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富貴

2024-03-15 05:09晴川
駿馬 2024年1期
關鍵詞:大頭

生活就是人生的田地,每一個被播種的苦難都會成長為一個希望,他們就是我們的雙手。不管身上承受著什么,不管脖子上套著什么,不管肩上負載著什么,不管發生什么,都要堅強地活著。???????????????????——余華《活著》

1

“破銅爛鐵的賣!塑料薄膜的賣!龜殼鱉殼牙膏皮雞肫皮的賣!”來富貴的爹一路行走一路吆喝,嗓音高亢而略顯沙啞,在小村上空久久回旋,多數時候他則提個破鐋鑼叮叮當當地敲,銜個細竹豎笛嗚哇哇地吹,雖不成調,卻有著銀亮亮的色彩,甜蜜,芬芳,對孩子有著無限魔力。

他們好動,耳朵也尖,知道這是來富貴的爹來了,忙返身進屋,翻箱倒柜一陣折騰,把能找到的都給拿來,好像前日才挨了打,這刻就忘了嗷嗷叫的慘狀,先殺殺喉管饞蟲再說。

那一年,來富貴的爹和一個叫韶古的瘸子成天挑著貨郎擔走村串戶,以此作為謀生的活計。后來,來富貴的爹拐了不知哪里的女人跑到我們大劉集的陸巷投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從此靠船下篙,落地生根,結束了居無定所漂泊無涯的流浪生活。聽鑼聽音,聽話聽聲。來富貴的爹說話語調尖脆,硬,侉蠻。一聽就不是本地人。他到底是哪里人,又要去往哪里,人們并不知道,有說是四川的,也有說安徽的,總之肯定不是本地土著。人們也不想知道這些,因為不需要知道,就像這世上的很多事很多人,人們不想知道太多一樣,哪怕再怎么熟悉,常常只是一時的,像田埂上的兔子,短暫得一溜煙便不見蹤影。

這年來富貴的爹三十二歲。一年后誕下一子,就是富貴。

富貴自然隨他爹姓,來,回來的來,歸去來兮的來。這是陸巷三百多年歷史中絕無僅有的姓氏。隨著來富貴降臨人世,這個由來富貴爹獨享的姓氏從此便打了頭,開了叉枝。來富貴雖名為富貴,但他的到來卻沒給一家人帶來吉祥富貴,甚至連一點發達的跡象都沒有,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吃飯都是大問題。有時候上頓不接下頓,富貴娘就會厚著一張堆滿麻子的臉,挎個淘米腰籮,拙到前頭莊子上,竹升子借米,瓷挑子挖鹽,杯缸子盛油,糊糊弄弄是一天。莊鄰與她還不熟呢,就問她是誰,她就說自己誰誰誰,住哪里,勻一點就夠,過幾天就來還。她總是這樣說,但常常一拖十天半月,也不見人來還,來也還是挎個空淘籮,再把那些應承重復一遍。但誰家也不嫌她,只要有還是愿意借與她。鄉鄰的日子都不好過,但日子再難,勒勒褲腰帶,挺挺就能過去了?!耙蝗耸∫豢?,養只大肥狗”“人心都是肉長的”,這是陸巷人的口頭禪,個個記得牢,分得清,也是世世代代奉持的待人祖訓。她既然開口,再怎么說也要勻出一些,能還就還,不還也不指望。既是鄉鄰,便是緣分,都一樣對待,不存兩樣心?;ハ鄮鸵r,天經地義,義不容辭,不是應該的嗎?

富貴生得真是邪了門,相貌集全了爹娘的短處:一對三角眼斜斜地往上吊,總感覺在仰望天空,有什么稀奇東西想攥進手中一樣。他的眉宇寬到能跑火車,干將、莫邪之子赤“眉間尺”也不過如此。富貴天生一張鷹鉤鼻,鼻間戳一雙朝天炮,炮筒里一年四季掛倆燈泡,像池蛙薄圓的黏膜褶襞,尤其大冬天,一張一翕,冷不丁就啪地炸自己一臉。項上頂一顆大腦袋,冬瓜似的,長著白粉?!岸系佟鄙厦耙淮轲S毛,稀疏,卷曲,雜亂。人們起初都喊他小名,富貴富貴地喊,喊著喊著就喊稀了,喊萎了,最后就不再喊。不知道是誰起的先,喊他來大頭,漸漸地,大人小孩都這樣喊,“來大頭,來——大頭”,有意識地斷開念,如喚一只小貓小狗,又不給吃的,只是逗它玩。當然,孩子這么喚,也并無多少惡意,誰還沒有個綽號呢?就像喊小平叫“大酒杯”,喊我叫“大嘴狼”,一個眼球大,一個嘴闊扁。鄉下孩子能有什么壞心思?只為博點樂子尋些開心。但小孩子不見得都能這么看淡。這世上的孩子,能有這么大心眼的,要么是蠢貨,要么就是天才。所以一般孩子聽別人這么叫喚自己,心中不悅,定然生氣,惱火,性子躁的就急眼,一急眼還會脫口而出“大你媽×”,甚至會發動突然襲擊,冷不丁沖過去拽住罵人者的膀臂猛啃一口。我見過夯的,氣得眼球血紅,像匹饑餓的惡狼,猛地一把拽住,伸頭張嘴就是一口,連皮帶肉撕下一綹,再往面前啐一口,然后一腳踏上,再狠狠扭扭。才能解心中火氣,自然也預備好了雙方家長的拳腳之苦。

