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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像

2024-03-12 16:29邵宇翾
西湖 2024年3期
關鍵詞:鏡子

邵宇翾

1

我趁著羅音去星巴克上廁所的工夫,在停車場里迅速點了根煙,之后倚在車門上,打通了M的微信電話,跟他說,放心,人已經平安接到了。M說,一切順利就好,這兩天你多費心,感激不盡。我說,沒事,最近學校雜事太多,我正好出來轉轉,就當是換換腦子。他說,羅音別的都挺好,就是有時候腦袋瓜子可能有點跳,小孩兒一個,你多擔待。我說,明白,怎么也不會跟個孕婦置氣。M說,有你這話我放心,等過倆月我飛過去,一定請你好好搓一頓。我把煙頭踩滅,往車底踢了踢,說,行,先掛了,到時再說。撂下手機,正看見羅音挺著個不大不小的肚子,從星巴克里一搖一擺地往出走,手里還舉著一大杯粉得發光的飲料。我琢磨了一會兒,總感覺她和我想象當中的孕婦不太一樣;也許是臉上還掛著些嬰兒肥的緣故,比起孕育生命的母親,她更像一只有些超重的卡通企鵝。

企鵝不急不緩走過來,抬手,徑直把吸管懟到我嘴邊。姐姐喝點兒涼的唄,她說,這地中海氣候的大太陽也忒毒了,感覺馬上要被曬化了。

我輕輕推開她的好意,說,再往海邊開,能稍微涼快一點兒。M給你找的月子中心不錯,地點好,走兩步能看見海。

她重新坐進副駕駛座,扭頭,應該是看見了我無名指上戴的戒指,問我,姐姐結婚了對吧?有小孩了嗎?然后不等我回應,一把拽過我的右手,扣在自己的肚皮上。他在踢我,她說,每次一喝糖水他就踢我踢個不停。一開始大概十七八周的時候,他還只會像條小魚一樣游,到處吐泡泡。又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就感覺他的手腳都長全了,像個奇怪的種子,正往四面八方破土而出,你說神不神奇?說完將我的手掌往實處壓了壓,我這才知道,孕婦的肚子竟然硬得像塊石頭。她問我,姐姐你摸到了嗎?他又踢了我一下。我手都有點抖,趕緊說,好像摸到了,確實很有勁兒。實際上除去恐懼,我什么也沒感覺出來。還好羅音就此放過了我,嘬了一大口飲料,將安全帶拉得很低,幾乎埋進肚皮底下,說,他媽看我肚子的形狀,說我懷的像是個男孩。過兩天檢查完就能知道了。如果是男孩,獎勵我一百萬,女孩只有五十萬,你說這是不是不講道理?

我將車子發動,重新開上高速路。你已經見過他媽了?我問。

她說,見著了,挺樸實的一農村小老太太,干瘦,個頭不高,也就一米五不到。說話帶著口音,大部分我都聽不明白。后來喝了點酒,口條倒像是捋順了些,說這些年在老家,沒少因為這事遭人白眼,現如今才算是苦盡甘來了。M聽見他媽說這話,自己也哭,頭先是偷摸擦眼角,后來酒喝到位了,變成嗷嗷痛哭,一邊哭一邊抓著我的手不放,說羅音你知道嗎,我不能沒有你,你就是上天派來救我的,我做夢都想要個孩子。姐姐你說,孩子真有那么重要?

我說,也許吧,對于一些人來說。

羅音“嗯”了一聲,頭抵著窗戶,抬頭看天。沒過多久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這里的云真好看,軟乎乎的讓人想吃一口。真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像這朵云一樣柔軟,這樣也許生他的時候就不會太痛苦。姐姐你怎么不生個孩子?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敷衍說,也許時機還沒到。

她說,在M老家的那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朵云,就像現在這樣的很軟很白的一朵云,從海的上空飄過來。飄到我腦袋頂上的時候突然碎了,下了一小陣雨,把我全淋濕了,濕透了,身體變得疏松而且膨脹。我才發現我其實是一抔土,有一顆種子正在我的身體里面發芽。他們說這就是胎夢,是胎兒想讓你看見的畫面,他在用這種方式跟你說話。你說是這樣嗎?

我說,我不知道,你困嗎?困了就睡一會兒。

她終于識相地不再理我,開始哼一些分辨不出旋律的歌曲。過了一陣兒我才意識到她唱的盡是些搖籃曲,兩三首過后,終于把自己哄睡著了。呼吸聲變得很重,中間可能還做了夢,不知道會不會又是胎夢,嘴里發出咯吱咯吱類似嚙齒類動物在夜間發出的聲響。我把油門踩緊了些,并入最左邊的快車道,希望能盡早抵達目的地。

關于胎夢,我實際上說了謊。類似的夢我的確做過一個,只不過畫面沒有羅音所說的那么美好,相反甚至還有些恐怖。我夢見一條黑底紅紋的蟒蛇,被火烤化了,融成一攤滾燙的水,順著牙齒的縫隙流進了我的口腔,沿著食道,繼而又滾落腹腔,在那里重新凝固起來,脹大的軀體幾乎要將我的五臟六腑全擠碎。這時打遠處來了一個白衣白帽的少年武士,我求他救我。他不言語,只是抽出長劍,將蟒蛇連同我的身體全部一劈成倆。驚醒以后,我意識到斬殺我與蛇的武士不是別人,其實就是楊川。在夢里他窄長的馬臉變得更加窄長、蒼白,像是半截細藕或者白蘿卜,顯得更加不近人情。做完這個夢不久,我的小腹開始脹痛,內褲上出現小規模的棕褐色血點,類似于月經的前奏。后來疼痛變得愈發不可收拾,我才知道自己正在經歷一場聲勢浩大的流產。在一個空調壞掉的午后,我上廁所,終于發現有血塊從我體內掉出來,至少有鴿子卵一般大,落水有聲。我沒敢回頭看,直接按下了沖水鍵。一個禮拜過后,血流盡了,我重新活下來。如今回憶起來,具體細節都模糊了,倒感覺像是孤身一人出了趟遠門,在一個極黑暗、終年缺乏陽光與植物的國度走了一遭。打那時起,我動了離婚的念頭。有好幾次,和楊川開著視頻電話相顧無言,我都想咬咬牙說出口,最終卻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給岔過去了。他問我,晚飯吃了啥?隔壁的室友近來還打不打呼嚕?學校的A教授這回確實要死了嗎?我回答說,前些天上課A又暈倒了,被學生送進醫院,這回興許差不多了。楊川說,實驗室新來的博士生笨得要死,話都說不利索,有幾個數據交到他手上,死活跑不出來,到頭來還得我幫他擦屁股。我說,下次你過來,也許可以待久一些,我有事情想跟你說。他說,之后有個會議在拉斯維加斯舉辦,如果我投中了,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過去玩上幾天。我說,嗯,到時再說。他說,應該能中。然后我們手挽手,重新跳回一片空白的死寂當中。鍋子里煮著白粥,水燒開了冒著黏稠的大泡,發出咕嘟咕嘟、像是要吞掉天地般的聲響。

有個電話打進來,我飛快按掉沒接,還是把羅音吵醒了。她問我對方是誰。我說沒誰,騷擾電話而已。她揉了揉眼睛,說,姐姐你心里裝了好多秘密。

我反問她,你呢,你沒有秘密?

