說)

2024-03-12 16:29班知
椰城 2024年3期

班知

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和她,相隔著兩個盲道磚塊的距離,一前一后,說不清楚誰是誰的影子,反正就這樣,一直相安無事,向前方緩步挪動著,沒有目的地,沒有一個確切的方向,同樣,沒有人率先開口打破這追逐的局面。

在石橋公園,現在已經很少再看見幾對悠閑散步的身影。我隨意踢著腳邊的石頭,把腳后跟像前鋒一樣抬起,這樣拖曳著腿向前擺動,刻意地弄出聲響,將自己的腳步放慢,好讓身后的女士能夠趕上我的步調。

前方的林蔭道馬上到盡頭了,我們慢慢挪向橋邊,太陽下落得很慢,但你一不去看它,它又像是很快的墜落,給人帶來一種緊迫感,但我心中,此刻,卻仍說不清是否還是艷陽高照,或許是吧,我也希望如此。

“你確定想好跟我走了嗎,這可不是隨便說來玩的?!本眠`的細語從斜后方響起,來不及做出反應的同時,也暗自松了口氣,“啊,啊,是吧,是?!蔽矣悬c局促地向后轉向她,她的眼睛很大,眼睫毛帶有一種自然的曲線向上卷曲著,額頭未被劉海蓋住的部分,滲出細細的汗珠。

“額,算是吧,我想好了?!笨匆妼Ψ經]有回答,我又自顧開口,而我的手似乎擺在哪兒都不太合適,于是,只好別到腦后尷尬地撓著后頸的絨毛,左手轉運珠的紅線從手腕往下滑下一點,耷拉在手上。聽到我這番話,她只是抿嘴笑了笑,不再看我,徑直從我身邊經過。

“可是,算上這次,我們也沒見過幾面,你就那么相信我嗎?”

我邁開大步追上她,和她肩并肩地走在一條線上,風來得很緩慢,輕輕地平鋪在我們臉上。

“是啊,劉念,一切都顯得太荒謬了,但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嗎?一場冒險?!辈挥X間已經到了石橋的跟前,這是一座比較矮的虹式單拱橋,臺階有序地排列到曲線的最高點又隨之遞減,臺階兩側是供輪椅與嬰兒車通行的滑道,一兩個穿著涼鞋的小孩坐在頂上,你推我、我推你地爭奪先后順序,像是在進行什么古怪的儀式,再磨磨蹭蹭地滑下來。

橋下的河是死水,已經很久沒有換過,它就一直這樣站著,缺少流動。已經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綠色在其中沉浮,在風中,隱隱飄出腐爛的氣息,像一位失去心臟的石質巨人,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為誰而活著,又為何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這。難道我目前的處境就比它好一些嗎?

我沒有再管劉念的回答,或者她也并沒有接下我的話茬,我繞到河岸邊,那些河流的體味就越來越近了,河面已經完全看不清東西了,一些魚或者是石頭,都被泥沙和微生物遮蓋著。我看著岸邊無人看管的小植物,一株株,富有夏天的生命力,我開始想這一天,這一個下午,或者這一件事,是否來得過于突然了,我習慣性地撥動左手腕上的轉運珠,它四周的棱角摩擦著我,令皮膚露出不適的紅色,再回頭看向劉念,她也正朝我這邊走來。

她今天扎的是高馬尾,肩帶跨上黑色皮包,一件合適的T恤和修身的牛仔褲包裹住她年輕的身體,五官端正,嘴巴總是抿成一些不同的形狀,看不出喜怒。她會是誰,你真的了解她嗎?看著這張離我越來越近的臉,美麗,年輕,卻愈發令我感到陌生,劉念,這個名字突然像水葫蘆一樣,輕易地覆滿我的思緒。