大頭雖已七八歲了,卻并不能分辨好賴話,也就不知道什么是氣什么是惱,自顧自咧個大嘴叉子,涎著口水,傻呵呵地笑。眾人失望之余,頗覺索然,即作鳥獸散,留下大頭一人,立在原地漠然地來回張望。

2

民間有言:七坐八爬,九個月長牙。來大頭的癡傻,在出生八九個月的時候就已露出端倪。他牙長得一點也不慢,甚至比別的孩子早,八個月門牙就冒出來了,上下各兩顆,齊嶄嶄栽在牙花里,雖是“牙尖如米小”,卻“閃亮賽珍珠”。

人們一面感嘆,說這孩子似乎就是專為吃飯而來到人間的;一面心里又直犯嘀咕,怕這孩子將來只是一只飯桶。不過飯桶也成,能吃就有力氣,有力氣就能干活,能干活還怕被餓死?只是他人都一歲零半個月了還不能站立,腿軟的,總打飄忽。大頭娘雙手抻住他的腋窩打蹲蹲,讓他練習腿功。扶著他能豎起來,一松開就躺平了。說話更遲,爹娘逗他,“富貴乖哦,喊嗲,嗲嗲姆媽,姆——媽?!贝箢^只是笑,那笑容如春天綻開的花,絲滑,柔嫩而甜美,只是不出聲響,無聲開放,偶爾從鼻腔里擠一兩粒燕雀嘟噥。人倒是好帶,安靜乖巧,不哭不鬧。莊鄰私下里就傳開了,都說這肯定是大頭麻侉娘子倒生子的原因,大頭過鬼門關時被閻王爺絆了一腳,摔傻了……嘖嘖。語氣里滿是惋惜。

這話就得從頭說起。

村子上本來是有接生婆的,姓汪,大名汪良桂,在家排行老四,人們習慣稱她汪四娘。汪四娘很有名,四鄉八鄰的誰家有人生產,基本都請她。請她才放心,待她如上賓。當然也有送醫院的,那得看主家的錢袋厚薄,或有什么特別情況發生,比如遇到難產,跨不過生死劫了,那是被迫的奢侈。誰愿意被這種大獎砸中腦瓜?一砸就是個大葫蘆坑,一家一年半載全白忙,所以躲都躲不及呢,小村更是沒有。

來大頭出生在春節前的一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那天傍晚汪四娘被大頭爹風風火火延進茅屋,凈手備盆,單等大頭降臨人世。等到大頭娘的產門宮口打開,大頭的小腳胡亂踢蹬著往外探時,汪四娘即刻蒙了。自己接生四十多年,過手百十多個紅孩兒,有的長大到連兒媳婦生子都喊自己接生了,何時出過一點差池?何時見過這等陣勢?折騰好一會兒,人沒出來,倒是見了紅,井噴一樣,汩汩淌。媽呀,要出人命嘍!汪四娘哐當一把扔了水盆剪刀,丟下一句快送公社醫院,轉身就溜沒了蹤影。

“什么汪良桂,就是魍魎鬼!”汪四娘的一世英名就此毀于一旦。順帶插一句:汪四娘后來突然淹死了,這到底是意外事件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村民們不得而知。她的尸體第三天才被人發現,在冰冷的水里,像只吸足了氣的球,圓滾滾的。

莊鄰一邊罵一邊趕緊將大頭娘包包扎扎,卸了堂屋門作鋪,往拖拉機后斗里一放,連夜突突開進了鄉衛生院。進手術室時大頭娘眼看著人都快不行了,醫生手持柳葉刀問大頭爹想保哪個。大頭爹早呆成了一截木頭,凹陷的眼眶像一口干枯的深井,沒有半點兒水星,眼神空洞、愁苦,哪里還能拿什么主意?他只顧蹲地撓頭,抬頭直呆呆地盯著隊長。

“能保都保,實在不行,就保大!藤兒在就不怕結不了瓜!”

隊長把手一揮,心一橫,做出決定。眾鄉鄰的臉倏地一薄,又一緊,似乎與他冷冰的手勢緊緊凝在了一起。他們齊刷刷圍過來,從棉服兜里翻找,摸索出鉛角、紙幣塞在來大頭爹的手上,幾個莊稼大漢都擼袖預備著,讓醫生隨時抽血救人??偹憷咸扉_眼,大頭平安落地,大頭娘也硬是被村人從鬼門關里拽回了人世。

天放亮的時候,外面開始飄起雪花,細細斜斜,雪也不堅持,落地便無影。路兩旁的樹枝綠葉粘雪,半邊白,半邊濕黑濕黑。風含著雪和塵土,不肯用力地落下,慢慢浸在薄薄的泥濘里。

這樣一個暮冬的清晨,在雪臨人間的靜靜的時光中,一切終于停了下來,無聲無息,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鄉鄰們都松了一口氣。

3

大頭九歲時才進學堂,可一連念了三年都沒多少長進,比如語文老師教同學念“父親”,他總是念得磕磕巴巴,說不周全,發出聲的還是一個“嗲”字。這也沒錯,“嗲”字復念“嗲嗲”,就是爸爸。在我們這旮旯兒,不管多老多小,稱呼自己的父親都這么叫,“嗲嗲”或單字“嗲”。兒子問父親,你嗲哪塊去了?這是問他爺爺去哪兒了。父親答,我嗲去看他嗲嗲了。就是兒子的爺爺去看他的祖爺爺了。鄉鄰偶爾聽見有誰從嘴里喊出“爸爸”來,反而會感覺突兀,生分,還矯情。尤其聲母發得過輕,b念成了p,叫出來就像“怕怕”或“粑粑”,聽著要多別扭有多別扭,還讓人產生一種不太舒服的聯想,所以誰喊誰就會被孤立,排斥,譏笑,遭白眼,不得已只好改口,要么就夾住尾巴,閉嘴。

