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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才是一首詩最好的節奏

2024-03-18 20:42
廣西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帕斯首詩詩人

大 衛

不敢想象現實中一個叫余春紅的人,一轉身,會變成詩人羽微微。據不可靠消息,余春紅是一個數據工作者;而羽微微是一個信手拈來,撥動文字像撥動算盤珠子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生活給加加減減了。我覺得羽微微比余春紅更高級的地方,是把俗世過出了詩意,如果余春紅是一朵花,那么羽微微無疑就是她的最高級。

我無意于把財務工作者羽微微與土地測量員卡夫卡和保險公司高管史蒂文斯相比,我想說的是,在這金色的秋日,再次集中閱讀羽微微,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

在魚龍混雜的當下,作為詩人的羽微微的辨識度特別高。甚至,可以自信地在羽微微這三個字之前省去“著名”的。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一提到羽微微這三個字,會下意識地想到那首《約等于藍》。

不可能一開始,就是藍。

要若無其事地泡泡茶,想想別的

打幾個電話?;蛘甙盐葑永锏臅帐昂?/p>

如果外面不是陰天,就站在陽光下

假裝是一株薔薇,正在微笑

你知道,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開始的

不可能一開始,就是藍。

這首只有七行的短詩,從標題到內容,都讓人感覺新鮮。換種說法,就是陌生化。文字帶“藍”的詩歌標題車載斗量,但只有羽微微的這個,給我觸目的印象?!凹s等于”這三個字與“藍”結合,新鮮感一下出來了。哲學家說,世間唯一的確定就是不確定,作為詩人的羽微微,她用一首言簡意賅的詩告訴我們,約等于藍才是藍。

這首詩的敘述也是得心應手,從容不迫,層層推進,又在結尾抽絲剝繭。這首詩還妙在開頭與結尾都是同樣的一句“不可能一開始,就是藍”。這種修辭的妙用,實在非高手不可為也,全詩才七句,竟然有兩句重復,但你又根本感覺不到有任何饒舌之處。

這無形中與帕斯那個說法不謀而合:“可在一首詩中,第一行詩包含著最后一行詩,而最后一行詩又喚起著第一行詩。詩是我們反抗直線的時間——反抗發展的唯一手段?!睂嵲拰嵳f,讀到羽微微這首詩,再對照帕斯這段話,我是非常吃驚了。同樣作為一個文字分行工作者,我深知詩人創作的時候,是不需要理論的。甚至可以說,在靈感來臨時,理論是一種干擾。你看到哪一棵樹是按照植物學的教材生長的?這方面歌德看得最為透徹,他在《浮士德》中,借靡非斯特菲勒司之口說:“一切理論都是灰色的,唯有生活之樹是長青?!?/p>

我注意到羽微微特別擅長于節奏的應用,她甚至大膽地拋棄了韻律,通過句子的遞進或者反復,來創造——對,是創造——一種節奏,這種寫法太有意思了。一般以為詩歌要押韻,甚至有人以為,韻律是詩歌的標配,如果不押韻就不是詩。但我以為,這是對詩歌的誤解,衡量一首詩的標準不是押韻與否,而是有沒有詩意。相較于韻律,我更喜歡那種節奏感。

比如這首《聲聲慢》——

什么慢?光陰慢。枝上的雨

從去年的天空來,滴在今年的檐角

什么慢?傷心慢。

慢如霜降。慢如葉落。

什么慢?風慢。它吹啊吹——

但風只吹人間

天堂寂靜。

什么慢?相聚時慢。見你來

又見你來。又推門,又坐下

又來和我,沉默了一會。

全詩通過“什么慢……慢”的反復出現,讓詩歌獲得一種節奏感,同樣的還有這首《離開》——

開始不是這樣的

開始是人間小。時間慢。

開始是美好的東西簡單地美好。不深刻。

開始是青草,玩笑和黃昏

唉朋友,我為貪戀你們的氣息和溫暖

好幾次忍住了憂傷的淚水

開始不是這樣的

開始是,我哭得理直氣壯

哭得受盡委屈

和“開始是……”一樣,接下來的這一首,多次出現的“仿佛”也讓全詩產生了獨特的節奏:“草那么深,不能再往前行/但時有引路的蟲鳴/仿佛是在呼喚,逝去者歸來/仿佛是我,也在這人間,伏著,鳴叫/仿佛也有蟲鳴,呼喚我——/而我沉默。而天色慢慢暗了下來/仿佛是人間收攏了巨大的翅膀”(《清明》)。讀這樣的詩,你完全感覺不到技巧什么的,你只能感覺到真實的心跳,一首詩最好的節奏應該是心跳,或者說,心跳,才是一首詩最好的節奏。作為一個動不動就押韻的人,我特別欣賞羽微微這種只需一個詞就能領跑世界的手法。她只讓一束花反復出現,就能獲得春意盎然的春天。

