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拆分，和兩場超時的“茶話會”

徐曉彤

這家跨國巨頭如何應對在中國市場遭遇的逆風

當Mike McMullen 走進大廳，滿座的中國員工掌聲久未停下，他們看起來有很多話想對這位久違的全球首席執行官講。于是，不出意料的，這場和員工們的“茶話會”嚴重拖堂。

落座后，他回憶起了初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情景。

安捷倫在中國的第一個產線坐落在上海浦東新區外高橋保稅區，那里鮮有高層建筑，土地大多都被低矮的廠房覆蓋了。2002 年，這里還是一片荒蕪，即便公司產品線和團隊尚待搭建，當時擔任化學分析事業部總裁的Mike 望著這片空地依舊難掩激動，他認為這是公司未來潛力的象征。

在之后的20 余年中，Mike 多次到訪這里。而這次似乎更有意義一些—這是新冠疫情三年后，他首次訪問亞洲市場，第一站就是中國。

相比面向廣大消費者的品牌，安捷倫不常出現在大眾視野中。但多數科學家或者生物化學領域的從業者都知曉這個名字。因為這是一家專注于生命科學、診斷和應用化學市場的公司，為全世界的實驗室提供儀器和服務。

安捷倫離人們的生活并不遙遠，恰恰相反，安捷倫的業務滲透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它生產的分析儀器被廣泛用于食品、空氣、水和藥品的安全性、質量，和純度檢測等領域，除此之外，其技術應用場景還包括刑事偵查，和重大體育賽事管制藥物檢測等。

在2008 年震驚全國的中國奶制品污染事件里，安捷倫的設備發揮了重要作用。多名嬰幼兒食用奶粉出現健康異常后，安捷倫接到來自中國客戶的需求，需要檢測奶制品行業的事故原因。如果沒有成熟的設備，添加了三聚氰胺的奶粉看起來就和高蛋白配方奶別無二致。

當時，市面上主要有兩種類型的檢測技術—靶向分析和未知物檢測。常規情況下，食品安全的檢測只會用到靶向分析，即檢測食品中是否含有已知成分的添加。而在奶制品污染事件里，則需要專門的技術用于檢測奶粉中是否含有額外未知物。在此事件前，安捷倫已經具備該項技術，但起初并未計劃用于嬰兒奶粉的檢測。經此一事，乳制品行業的檢測方式得以加強，并沿用至今。

安捷倫與中國市場的淵源可以追溯到20 世紀80 年代初期。中國剛剛拉開改革開放序幕，鄧小平在接見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時坦誠地表示，中國正在發展現代化，需要技術與創新，希望基辛格推薦美國領先的高科技公司進入中國市場展開合作?；粮裢扑]了惠普公司。

惠普公司是該時期進入中國的第一家技術性公司。它除了是今天廣為人知的信息技術公司外，也是世界上最早開發使用于氣相色譜儀的電子壓力控制器的公司之一，加之其在1938 年就成功研發出的首款產品—阻容聲頻振蕩器（HP 200A），公司在化學測量和電子測試方面的優勢隨之形成。而安捷倫正是1999 年從惠普公司帶著這部分優勢戰略重組分立而成的。

1984 年加入公司的Mike見證了公司重組以及進入中國市場的全過程。當年的營商環境無法與現在相比，惠普初入中國市場時挑戰重重?！拔覀円獙χ袊@個新市場進行投資，不僅是進行產品引入那么簡單。我們要建設本地化團隊，而不是召集國外員工來中國指揮?！盡ike 說。

Q&A

《財富》（中文版）： 安捷倫業務范圍廣泛，在各個細分領域競爭不可避免。你如何描述目前的競爭格局？安捷倫準備如何應對競爭？

Mike McMullen：現在的市場競爭非常激烈，很多國際企業和本地企業都已經加入競爭，大家都想在中國做生意，也想走向國際市場。新冠疫情展現了科學發展的重要性，人們需要研發疫苗和新的治療方案。所以我們看到，更多公司在對這個領域進行投資。

想要從競爭中脫穎而出，就一定要創新，把創新產品帶到市場中，將差異化產品和服務提供給客戶。這是一個高速發展變化的行業，你的工作需要給大家帶來實際影響。對于喜歡創新和高科技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可以大展身手的領域。我之前學的是金融專業，曾經夢想著去華爾街上班。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惠普，因為公司文化很吸引我，我想去更有影響力的公司工作。