一晃已經第三個年頭了,大頭還在一年級的人字窩棚教室里坐著。開學后的前幾天,課堂上的來大頭念得快,寫得準。半月后,他就像突然癟了氣的皮球,問啥啥不懂,做啥啥不會,直接斷了片,續不起來了。尤其算術,老師問,來富貴,你站起來回答,一加八等于幾?那時的老師好多不是當地人,也不知這位老師來自哪里,他發出的音是“爺”和“爸”的上聲音,而不是普通話里的陰聲。這就難倒了來大頭。

“那……”大頭愣在那里,搔著頭皮,茫然的瞳孔里沒有任何精神指向的光澤,好久才蹦出一句,“那……要知道我爺和我‘嗲是多少才……才好算?!?/p>

嘖嘖!這回答多么機智!多么幽默!多么漂亮!簡直帥呆酷斃。但這些好詞兒似乎天生與來大頭不沾邊。短暫的沉默之后,課堂里爆發出一陣山洪決堤般的哄笑。人的腦袋天生有大小,稟賦各不相同。大頭頭大如斗,但腦容量不見得就厚實。而且退一步說,就是夠大夠滿,也未見得腦回路夠復雜,腦溝子夠深。很多時候,努力與天賦相比,常常慘不忍睹。強摁牛頭不喝水,強摁雞頭不吃米,更何況這是實打實的灌墨水。人一喝就嗆,能咋辦?實在太無奈,老師找了個理由,把來大頭牽到隊長面前搪塞,來富貴他這張臉太熟了,不如讓他回家吧?隊長知道意思,也無奈,就找來大頭爹娘,“讓大頭去幫襯劉爺給村里吆鵝放鴨行不行?也能掙些工分貼補家用?!贝箢^爹娘也不笨,明白隊長心思,自然也清楚大頭狀況,晚上就跟大頭商量了,說,“富貴啊,咱家祖墳還沒長出那棵松來,念到啥時你也改不了那個味,咱不念書了,咱放鵝放鴨,那家伙,嘎嘎叫的,好聽哦?!贝箢^娘給大頭學了幾聲鴨叫鵝叫。來大頭一聽覺得好玩,便棄了書包,每天天不亮便起床跟著劉爺下了地,雙手橫提了扎紅布頭的竹竿浮在鵝群里,被眾星捧月般地擠推著走,高興得不行。

但時間一長,就有個別社員看不慣了,說牢騷怪話。

“他這是在放鵝???他這是掃竹把上戴涼帽——充個人頭號!”

隊長只當沒聽見,問急了便回頭瞪眼吼,“人家大頭高興,你出息啊,跟他攀!”但大頭人畢竟有些憨傻,又邋遢骯臟,和這些禽類待得久了,走起路來也邁八字,搖搖擺擺,越看越像是只雛鴨或者老頭鵝。

“呆頭鵝!”

一次劉二家的二子建平指著大頭突然嘻嘻地叫,一旁三四個小屁孩也緊跟著瞎起哄,呆頭鵝呆頭鵝地喊叫,此起彼伏,聲聲亂耳。不知碰著他哪根神經了,這回大頭竟十分氣惱,發了飆。他頭發盡豎,兩眼一睖,亮如茨菰,就差要射出電來。

“你敢再罵,你再罵一句——試試!”大頭用食指狠狠地指向建平,牙齒咬得咯咯響。

“呆頭鵝!呆頭鵝!呆頭……”

“鵝”字還未沖出口,大頭的嘴里已經蹦出一句“呆你媽老×”!他罵得如此麻利,如此順溜,脫口而出,理直氣壯。而且×字音還在空中嗡嗡飛著,一記勾拳已經唰地彈出,呼呼生風,直奔建平腦門而去。建平反應快,身子一側,跳開了。大頭一個趔趄,就勢一倒,哀嚎打滾,從此死活不肯再當鵝倌。

4

鵝倌不干了,人就閑了。人一閑就發慌,一發慌就容易滋生事端。來大頭閑慌了,成天東游西蕩瞎轉悠,少年頑劣的天性立即顯現:開缺放秧水,拔豆掐棉桃,放火燒柴草……忤逆事沒少干。這么下去不要養一條禍害蟲子出來嘛!若真如此,恐怕就不是他來大頭一家的事了,誰都有責任。隊長著急,趕緊發話。晚上幾個人一合計,就過來詢他爹娘,問,“讓富貴給隊里放牛行不行?就是牽著牛吃吃草,走走路,累了還可以騎著走?!边@是明話,其實也就是怕他這么浪蕩下去出問題,尋個差事給他,只是想釋放他的精力,也算是給他戴上一只緊箍咒。就怕大頭不同意,但大頭一聽蹦老高,自然就沒了擔憂。

于農村,牛金貴。沒牛啥事也辦不成?!芭J寝r家寶,一刻少不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隊隊都養牛,少則七八條,多則翻倍,甚至頭二十條。春耕時節,隨處可見牛的身影。男男女女,扶犁踏耙,赤腳綰褲,鞭子甩得噼啪響,一派繁忙氣象。牛多了就得專人照看,看牛是個技術活,要喂食、讓尿,清理衛生,夜里起起落落,一刻不閑,是個沒人愿意干的苦交易。給隊里看場的是莊子東頭的老張頭,孤家寡人一個。隊里的九條牛,再讓他一個人照看,就是把他劈成兩半也忙不過來。他需要幫手。大頭再不濟,總歸是個人,能來,也是雪中送炭了。老張頭自然求之不得。