而我就像是這片死水。但比它更可悲的是,連將過去與現實連接起來的橋都不復存在,這一切都太過理想了,即使,直至兩周前我才第一次聽到,并且真正記住這個名字。

就把他簡稱陳吧,初中畢業,我就輟學去技校學修車,陳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倆經常扎堆在一起,有時是打電玩,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廝混,兩個人輪流抽一根煙,偷拿些家里的零錢出去上網,我也因此成為了問題學生。但陳的成績一直比我好,不算拔尖,只能說還湊合,所以畢業后他就去了八中,而我則被我媽安排去學修車。在報到之前,我媽特意送了我一條用紅線穿起的轉運珠手鏈,三克多,安靜地躺在紅繩間,她說就算是提前給我一個成年禮物,就算讀不上高中也希望我能夠有好運氣。于是,它就這樣一直陪著我到今天。

兩周前,周末,我宅在家打電動,陳叫我去舞廳喝酒,聲音嘈雜,叫我務必快到。我也自覺無聊,掛了電話,就洗個臉草草出門。

陳說的舞廳在城區的東部,一個步行街飯店的二樓,店不大,人卻夜夜爆滿,我在門口鎖好單車,上樓,一陣悶悶的鼓聲讓我心跳加快。廳內昏暗,彩燈射線在墻壁和地面上拐彎,麥克風傳出各種調動氣氛的說辭,遮蓋DJ舞曲的聲浪,空氣中彌漫著煙草味和汗味的粘膩,混雜著其他各種的香水味,讓人頭暈。

剛進門,眼睛還受不了突然的沖擊,眼前的人群搖搖晃晃地靠攏,之后又像潮水一樣的散去,和不同進出的人擦肩或撞在一起,我在廳內盡力尋找著陳的影子,舞廳的布局以舞臺為中心朝四周散開,一個大圓桌圍繞一圈沙發,由內朝外擴散,最左面進門的位置是吧臺,提供散客的座位和酒水,燈光很閃,周圍人群不同的話語似乎都被音樂擰成一道共同的尖叫,聽不清是什么聲調,見狀剛想掏出電話的手,又重新從口袋拿了出來。我慢慢地從不同的男女中間穿過,一路向著舞臺的方向靠攏,四下找著陳的身影。

在舞臺側翼稍遠的角落,一個寸頭男性背對著沙發靠在枕墊上,邊上幾個年輕人或坐著,或站在沙發上跟隨鼓點跳起來,我試探地走到跟前,從寸頭男沙發的一側路過,還沒回頭時,熟悉的語調就從身后響起。

“欸,李,是不是你啊,你過來坐啊,你去哪里,剛還想給你打個電話?!?/p>

回頭,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一股力將我拉向后方的位置,我順勢坐在沙發上,一個熟悉的笑臉出現在我的眼前。

“你今天怎么搞那么久,都等著你玩呢?!标惏咽謴奈业募缟鲜栈?,我則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搪塞,“這些都是我朋友,有些是同學,反正沒關系,大家一起玩就好了,是吧?!标愑檬种噶酥笇γ婧退赃叺膸讉€人,順手從桌上拎起酒瓶,遞給我。

“怎么了,最近在忙啥呢?”

“修車唄,還能干啥?!蔽腋尚σ宦?,一口綠棒子下肚,廉價啤酒的澀味沖入我的口腔里,能感覺到臉上的溫度正在逐漸上升,“倒是你,一天天忙啥呢,還是那么瀟灑。書還讀不讀了?”“也就這個時候能開心一點了?!闭f完,陳像是被抽光了所有力氣靠在沙發的枕墊上,握住酒瓶的頸口,耷拉在一旁。

見陳這個樣子我也沒再好繼續搭話,只好正了正身子,四處觀望周圍的人群,之前在對面聊天的一群人已經走到了卡座的左面,正跟其他幾位女生攀談起來。幾位女伴有高有矮,舞廳的燈光昏暗,看不清臉,憑感覺判定應該與我和陳差不多大。長發隨著節奏擺動著,透過幾人身影的間隙,能夠看到一個年輕的側臉,模糊,在彩燈下襯出下頜的曲線,裙擺是白色,腰身正隨著音樂像波浪一般搖動。