她歪頭想了一會兒,說,姐姐你也認識許惠對吧?你們和M都是大學同學。能給我講講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嗎?

我想拒絕,又不愿顯得太過直白,只好說,既然事情都已經過去了,知道這些有什么好?至少M現在全是你的了。

她說,我也這么勸過自己,但不頂用。一到晚上我總想到她,攪得我心里很亂。

我把冷氣擰大一格,這一點許惠倒和你不太一樣,她應該不會被這些瑣事絆住。

羅音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把外套袖口往下扽了扽,我是不是不如她好?

我說,這種事情怎么好比較?

她說,還是在M的老家,晚上我倆就睡在他奶奶留下的老式花梨木床上,有雕花的那種。到了后半夜我開始接連不斷地做夢。M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但是許惠的臉反而特別實在。我看見他倆一塊兒吃飯、睡覺、手拉手逛街、買嬰兒床。從青年一直到老年,許惠頭發全白,M成了個徹底的禿子。下一個畫面是許惠死了,M重新變得年輕起來,氣色紅潤,頭發茂密。許惠的尸體就躺在我睡的那張花梨木床上,一點兒也不腐爛,栩栩如生。M抱著她的腦袋親了又親,哭著說,離開你,我就像全身上下,由里到外全都死過了一遍,你怎么能這么狠心?我被嚇醒了,轉天早晨發起了高燒。M他媽說可能是夜里受了邪氣,著急忙慌問人開了幾服中藥,蹲在院里煎給我喝。我想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藥都是騙人的,全被我倒進野地里澆花使了。

我說,你別多想,相聚分開都是命,是你的肯定是你的。

她說,是不是快到海邊了?我好像聞見了腥味兒。

我說,快了,下一段公路是沿著海邊走的。

羅音搖下車窗,幾乎將整個腦袋探了出去,像條狗,對這個世界仍然充滿好奇。開過一段如別針般蜿蜒扭曲的山路,我們終于看見了太平洋。海岸線漫長,水面深藍平靜,缺乏一種想象當中的激情。她看了一會兒風景,繼而扭頭看我,跟我說,比起真正看見大海,她可能還是更喜歡身處未知的地域,聞海風卷來的陌生氣味。說完便將車窗關緊了,眼睛半睜半閉的,不知是深陷睡眠,還是憂愁。

快要抵達終點的時候,羅音發癔癥一般突然睜開眼,并且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我被嚇了一跳,汽車短暫偏離車道,警報燈立刻亮起來。我克制住自己,語氣盡量平靜地問她,你睡醒了?

她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問我,姐姐你今天能不能別走了,陪我在那兒住上一晚?

我有點吃驚,今天?

她才語帶哭腔地說,我感覺很孤獨,好像自己是要去蹲監獄。

我愣了一會兒,腦中開始飛快編撰拒絕對方的理由。無數個關于分別的碎片即刻粘連在一起,形成一堵不透風的墻。我感覺自己依墻而立,正在成為水火不侵的那種人。一開始是機場,我目送楊川進安檢。他登上扶梯,混入隊伍,背影很快被人潮吞掉,像粒沙一樣渺小,我擔心從此找不到他,還偷偷掉了眼淚。下一幕是我的宿舍樓下。楊川親吻我的額頭,松開我的手,說,路已經這么熟了,你沒必要再去機場送我,一去一回,純屬浪費時間。我的腦袋發木、發麻,除了點頭再想不出其他回應。我強迫自己走神兒,看向路邊的花草樹木、藍天白云、懶得起飛的笨鳥,和膽大包天的松鼠。全都看完一遍,楊川已經消失在我眼前。我獨自走回樓上,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喝。再后來是我飛去東海岸找他。他被困在實驗室里,開一場漫長、不見天日的組會。我獨自在城市閑逛,天快黑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找不到回去的列車了。舉著牌子要錢的流浪漢老頭站在我的對面,神色和我一樣茫然。這讓我意識到我們同樣是無家可歸的人。于是我從背包里翻出一些零錢,打算給他。他卻先我一步,伸出指甲縫里填滿污泥的大手,把整個零錢包都搶走了。我以為他搶完錢會拔腿就跑,很快便溜得無影無蹤,沒想到他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像是一頭愚蠢的鹿,嘗試觀察人類的反應。那是楊川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一個藍綠色三眼怪物造型的零錢包。我說,錢都給你,至少把錢包留給我。他兩眼迷離地點點頭,把錢掏出來揣進了褲兜,一瘸一拐走遠了。三眼怪獸一下變得空落,失去了靈魂,哀傷地平躺在馬路上,像是個剛剛出了車禍的倒霉蛋。我最終選擇棄它而去。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帶有主動性的分離,并非那么令人難以忍受。

我感到抱歉,同時又略帶些興奮,跟羅音說,真是不好意思,我晚上還有別的事兒。今天先把你送過去,之后有空我一定過來看你。

羅音說,他們不會拿我當人看的。你只要一懷孕,別人眼里看到的就只有你的肚子了。這讓你感覺自己像只動物,被關在籠子里,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種。

我安慰她,你別想太多,但今天真不行,確實還有別的事。

她不說話了,也沒再轉頭看我。我感覺有些愧疚,可至少我沒有說謊。

車子停在月子中心的門口,又有電話打進來。車載屏幕上顯示,是一個沒有被標記過的號碼。我明確知道對方是誰,正準備再次按掉它,卻被羅音一把制止了。她用小動物一樣尖的爪子緊緊鉗住我的手掌,甚至板起臉來教訓我,說,電話打來兩次,你應該接起來聽一聽,也許對方找你,是真的有什么急事。我沒回答,遲緩而堅決地掙脫開了她,同時審判似的指向窗外,說,到地方了,你該下車了。月子中心的工作人員正揮著手緩緩向我們靠近,臉像是假的,罩著一層飽經風霜的笑臉面具。來人敲了敲副駕駛座的窗戶,問道,是羅小姐對吧?這時羅音把頭低下去,徹底哭了出來。而我裝作什么也沒看見,下車,把她的行李箱拎到了地上。