“你幾歲?”老張頭看著圍著牛又蹦又跳的大頭問。

來大頭停下來抬頭望他,用手撓撓腦袋,他顯得木呆的臉上爬著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卻沒有去擦拭。

“你喜歡牛嗎?”老張頭想逗他說話。

來大頭又斜眼望他,用手撓撓腦袋,然后咧嘴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老張頭的心像被什么照了一回,猛然一亮,把一些想說的話壓在了心頭。

天剛泛出熹微白時,老張頭讓大頭牽了一頭牛走,他則悄悄在后面跟著,斷他行不行。田野的風軟乎得如同絲綢。大頭在泥土小道上,走走停停,光著腳丫在沾露的草坪上,踩出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待牛低頭吃草,他會猛然轉身看向身后的老張頭,然后癡癡地笑。那笑聲一點不似從前,在清晨寧靜的小村上空彌漫開來,倒更像是鳥語、流水、清風和美妙的音樂。

老張頭只瞅了半天,便摸須頷首。第二天,就很篤定地讓大頭單獨牽兩條、三條出去放了。大頭把后面的牛繩往前牛的牛尾上一扣,一頭連著一頭,魚貫而行,就像老鼠搬家。頭牛每次見大頭來解牛繩,都溫馴地低下頭。大頭雙腳踩住牛的兩彎角根,雙腿一蹬,噌一下就躥上了牛背,再調轉身,或騎或站,駕地一聲喝,牛蹄嘚嘚向前,爬高上低,如履平地。怪呢!牛見別人常常瞪眼甩角噴響鼻,不準靠近,見是大頭來就特別老實溫順,不驚不火,連那幾頭誰都不服軸的犟種牯牛,都被大頭調教得服服帖帖,養得也是膘肥體壯,肚腰滾瓜溜圓。有人苦笑搖頭,但不服不行。這天下之事,很多時候就是這么奇怪,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每日早早晚晚,大頭牽牛走過,牛背上總要站著一只兩只八哥、灰鷺,高高興興出,穩穩當當回,像行走的一幅畫,顯得那么和諧而美好。大頭成了小村的人物,村民對他也開始刮目相看。

在養牛這件事上,大頭立了一功。有了功勞人自然就硬氣了,就敢居功自傲,敢大聲說話提條件。這天,大頭找到隊長,大著舌頭說叔,“我娘病了,想吃……疙瘩湯?!标犻L二話沒說,就給他稱了二斤小麥面。第二天一大早,大頭烙了兩張篩籮大的餅,牽了牛就去夏家沖草灘放牧去了。也不知從哪學得的一招,他把大餅中間掏出個窟窿,往脖子里一套,轉著圈啃。有人看見了,把這件事告訴大頭娘。傍晚時分,大頭騎牛剛回到村口,他娘就迎上去指著他鼻子罵,“富貴你個沒心沒肺的窮慫敗家玩意,脹不死你呀!”

5

時間長著腳,踩著輪,健步如飛,轉眼就進了臘月門。這是一年中最悠閑也是最快樂的日子。那些時日,家家戶戶都在等待著,盼望著將自家的口糧挑回家。果然,在某個清晨,隊長敲響了村頭榆樹上的犁鏵鐘,再起一聲破鑼嗓子,人們便提竹籃挑籮筐,往公場奔。

現場已經隨處可見散亂走動的人們,一叢一叢擠在一起,興奮地談論,說笑。稻谷、大麥、小麥等分儲的三個土糧倉,圓圓的身子尖尖的頂,此刻木門都打開,有人撅著屁股在分裝,有人肩扛著笆斗正下來,有人在火銃一樣的秤桿上撥弄秤砣,吆喝著“快搬走”。喊到名字的高聲答應著擠過去。這是誰家的,這家幾口人,這家一共得多少,隊長心里有賬本,誰也不用搶不用爭,裝好搬了就走。

這邊忙著分公糧,那邊房子里也沒有閑著。案板上的豬肉還冒著熱氣。年初隊里照例養了十來頭豬,臘月頭上膘正肥,連夜宰殺下來,趁著這晨光,正好也分分。豬肉、豬下水自然家家都要有一些,鄉親們帶著盆兒缽兒,排著長隊,裝了或拎著,將一年的汗水一統裝進蘿筐,嗨喲嗨喲挑回家。機米磨面的男人囫圇扒個中午飯,抓緊了去搶位。女人碗一推,便忙著燒水,褪毛,入缸,熱鹵,再用石頭壓實。不消半月,村莊上空就會飄起沁人的香味。

趁著天氣晴好,養了一年的魚也該起水了。選個好日子,鄉親們早早來到水邊,請了起魚人,用鐵叉鐵鍬砸開塘沿冰面,七手八腳,將綠色尼龍大網沿塘角下水。大家一邊用力拖拽,一邊哼唷嘿喲唱起歡快的勞動號子,從對角處將魚起上來。嗬!沉甸甸的一網,什么魚都有,鰱魚、青魚、鯉魚、鯽魚、鳊魚、鯰魚、翹嘴鲌、昂刺魚、虎頭鯊,甚至還有螃蟹、泥鰍、黃鱔……各種各樣,好大,好多。大家七手八腳拾進網兜,又一起抬到空地上,看著會計仔細搭配,再按各家勞力、人頭分攤。

