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商場的青春檔案（短篇小說）

作者簡介：倪東，江蘇常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散文》《清明》《山花》《作品》《青年文學》《雨花》《散文海外版》等文學期刊。

那天，我的心情格外好。因為我要調換工作崗位，一路騎著自行車直奔百樂商場。

百樂商場位于市區繁華的商業地段。寬暢的營業大廳玻璃明亮整潔，新型的鋁合金玻璃柜臺里擺著百貨、副食品、五金等商品，琳瑯滿目。一排排吊扇，整整齊齊，有氣派。能在這樣的環境里工作，我感到欣慰。

女營業員大多在二十歲左右，身材高挑，清一色的白襯衫、藍裙子、高跟鞋。她們之間柔聲柔氣的說話聲，滿屋子飄來蕩去，還微微地泛著甜潤。

我轉身對營業員說：“找夏經理?！毕慕浝砭蛷霓k公室里走出來了，說：“我就是，你是來報到的吧?！蔽尹c點頭。他五十多歲，微胖，一看就像生意人，說起話來慢吞吞的。

我恭恭敬敬地對他說：“夏經理，請多關照，今后我跟您學生意呢?！?/p>

他笑了笑問我：“你以前做什么工作的？”我說：“以前在船上當水手?！彼f：“哦哦，改行了沒關系，做生意就看你有沒有悟性?！?/p>

我剛拿到自學考試中文專業的本科文憑，以為至少可以當個業務員什么的。假如讓我當個主管也不是不可以。沒想到他并不看重我的文憑，讓我從頭學起，便安排我站柜臺，當營業員。

我是不太情愿當營業員的，覺得沒有面子。我要到商場去干一番事業，發揮才能，不想當營業員啊。我羨慕商場那個業務員秦建國，年紀和我差不多，二十多歲，他在商場做生意三年了，他有單獨的辦公室，寬敞明亮，配備全新的桌椅，電話鈴聲不斷，忙著接單，主要做副食品生意。他很少站柜臺零售，只有在中午營業員輪流吃飯的時候，人手不夠，他才會到柜臺替一會班，很快又回到辦公室，彰顯他業務員的身份。

每天早晨開門營業前，我與那些營業員一起拖地，擦玻璃柜臺，一塵不染。毛巾、肥皂、熱水瓶、杯子等百貨商品擺得井井有條，明碼標價。提供舒適的購物環境來迎接顧客。

我第一次站柜臺接待顧客，心里難免有些緊張。有個顧客購買一把雨傘、一雙皮鞋、兩個玻璃杯、三塊肥皂、五瓶洗發水，還有一箱床單。他問我一共多少錢？我手忙腳亂，額頭上冒汗珠，對心算缺乏信心，珠算的口訣也不熟練。便使用計算機一個個地算，怕算錯錢，小心翼翼。顧客是個急性子，沒等我算完，買的東西不想要了，轉身就要走，說要趕時間乘公交車，等不及了。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有個面容柔媚清麗的女營業員笑盈盈地走過來勸住了這個顧客，讓他稍等片刻。她叫阿英，珠算二級。她那靈巧的手指撥動著算盤珠噼哩啪啦地幫我算起來了。三下五除二，一會兒就報出了這些商品的總價：698元。好快喲，一分不差。顧客付了錢，急匆匆地提貨走了。阿英及時幫我解了圍。不愧為商場最優秀的柜姐。

商場每月進行一次盤點，當天停止對外營業。主要查看商品庫存與現金是否賬面相符。應該說，盤點的過程倒不是累，而是緊張。因為大家不希望出問題，如果出現差錯是要賠錢的。營業員把清點商品的報表交到財務科，由會計匯總。盤點進入尾聲，就在大伙滿懷信心地等待結果出來的時候，會計那兒的一個驚人的消息在耳邊傳開，發現我的百貨柜臺里少了一千元現金。我們的辛勤勞動白費了，主要是出了這種極不光彩的事，我很尷尬，有口難辯。店里的門窗完好無損，外賊進不來。顯然是內鬼所為。有人每天在柜臺的抽屜里偷幾元或幾十元營業款，積少成多，不易察覺，家賊難防。