似乎是感應般,或者是,那眼神的熾熱過于明顯了,沒有任何預兆,她輕輕地轉過身瞥向我,眼睛很大,正向我和陳的方向不經心地探視著,劉海被撇向耳后,露出一小半的額頭,聽到周圍人的俏皮話,她不時掛上微笑,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梨渦帶有淺淺的輪廓。

“欸,我說,你在看啥呢?!币恢皇终撇缓线m宜地搭在我肩上,我稍稍一愣神,陳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就出現在我的肩后,帶著不明所以的笑容,之前的情緒似乎已經一掃而空。

“說吧,喜歡上誰了,這都是我同學,來吧,帶你認識一下?!蔽倚χ鴵u頭搪塞,但陳像是因此來了興趣,直了直腰,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正向著對面來回比劃著。

“是這個?還是這個?”

“欸,不是,你是不是有病?!?/p>

我把陳比劃著的手扒拉下來,掙開另一只手,起身拎起桌上的酒,“不是,李,咱倆誰跟誰,你在哥們面前也那么認生是吧?!标愐矎纳嘲l上起身走到我的身后,繼續朝著剛才那位女孩的方向比劃著。

“你看是她不?”我專心用桌角開瓶蓋沒吱聲,也不知道他指的是誰,或許是她吧,我也不確定到底是希望還是拒絕,下一秒,陳就推著我走到斜對面,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刻,我的手里還時時握著還未打開的酒瓶。

只記得她叫劉念,是劉念,而不是留戀。其他的細節則在酒精和音樂中逐漸模糊,細化成時間案板上的一個細小的點。

一陣尷尬之后,我和這位陳口中的劉念,一起被很多雙手和粗俗的話語推向卡座的另一側。這種情況下,劉念并沒有什么不滿的神色,在同行女生的打趣下,依舊掛著那模棱兩可的笑容,用手擦去額頭細密的汗珠,見她并未因此反感,我也沒有開口,只是學著劉念,一塊做出足以回應任何狀況的笑。

說是無地自容,但這處境也談不上如此糟糕,跟陳玩的這些年,我一直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只是相比起陳來說相對寡言一些,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悶騷。只是感覺這一切都過于迅速和突然了,甚至是荒誕,對,沒錯,荒誕。我只是盯著這位素不相識的女生看了幾眼,我不敢說沒有夾帶任何私人的情感,但至少,目前對她還說不上喜歡,被如此突兀地坦誠布公,以至于到了獨處的時刻,在我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不好意思啊,我朋友他實在,欸,他平時就愛這樣開我玩笑,你要是覺得心里不舒服我等會過去罵他去?!蔽艺伊藗€沙發的空角落坐了下來,劉念跟在我后邊坐下,隔著半個人的距離,她的手交叉放在翹起二郎腿的膝蓋上,不時撩起鬢角的頭發。

或許是因為沒聽清,她沒有馬上回答,我覺得有些尷尬,望了望她,探起身,拿起子開了瓶酒遞給她。

“沒事。玩得開心就行?!彼舆^酒輕聲說了聲謝謝,聲音很輕也很細,在舞池的嘈雜中聽得費勁。我向她的周圍挪了挪,兩個人的距離變得更近了,劉念抬起酒杯,我順勢跟她碰杯,清脆的聲響后,口腔內滾動的苦味讓人發暈。

“你是陳的同學嘛,還是……”

“對,我和他關系還行,但也不算特別好,就是,能玩在一起吧?!?/p>

“噢,這樣。那,那挺好的?!痹掝}就這樣斷了下來,我又獨自喝著酒,短暫的沉默后,劉念的聲音響起。

“那你呢,你也是他的同學嗎,怎么在學校沒有印象?”