2

又一個有關生育的夢。一只長著人臉的大鳥。羽翼展開,有一個倒下的普通男人那么長。毛色介于灰與白之間,陰天呈現出更深的灰色,晴天接近于純白。喙長而堅韌,善于銜物,能夠攜帶五至十磅的嬰兒,輕松飛越整片陸地;由極北的阿拉斯加,一直到南邊的新墨西哥州,才稍作停留,棲息覓食。食蔬果,亦捕獵,小型魚類及嚙齒動物都可以成為其食物來源。必要時食腐,與烏鴉禿鷲搶食。最壞境遇下,才會出現啄食所銜嬰兒的情況。一般從最柔軟的地方開始,眼睛和耳朵,鼻翼和口腔。最終通常保留下一對腳,留為紀念。長滿皺褶的紅通通的小腳丫從天而降,落到我的手中,幾乎沒有重量。我捧著嗅了嗅,混合有嬰兒殘留的乳香,和鳥嘴津液的腥臭。還好在這個時候我及時離開了夢境。睜開眼,但沒有完全清醒。首先想到在西方文化里,鳥類既可以象征生育,又時常與死亡勾連,幾乎相當于游走兩界的黑白無常,權力通天;其次想明白了自己現下身處何處。

曹闖背沖我,坐在書桌前,手里正擺弄著一面鏡子。鏡面呈圓形,四周布滿等邊三角形的金色芒刺,類似于兒童畫中出現的太陽形象,大概有人腦袋那么大。他通過鏡子的反照偷窺我。醒了?他問。我掙扎著坐起來,發現后背痛得要死。都怪這張破單人床墊,薄得像蟬蛻,臭得像男人的汗腳,幾天以前被曹闖從垃圾房里撿回來的。做了個噩夢,我說,讓我緩緩。曹闖既沒問我夢見了什么,也沒有走過來試圖安慰我。我從鏡中看見他的三角眼很用力地眨巴了兩下,然后和我說,鏡子是今早在一個跳蚤市場淘到的??吹甑膵D女分辨不出年齡,既不老也不年輕,腦袋上裹著紅色頭巾,上面綴有金片,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吉普賽人。我問她鏡子怎么賣。她說你喜歡就免費送你。我說那不能夠,我從不白占人便宜,至少告訴我,我能幫你做點兒啥。她看著我笑,眼角全是褶子,兩眼像黑窟窿一樣深,盯得我腦袋發麻。她說鏡子會出現在它該出現的位置,也許在你的下一部作品里,也許在下下部里。在那之后也許又會離你而去,這一點現在還不能確定??偠灾?,鏡子會出現在它該出現的位置。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只好就這么把鏡子拿回來了。你說這大姐是不是有點神,像不像來自中世紀的女巫?

我還在回味剛才那個關于鳥的夢,顧不上回應他。不過他也不在乎,只是用袖口將鏡面的灰塵擦了又擦,直到完美無瑕,才情愿撒手,將其掛上墻壁。之后他脫掉上衣,重新回到暖得發臭的破爛床墊上躺下。我們又做了一次。這回我在上面,體驗更加一般,全程像在跟橡皮人互動。曹闖瞇著眼,總是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反復觀看,心不在焉,一聲不響,仿佛比起現實世界,他更情愿深陷一種極其自戀且虛無的鏡像空間。

轉天我倆裝作誰也不認識誰,參加同一個論壇。主題是“邊界的打破:電影與文學”,由我所在學校的比較文學系承辦。我是主持人之一。曹闖作為來自紐約的獨立電影導演,將在第二場會議上分享他的作品。

曹闖意外地沒有遲到,上身穿了一件人模狗樣的黑西服,下邊配了個同色的短褲。半長不長的頭發三七斜分著,由于洗澡時吸飽了水氣,而呈現出輕微的自來卷狀態。他戴了副黑框眼鏡,顯得文質彬彬,頗為健談,和幾位主持人及與會者挨個打了招呼。這具有極強的迷惑性,讓人很難想象,他短租的公寓不到三天便被他搞成了垃圾堆。路過我身邊的時候,他向我頷首致意。我裝作沒看見,頭轉向了A教授所在的方向。我沒想到A還能來參加此類活動。他的臉色蒼白,五官塌陷,扭曲成一片迷霧,看起來已經和死了沒什么區別。曹闖后來同樣和A打了招呼。A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兩個人握手,相視笑了一陣。

曹闖談及他的兩部短片:第一部沒什么好說的,只有十分鐘不到,是學生時代的練筆之作,講述了一個母親臨死前的五分鐘,在無限孤寂之中等待孩子回家,重點捕捉光與影在她面部的無窮變換。第二部稍具規模,時長約有四十五分鐘,講述了兩個互不相識的女人之間的鏡像關系。年輕一點的女人在中藥鋪給人抓藥,手指細長靈活,魚尾一般,整日游弋在古舊的百子柜的眾多木格之間,開開合合,如同出入宮殿。年老的女人在寺廟撞鐘,每撞一次就下跪磕頭、念一句經文,龐大的身軀使天地都為之一震,由黑夜一直堅持到日出。曹闖說,希望通過鏡像關系,構建出一種極為對稱的美學,生與死,白與黑,輕與重,極繁復與極簡單;本質卻是一致的,都屬于一種近于無意義的重復,借此模擬人生。他的英語說得很流利,發言稿也寫得不錯,將自己的作品分析得天花亂墜。實際展映的時候,我才發現影片并沒有他所說的那么精彩絕倫,大量鏡頭只是機械性的重復,情節毫無疑問滑向了無聊的一端。

之后是問答環節,觀眾不是很踴躍,只有一個來自東海岸的女博士生舉手提問,說兩部影片都將鏡頭聚焦于女性形象,這是不是基于創作者的女性主義傾向?曹闖想了一會兒,回答,比起傾向,這似乎更像是一種本能,在創作的過程中我的手和眼總是不由自主將我引導到女性那一頭去。女性常常使我感受到一股陌生而蓬勃的生命力,帶有很強的神秘主義色彩,令我著迷。我情愿相信他說的是實話,同時腦中又不可避免地浮現出他在做愛過程中游離的雙眼,以及對于鏡像世界自戀一般的癡迷。想到這兒的時候,我沒控制住嘴角,笑了一下,再次意識到創作果然都是虛偽的。

會議結束以后,我們一行人來到學校附近的墨西哥餐廳吃晚飯。露天的院子被我們包圓兒了,中央點起爐火,四周的植物被烘烤得熱氣騰騰。大片的迷迭香和薰衣草,散發出一股濃郁、黏稠、與動物肉體相關聯的香氣。曹闖喝了點酒,反而變得沉默寡言,坐在角落的位置,跟誰也不說話。系主任終于看不過眼,主動坐過去,同他交談了幾句,說的什么我沒聽清。后來只聽見曹闖很大聲地和她說,我真痛恨死亡,實在太恐懼死亡了,為什么人注定要邁向死亡呢?