紙包不住火，東窗事發。驚動了商場的高層，特派保衛科的人來協助調查。一個個排查，做筆錄，鐵面無私。首當其沖，我是嫌疑人之一。我愕然，既然不是我偷的，又會是什么人呢？

夏經理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有沒有單獨一人站柜臺？”“有啊，其它營業員吃午飯的時候，我經常一個人當班，你不會懷疑我偷錢吧？”夏經理皺了皺眉頭。

我請秦建國幫幫我，有沒有線索？哪怕是為我說幾句公道話也行?？伤b出一無所知的樣子，不想有什么瓜葛?？此难凵窆止值?，似乎我可能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還有“兔子不吃窩邊草”等風言風語傳來。議論紛紛，背后指指點點。人言可畏。我是茫然的。

站柜臺時間長了，我慢慢地摸到了一些門道。針對客戶的需求調整商品結構，及時到百貨公司批發部補貨。商品的利潤是很小的，比如，一條毛巾批發價6元，零售價是6.20元，毛利只有兩毛。關鍵是避免庫存積壓，加快商品流轉，提高營業額。夏經理要求我們盡量壓縮經營成本。營業員當起了“裝卸工”。貨物進倉出庫都是自己動手搬運。不舍得請外來勞動力。每人學會騎三輪車，山高路遠，爬土坡，上高橋，大批的貨物全靠我們騎著三輪車運送到車站、碼頭等地。那些日子，真不容易??！

我忙于“充電”，提升自我，報名參加全國經濟師資格考試。白天在柜臺營業，晚上在燈光下學習“商品購銷”專業的理論知識。我在考試中遇到一道單項選擇題，顧客來到商店希望得到的是：A優美的購物環境，B稱心的商品，C良好的服務。

我選C。但錯了。因為客戶來商店，除了需要優美的環境和良好的服務外，最主要的是，買到稱心的商品。正確答案應該是B。

秦建國說，你學這個干嘛，沒有用的，在商場賺錢才算真本事。我不以為然。

秦建國和我赴丹徒麻紡織廠進一批沙發的鋪料：麻布。

汽車出發前，夏經理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見到麻布裝上車，才能付錢。防止受騙。叫我帶上筆和本子，有什么情況，要記下來。

丹徒麻紡織廠位于市郊，鄉鎮企業。廠長姓李，西裝革履，見了我們滿面笑容，圓滑、客氣。他向我們訴苦，資金周轉困難。言下之意，進貨要付現錢，不欠賬。其實，我們已經帶了匯票。李廠長與秦建國在生意場上并不陌生，談笑風生，稱兄道弟。他指著我問秦建國：“哎呀，這位兄弟以前沒見過?！?/p>

秦建國說：“哦，我來介紹一下，他是剛上任的業務員?！?/p>

李廠長站起來和我握了握手說：“啊啊，幸會幸會，今后多聯系?！?/p>

我說：“李廠長好，久仰久仰?！?/p>

接著便轉入正題，洽談進貨數量和價格問題。李廠長的麻布每米開價10元，我和秦建國還價每米8元。李廠長不依。雙方沉默。秦建國打破僵局，他朝李廠長使了一個眼色，李廠長會意，兩人走出辦公室，就在走廊里抽煙，單獨聊了幾句。我便跟了出去。

秦建國見我來了，故意拉高嗓門：“我看每米麻布的價格來個折中，9元，行嗎？”

李廠長略作停頓說：“好啊，就這樣吧，希望長期合作?！?/p>

秦建國向我解釋，雙方退讓一點，折中價成交。

他在生意場的資格比我老，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答應了。

汽車進倉庫裝貨。共裝運麻布九萬米。我用繩子把麻布捆緊扎牢。秦建國催我去付款，我不放心，跳到車上又核對了一遍，才去財務科結帳。

在丹徒回常熟的途中，秦建國說：“我有個客戶需要麻布，正好順路，可以批發?！庇猩猱斎灰?，我們在鳳凰沙發廠停車，以每米9.30元的價格批發麻布一萬米。每米賺三毛錢。