“嗯,算是吧,至少之前是,但是我已經不讀書了,現在在技校學汽修,就是,就是修修車什么的,平時也不算有意思,當然了,和你們可比不了?!蔽矣樣樀男χ?,雖然過去了這幾年,關于這件事,嘴上總是說著不在乎,但今天跟劉念在這種場合談到這件事卻仍讓我喉嚨一緊,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那幾聲笑更像是對我的保護。

“沒事,學一門手藝也很好啊,像我還有一年就快高考了,卻還是像什么都沒做一樣,不踏實,沒勁?!?/p>

“對。沒勁,我也覺得,干什么都挺沒勁的?!?/p>

“都挺沒勁的?!?/p>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靠在沙發上揉著眼眶。手腕上轉運珠的棱角蹭著眉毛,我抬眼,劉念已經把啤酒放在一邊,兩只手按著手機的按鍵,像是在回著對面的短信,左手無名指的戒指在彩燈下不時地反射出些微的色彩。

“戒指挺好看的?!?/p>

“什么?”

“我說,戒指,挺好看的?!?/p>

“喜歡嗎?我媽媽送我的生日禮物?!眲⒛钐鹱笫窒蛭覔]了揮。

“好巧,我也有?!蔽乙蚕騽⒛钫故疚业霓D運珠,左右搖晃著手腕。

“這是什么,手串嗎?”

“轉運珠,也是我媽媽送我的禮物?!?/p>

“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嗎?”

“我希望是的?!?/p>

之后便是短暫的緘默,劉念繼續在手機上打著什么,而我靠在沙發上搓著珠子,有不少人已經跑到臺上和DJ一同搖著手,現場的氣氛已經逐漸被帶至高潮,更多的人從各自的卡座出來,朝臺邊靠攏。我開始感到疲憊,或許是太晚了,一直沒來得及看手機,想到這里,我掏出手機,已經快十二點半了,待在這里也有點無聊了,或許我天生就不太適合這些熱鬧的局面,這只會讓我感到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孤獨,也或許是我太矯情了吧。

我自嘲地笑笑,剛剛喝的幾瓶酒已經開始上臉了,能夠感覺到臉頰和脖子的熱,加上這擁擠又密閉的環境,開始讓我有些頭暈,突然想抽一支,我伸手掏我扁平的褲兜,才發現今天出門太急忘了帶火,所以便起身到正在跟著音樂搖晃的陳的身后,伸手掏他褲兜里的煙和火機。

“你干嘛,這就聊不下去了?”

“這人太多了,我出去透透氣?!?/p>

“那你就把人家女孩一個人扔那啊?!?/p>

我回頭,劉念正在沙發上用手機回著短信,手機微弱的光映在她的臉上。我嘆了一聲,朝原來的方向走去,劉念順勢抬頭,露出標志性的微笑,我愣了一愣,像是被什么東西攝住心魄,面對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對視了幾秒,輪到劉念開口打破僵局。

“怎么了?”

“那個,我出去透透氣,要一起嗎?”

“嗯,好?!?/p>

劉念起身扯了扯裙角,一雙大眼睛,再度望向我。

“走嗎?”她把手機握在手里,臉上重新堆上標志性的笑容。

我點頭,側身,繞過她的肩膀,擠開前方擁擠的人群。我沒有回頭看她,沒有見過她走路,但是我覺得,她應該會像大多數女孩一樣,輕輕壓住裙邊,一步一步,溫婉地追上我的背影,想到這我便不自覺地放慢了我的腳步,怕她反悔,也怕她會就此迷失在這渾濁的人浪中,想到這,一種令人心悸的陌生觸感便隨著手指,逐漸上升至皮膚、脖頸、后腦勺。左手戒指的冰冷隔斷著兩只手指間溫度的傳遞。算得上是久違吧,這種感覺,已經很久遠了,久得我已經忘記了這種觸感。在這樣一個嘈雜暈眩的瞬間里,她就這樣牽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掌不大,皮膚很細,手指像是若即若離的絲帶纏住我的五指,冰涼。像一塊溫潤的玉含在手心,一絲絲滲進我的心緒中。如果你在這一刻,突然問我到底喜不喜歡劉念,我會很肯定地回答喜歡,但并不僅僅是因為這一次牽手,或許,是因為我在見到她在卡座的第一眼?我也不明白,即便是十年后的我也只能用“一見鐘情”這四個字草草概括,或許這就是她說過的荒誕吧。