這個時候黑夜才開始降臨,幾只烏鴉停留在院子角落一棵串錢柳龐大的樹冠之上,動情地哀叫起來。我看見A坐在爐火旁,臉頰被映照得很紅。他沖我揮手,示意我過去。我端著一杯插有一串綠橄欖的馬提尼酒,小心翼翼挪了過去。A同我握了手,又非要和我碰杯。他手中所舉的是摻有辣椒醬的血腥瑪麗,杯子邊沿涂了一圈兒厚鹽巴,幾乎要把我的馬提尼全污染了。

A說,我們干杯,慶祝這個夜晚。

我也說,干杯,非常感謝你能來參加今天的論壇。

他說,闖是一個不錯的青年導演,他作品的主題非常吸引我。

我有點違心地附和,我也很喜歡他的作品,之后我會在自己書稿的一個章節中分析他的創作。

A用他衰老、渾濁的雙眼盯著我看,過一會兒又咧開缺牙的癟嘴,笑了:但是親愛的,請原諒我的誠實,在我看來,你寫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坨屎、一堆垃圾,對此我為你感到抱歉。

我呆住了,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A又說,同時我也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你惦記的那件事永遠不會發生,無論如何,我的位置都不會是你的,你遠不夠格。

樹上的烏鴉撲棱棱劃過我頭頂,歪歪扭扭降落在我腳邊,開始偷食地上掉落的肉片、湯汁和面包屑。我被嚇到了,下意識擺出了一個低頭躲避的姿勢。下一刻立馬感到懊悔,情愿自己被烏鴉抓瞎了雙眼。

A沒再說什么。我倆沉默著并排坐了一會兒。黑夜變成一口濃得化不開的痰。

3

在一個周五的下午,我再次見到羅音。那會兒我剛下課,正從教學樓往外走著,羅音從我身后不知何處突然冒出來,走近,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有點吃驚,問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她的眼睛眨巴著,像兩只患有過度活躍癥的昆蟲,跟我說,想知道這些很簡單,在你們學校的網頁上,什么都能找到。我有點兒佩服她,問她想不想在校園里逛一逛,或者去食堂喝杯東西。她立馬搖頭,說,之前已經逛過了,趁你還在講課那會兒。我問她,你還找到我教室了?說話的同時竟然感覺到一絲心虛,反思自己剛才課上的發揮算不上太好,與學生互動也不能說積極,擔心對方因此看扁了我。但羅音顯然渾不在乎,只說,你們學校條件真好,廁所里每一扇門都鎖得上。如果我能在這兒上學,沒準兒我也會喜歡上讀書。我不知該說什么,有些手足無措。羅音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窘態,很主動地走上前,挽住我的胳膊,說,姐姐可不可以陪我去個地方?我來這兒這么久了,你可一次都沒來看我。這回我沒法拒絕了,只好任由她拖著我,朝校門外走去。

一輛正紅色的敞篷轎車,很招搖地泊在幾乎正對著校門口的位置。擋風玻璃上被校警新貼了罰單,顯得更加跋扈,氣焰囂張。羅音掏出鑰匙,輕盈一按,汽車發出一聲乖順的啼叫;繼而扭過頭,對我使了個很得意的眼色,說車是她新租的,最貴的一種,用M打給她的錢。我猶豫著不敢上車。她繞到我身旁,半安慰半強迫似的,為我拉開車門,說她是在上周新考到的駕照,合法駕駛,如假包換??脊偈莻€只有一只左手的老頭,右手從手腕處被截掉了,換上了類似金剛狼一樣的金屬抓夾,酷得要命。等我真正坐進副駕位置,她又坦言,其實路考的時候除了左和右,好多英文指令她都聽不太懂,只是一味地想著,這只機械手真酷,然后稀里糊涂就通過了。我聽完這些話,只想立馬下車,但為時已晚。羅音嘴上說著,這里的人開起車來就像不要命一樣,凈是些瘋子,腳底下卻很激進地提了速,巨大的推力將我按死在座椅上。我拉緊扶手,恨不得將整個身體懸掛在車頂。羅音笑起來,把音樂聲開得很大,非要跟我分享她的歌單,都是一些我從沒聽過的韓國舞曲,演唱者有很濃重的鼻音,聽了使人口腔發膩。幾首歌之后,她才昂起下巴,和我說,我在國內開過五年的車,幾乎沒出過什么差錯,四舍五入也能算得上老司機,姐姐你就放心坐好吧。

羅音把車子開進了山里。道路蜿蜒起伏,幾個急轉彎她都處理得不錯,我這才稍微放松下來,有了些看風景的心情。時值夏日,山上的草本植物開始凋萎,被日頭炙烤得干枯發黃,像是隨時要起火。我問她,我們的目的地到底在哪?她沒有直接回答,卻說她打小學習不好,高三廢寢忘食了一整年,最后只勉強考上了個藝術類的三本學校。后來自學了一門美甲的手藝,開始打零工,大學四年幾乎都在寢室床上和美甲店里晃蕩過去了,功課爛得沒法說出口。只有一門選修課是認認真真學的,幾乎每一回都坐在前排聽講。課程的名字既宏大又虛幻,叫“世界風景園林鑒賞”,實際內容就是介紹各種旅游景點。老師講到哪個名勝古跡,她就趕緊在本上記下來,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親眼看到,徜徉其中。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異常平和,甚至面容慈祥。我懷疑她真正想要傾訴的對象并不是我,而是她腹中存在的生命。

我問她,這片山里有什么景點嗎?我來這里五年了,從來沒聽說過。

她說,實際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是一個有錢寡婦的豪宅,聽說整體風格仿照的是已經消失的赫庫蘭尼姆古城。寡婦在某一間房中,收藏了一幅誰也沒見過的莫奈的真跡。

我聽得云里霧里,絲毫不知該從何發問。

她又說,當初M找月子中心的時候,我就是因為這個寡婦的豪宅,才想來這個城市看一看的。結果他很爽快就答應了,從頭到尾都沒問我原因是什么。

我說,所以你才更希望同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一起去?永遠不讓M知道,就像是對他的一種懲罰?