沙發廠的老板沒還價：“價格依你，但貨款壓一壓?！?/p>

我不同意：“至少付款一半，才發貨?！?/p>

老板臉色難看，想了想說：“那你把貨拉走吧，我不要了?！?/p>

秦建國連忙打圓場說：“都是老生意嘛，好說好說，暫欠貨款，沒問題?！?/p>

既然秦建國表態同意了，我也無話可說。

汽車回到商場，天色已黑。我和秦建國把車上剩余的麻布扛到倉庫里。夏經理不耐煩：“欠賬的生意寧可不做，有不確定因素，風險大?！?/p>

我說：“明天，我給沙發廠打電話，催款?！?/p>

夏經理說：“打電話，沒用的，人家會敷衍了事?！彼星亟▏ド嘲l廠盯緊了。

那天，夏經理悄悄地對我說：“柜臺偷錢的案子有點奇怪，內緊外松，還在查，你不要糾結?！蔽覇枺骸暗降资钦l偷了錢？”他說：“現在還不好說，對外不聲張?！蔽也辉賳柫?，若有所思。

商場進行一次人事變動。對那些年齡偏大，業績不太好的中層干部，這次統統調整，補充新鮮血液。秦建國和我分別被商場聘任為五金部門和百貨部門的主管。

做副食品生意是秦建國的強項，各種商品的價格表深深地印在他的腦子里，對各類商品包裝也是了如指掌。比如，香煙是10包一條，50條一箱。散裝的醬油灌滿壇，每個50斤，黃酒壇45斤，大瓶雪碧6瓶一箱，小瓶雪碧12瓶一箱等，這些貨物要輕重搭配，合理安排車輛拼裝。對于批發市場每天的商品價格波動十分敏感，并根據時令節氣的消費特點，把握進貨出貨的最佳時機進行銷售，使商品進得來，出得去，流轉快。百樂商場的誠信度是很高的，所以憑著秦建國寫的欠條，在本地任何一個副食品批發部都能提到貨。尤其是位于東市河的糖煙酒公司倉庫里的雪碧、可樂等飲料堆積如山，夏日里是銷售旺季。各單位防暑降溫紛紛前來商場求購飲料，秦建國與倉庫發貨員很熟的，甚至不用他寫欠條，打一個電話，就可以派車去拉貨。

秦建國做五金生意倒是外行，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嘛。夏經理覺得秦建國在生意場上滾爬多年，腦子靈活，讓他開拓五金市場，重點做批發生意。至于副食品生意以零售為主，夏經理讓我兼管一下。秦建國暗暗下決心要做出成績來，出人頭地。他善于交際，出手大方。白天上班，晚上在酒店、歌舞廳、浴場、球場等地公關，他手里慢慢地掌握了一些五金客戶。

秦建國盯住了琴南電器廠供銷科的美玉科長。美玉雖然年輕，但一點也不美，體態肥胖，臉上長滿了雀斑?？蛇@個女人掌握著廠里采購物資的權力。秦建國想與她套近乎談何容易。要知道本地各大商場的人都想與美玉拉關系。憑什么輪到秦建國？美玉很高傲，骨子里看不起商場那些唯利是圖的業務員。秦建國送了兩瓶高檔白酒和兩套高檔化妝品?？伤究床簧线@些東西，再說也不缺這些。秦建國碰了釘子，并沒有退卻。他換個思路，鞍前馬后獻殷勤，投其所好，用他的話來說，要“長期投資”。那時候美玉家里正在裝修，瓦工、木工、電工忙得不可開交，她身邊缺少的就是像秦建國這樣的人來為她張羅。秦建國馬不停蹄地為她裝運水泥、黃沙、石子，常常汗流浹背。但凡有什么急事，美玉一個電話，他隨叫隨到。美玉要買電線、開關、插座等配件，這些貨他的柜臺里應有盡有。只要她開口，他直接把貨送過去就是了，不用馬上付款，記賬就行，還讓她享受批發價的優惠待遇。關鍵是他很會辦事，每次都讓她非常滿意。