一出門,空氣像是突然松綁一般,釋出令人放松的情緒,走出大門,像是就此隔絕了兩個不同的空間,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一抹白色出現在我的側面,劉念跟在我的身后出了門,兩只手本就脆弱的聯系就此斷絕了下來。往前走下臺階,我蹲在路口,低著頭,零星的人從我身邊來回走動,深夜,人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歸宿。

而突然脫離了高壓的環境,周圍的一切開始遲鈍起來,每一個人的步伐,他們的笑或醉態開始變得很慢,樹木正在向我不斷靠近,耳朵帶有隱約的嗡響。

我摸出剛剛陳的煙,狠狠地抽了一口,劉念在我身后的臺階上坐下,小心地扯著裙邊。

“你還好嗎?”我看著白色的煙霧向上緩緩地消散,回頭看向劉念。

她并沒有馬上回答我,只是指了指我褲兜露出的半邊煙盒。我驚訝于劉念的要求,但還是掏出一根交到她手里。啪一聲,火苗從塑料殼中竄出,煙絲在火焰中急速消退,成為情緒的一部分。我看著她,仰起細長的脖頸,下頜,像是那些海濱城市漫長的海岸線,一直延伸至耳后,淡淡的白霧從鼻中流出。

“怎么能不累呢?每一天,都像門里面一樣吵,一樣擁擠,家人、朋友、陌生人,和那些傻逼,那些虛頭巴腦的破事,費了很多勁想走出來坐坐,松口氣,但待久了,卻并不會改變什么,又該灰頭土臉地回去,可悲的選擇?!?/p>

我聽著她的話沒作聲,不知道該回答些什么,一個只與我相識甚短的人,她的過去,她的傷痛,她那些不與人言的缺口我全然不知,但對于我、陳,或者許多同齡人來說,我們卻都有著共同的疲憊。

在這段破碎、語義不全的話外,她看起來安靜,有個性,生活優渥,竟也會如此悲觀。顯然從這方面考慮,我們并不是同一個環境內的人,我們雖然都苦惱,但卻始終無法走入同一個隧道中。但她的話確實也是我所想的,也是我最困惑,與最想要與人傾訴的一部分。生活的苦悶與荒誕。我不想再過多地回憶我的原生家庭,不愿再一遍遍細咂他是怎么因為一個碗就將一個折凳草率地摔在我臉上的,但我不再憤怒了,去他的,無所謂,喝多了,管不住自己的腦子。剛剛的酒,煙,和劉念,再一次嘗試打開我銹掉的花園,我能感覺到她的渴望,兩頭失控的小獸。

我把煙頭順手丟在路邊,拍了拍褲子起身,回頭,劉念還在夾著那半根煙發愣,煙灰慢慢延長像是生命一次次將自己逼向危險的地帶。

“去哪?”

“???”

“我說,你等會去哪。還進去玩嗎,還是回家?”

“不知道。我爸不在家,我在這等花她們出來吧?!?/p>

“你怕我嗎?要不,跟我走吧?!?/p>

每次都忘記關掉那該死的鬧鐘,我在心里咒罵自己,伸手摸索著床頭柜的手機,四五個未接通知醒目地出現在消息欄上,心里咯噔一聲,宿醉之后遲鈍的大腦瞬間變清醒,關于昨天的事很多已經記不清了,酒,煙味,嘔吐物,淚水。這些事物互相重合的影子,不帶任何規律的輪番或一同沖到我的眼前,即使我們之間已經那么近了,仿佛我只要一伸手,它們就會緊緊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這個房間內的某個門前返回昨天的一切。但它們卻也像是丟掉了所有的細節,流水聲、擁抱、親吻,再細一點就完全無法窺視了,像是麥當勞叔叔丟掉了它的鼻子。