她笑了,說,姐姐你想象力真豐富,難怪能留在學校里當老師,我腦子不好使,可想不了那么多。

之后我們不再說話,音樂也停了,車子在沉默之中悶頭前進??諝庾兊酶稍?,山上的草本植物幾乎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長相丑陋的扁形仙人掌,以及大棵的龍舌蘭,厚葉中間吐出花信子。風景變得愈發無聊。我刷了會兒手機,回了幾封學生的郵件,一直到網絡信號也中斷,只好頭倚靠枕,空洞地盯著外面觀看。沒過多久,山谷之中出現了一片湖,面積不大不小,四周長滿古樹,顯得郁郁蔥蔥、水氣朦朧。公路于是沿湖展開,繞過半圈之后,出現一條岔路小徑,是個很陡峭的上坡。羅音順著拐了進去,在土路上又行駛了大約十分鐘,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停車場很空,算上我們,總共只有五輛車。售票的年輕人正懶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曬太陽。他收了我們三十美元,過后卻跟我們說,今天是周五,景點要提前關閉,講解員都已經下班了,你們只有不到一個半小時,可得加快點腳步。羅音什么都沒聽懂,笑呵呵一個勁兒跟人家說謝謝。我莫名有些生氣,但忍住了,什么也沒說。

羅音拉著我的手,帶有一種郊游般的輕快,向著寡婦的花園走去。園子不大,中央是個羅馬風格的噴泉水池,由于疏于維護,里面散落著大量硬幣,水也顯得很臟。四周栽種了成片的月季,枝干上的尖刺密密匝匝地裸露著,紅得仿佛剛剛沾了血。羅音讓我幫她在噴泉跟前照相留念,過后非要給我也拍上一張。我跟她說,這個地方一個小時之后就要關門了,我們得抓緊時間往里走。羅音卻像是根本聽不見我說話,在月季旁邊嗅了又嗅,還非要朝水池中央的癩蛤蟆腦袋上扔硬幣,聲稱如果砸中它腦門,一整年都會有好運氣。我背過身去,裝作看不見她的舉動。幸虧四周沒人,連昆蟲和松鼠都不見一只,只有一棟四層樓高、紅金配色的古舊府邸面朝我們聳立,無聲地發出斥責,巨大的陰影像張網,牢牢將我們罩住。

府邸一樓是寡婦的會客廳,里面的壁紙和窗簾同樣沿用了紅金色調,再配上閃著光的金器、餐具,以及繁復的大型壁畫,讓人看了直覺頭暈目眩,很不舒服。二樓是臥室區,每一間都小得可憐,幾乎可以算得上逼仄,毫無氣派。由于缺乏講解員,得不到任何背景信息,我只好草草掠過每一間房,就像參觀一處亟待分租的公寓。羅音對此也沒什么興趣,小動物一般,來來回回、探頭探腦地走了兩圈。之后我們決定往三樓去。走廊的燈光開始變得晦暗不明,溫度突然之間也降得很低。墻壁像是海綿做的,吸飽了陳年的水氣,正散發出一股濃重的潮味。樓梯平緩而漫長,拐了兩次彎,仍沒有到達盡頭。我自言自語道,這樓梯可真有點詭異。羅音小聲和我解釋,說,因為寡婦晚年腿腳不靈便,才專門讓人打造了這么低矮的樓梯。我沒想到她當真做了些功課,扭頭,看見她的臉上掛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虔誠表情。

樓梯的盡頭是一扇很厚重的木門,門上雕刻著龍鱗狀的花紋。把手上沾了銹,我伸手去拉的時候,掌心都被染紅了。奇怪的是,木門的另一頭,連接著一條與我們來時幾乎一模一樣的樓梯走廊,是條漫長的下坡路。唯一的區別是墻上新掛了畫,一組小尺寸的印象派風景油畫,內容關乎山與海,看起來平平無奇。羅音觀賞了一會兒墻上的油畫,和我說,這是一條通向虛無的走廊。我問她什么意思,她卻不回答了,只是自顧自往前走著。

當無盡的樓梯終于快要結束的時候,兩側出現幾扇小門,狹窄,低矮,普通人經過都得貓腰低頭。羅音走上前,挨個拉開它們,我才明白她剛才所說的是什么意思——每一扇門都是面向光裸的墻壁打開的,哪兒也去不了。走廊盡頭處是一扇略大些的木門,打開以后,同樣是一堵厚墻,只不過墻上掛有一人多高的鏡子,鏡面锃亮,四周鑲有金邊。羅音很平靜地站在鏡子前,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她的周圍仿佛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看起來有如圣母一般圣潔,肚子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更大更圓,充滿了生命本初最原始的力量。相比之下,我自己則疲態畢現,面色發黃,器官塌陷,整個人像是剛剛被戲耍了一通,完全干涸了。我不自覺想起曹闖,想到如果他來,一定會愛死這個鬼地方。

往回走的路上,羅音跟我講,寡婦實際上有個孿生的姐姐,年幼時就患有肺結核病,在寡婦結婚當天不幸辭世。有一種說法是,寡婦打小就與姐姐感情很好,晚年精心打造這個鏡子走廊,實際上也是為了與姐姐的鬼魂相見。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我也更認可這一種——剛才那些對著墻打開的小門,實際上是為了蒙騙她亡夫的鬼魂而建的。她想讓他永遠也找不到她,就算來了,也被困死在這條陰暗潮濕的走廊當中。死生不復相見,姐姐你說有點這個意思吧?我聽完直起雞皮疙瘩,沒有回答,默默加快了腳步。

我們重新回到一樓,在會客廳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羅音又談到她的童年,說她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究竟是哪種離開,我不好細問),因而打從青春期開始,她就很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感受那種孕育生命的感覺,也許能夠因此了解自己的母親。直到有一天,在工作的時候,她遇見了M和許惠。他們看起來感情很好,始終手挽手走路。M的身體總是不自覺地挨靠著許惠,這使得M看起來十分弱小無依,比起丈夫,似乎更像是許惠的孩子。

打那個時候起,他們兩個總讓我想到一個幸福家庭應該有的樣子,羅音如此和我說,我犯了錯,以為生一個孩子就能讓我也得到那樣的家庭。我懷上了M的孩子。后來,許惠和M分手。

我聽了吃驚,不知該說些什么,但又不想顯得太失禮,只好裝作環視四周,發現會客廳的墻壁上不知從何時起,多出了一幅女人的肖像壁畫。其中人物很挺拔,穿一身漆黑的長風衣,不帶有任何裝飾物。梳著緊貼頭皮的短發,面色蒼白,眼神卻十分有力。羅音也看到了,和我解釋說,那應該就是寡婦本人,她的名字叫伊莎貝拉,一生喜愛男裝。我想了一會兒,說,不過也有可能是她的姐姐,那個只存在于伊莎貝拉想象當中的孿生姐姐。

我們走出府邸,時間還剩下十五分鐘,不想平白浪費掉,于是又在花園里流連了一會兒。羅音走到月季花叢旁邊,很迅速地從一朵即將開敗的紅花上,薅了幾片花瓣下來??偠灾?,這就是我的秘密,她說,那姐姐你呢,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在一個瞬間想到了曹闖,很快咽下去了,沒說出口。

羅音把花瓣撕碎,往自己腦袋上方扔去,然后笑起來,表情十分狡猾,活像個女巫。其實不用你說,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她說。

我說,什么?