有錢沒錢,都要過年。各家還會根據實際情況再去小鎮上采備些年貨,順帶買些布匹。一年到頭,給孩子做一身新衣必不可少。面子上的事,不可馬虎,再委屈也不能委屈孩子??蓙泶箢^家實在太窮,吃食倒是可以將就,平時連舊衣服都穿不周全,哪還有余錢買新的?不過大頭并不著急。他慢騰騰晃到村供銷社,讓售貨員給扯了幾尺白布,順帶賒了半斤靛藍。售貨員開出賬單,他看都不看一眼,隨手捏作一團,往頭頂的鐵夾里一夾,用力一推,嚓——像只水老鼠,順著鐵絲一溜煙到了拐角的會計結賬亭,轉身提了白布、染料,大搖大擺趕回家,煮一大缸精鍋開水,染料一沖一泡,再晾干,讓村頭大娘子給做了身藍不藍、紫不紫的衣服穿。

這年,來大頭正好滿20歲。這個年齡,在小村也該談婚論嫁了。同齡人中不少訂了婚事,也有已經娶妻生子的。來大頭雖然懵懂,青春荷爾蒙卻一點也不比別人少。他看著身邊一張張青澀又幸福的笑臉,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時情意翻涌,貓抓似的噓噓作癢,他便一個人躲在角落對著那面缺角兒的鏡子照個不停,越看自己越慪氣。晚上便斜起三角吊梢眼對爹娘吼,你們老兩個怎么就琢磨出我這么個東西,瞅我這模樣!爹娘本也有些厭嫌瞧他,怎奈何是自己作孽種下的因果,所以氣歸氣,到底有些愧疚,便沒再言語。

日子過得平平淡淡,不緊不慢,清湯寡水,波瀾不驚。這樣一晃三年。一天中午,來大頭的爹從水塘里摸“河歪”爬上來,人走得好好的,突然眼前一黑,一個倒栽蔥,隨即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人還沒送到醫院就沒了氣。下葬的時候鄰居大爺大媽告訴大頭,說來大頭啊,你要過三天給你爹圓圓墳,燒燒頭七,三七,六七,百日……往后,就再沒有嗲喊啦。大家都眼圈紅紅的。來大頭齉著鼻子,半天只說了一句話,算了,那就整一塊兒辦……得了。

6

1982年注定是個不凡之年。

是年元月一日,國家正式發布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包產到戶。這一枚重型炸彈,在小村上空轟然炸響。次年秋天,這一政策在陸巷順利落地。這真是個天大喜事,鄉親們終于有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想怎么種就怎么種,從此有了各顯神通、大展身手的機會。趕上好時候的鄉親們正沉浸在興奮之中,來大頭的麻子娘還沒從喪夫之痛中走出,自己卻突然出了意外,也死了。她死的很悲壯,簡直可以用慘烈形容,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跟大頭的爹出事在同月份,一個月頭,一個月尾,差不多前后腳。真是響雷打在了同一地方,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回想起來,這事兒確實有些蹊蹺,詭異。

那天傍晚開完會后,全隊男女老少敲鑼打鼓,有的還放了鞭炮,大家歡呼雀躍,興奮異常。在隊長家的院子里喝了酒,吃完了散伙飯,大頭娘便默默牽了耕?;丶?。

要說這頭耕牛,其實并非屬于她一家。按照規則,一頭牛四家佮養,可四戶自選結對,根據就近原則組成一組。大頭家自然就與同住河岸西邊的孫家、李家、王家成一組。還在路上呢,四家人就已商定好,一年四季,每家養一季,并且定了規矩,更戶要過秤,不能讓牛瘦了斤兩,誰掉誰負責。怎么負責?就是領回繼續飼養,直到體重恢復方可轉下家。而誰家用牛要提前提出,忙時錯開,但前提是必須保證牛能充分休養,不得過度使用。孫李王三家均表示同意,大頭娘不吱聲,算是默認??紤]到大頭家實際情況,時至末秋,新稻已收割,野外青料也足,牛好養,就先緊了他家。沒想到本是好心卻辦了壞事。

回到家的大頭娘彎腰扣牛樁時不知怎么惹到了這頭牯牛,它突然狂躁起來,騰起一躍,前蹄無巧不巧踏中她的太陽穴。然后,大頭娘的頭重重磕在了牛樁上,腦漿濺一地,慘不忍睹。等鄰居發現她的時候,人早已僵硬。闖禍的這頭牯牛,正是大頭騎了整整兩年的那頭頭牛,當初跟大頭處得跟兄弟似的,一直溫順老實。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發飆了狂躁了。大頭百思不得其解。發完喪之后的那段時日,大頭就一直蹲在牛棚里,臉貼牯牛的腦門,一遍遍地撫摸,喃喃細語,淚水漣漣……莊鄰怎么拉也拉不住,都嘆息說,“哎,這大頭,真可憐!這倒剝牛,真該殺!”見大頭不心疼自己的娘,卻這般護牛,只能掩鼻,心中哀哀。