我側過頭看向睡在身邊的人,窗外亮得很早,空調呼呼的響著,劉念抱著被子的一角,將自己緊緊裹在一起,背對著我看不清臉,白色的被單上散落著零星的幾根碎發。我知道我不能再留在這里,待兩人都清醒之后,事情便不會一成不變地走向美好,還是讓這些都留在回憶中吧,我摸向手腕的轉運珠,把它轉到中間的位置,摩挲起來,還是一樣生澀,類似我猛地咬向一顆青蘋果。

回電給陳依舊是關機狀態,后來過了幾個小時他發短信給我說剛睡醒,嗓子啞了不想打電話,沒提我為什么中途走了的事?;丶颐鎸ξ覌?,我只能一口咬定我在陳家過了一夜,任憑我一身散不掉的煙酒氣息在狹窄空間內散發,也同樣任憑她懷疑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掃射,也只能讓自己強裝鎮定,來回搓著轉運珠的棱角。在緊張的對峙下,最后她還是放過我一次,但也警告我下次要是再這么突然的話就把我送去我爸那。從小到大她就一直用這句話恐嚇我,聽著很嚇人對吧,我覺得也是。

稍晚些時候劉念打電話給我,當時我正在客廳用飲水機泡泡面,在水聲下,她跟我說她的戒指不見了,找遍房間也沒發現,這明明是件不小的事,但她的語氣卻仍沒有任何急切以及不安的情緒,就像她永遠的笑容一般,在電話那頭,只是一字一句地說,像聽力課上冷漠的女聲。我安慰她沒事的,總會找到的,可能在自己衣服口袋里,要么就是掉在舞廳里了,不然打個電話去問問。她沒說話,我也沒說話,用脖子夾住電話,把泡面用鐵盆子扣上,我站在桌前,看著白煙從盆沿的四周緩緩溢出,像是我們那晚遙遠的煙霧,稍縱即逝。我愣了一會然后開口。

“你懷疑是我拿的?”電話另一端還是沒有回應,只能聽得清細細碎碎的聲音,遲遲等待的回答確沒有確定的痕跡。后來也不知道是怎么結束的對話,或許我們還因此爭吵了幾句?記不清了,反正不好不壞。而發生了這件事后,我開始瘋狂迷戀網絡游戲,一筆筆錢被我換成虛擬賬戶上的數字,像是失去了什么本就禁錮在我手上的銬子,在學校的實習也經常曠課,而和劉念,我們又見了幾面,我們都心照不宣的沒有再談這件事,有好幾次我試圖開口去詢問她戒指的下落,但看著她沉思的表情還是難以啟齒。

在石橋公園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在萬福路散步,我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家,她說她最近壓力很大。我問因為什么,她沒有說話低下頭,玩她的頭發。我說,因為要高考了嗎,不著急,你還有一年,總會考上大學的。

這時路上行人已經不多了,秋意慢慢攀上來,一陣陣風從不同的方向吹過,那些最細微之物就被悄然浮動。她并沒有回應我的祝福,只是說她想去廣州。驚訝之余,我問什么時候,她說這幾天,她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想暫時逃避一段時間,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呼吸。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和家里人說了嗎,學校那邊怎么辦,休學嗎還是……她只是轉頭用眼神打斷我,我盯著她的眼睛,還是一樣的陌生、冷靜。路上,車輛疾馳而過,而我們都一同站定,像是舊戰場中待命送死的兵卒。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走?”一陣陣氣息撲向我,有她的發香,有空氣中灰塵的味道。我能感受到言語間的跳動,一個字一個字地跳上我顫動的心,像是螢火,像是蜜蝶尋蕊前肆意地揮動它的雙翼。

“在想什么呢?”熟悉的笑容在我視線一角由模糊轉為清晰,回過神來,河水依舊靜靜地,不出聲,散出藻類腐爛的氣息。我想,確實在這待太久了。

“嗯。沒事,想了些之前的事?!?/p>

“考慮得怎么樣了,明天?”