她沒回答,轉身,朝著出口停車場的方向飛快地走去。而我徹底呆住了,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意識到這一切是早已計劃好的,她就是存心要把我扔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這個時候,太陽被云層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四周變得晦暗不明,府邸的墻壁也由正紅色轉為缺氧似的紫紅,像是被人死死扭住了脖頸。

我平靜了一會兒,給楊川打了個電話。他很快接起來,問我,吃沒吃晚飯?我騙他說,吃過了,你呢?他說他還在實驗室,一會兒也許給自己泡個面吃。我說,我之前做了個夢,夢見一只長有人臉的大鳥,嘴里叼著一雙嬰兒的腳,從我頭頂飛過。楊川打斷了我,今天還有一堆數據要跑,你怎么了,沒有哪兒不舒服吧?一只遠道而來的瘦小松鼠,在我正對面的位置坐了下來。我們對視片刻,它歪頭,發出“吱吱嘎嘎”的叫喊。我鼓足勇氣,說,楊川我們離婚吧。對面沉默了一會兒,回答,你先別生氣,也別沖動,等我晚上回家再打給你。我掛掉電話,看見松鼠很快跑走了。不遠處,羅音像只即將冬眠的小熊,正搖搖晃晃地靠近我,手里還舉著兩聽可樂。

本來想去買檸檬茶的,她說,但是小賣部早就關門了。這倆可樂是門口收費小哥送我的,剛從他車上的冰箱里拿出來,還涼著,都沒收我錢。喏,請你喝。

我接過來沒打開,握在手里,涼意很快便散了。

羅音仰頭,很痛快地吞了幾大口,打出一個長長的嗝。她問我,姐姐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肚子?他又在里面表演雜耍了。我小心翼翼將手掌貼上去,感覺到有一只小小的腳丫,正如流沙一般,輕輕滑過我的手心。我轉而將自身幻想成大地,仿佛有一個透明的嬰孩,正輕踩著我的手掌練習行走,過后他會飛速地長大。羅音很認真問我,姐姐你摸到了嗎?我點頭回答,嗯,看到了,是個很漂亮的小孩。

4

大約一個禮拜之后,M給我打來電話,語氣顯得很疲憊,說自己好些天聯系不上羅音了,問我能不能受累去她的住處看一看。我答應了,轉天便開車前往月子中心。工作人員熱情接待了我,跟我說,羅小姐老早就從這里退房了,臨走之前還和他們大吵了一架。我問,為什么吵架?對方說,其實都是一些生活上的小事,雞毛蒜皮的,也不排除孕婦有產前抑郁的傾向。我聽完這話不太高興,但還是盡量避免了沖突,只問她,我能不能去羅音之前住的房間看一看?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領我走上二樓,說,她的好多東西還沒來得及清走,如果不麻煩,您看能不能幫著領走一些?我點點頭。她心滿意足似的退到了一旁。

房間不大,并沒有我想象當中能看到海與風景的窗戶。實際望出去,只有如復制粘貼一般的二層民居,連綿不絕,透露出一種規整的無望。房間配有小型步入式衣帽間,和一個頗為窄小逼仄的廁所,里面確實還堆放著許多屬于羅音的衣服、雜物。一張雙人床靠墻擺放,與另一側的墻壁之間留有一米多寬的通道,應該是預留出的嬰兒床的位置。床腳是帶有圓鏡的梳妝臺,上面的瓶瓶罐罐或立或躺,東倒西歪,好似集體喝醉了酒。鏡子上方,夾有三張拍立得照片。其中兩張是風景照,關于不同時刻的海,夕陽下的淡紫色,以及模糊成一片的暗夜。最后是一張近乎于半裸的孕照。羅音跪坐著,一只手捧著自己的肚子,同時抬起下巴,很冷酷地盯著鏡頭看,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看穿了。我將照片取下來,問工作人員,除了我,之前還有沒有其他訪客來找過羅音?對方搖頭,倒是沒什么人來這里找她。不過她在徹底搬走以前,就時常夜不歸宿了,有好幾次竟然連第二天早上醫生的預約都錯過了,這小姑娘也真是心大。我懶得回應,最終只取走了三張照片。工作人員像是對此頗有微詞,我也顧不上了。

照片被我反復看了好幾遍。背景是一面光裸的白墻,半點裝飾物都沒有。唯一的線索是,墻角處好像擺放了一面鏡子,看不出具體輪廓,只有輕微的反光。不知為何,這樣的場景突然讓我想起曹闖來。繼而又想起羅音先前所說的,早已知曉了我的秘密,意識到也許那句話當真意有所指??偠灾?,我懷著一種解謎的心情,開車去了曹闖短租的公寓。

進門的時候發現他正在收拾屋子,也就是將屋內的眾多破爛重新歸還到垃圾房去。我問他,你要走?他說,在這里的拍攝任務完成得差不多了,退租以后想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我說,有多遠?他說,非洲或者南美,具體的還沒有定下來。我說,就你一個人?他抬眼,很古怪地盯著我看,你想和我一起去?我當然很快拒絕了他,同時把羅音的照片拿給他看。這張照片是你拍的?我問他。他沒回答,但也沒否認。我進一步追問,所以你是怎么認識羅音的?他才說話,不是你把我的手機號碼給了她?至少她說是這樣的。