競爭激烈是因為這個領域的市場有機會和吸引力。安捷倫至少在過去十年的表現是超越其他競爭對手的。

《財富》（中文版）： 你這次訪華與員工們一起進行了“茶話會”，他們向你提出了哪些使你印象深刻的問題？

Mike McMullen： 因為2023 年的經濟增速有所放緩，他們問我是否會持續向中國市場投資，問我是否會把發展重點轉移至其他國家。我的回答是，沒有中國團隊的話，安捷倫不可能成功，我們會持續關注中國。

在“茶話會”上大家都非常真誠。有時面對發問，我會反問他們，你作為本地員工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公司目前做的還有哪些不足？我們可以一起交流想法。

《財富》（中文版）： 安捷倫的業務對于大眾而言有些學術化和抽象。作為公司領導者，你如何定義和看待安捷倫在商業世界中的角色？

Mike McMullen：除了科學家和工程師，多數人都不一定聽說過安捷倫。但人們一定聽說過相關應用。比如我們的產品能夠進行蔬菜農藥殘留檢測、水中重金屬含量檢測，以及體育賽事興奮劑檢測，還可以輔助醫生判斷癌癥患者能否從靶向藥中獲益，測試患者是否對藥物有應答等。人們或許不會記住公司，但會記住產品的應用。

安捷倫的業務不是直接面向消費者的。我們想做的不是讓安捷倫的名字更響亮，而是讓公司成為所在市場中的領先企業。我們的工作會把科學帶到生活之中，這是我們的重要成就。

他在升任安捷倫全球首席執行官的前一年（2014年），曾經接受《財富》（中文版）采訪，當時他預計之后的5 年至10 年，中國市場將會繼續保持兩位數的增長。如今回望，現實甚至超出了他的預期。目前安捷倫20% 的業務都來自中國。

去年11 月，安捷倫已經進入新財年?；蛟S因為自2023 年以來宏觀經濟波動的緣故，面對新一年的展望，Mike 的表述有些保守。

2023 財年，安捷倫的營收為68.3 億美元，與2022 財年同期持平。第四季度營業收入16.9 億美元，同比下降8.7%，實現了除中國市場以外的連續增長。Mike 表示，中國市場2022 年第四季度增長44%，2023 年同比下降31%，這一結果在安捷倫的預期之內。

“中國”多次在公司的第三季度和第四季度業績電話會上被提及。官方表示，安捷倫第三季度收入同比下降，主要原因是中國市場業務的走弱?；谙滦袎毫?，安捷倫對2024 財年的展望非常謹慎。

中國市場的下滑主要集中在制藥行業，降幅遠超預期，同時，安捷倫全球醫藥相關業務也隨之下降。在一次電話會中，Mike 說：“在準備進入2023 年時，我們就預測到了這一年中經濟和行業的不確定性，和下半年的經濟增長放緩。但我們沒有預料到行業最終受市場逆風影響的程度，特別是在制藥領域和中國市場?！?/p>

Mike 并未避諱談論市場帶給安捷倫的挑戰。他解釋道，很多公司因為供應鏈問題，擔憂短期內無法收到貨物，而在2022年大量采購儀器設備。正是這種疫后效應，外加一些諸如利率在內的因素，讓安捷倫的2022年業績出現激增。但隨之而來的就是2023 年銷售額的下降。

“2022 年的高需求是非常態的，2023 年會稍微低一些，但我覺得市場終會回到正軌，走向穩定?！盡ike 說。

中美兩國元首的會談也帶來了一些宏觀形勢的積極信號。這讓Mike 對中國市場的恢復持積極態度?！疤魬鹗嵌唐诘?。在生命科學工具方面，中國依然是世界范圍內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市場。中國市場的很多細分市場正在飛速發展。那些已經成熟的市場也會看到增長，但增速可能不會像過去10 年一樣快?！?/p>