“明天嗎?”

“對,明天?!?/p>

我拉著劉念的手從岸邊走回石子路,在沙沙的聲響中,走向這座矮橋,之前還在玩輪椅道的小孩已經跑入我們來時的林蔭中。落日已經快無法辨析了,微弱的,像更加虛弱的病患,只散發出它最后的那些光。我牽過劉念的手,來回摩挲她的掌心,像是每一次心亂之時都會反復摩挲我的轉運珠。

我摸上劉念手指空缺的一處,想象那枚有過一面之緣的戒指重新回到這里的樣子,淡淡的金色在劉念潔白纖細的指節之間,閃爍動人的色彩。

“好,那我們就東站見?!蔽宜砷_劉念的手,過了橋,石橋公園的南門如同一道神秘的梭門,似乎跨過去,就會進入截然不同的生活中去。帶著一種決絕,我率先向前邁了一步,又矛盾地停在了前方,世事也會有回旋的余地嗎?我不確定。

我輕嘆一聲,又回頭走向劉念,我們挨得很近,劉念比我矮半個頭,低下頭就能嗅到她發間的香。

劉念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她問我怎么了,我沒作聲,低下頭,把手腕上的紅繩扯下,在空中扯了扯,比劃了下,最后套在劉念的手腕上,兩根手指一拉,一條紅色的小蛇纏上她白皙的手腕。

“這個送給你,希望大家都能時來運轉?!?/p>

一夜無眠,電腦屏幕一直亮著,藍色的光在房間的角落閃爍。我躺在床上,用枕頭蒙住自己的臉,卻并沒想明天的事。我從小便生活在這,沒有離開這座縣城半步,石橋鎮小,十三中,到現在的永福區職業技術學校,我像是被一股未知的力量困在這圈里,囫圇地活著,無法回到母體,亦無法勇敢地前進。而這一次,冒險似乎來得過于輕易,只一句話,似乎就要將我帶離干冷的北方。北方,想到這左手指節莫名的生疼,由內向外,像是受過風寒的病根,我習慣性地摸向左腕,但那里已經什么也沒有了。

那一天早上來得很慢,我像是古老的祈火者,等待著日出。陽光透過窗簾灑在我的床腳,視線由此變得溫暖起來,黑屏的電腦,堆在床尾的外套、煙盒、易拉罐。臥室外很安靜,還沒有聽到母親叮叮當當煮雞蛋的聲音。我似乎感覺不到疲憊,同樣也感覺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緒在我的身上流動,興奮,惶恐,或是不安。

我甚至快忘了劉念,我發現也沒有那么在乎她了,那些執念或者愛,已經很淡了,至少在這個短暫的瞬間是這樣。今天似乎與往常的364天相同,早上見不到母親,起床再去廚房拿出給我留在鍋里的蛋,然后睡到十一點,下樓打包一碗炒粉,數一數剩下的錢,藏進衣柜的夾層中,繼續打開電腦。

但我也清楚,今天和往常也不太一樣,會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即使我根本不知道之后會有什么未知的意外發生,也不知道廣州到底有多遠,不知道我該如何到達我想要去的地方。我像往常一樣穿衣、洗漱,來不及看時間,只發現現在母親的房門很安靜,回頭掏衣柜夾層里的錢,一百七十八塊,把它們疊在一起,塞進牛仔褲的側兜里。手機已經完全沒法開機了,昨晚又忘記充電了,只好把它兜在外套里,拿起鑰匙出門,走到半道又折回來拿身份證,聽他們說坐火車和開房一樣,冒險,都得證明你是不是你本人。

這座縣城有火車站嗎?我不知道,我在自己熟悉的路上一路騎著,夏末的清晨很忙碌,我路過自己熟悉的一切。十三中、網吧、舞廳、萬福路、石橋公園,我在一個個綠燈和紅燈前穿梭,沒有目的地的等,等那個熟悉的身影出來,再次將我領出這些熟悉的領域。