那日晌午,大頭照例拿臉貼著牛的腦門,一遍遍地用手撫摸,喃喃細語,默默流淚……不知怎么大頭突然發了瘋。只見他操起旁邊的大鐵錘,掄圓了臂膀,對著牛的頭蓋骨就是狠狠三下!但見那第一錘下去,牯牛腦門凹陷,隨即骨裂;再一錘,咚!牯牛腦門迸裂,鮮血飛灑;第三錘下去,牛頭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只是牛并沒有立刻倒下,先是顫顫巍巍地搖晃,然后是前腿一軟,咕咚跪地,最終后臀向左一歪,身子一傾,就那么一剎那,倒地氣絕而亡。整個過程,沒有一絲掙扎,沒有一聲哀嚎,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珠清澈見底,一直睜著,脈脈盯視大頭,淚水啪嗒啪嗒直往地上砸。大頭扔了鐵錘,“啊——”地長嗥一聲,抬腳跨門,昂頭飛奔而去。

此刻,來大頭只想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令他心碎魂斷之地,去往一個沒人找到他,也管不了他的地方。大頭在田埂上跌跌撞撞,漫無目的地奔走。餓了,到臨近村子里討一點吃喝,困了,隨便在草堆洞里囫圇一覺。他像一條受了傷的野狗,流浪四野,凡能藏身處便是他躲風避雨歇腳的家。

鄉親們都哀嘆,說大頭這回真是瘋了,這家算是徹底完了。

7

小鎮及周邊鄉鎮地處丘陵,崗塝眾多,樹林茂密。自然地,這里從事木匠手藝的人也相對集中,祖祖輩輩,一代傳一代,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演繹到了極致。這日中午,大頭拖著疲憊的身子行腳到了隔壁村的一戶加工木材的人家門口,便再也挪不動半步,停下來往庫房里不斷張望。戶主是個中年男子,戴一頂黃色薄沿軍帽,手提竹籃,從廚房出來,與大頭的目光正面相撞,心中打個激靈,隨即轉身回廚房給他盛來一碗白花花的米飯。大頭一把搶過,呼哧呼哧扒拉完,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還呆呆坐著,咂巴著嘴。男人便動了惻隱之心,有意收留他。這是個三口之家,夫妻倆,還有一個獨女喚作啞姑。既叫啞姑,自然不會說話,但并不妨礙干活。不過,家中沒有男丁為繼,總歸是個缺憾。大頭這一來,正好做個幫手,鋸鋸雜樹,干點家務活,也是一種彌補了,善行之中夾帶一些私心,怕也是天意。來大頭人有點傻、憨、實,不善言語,是個“悶犢子”,又接連遭逢人生變故,似乎已經忘了怎么開口。主人問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只顧低頭干活,一字不回,偶爾抬頭拿眼直直地盯住主人翕動的嘴唇,然后又低下頭去,一心忙他手上的事。主人見此,就愈發心疼他。

這樣過了幾日,來大頭漸漸適應。每日準時起床,吃飯,做活,一點也不顯生分。雖然做起事來慢騰騰,比別人要鈍一拍,但人倒是勤奮用功,又有吃有喝的,自然就生些蠻力。挑水做飯,喂豬打狗,全不在話下,經手事做得也算周正、板扎。這樣的人,稍一調教,即能成一把勞動好手。人也不犯嫌,天天和啞姑在一塊,不吵不鬧,安安靜靜,挺合得來。啞姑性急,有時會耍脾氣,大頭都能忍能讓,啞姑抬手要打他,大頭就躲避,躲不過了就讓她打,啪一下啪一下砸在身上,不氣也不惱,有時候會突然一把捉住啞姑揮過來的拳,捏緊了不再松開。爹娘看在眼里,時間一長就有了想法,常在心里琢磨掂量。晚上夫妻倆在床頭低語。啞姑爹說,“啞姑這細丫頭也快三十了,我們也不會永遠年輕,她的將來也該考慮考慮了?!眴」玫哪镒匀幻靼啄腥说囊馑?,也不急于表態,聽啞姑爹接續說?!按箢^這孩子頭腦雖欠些活絡,人倒也敦厚老實,靠得住,也投緣?!?/p>

啞姑的娘眼眶里就有了淚水滾落,她用手臂掩了掩眼角,輕嘆一聲“哎”。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夫妻倆便找了媒人,擇了個良辰,招了大頭為上門女婿,把啞姑連帶全部家當都托付給了大頭。

這一年,來大頭三十歲,剛過而立,不知為何,他那顆曾經擁塞短路的腦瓜,像突然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撥動了某根弦,醍醐灌頂一般。那段時日,他像換了個人,精神了許多,也干凈了不少,尤其做事,也懂得謀一些變通。而最大的變化,是那一雙歪斜的吊梢眼兒,像突然被誰用力往中間抻了一下,正了許多,眼睛也像被揭了蒙紗,顯得清澈透亮,時時露出幾分憨憨的羞羞的笑意,與此前的那個傻不愣登的夯貨簡直判若兩人。大頭自己也是懵懵懂懂,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很長很久的夢,突然從夢門的縫隙里掃進來一束奇異的光,將之前的夢境照亮,自己的眼睛一睜,面前粲然盛放一朵花,嬌艷欲滴,香氣彌漫。

從睡夢中醒來的大頭,躺在床上,看著酣睡中的啞姑,心中像過電影似的,童年、少年,爹娘以及各種發生的情景一遍遍地從眼前流過,時而混沌,時而清晰,他用手掌輕輕撫著啞姑微微凸起的腹部,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濕了一枕。