美玉家里的下水道堵塞了，污水滿溢，一籌莫展。這種苦差事，別人躲之不及，可秦建國得知后，不等她的電話，連忙放下手中的活，就不聲不響地摸到她的家里去了。美玉喜出望外。他彎下腰用小鐵鏟把下水道的臟物一點一點摳出來，身上臭熏熏的，沒有怨言。當然美玉有回報了。他如愿以償地拿到了她廠里的訂單。讓其他商場的那些業務員望塵莫及。就這樣，秦建國的五金部門成了電器廠的供應商之一。他的倉庫里堆滿了一袋袋鍍鋅螺絲，烏光锃亮，仿佛是他頭上的光環。

不要小瞧那些商場的主管，談不上什么官職，可有實權。主管可以對本部門的商品有進貨權，并能夠參加全國各地的商品供貨會。隨時可以調整商品的價格，上浮或下降。當好主管的關鍵是做好服務工作。要鞏固老客戶，發展新客戶，生意才能做大。

秦建國接到了電器廠的鍍鋅螺絲生意，批量之大，真是牛了。連夏經理也刮目相看。

“秦建國，電器廠美玉科長的電話?！庇腥嗽诘晏美锖?。

“來了來了?！鼻亟▏牭剿膩黼?。不敢怠慢，三步并兩步，急忙接起電話：“??！??！這么多？一下子要三十噸鍍鋅螺絲，立刻，馬上?！彼畔码娫?，調撥車輛，并請我抽調一些人幫忙，倉庫里的鍍鋅螺絲要趕快裝車送貨，廠里急用。我叫阿英帶人去幫他扛麻袋裝車?？蛻羰巧系?，這么大的生意，全商場的人幾乎都圍著鍍鋅螺絲團團轉。各種型號的螺絲有長有短，有粗有細，還有字母螺絲等，必須區分開來，貼好標簽，不能混淆。為了趕時間，大家挑燈夜戰，一會兒螺絲稱分量，一會兒螺絲裝麻袋，扛的扛，抬的抬，入庫出庫，車輛來來往往。夏經理在辦公室里再也坐不住了，他和大家一起在柜臺和倉庫之間忙忙碌碌。

五金部門在全商場銷售量第一。員工的月度獎金也最高，年終評為先進集體也是理所當然的?？梢韵胂?，還有更多的榮譽接踵而來。為此，秦建國的身價也似乎被抬高了。他走路哼小調，唱山歌?，F在五金部門忙不過來，要增添人手了。夏經理當場拍板表示同意。那些日子，秦建國身邊整天圍著不少姑娘獻殷勤，她們吵吵嚷嚷，趨之若鶩，爭著要到五金部門當營業員?？啥急磺亟▏睦淠s走了。因為現在他的底氣足了，已經物色到了最佳人選：阿英。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必須要聽從他的召喚。他要讓最漂亮最能干的柜姐來當他的助手。我不答應。從我部門抽調任何人都可以，唯獨調走阿英不行。她是我部門的骨干，走不開。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心里話，我不希望她離開我。我后悔前幾天派阿英去幫秦建國裝車，才讓他起了這個歪念頭。

秦建國發狠話了，非要調阿英不可，并揚言，他看中的人，沒有商量的余地。

夏經理出面協調了，這次他站在秦建國的立場上說話，他讓我放走阿英，現在秦建國的鍍鋅螺絲生意風生水起，要顧全大局。我無話可說了。阿英在本部門做熟了，也不情愿調離，關鍵是她手里也有老客戶呀，不舍得放棄。我無可奈何地對她說：“去吧，我留不住你了，將來可以調整的，再說那邊獎金高，別人想去也去不成呢?！?/p>