石橋公園、舞廳、萬福路、網吧、十三中,所有帶記憶碎片的場景,將時間片段串聯成一個緊湊的閉環,從一頭走向另一頭,像是我無數次淌過自己成長的湖泊,感受著這一成不變的矛盾。而突然,急促的笛聲下,一個碩大的物體正迎面向我沖來,我下意識地拼命拐著我的車頭,車輪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車身迅速失去平衡地向前方甩去,我也順勢向一側滾去,在向前滑行了一段后,剛剛跟我迎面而來的轎車終于停了下來,我躺在粗糲的水泥路面上,像是被掏空了所有氣力般蜷在一處。

只能夠感覺到臉頰和手掌火辣辣的疼,只能夠聽到車門開關,各種腳步逼近,各種粗鄙的辱罵聲,行人的圍觀,一陣陣無序又刺耳的笛聲。然后有一只手使勁地掰著我的肩膀,或許是那個車主吧,又或許是許多的人或事,無數意念會匯成一只大手,他代表著什么?又會給我帶來什么?不愿再深思。我把自己的頭越埋越深,好遮住自己的腹部,什么廣州,什么戒指,什么轉運,什么愛,什么未來,我都無法再清晰地辨認,我只想好好地躺在這,就這幾秒,閉上眼睛,不要再叫醒我,好嗎?

那天最終還是沒能去到車站,后來我被幾雙手拉了起來,用車主的電話撥通了我媽的號碼,而我的電話也因此消失,去往了它該去的地方。我和剛起床還沒弄清發生了什么的母親一起,把這個歪把子車推回了家,用酒精擦著我并不光彩的印記,我憋得滿臉通紅也只是嘶嘶地吸氣。坐在窗邊一直等到太陽下山,就像曾經在石橋公園的時候一樣,看著一切充滿生機的事物卻依舊死水般呆滯在那,那個下午我沒有收到劉念的任何消息,這在意料之中,我也沒再去打探過她的處境,其中有愧疚,也有不安吧,反正我還沒做好準備再次進入一場夢。

之后陳倒是來了幾回,但他好像已經忘記我和劉念認識的事,我也沒有再向他打聽她,仿佛在我這劉念已經是一個積滿灰塵的人,我想伸手揩掉記憶的灰塵,但又怕看清楚之后便舍不得離去,所以那只伸出的手一直停在半空,無法回到母體,亦無法勇敢地前進。

“希望大家都能時來運轉?!?/p>

在這之后,我像是突然的慢了下來,我不再抽煙,甚至一度戒掉了網絡游戲,更加安靜地在這個圈里獨自打轉,從一頭走向另一頭,行走在自己生活的閉環中,而劉念像是這之間偶然的裂隙,打開了這規律中的一個特殊的點,所以我得以在這規律內暫時出走,但又必要地迅速返回其中。

六月,我提前拿到結業證書,一個紅色的小本,上面蓋了章寫上我的名字,然后就沒有了。晚上我媽鼓勵我再去考深圳的??茖W校,聽說現在南方機會很多,哪怕是汽修,也會有很多方向。我沒有馬上回答她,而只是低頭扒飯,露出空空如也的手腕,展示著我所經歷的一切。那天下午我走出校長辦公室,靠在欄桿上發呆,從五樓往下望去,形形色色的人經過,有的抽煙,有的將頭發變成很多不同的造型。我想,劉念也快高考了,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有沒有逃到廣州,有沒有準備好大學的一切。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啞光的戒指,金色,在陽光下像是重新恢復它的熠熠,像是我們在舞廳的第一次見面,但其中卻又微妙的不同。我用它對我的手指比劃,從食指到中指再到無名指,最后才順利滑進小拇指內,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看這枚戒指,上面是一朵玫瑰的造型,也像一張素未謀面的鏡子,在陽光下,正朝我攤開它的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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