8

人來到世上總是有理由的,就像塵世間的樹木花草,總會有一個讓你活著的角落,不管你是何人,不管什么時候,哪怕沉睡著,睡再久,也會在某個季節突然蘇醒,讓你擁有一個陽光明艷的今天。這個“今天”到底是什么?大頭一時并不能琢磨得明白,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他輕輕拭去眼淚,腦中突然蹦出要回一趟老家的念頭。是呀,是該回去看一看自己的爹和娘了,給二老的墳頭培培土,再磕幾個響頭。大頭心中升騰起一種強烈的直覺,自己爹娘的墳頭還缺一樣東西,那是一棵青松,長得碧綠蒼勁,郁郁蔥蔥,直指藍天。這是大頭腦子里的模樣,他沒有見過,但知道它在,搖搖晃晃地,在深秋的風中。

啞姑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來,大頭心里的欣慰、幸福和滿足感也一天天飽滿起來。他每天小心照顧著啞姑,舍不得讓她做一點點的重活,受一絲絲的委屈。離預產期還有個把月呢,啞姑的娘已給未出世的寶寶做好了三身小褂褲,整整齊齊碼在床頭,沒事就抱出來看看。每次吃飯大頭都會很堅定地說啞姑肚子里一定是個小子,帶把兒的,并且肯定長得白白胖胖的。大家也都這樣認為,于是說著笑著,在喜氣洋溢的氛圍中,靜靜等待小天使降臨人間。

時間很快,轉眼入冬。那天墻拐水泥立柱上的有線廣播傳來了大隊的通知,“明天將有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請社員同志做好防寒防凍準備?!惫?,一大早天空便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輕揚如絮。趁雪還不太大,啞姑爹娘匆匆喝了碗稀粥,趕早到麥田里追肥去了。大頭起床時已近9點,他搓手黏腳沒事干,就提了“追子”(施肥農具),想下田幫幫老兩口,好干完早點回家。雪越發大起來,飄飄灑灑,很快如棉絮一般漫天飛舞,裹挾著西北風,吹得人睜不開眼。如此大雪,來大頭還是頭一回識見。他扦好追子,便在田野撒起歡來,忽而仰頭用口接雪,忽而伸手掬捧落雪,奔跑跳躍,興奮得像個孩童。四野白茫茫一片,一時竟難以分辨方向。大頭揉揉眼睛,爬上田埂,就聽得啞姑的娘的聲音從雪野深處傳來,“大頭你先回吧,我們再有一會兒就好?!贝箢^沖著聲音的方向脆脆地“哎”了一聲,定定神,倒提了追子沿著小路往家走。他走得很慢很慢,他想讓自己變成一個大雪人,然后突然出現在啞姑面前,逗她開心。心里這么想著,渾身一抖擻,身上立即熱乎起來。進門前,大頭跺跺腳,然后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卻沒見啞姑的身影,便一邊輕聲喊著“啞姑我回來了”,一邊往草窩里瞅。哪里有人?大頭用手摸摸坐板,涼涼的,徹手,趕緊把追子往墻角一戧,就往房間跑,找,喊,還是沒有。心中便生出一絲擔憂。他拉開后院虛掩的門,在豬圈門邊,大頭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啞姑蜷曲在積雪中,身下一片殷紅……

這一回命運跟大頭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一場大雪,讓大頭失去了他的啞姑,還有他未出世的孩子……大頭的一頭烏爍爍的黑發一夜之間花白如雪,人也被這飛來橫禍徹底擊倒,任誰怎么喊怎么掐,就是雙唇緊閉,牙關緊咬,一聲不吭,眼神空洞,呆滯,定定地盯著二梁,沒有一絲活氣。啞姑頭七的那天夜里,大頭在啞姑爹娘低沉的啜泣聲中,輕輕推門,翻墻而出,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9

來大頭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里騰挪跋涉,摔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他像一頭困獸,一路滾爬摸索,掙扎前行。大頭跌跌撞撞地走過了一座水泥小橋,沿著河道繼續往南,便進入了一片高而稠密的杉樹林,光禿的枝丫直楞楞地支向天空,北風呼嘯著從林間穿過,不時有積雪從枝間掉落,窣窣地砸在地上,復又陷入死寂之中。大頭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也感覺不到有一絲的寒冷,他在泥濘之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微亮時竟鬼使神差般地站在了一座低矮茅草屋的柵欄門前,大頭手扶樹干,努力直起身子,拿眼睛死死地盯著窗戶里的燈光,心隨屋內溢出的燈光火苗一陣緊似一陣地猛烈痙攣、跳動,終于還是支撐不住,搖晃著身子一頭栽進了雪地里。此刻,大頭感到渾身燥熱,似乎有一床厚厚的棉被緊緊裹著自己。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此睡去,在曾經的夢中長眠不醒。

一座草屋靜靜地淹沒在風雪夜色中,朦朦朧朧,真像一個遙遠的夢。這個夢讓大頭心頭猛然一顫,他似乎看到了不遠處藏著一雙明亮的眼睛,閃著溫暖柔和的光,在向他眨啊眨,似乎在給他一種暗示,讓他醒著,讓他靠近。

要說這屋里住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和大頭爹一起走街串巷的同鄉,那個叫韶古的人。當初他與大頭爹背井離鄉來此之初,還干著自己的老本行,后來娶了老婆蘭花,就結束了四處漂泊游蕩的生活,在灌溉河的堤岸樹林里尋得一塊空地,搭了這間茅屋,過起了平常人的日子,平時收收廢品,種點菜蔬,清貧度日?;楹?,一直未有子嗣。要說兩家本是同林鳥,雖未同聲應和,卻也偶有往來。韶古每日忙忙碌碌,有時心里累了有什么苦惱,會在某個晚上趕去和大頭爹說說話,倒倒苦水。兩盅酒下肚,便嘻嘻哈哈,云開日出,什么氣就都消了,悶也散了。