百貨部門開了一個小型的歡送會，祝阿英到了五金部門工作順利。夏經理把我叫到辦公室。他向我透露一個消息，商場最近要提拔一個副經理，我和秦建國年富力強，兩人中間選一個，他的意思叫我努力爭取。目前，秦建國五金部門的銷售量和業績要比我百貨部門好一些，也是提拔的主要依據之一。

我說：“夏經理，我明白，會繼續努力的?！?/p>

話又說回來，夏經理傾向于提拔我。當然這也不是夏經理一人說了算，還要等待上級領導的考察。

在經銷過程中遇到最大的難題是，商場的流動資金短缺。綜合實力比不上各大商業公司。他們的商品庫存量價值幾百萬元，甚至上千萬。我們的庫存量相當有限，只有幾十萬。品種不全，捉襟見肘，是我們的短板。有些商品只能在柜臺出樣品，沒有足夠的資金做庫存。一旦客戶看中某樣品，需求量大，我們拿不出現貨，客戶就跑了。有時候，我們只能采取應急的辦法，穩住客戶。把廠家或大公司批發部當作我們的“倉庫?！彼麄兤贩N多，庫存量大，可以讓我們補貨，當然速度要快，做到無縫對接，否則客戶照樣跑掉。

有個客戶求購一千條“雙貓”牌繡花床單，可我的庫存只有八十條。我讓客戶稍等，然后電話聯系各批發部，也斷貨。后來我直接到被單廠進貨，派車把貨提回來，交給客戶。這樣解決資金少，庫存不足的問題。事半功倍。夏經理對我說：“你這種經營方式，商品流轉快，效益好?！彼掍h一轉：“可秦建國的螺絲生意庫存量越來越大，就怕積壓?！?/p>

夏經理生病了，要進行膽結石手術。臨走前，他召集中層會議，宣布一項決定，在他住院期間，由我全面主持商場的經營工作。

“聽說你要升職當副經理了，恭喜??！”阿英輕輕地把身子湊過來說。

“去你的，別瞎猜，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笔镁欧€的事，我也不想張揚。

阿英翹起小嘴：“哎呀，你還跟我裝糊涂，已經全面主持工作了，下面已經傳開了，連秦建國也這么說?！?/p>

我心里偷偷地樂著呢。

不久，對于提拔副經理的人選問題，上級主管部門的領導一行三人來商場進行考察。他們在商場進行民主測評，分別找人談話，聽取各方意見。他們對秦建國的評價是，具備管理能力，熟悉業務，他的五金部門業績一直領先，基本上沒有什么差錯。不足之處是驕傲自滿。對我的看法，要聽弦外之音，在表揚我的同時，更要聽，畢竟，百貨部門曾經發生失竊事件，管理有漏洞嘛……

是的，當時我的柜臺是出了問題，少了一千元營業款，但這個案子一直沒有查出來，給我帶來了后遺癥。

夏經理出院后，根據上級領導考察選拔的意見，商場下了文件，聘任秦建國為百樂商場副經理。沒有提拔我的原因，我懂的。

柜臺是我人生的一個課堂。給我上課的人正是夏經理、阿英、秦建國等人。

三九嚴寒。船夫紛紛前來商場求購棉大衣，防凍保暖。我去服裝城進貨，價格便宜，但船夫反映棉大衣太薄，御寒功能差，我不得不考慮另外開辟進貨渠道。

秦建國當上副經理只是一個新起點。在他看來，夏經理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自己再努力一下，取而代之是大勢所趨。想到這些，春風得意?，F在新官上任三把火，再說他在商業界還是有些人脈的。比如，他在勞保公司批發部就有老朋友。他建議我去那兒采購。那兒的棉大衣厚實保暖，很柔軟，質量確實好。但秦建國與他老朋友洽談的批發價太高，影響我的零售。因為勞保公司給我的批發價幾乎接近我的零售價，這生意做不下去了。我去壓價，收效甚微。那些開票員見了我，總是笑盈盈的，不時地為我泡茶遞煙。因為我每采購一批棉大衣，就會給勞保公司帶來豐厚的利潤。我每次僅得到的回扣是兩條香煙，如實上繳。夏經理嘟嚷：你拿回來的這些煙嘛，羊毛出在羊身上。

