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的詩

朵 漁

時間之骨

黃昏來臨，一個塌陷的時刻。

我的人生被無情的債主借去不還

已逾四十年，回頭看，仿佛一個

解體的三角形，銹紅的鐵親吻著泥土。

但現在我很滿足，因為有你和我在一起。

只有在世界的缺席中，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只有從虛弱得近乎不存在的無力感中

才能感受到盈滿全身的力

只有通過你遺留在世上的那把空椅子

才能聽得到大洋的消息

只有從深情的注視與凝望中

親愛的遠行者才從幽深中現身——

我愛你那柔弱的時間之骨

我愛你挽歌式的老靈魂

你讓自己的晚年變得如此富有

只擁有平靜的落日和自由的風。

關 系

曾經，每天清晨醒來的第一件事

是確認：夢里的一切不是真實的

如此，幸福的一天開始了

看秋風狂吻臭樗的樹冠，椋鳥飛過

柔順的天際線，不再參與人間事務

世界是恍惚的，和我一樣

我知道，我和人類的關系松懈了

需要重回大地上的友誼，用眼淚

筑牢和它的關系

保持謙卑吧，你和這世上的男女

都一樣，在一切屬人的關系里

你們是平等的罪人

你正走過人生的盛年，激流的險灘

不可辜負這么多年貧困對你的教育

不可辜負窮街陋巷里善的微弱閃光

看，在天使的序列里，那永恒的

少女，蓄滿陽光的臉開始發光

就像回到初次相遇的那個晚上。

春 雪

早春的天氣在濃霧里變得黏稠

不再落雪，空氣里是嗆人的焦煳

道路上的積雪仿佛燃燒后的殘留

踩著雪去郊外，聽身后的道路

傳來碎裂聲，仿佛童年時走過

結冰的路面，有些破碎已無可挽回

啊多少泥漿的夜晚，雪白的睡眠

一切人類思想都無法錨定

這艘長期失焦的小船

突然聽到了流水聲：一種喜悅

相信冬天的統治也不會太久

那燃燒的雪給我以信心

終于又可以順利入眠了

全世界的微笑又回到夜晚的畫布上

消失多年的旅人也有了靠岸的消息

以及那可愛的女友，又重回你的肩頭

——但我至今想不明白，到底是我

原諒了世界，還是這世界原諒了我。

有一種沉默的語言

像每天那樣，坐下來，面對一張

白紙的心情，有如面對一座沉默的教堂

他的幾本詩集，放在書架上，仿佛

一堆雪中最不起眼的部分，并將在

今后的歲月里不斷融化，以至于無形

也許會有一兩首留下來，但那又如何？

寫作無非是保留自身的脆弱性，并邀請

無限的少數人前來慶祝人性的失敗。

人只需欣悅地哭泣著，將自己交付出去

讓生命涌現，而詩也并非無可替代

有一種沉默的語言，更勝于言說

他知道，一個挑剔的讀者在等著他

寫出點什么，他卻把筆合上

什么也沒寫，只把心中的話

向上帝默默地禱告了幾句

就像他每日清晨所做的那樣。

那些落水的詞無聲

黃昏，一邊聽海頓

一邊讀一本小詩集

故國的凝霜已覆滿了屋頂

而此地的陽光剛變換季節

一些詞因路途遙遠陷入迷途

一些詞因悔過自新而改變了詞性

那些落水的詞無聲，仿佛樹葉

在夜里飄落，我的生命也落進詩里無聲

詩是一座長期敞開的墳墓

總有一些詞為我而活著……

抬頭，竟然望見了獵戶座

而我已來到了地球的背面

沒想到獵戶星座還在頭頂，如此親切

仿佛一個朋友走了很遠的路來看我。

物

這老人的居室，已被各種陳年舊物

塞滿，似乎再活上幾年，就沒了他的

立錐之地。年輕時購買的小房子

夢想著以后換大的，卻再沒機會

必須計劃著使用，生活是個無奈的加法

每年都會增加一些物件，無用，但快樂

這里一堆舊書信，那里是旅游紀念品

舊家具，破衣物，都舍不得扔掉，但終是

無用。人生如聚物之樂，收縮著自己的

空間，以便騰出地方給那些無用之物

而時光也包含在這些無用中，聚即是散

占有便是消耗，當我們終于無物可聚

人生也便走到了終點。一個人死了

他的物留下來，然后被分割、遣散、扔掉

如同一個人的行跡，曾經來過，曾經活過

曾經到此一游，然后離去，留下那個

被物擠占的空間，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