之后曹闖打開電腦,給我看了他最新剪輯出的短片。依舊是類似的模式,兩位女性作為主角,彼此呈現鏡像關系。第一段故事是年邁的母親躺在病床上——之前在論壇上展映過的片段——她的面孔蒼白,五官褪色,仿如一片光裸、赤貧的土地。午后的陽光照下來,縮成一團跳脫、明艷的白兔,在那缺乏表情的面孔之上來來往往。最終一個不顯示上半身的身影走過來(應該是護工,也有可能是女人遠道而來的孩子),為她合上了窗簾。白兔很快消失,黑夜因此降臨,由此預示死亡。第二段故事則與之相對應,講述生育的主題,其中主角竟然是羅音。背景就是一面白墻,光線不明不暗。羅音只穿內衣,跪坐在床墊之上,雙手舉著那面太陽形狀的鏡子,反復觀察鏡中自己身體的成像,尤其是肚子,龐大,潔白,幾乎在發光。肚臍之下爬滿紫紅色的妊娠紋路。鏡頭在這個時候靠近了些,妊娠紋像是某種蓬勃的爬藤植物,正在枝枝蔓蔓地生長、延展,伸出無數的觸角來。羅音用手指輕輕撥弄那些藤蔓。這個時候,她肚皮的右側突然鼓出一個尖角來,那尖角繼而又向中央挪動,像是有個外星生物正隱匿其中。鏡頭迅速向上移動,羅音對著鏡頭,很羞赧地笑了一下,然后表情復歸平靜。她開口說話,聲音弱小,但是堅定:你說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逃離他?一個永遠不被找到的地方。你說這世界上存在這樣的地方嗎?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曹闖合上電腦,跟我說,里邊的臺詞并不是設計好的,他從來沒想過臺詞的事兒。當天拍攝到最后,羅音脫口而出那些話。他感到驚訝,同時恐懼,像是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正從山坡滾落,爆發出一種震撼性的古怪的力量。那幾乎讓他愛上了羅音,一種靈魂意義、藝術層面上的迷戀。

我問他,她還說了些什么?

他說,拍攝結束以后,她帶走了那面吉普賽女人的太陽鏡子,說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那么就到鏡子那邊的世界去找她。除此以外就沒說什么了。

我沒再追問這句話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曹闖也沒試圖解釋。他點了根煙,我們一人一口,很快分著抽完了。

當天晚上,M再次給我打來電話。這回開了視頻,畫面里他的臉色發灰,像是老了十歲。他問我,怎么樣,有沒有羅音的消息?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M又說,你說她能跑到哪去?挺著那么大個肚子,連英語都說不了幾句,什么也不懂,純屬小孩兒一個,你說她能跑到哪去?我想了一會兒,說,你可能得做好準備。他問,準備什么?我說,她可能已經下定了決心要離開你。M停頓了很久,嘴唇動了幾下,沒說出話來。我覺得不應該欺騙他,便鼓足勇氣,直白說,羅音已經從月子中心退房了,具體去了哪兒不清楚,又簡明扼要將曹闖拍攝影片的事情也告訴了他,其中省略了關于照片的細節。M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短暫地離開了鏡頭,有可能是去沖了把臉,回來的時候頭發和鼻頭都被打濕了。我試圖安慰他,說,羅音也不是小孩了,她有自己的想法。沒想到這句話徹底激怒了M。他開始對我破口大罵,說這一切都怪我亂交狐朋狗友,帶壞了羅音。早就看我不是什么好東西了。羅音她才二十幾歲,能懂個屁???好人壞人她都不會分辨。我挺生氣,想要對罵回去,你才是屁都不懂的那個??刹坏任议_口,M率先哭了,頭埋得很低,雙手捂臉,囫圇著說,我這輩子可能都見不到我的孩子了,你懂那種感覺嗎?就像是把我的心都撕碎了,還不如讓我死了。對此我竟然感到厭煩,有些冷酷地問他,那你愛羅音嗎?你又把她當成了什么?這個時候M停止了啜泣,用袖子抹干凈臉,抬頭,像只憤怒的公牛一般,惡狠狠地盯著我看。你以為你是誰?他咬著牙說,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再說。你有什么資格評價我?我覺得吃力,懶得再回應,單方面掛斷了電話。

5

我終于和楊川談到了孩子。

胚胎的起始是我過生日那天晚上,我們出去吃了飯,又喝了酒。后來太累了,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轉天還要早起工作,完全把這碼事拋到了腦后。從那一刻起,一個鬼祟的小東西,開始在我的身體里挖洞、扎根。十周之后我才意識到它的存在,同時也是它開始凋萎的時刻。那會兒它應該已經長出了人形。古老的繼承自海洋生物的尾巴消失不見;腦袋與軀體相比,龐大得出奇,我猜測它像一朵蘑菇;還沒有發展出大腦,也許它就已經在思考了。這個地方與想象之中的伊甸園相差太遠,以至于讓它生發了無法克制的類似于思鄉的愁惘。之后便是漫長的剝離,漫長的流血,它決定徹底離開我。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不過從那個時刻開始,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發生了某種不可言說的變化。明明看起來還是一模一樣的,可就是有些東西變了。你懂嗎,楊川?

這個時候楊川開始不停地道歉,我什么都不知道,這些事發生的時候我竟然不在你身邊。我每天都在干嗎???簡直是個混蛋。

我用手摩挲他的后腦勺,安慰他,說,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我們真的有了一個孩子,這一切會不會變得更好一些?

他停止了道歉,像個無助的小孩一樣望著我。我已經快被生活打垮了,他低聲說,感覺自己完全燒盡了,沒有力量可以承受另外一個生命。

后來我們相互擁抱著睡了過去,如同戀情初始時最普通的一個夜晚??晌抑肋@已是我與楊川分別的時刻。從明天起,我們會像兩滴水,涌入無邊的大海,即使再次相見,也無法將彼此辨認出來。

第二天起床,我收到來自同事的消息,說A在自己家中去世了,走得很安詳,應該沒有太多痛苦。我照常來到辦公室,在自己的信箱里,意外發現了一卷被打印出來、裝訂得很整齊的論文。是我最新的一篇文章,從頭到尾被人用紅筆加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在最后一個章節,我著重分析了幾部電影作品對于傳統“母親”形象的塑造與反叛——結果那一整段都被框了起來,打上了一個巨大的紅叉。旁邊寫有“BULLSHIT”,所有字母都是大寫,筆觸極寬,極深,幾乎快要把紙張戳破了。我舉著看了一會兒,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后來在悼念A的晚宴上,同事C小聲跟我說,A的一生坎坷,能取得這些成就很不容易。我問,怎么個不容易法?C說,A從一出生就被生母拋棄,后來被送到了領養家庭,與五個和他年齡差不多大的領養兒童一起長大。十八歲成年以后,五個孩子當中的三個,聯合起來要起訴領養家庭的父母。官司很復雜,涉及虐待和性侵,法律程序走了許多年,最后由于缺乏證據而敗訴。也許就是因為這些復雜的經歷,A一生沒有結婚,更沒有子女。粗略地談過幾次戀愛,最終都無法存續。聽說當初與他一起打官司的兩人,其中一個英年早逝,另一個也在前兩年徹底音信全無。我問C,這些事,你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C注視著我的眼睛,說,我年輕的時候,在北卡羅來納州,與A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情。我愣了一會兒,有些手足無措,只好禮貌性地同她說,我很抱歉……C搖了搖頭,伸出自己枯槁的手掌,輕輕握住了我的手。不要道歉,她說,應該感到抱歉的是A,我知道他是一個徹底的混蛋。之后我們碰杯,再次握手。分別的時候,我看見C皺褶堆疊的眼眶之中噙滿了淚水,顯得無比蒼老,又無比年輕。