商品的進貨渠道也是屬于商業機密。我曾經在開票員那兒探過口風，但他們非常警覺，密不透風。我知道，他們不可能泄密，一旦發現，飯碗也保不住。

我只能靠自己醞釀計劃。留意勞保公司運輸車輛的動態。經判斷，可以基本確定他們的進貨渠道位于城西地區。難道這里隱藏著生產棉大衣的工廠？我要摸到他們的老窩里去。城西范圍之大，確定廠家的地址有難度的。好在我用了笨辦法，挨家挨戶地去尋找。

秦建國提醒我，不要亂來，得罪了勞保公司，不太好吧。商場如戰場，我真的很難。

這家工廠終于找到了。背靠虞山，面臨尚湖，一排紅瓦廠房，掩映于青松林之中。

女老板四十來歲，打扮時髦。我說采購一些棉大衣。她愛理不理，十分傲慢地說：“本廠是勞保公司的棉大衣定點單位，不對外銷售?！辈钜稽c把我拒之門外。

“請你聽我把話說完?！蔽蚁胨菗醪蛔∥业恼T惑吧。

她很驚訝：“你說什么？你有這么多訂單？”因為勞保公司每年也只不過三五百件的銷售量。

“第一批有一千件棉大衣的訂單，第二批的訂單要等到明年冬天，量會更大?！?/p>

“哎呀！你怎么不早說呢，我可要提前安排生產的?！彼哪樕弦崖冻雠男σ?，彎著腰給我泡茶，遞煙。剛才她所說的只給定點單位發貨，此刻只字未提。

我理所當然地成了她的“黃金客戶”，坐在沙發上喝著她泡的熱茶與她討價還價。

“價格好說，今晚請你喝酒，邊吃邊談怎么樣？”

我說：“喝酒就免了，你來個實際點的?！彼龗伭藗€媚眼說：“好，開門見山，你爽快，我也爽快?！蔽易屗诔鰪S價的基礎上下降六個百分點，當場可以簽訂購銷合同?？伤f棉大衣的利潤已很薄了，只答應下降五個百分點，與勞保公司的進價相同，也算公平吧。

我說成交，但貨款要拖欠。她要我必須先付定金，我說可以的。

中午，秦建國急匆匆地來到百貨柜臺對我說：“勞保公司那邊的電話打來了，知道我們摸了他們的老窩，大發雷霆?！蔽艺f：“你急什么呢？勞保公司這個中間商以前在棉大衣的銷售方面賺了我們不少錢，現在我們減少中間環節直接從廠方進貨不是很好嘛?！彼麚u搖頭不吭聲了。我知道，他在老朋友那兒抹不開面子。

商場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夏經理和秦建國爭吵起來。勸也勸不住。他倆在工作上有些矛盾也不是什么秘密。夏經理說秦建國私吞回扣，指的是上次秦建國和我去丹徒進麻布的時候，廠方有一筆回扣給了秦建國，數目不大，充其量是一些煙酒錢，但秦建國沒有上交商場財務入帳。夏經理發現了蛛絲馬跡，讓他主動交出來。秦建國矢口否認。因為那批麻布的貨款、運費等票據都由我簽字。從表面上看，與他無關。秦建國是多了一個心眼。偏偏在這個時候夏經理接了一個電話，有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鳳凰沙發廠已倒閉，拔出蘿卜帶出泥，糟糕的是，秦建國的麻布應收款成了壞賬，收不回來了。夏經理頓時大怒：今天停業整頓。并叫我拿鑰匙馬上關門。秦建國頂了一句：“現在是營業時間，不許關門?！痹噲D用身子擋住門口。一個是經理，一個是副經理，意見不同，聽誰的好？僵持片刻，我當然聽夏經理的話，把顧客請出店堂，一轉身把大門鎖了。門口掛出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秦建國諷刺我說：“好啊，你現在權力大了?！毖韵轮獠话阉@個副經理放在眼里了。