大頭爹娘走后,兩家就沒了來往的根基,大頭自然就再沒有見過他們。這刻韶古還在半夢半醒之間,隱隱聽到了門外有低沉的咳嗽,然后便是隱隱的哭泣聲,嚶嚶啼啼,時斷時續,滿含悲切,便輕輕披衣下床,推門細細查看。待識得門外蜷身之人的面孔,韶古心中不覺大驚,忙傾身將大頭攙扶進屋,給他換衣脫鞋,上床蓋被。這邊蘭花已經生起炭火熬制姜湯,再用瓷碗盛了,取雪冷卻半會兒,給大頭服下。待姜湯入喉,大頭慢慢緩過勁兒來,他才小心地試探著問大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蔁o論怎么逗他說話,大頭就是牙關緊咬,舌頭僵直,只是瞪著呆滯的眼睛木木地盯著韶古,淚水似乎已經流干。

韶古心疼又心酸,六十多歲的人了,該經歷過多少生死?但面對大頭,心里還是有什么東西猛然涌了上來。他仰了仰頭,緊緊地把大頭摟進了懷中。大頭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與韶古貼得更緊了。這讓韶古心里起了一陣溫暖。這世上,大頭再沒有親人了,他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怎么熬?這么想著,韶古就在心里暗暗下定主意,不管將來怎樣,自己也要把他照顧好,侄如親兒,也不枉與他爹在世間兄弟一場。

韶古每天都想方設法給大頭增加營養。四只老母雞本來是留著下蛋換些生活用品的,也都殺了煨湯。救人要緊,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給大頭補養身子的了,韶古就決定下河摸魚。眼下,唯有這個辦法可以救他。傍晚時分,天空陰沉著,韶古穿起收來的舊皮衩,敲開了冰塊踆著下了水,卻因從未使用過,自己跛足又不靈便,不慎滑入了冰窟,再也沒能爬上岸來,兩天后才被人找到。

那日傍晚,大頭一瘸一拐地推開擁擠的人群,看到韶古被水泡得膨脹如球的樣子,嚎啕大哭,伸手就要把韶古抱起來,趕過來的村民都攔著不讓,大頭隨手操起一根木棍發瘋似的揮向人群,嗚啊嗚啊地叫喊著。誰也不敢再往他跟前靠近一步……

10

故事說到這兒,有必要交代一下韶古的老婆。她名叫蘭花,人長得矮小瘦黑,但五官端正,不算難看,就是腦子有些癡傻。她是在某一年的冬天韶古和大頭爹一起走街串巷時在一個石橋洞里被發現帶回來的,年齡和大頭娘相仿。蘭花和韶古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雖說生活清苦寡淡,夫妻倆倒也平安知足。韶古這一走,蘭花的生活自然就更難了??粗萑醯奶m花蜷在一角,大頭心痛如刀割。那年的除夕夜,大頭一把火燒了小木屋,然后把蘭花背到了啞姑家。新年頭一天,大頭的突然回歸,讓啞姑的爹娘又驚又喜又難過。大頭說,“這是自己的‘新媽,瞧我們多像啊,你們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老兩口拉著大頭的手,淚飛如雨,滿口答應。

這四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此后一直生活在一起,互相照應,狀如一家,從未分開過。閑時,啞姑爹繼續干他的老本行,在附近做點工,早出晚歸。不做的時候就在家干干農活,養些雞啊鴨的,搞搞副業。晚上四人圍坐一桌,安安靜靜吃飯,說笑。

關于來大頭后來的情況,我也略知一二。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大學畢業后到一家鄉鎮的中學教書,聽說大頭被安排進了鎮一家殘疾人福利企業,有了穩定收入。他的三個“親人”,因為不愿住進養老院,政府就為他們辦了低保,一起生活,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前年,蘭花因腦梗去世,大頭披麻戴孝,給她扛白幡,摜老盆,捧哭喪棒,完全就是一個大孝子。大頭后來還將蘭花與韶古合葬在了父母的墳旁。他想要兩家永世為好。我還聽村人說,去年春節,大頭蹬著三輪載著啞姑的爹娘,悄悄回過陸巷一回。他本想看一眼就悄悄回去,可還是有村鄰看見了大頭。消息一下就炸開了,鄉親們紛紛涌在路口,把大頭團團圍住,左一聲右一聲地喊著,“富貴回來了!富貴終于回來了!”都伸手拉住大頭,讓他去自己的家里坐一坐,看一看。大頭舔著厚厚的嘴唇子,望著他們呵呵直笑,一個勁兒地低頭彎腰給他們拱手作揖。

那天與鄉親們道別后,來大頭并沒有回去,他在村口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透,他才悄悄來到爹娘墳前,挖了四個坑,栽下四棵青松,然后在啞姑墳前盤腿而坐,直到天亮時才起身離去,消失在晨曦的盡頭。

【作者簡介】晴川,原名陳恩才,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文學院第六屆骨干作家研修班學員。有作品在《小說月刊》《鴨綠江》《陽光》《湛江文學》等刊載。著有詩集《往春天里行走·晴川短詩選》,中短篇小說集《蓮芬》,評論集《饒舌》等。

責任編輯?烏尼德

猜你喜歡
大頭
大頭蔥(9)
大頭蔥(8)
大頭蔥(7)
大頭蔥(6)
大頭蔥(5)
大頭蔥(4)
大頭兵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