大概半年以后,我再次收到來自羅音的消息。先是一張照片,其中的嬰兒胖乎乎的,頭戴卡通老虎的毛線帽,身穿粉色連體衣。之后才是挺長一段信息。羅音說,后來我回到了老家,在預產期的前一天,我的女兒出生了。她毛發很茂密,連后背上都有絨毛,眉毛中間幾乎連成一片。我看著搞笑,就給她起了個小名,叫猛張飛?,F在她還小,什么都不懂,一喊張飛她就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也不知道長大以后她會不會因此記恨我。

我覺得有趣,舉著手機笑了一會兒,問她,現在過得怎么樣?

她說她現在請了個阿姨照顧她和孩子。一時間完全被瑣事給絆住了,沒辦法出去找工作。M之前打給她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包和首飾也賣了大半,但還是很難支付阿姨的薪水和小孩的各項費用。最后問我能不能借她些錢,等之后工作了一定馬上歸還。

我沒有多問什么,很快給她的賬戶轉了賬。

她回,收到了,多謝。沒過多久,又給我打來視頻電話。我沒有馬上接起,下意識開始整理頭發,等自己稍微冷靜下來一些,才接通了電話。鏡頭另一端,羅音手里正舉著一只奶瓶,嬰兒安靜地睡在她的臂彎之中,白得發亮,宛如一團光。我有些緊張,用氣音問,我們這樣說話會不會吵醒小孩?她起身,將孩子放回搖籃,轉頭和我說,小張飛的睡眠質量好得出奇,是個很讓人省心的小孩。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說話,靜默當中似乎能聽見嬰兒沉睡的呼吸聲。羅音在搖籃邊又守了一會兒,重新回到鏡頭前。我才發現她和上次見面相比,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五官雖然沒有發生任何實質性的變化,卻顯得更加寬廣、平靜,好似一片被充沛的降水滋養過的大湖。

我說,你好像變了一些。

她愣了一會兒,過后朝我笑,說,懷孕到第七個月,我確實意識到自己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開始對身邊的一切感到陌生,哪怕是生活中最熟悉的場景,也會讓我產生一種恍惚的感覺。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就好像是闖入了鏡子的另一端,你從此只能隔著鏡子去觀察這個世界了。姐姐你懂這種感覺嗎?

我想了一會兒,說,大概明白,又有點兒像是潛入了水底,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和影像都被水給扭曲了。

她說,沒錯,就是這種感覺。我總是不由自主想起咱倆一起走過的那條鏡子走廊。逐漸產生一種感覺,也許正是從那一刻起,這種變化莫名其妙地發生了。后來我試著把這種奇怪的感覺講給M聽。結果他全聽不明白,只說這一切都是由于懷孕荷爾蒙的影響,讓我別多心??伤f得根本不對啊。我自己的感受,他怎么能這么武斷地去概括呢?一點兒都沒有試圖理解我。從那天起,我意識到他是永遠不可能來鏡子的另一端找我的,他是個被徹底困住的人。姐姐你說對嗎?

我使勁點了點頭。

羅音說,所以后來我不再理他。他瘋狂給我發短信。起初是求我回他電話,求我回到他身邊,說沒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裝得可憐兮兮的。結果沒過多久就失去了耐心,說我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可能過得下去。最后完全氣急敗壞,開始威脅我,說,如果我不帶著孩子回去就死定了。打那兒起,我徹底拉黑了他,換了城市,換了電話號碼。這些事是一股腦做完的,不能停下來細想。夜里總是感到害怕,怕他找到我,又怕他之前說的都是對的,我最終還是會回到他的身邊。

搖籃里的嬰兒開始輕聲哼哼起來,咿咿呀呀像是在找媽媽。羅音調整了坐姿,上身前傾,不由自主加快了語速。她說,最后一件事。在臨生產之前,有一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女的——像是電影里的那種吉普賽女人,畫著大濃妝,腦袋上包一塊紅色頭巾,上邊鑲有金色閃片兒的那種——她把一面鏡子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問她這是干嗎,她說實際上她就是我媽,這個鏡子是她們家傳家的寶貝。我說不可能吧,你看起來太年輕了,頂多不超過三十五歲。她說你別在意這些細節,總而言之現在鏡子終于交到了你的手上,這下我去到哪兒都能放心了。之后我醒了過來,看表,實際上才睡了一個多鐘頭。我怕自己忘了,趕緊又琢磨了一遍剛才的夢。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我媽走的那會兒,確實是三十五歲。另外就是夢里的鏡子,特別像我從曹闖那兒順回來的那塊兒。他那個破爛堆里沒什么好東西,就這鏡子看起來還挺精致。拿回來以后,我隨手把它揣進行李箱最底下了,也沒再管?,F在回想起來,我一路走過來,丟了那么多東西,結果這塊鏡子倒是始終跟著我,你說這是不是一種奇怪的緣分?

我聽了有些起雞皮疙瘩,說,確實是。

她轉而又說,咳,其實這種事我一向是不信的。但不知怎么的,做完那個夢以后,我心里反而不再那么害怕了。就好像我真在那天夜里見到了我媽,我媽也真跟我說了那些話??偠灾?,我現在越看那鏡子越順眼,還真像個傳家寶了,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把它送給小張飛,誰知道呢?

這個時候,嬰兒像是聽懂了自己的諢名兒,開始咯咯咯地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真切,越來越洪亮,仿佛要吞掉天底下其余的所有雜音一般。羅音站起身,說,我就說一喊她小張飛她老愛笑,這下我真得走了。然后不等我反應,迅速掛斷了電話。我在原地發了會兒呆,感覺還是能聽見小孩的笑聲,像是悶雷,又像是海浪,正從遙遠的天邊,沖著我的耳朵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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