羽微微的這種寫法,讓其詩歌自然產生音樂性——哪怕說的是“哲理”,她也特別擅長用深沉的“低音”,這樣讀者就更容易接受。她還有一首流傳甚廣的詩,叫《墓志銘》——

這是我的最后簡介,我希望更簡短一些,潔白的

大理石碑上,除了名字、性別、時間

還應該有一句什么?

如果你沒有其他的想法

我建議就寫上:

她曾深深愛過及被深深愛著

其中的“深深”

不要省略相信任何一個人都能看懂這首詩,但要真正地理解,可能還需生活的淬煉。這首詩讀來非?!八缮ⅰ薄@種松散是一種自信,是藝高人膽大,是風打敗了時間。我甚至想表達這樣一個觀點:一首詩內在有多凝練,外在就有多松散。艾青先生對于那種寫得太緊、太像詩的詩,不惜提倡“散文化”——我明白艾青先生是想說,詩歌要大氣,要放松,要拋棄一切束縛它的東西,詩歌的“散文化”絕不是把詩歌寫成散文,而是無限接近于“大象無形”“大音希聲”。這讓我想到沈從文先生的散文,充滿了詩意,是可以當作詩來讀的。昌耀后期的許多詩作,甚至直接都是散文的形式。羽微微的詩歌,在當下千人一面的詩壇,有著鮮明的辨識度。哪怕把她放在古代,我也能看出,瞧,這就是那個寫出了《約等于藍》的人。

寫到這里,突發奇想,如果放在古代,羽微微是誰呢? 這是不好假設的,哪怕假設成功了,也是出力不討好的事情。我隨便想了一下,如果放在宋朝,羽微微可能約等于李清照,但李清照酒量很大,據不完全統計有十六次大醉全記錄,那么羽微微,這個一笑就有酒窩的人,不知酒量如何?不知她醉過是否有胡適先生的感慨: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

繼續假設下去,如果把羽微微放在國外,不知她是否愿意與辛波斯卡來個“約等于”。辛波斯卡有幾首詩深得當下文青與白領的喜歡,比如那首《在一顆小行星下》那著名的幾句——

我為把偶然稱為必然而向它道歉。

萬一我錯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請別生氣,幸福,如果我將你占為己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這一切,我的記憶正在枯萎。

每一秒鐘我都忽視了整個世界,于是,我向時間道歉。

我為將新歡當成初戀而向舊愛道歉。

…………

我為桌子的四條腿而向被砍倒的樹木道歉。

我為小回答而向大問題道歉。

我想,在李清照與辛波斯卡之間,羽微微只想做余春紅,或者,余春紅只想做羽微微。不管在詩歌中還是在生活里,她都是特立獨行的那個。

如果我把羽微微稱為天才詩人,估計余春紅會第一個反對,那么,我只能假裝是裁判地嘟囔一句:反對無效。特別是當我讀到這樣的佳制——

天堂鳥開了,勿忘我開了

紫色薰衣草開了,金色百合開了

美麗的名字都開了

只是不要留意我

我要慢慢想,想好一瓣

才開一瓣

——《花房姑娘》

好一個“我要慢慢想,想好一瓣/才開一瓣”,這樣的句子,讀之入心而又出神。如果讀出訝異與恍惚也不意外。這種句子,是直擊天靈蓋的。當下,讓人記住一首整詩是很難的,著名如海子者,我們脫口而出的也是那八個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喜歡的曼德爾施塔姆,也是那句:黃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再諸如木心的: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啊,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比這些句子略長一些的,是短詩(也可以理解成加長版的句子),比如阿米亥的《愛與痛之歌》: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我們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后我們重又

變成兩把利刃,

插入世界的肉里,

各在各的位置。

羽微微不僅僅有出其不意、讓人過目不忘的句子,整體來看,她的詩還透露出某種哲學意識。詩歌就是她的血壓計,生活的收縮壓與感情的舒張壓,她都擅于測量并告訴我們心跳與脈搏的真相——