我苦笑了一下。

事后，秦建國急忙和我解釋：“當時我把氣出在你身上了，你不要放在心上?！?/p>

我說：“咱倆是同事，是兄弟，沒事?！?/p>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美玉與秦建國之間的電話少了，當然，琴南電器廠的訂單也越來越少，秦建國感覺有點不對勁。終于壞消息傳來了，電器廠生產經營連年虧損，快要倒閉了，廠里的工人開始下崗了，人心惶惶。供銷科的美玉科長發現苗頭不對已跳槽另謀生路。這個消息對秦建國的打擊很大，至于他和美玉之間也沒什么放不下的，他們之間的那些事都是你情我愿，誰也不欠誰。

電器廠是我們商場最大的客戶，夏經理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他愁眉緊鎖，額頭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的這個表情讓我暗暗吃驚。這意味著我商場與電器廠的生意不再是高枕無憂穩賺錢了，而是出現了危機。秦建國倉庫里堆積成千上萬的鍍鋅螺絲的規格和型號是與電器廠對接的，假如電器廠垮了，這種型號的螺絲就很難銷售出去了。弄不好變成了一堆廢鐵。一旦資金拖死，后果不堪設想。

電器廠拖欠商場的應收款少說也有一百多萬呢，會不會打水漂？這是壓垮秦建國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要辭職了。我勸他再等等?？伤幕乙饫渑呐钠ü梢蛔吡耸?。

秦建國離開商場后，夏經理委托我全權代表商場與電器廠洽談業務。當務之急催討應收款，做好銜接工作，并作出了最壞打算，到上海、南京等地千方百計尋找下家，盡量減少鍍鋅螺絲的庫存，回籠流動資金。

慶幸的是，電器廠的新廠長走馬上任了，轉換經營企業機制，電器廠改名電扇廠，拓展市場。新廠長對我說：“拖欠的貨款壓一壓，放心，時間不會太長，等廠里第一批電風扇上市后，拿出部分電風扇來抵押?！蔽艺f：“好??！到時我們商場可以成為你廠電風扇的代銷點?！毙聫S長連連點頭說：“行行，雙贏嘛?！笨傊?，以客戶為中心的理念，得到廠方的認可。經過多次磨合，雙方正式簽訂了經銷合同。我們的銷售量也上去了。

夏經理退休了。臨走時，他告訴我一個秘密，當年是秦建國在百貨柜臺里動了手腳，擅自拿了一千元營業款，后來他把錢主動退還。所以這個案子不了了之。沒有誰料到秦建國當初的動機是為了讓我在商場站不住腳，知難而退。也沒有誰料到他竟然會這么做，荒唐至極。難怪夏經理當年與秦建國總是磕磕碰碰。時過境遷，我常常想起那一段時光。有美好有爭執有遺憾。

有日，我在馬路上遇到了多年不見的秦建國。他的臉色蒼白，比以前瘦了，衣服穿著身上，空蕩蕩的。腿也瘸了，一瘸一拐，走路很費力。那是當年他離開商場后，騎摩托車心不在焉，出了一次車禍，留下的后遺癥。他現在無所事事。坐在路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輛輛車過來又遠去。

我說：“你可以做副食品生意，干老本行?！?/p>

他感慨：“此一時彼一時，恐怕趕不上趟了?！?/p>

盡管我不知道他現在的生活情況怎么樣，但我知道他很想有一份工作。我說：“現在商場副食品部門的主管是阿英，她那兒缺人手，進貨和銷售這一塊你很熟的，你愿意回來嗎？”

他想了想說：“我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可以回來上班嗎？”

我說：“應該可以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