輕盈的事物總在拖動沉重的

正如靈魂拖著肉體

白云拖著群山

人要穩住腳步,才能不被回憶拖走

兒童笑著

小小的身子

裹著時間的蜜糖

光令萬物生長啊

但光是如此地輕

令樹木長出重重陰影

也長出累累果實

這首名為《萬物生》的詩,可以讀出千般滋味。這首詩的風格更舒緩、博大。我很喜歡這種壓低了嗓音的娓娓道來的抒情,深刻而又節制。

我曾在北京天橋劇場看過皮娜·鮑什精彩絕倫的舞蹈,好些年過去了,舞蹈動作模糊了,但皮娜·鮑什那句話卻穿越了時間,歷久彌新:我跳舞,是因為我悲傷。

對于詩人來說,寫詩何嘗不是靈魂在跳舞呢?這兒的跳舞有兩個意思,一是在塵俗之中,讓自己的靈魂起舞,而且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起舞弄清影”,任何時候都能以詩的舞蹈對自己進行靈魂的救贖;二是詩歌是一種非常講究的藝術,得有基本功,詩歌不是誰都能跳的廣場舞,而是芭蕾舞,看似不經意,其實一招一式皆是千山萬水。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著名詩人與評論家T.S.艾略特,曾在《四個四重奏·小吉丁》一文中,非常形象地將詩歌中文字的排列組合比喻為“舞蹈”——“每一個詞都恰到好處、各就其位、相互銜接、相互襯托,既不晦澀也不炫耀,新的和舊的毫不費力地交易。普通的詞,精確而不俗氣;正規的詞,確鑿但不迂腐,一出完整的語音的舞蹈?!?/p>

毫不猶豫地說,羽微微就是一個優秀的舞者,不論境界還是技巧,她都有自己的“高標”。她用詩歌在眾聲喧嘩的時代,發出自己的獨唱。她應該是一個安靜的人,一個看透生活本質而又裝作若無其事的人,穿過世俗依然不失純真的人。帕斯有一句話,曾讓我找到寫作的理由,今天集中讀一次羽微微,再次讓我覺得,帕斯這種先知般的話語,著實是一種預言與啟示:詩人傾心于沉默,卻又只能求助于話語。

當然,帕斯的另一句話,似乎也可以解決一些當下的困惑,他認為“詩是無法解釋的,但并非不可理解”。這就提醒我們,任何一個詩人,都不要裝神弄鬼,對于詩歌必須保持最基本的尊重。在這方面,羽微微做得特別到位,她的詩,句句可解,句句簡潔,你想在她的文字里找到晦澀,注定是徒勞的。但那些簡潔的句子一旦被她合成,就會產生幾何級別的魔幻。用文字跳舞的羽微微,一旦把自己拋進舞池——不管是生活的、親情的、愛情的,還是命運的——著實讓我感受到一個清澈而迷離的畫面:“我泛起了漣漪/就像泛起了很多的自己/然后我將她們輕輕地推遠了?!保ā稘i漪》)

讀她的詩,屢屢讓我動容,在平靜的文字下,她呈現給我的,是陡峭、顫栗與凜冽——“跑很快,但飛翔更接近自由/我懷有一顆柔軟之心/立于懸崖之上”(《飛翔》)、“當我不再愛你/世間萬物,符合邏輯/一一各歸其位/消失了神奇”(《當我不再愛你》)。

有一首詩,名曰《打結》,用形象的語言,直逼內心——

我總喜歡雙手交叉

抱在胸前

年輕的時候

就像摹擬一個喜歡的人

在擁抱自己

現在像是一個

正在打結的人

雙臂再抱緊點,把結打好

就可以

隨便拎起自己

丟到別的地方去

這首只有十一行的小詩,意象鮮明、準確,我真的感覺到,命運之繩,可以把任何一個人捆成粽子。羽微微的詩,讓我覺得生活中的各種結,放大了看,何嘗不是成長過程中放大的傷疤。幸好,生活哪怕有各種不堪,對于詩人來說,還有詩歌,作為藝術的最高形式,詩歌也許不能拯救個人與世界,但至少可以抵抗,關于這一點,布羅茨基說得太刻骨了:藝術是抗拒不完美現實的一種方式。

羽微微的詩,讀多了,發現在“藝術”之外還有一股狠勁,與其說她寫詩是對現實的抵抗,不如說她寫詩是與生活和解,消解一切意義,只有把花朵看成傷口的人,才能寫下這樣豪邁而又揪心的句子:“風吹過/我沒有悲傷/我渾身空空蕩蕩?!保ā痘秀薄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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