近幾年，一些新興市場在中國萌芽并快速發展成熟，其中最為突出的是新能源汽車行業。當Mike 行走在中國的街道，看到來往大量綠色車牌的汽車奔跑在路上，他認為，這是制造業和消費者的一次集體轉型，也是安捷倫的重要機會—新能源汽車行業需要續航長、質量過關的電池，以及支撐數字化能力的半導體和芯片。

安捷倫以研發助力者和質量檢測員的角色切入這一賽道。它的工具和服務在電池和半導體制造過程中，能夠幫助客戶優化生產工藝，確保產品質量過關。公司幫助客戶對提升電池質量和安全性方面進行了大量研究。

“就像我們在制藥行業所做的工作那樣，我們提供工具，幫助客戶研發新的治療方案，一旦新藥上市，我們的儀器會用于確保藥品的生產是滿足規范的?！彼a充道。除此之外，安捷倫還關注到了電動汽車產業鏈條的“延長線”—電池回收計劃。公司在支持客戶研究對以更環保的方式處理電解液。

目前，全球和中國市場的多家電動汽車及鋰電池頭部企業，都已經成為安捷倫的客戶。

安捷倫1999 年從惠普拆分出來，意在專注于生命科學和電子測量業務。拆分完成后，安捷倫通過并購不斷增強自身產品線，以穩固公司的業務優勢。公司在2013 年宣布了又一次重大拆分，公司將電子測試測量業務打包拆分后，成立是德科技，而安捷倫則得以聚焦于化學分析和生命科學業務。

這位在公司工作近40年、經歷兩次拆分的全球首席執行官，自然承繼了關于“聚焦”的意識。在安捷倫內部，員工們時常玩笑道，“Focus（聚焦），Focus，Focus”已經成為了Mike 的口頭禪。

“ 作為全球首席執行官，負責安捷倫這樣體量的公司—業務覆蓋全世界110 多個國家和地區，擁有約18，000 名員工，如果不謹慎的話，很容易迷失方向。所以，公司要有清晰的聚焦點， 但不是每年都更換重點?！盡ike 說。

2023 年9 月底，安捷倫召開董事會時，一位董事提出，公司每年都要進行戰略更新，但不要顛覆式的調整。拿捏其中的分寸，是Mike 的重要任務。他決定將絕對的聚焦點放在客戶身上，這成為了安捷倫近幾年固定不變的戰略。

2020 年年初，新冠病毒在全球蔓延之時，Mike 與中國全體員工打了一通電話。電話中他說，在安捷倫不會有人因為疫情而丟工作。同時，他只提出了一個要求：無論在哪里辦公，一定要接聽客戶的電話。

醫藥公司，以及水和食物的供應單位不能因為疫情而停擺，安捷倫需要為客戶公司的運營提供全程保障。多款產品對疫情防控發揮了重要作用。液相色譜質譜聯用儀為多家國內外醫藥公司，提供了新冠疫苗研發支持。

近年來，行業競爭愈發激烈，很多國際企業和本地企業涌入賽道，在中國市場展開競爭。安捷倫應對競爭的戰略是用服務做出差異化。Agilent CrossLab Group（ACG，安捷倫CrossLab集團）承擔起了這部分工作，它是安捷倫的三大業務集團之一，除此之外，還有生命科學與應用市場集團及診斷和基因檢測集團。

在Mike 眼中，安捷倫與其他公司的差異化在于，它在幫助客戶做好科學研究本身之外，也會考慮到實驗室運營的經濟性，保證生產力，這一點經常會被忽略掉。他認為，這是他上任八年來，安捷倫市值翻倍增長的關鍵。

“我剛上任那年，這個行業還幾乎沒有人講‘服務。ACG是一個很新的業務，但到2022 財年，已經達到了20% 的收入占比?！彼f。

安捷倫高級副總裁、首席商務官兼ACG 總裁PadraigMcDonnell 對服務產品的重要性深以為然，他同樣是在惠普時期便加入了公司。作為ACG 的一把手，Padraig 補充道，安捷倫已經具備了在儀器基礎上，為客戶的工作流程與應用環節，提供更多服務的能力。

Padraig 說：“過去幾年，安捷倫做了很多業務模式的創新。把客戶作為聚焦點，用不同的方式做業務，這就是ACG 的起源?！?/p>

中國相較全球，最為突出的就是數字化進程，ACG 捕捉到了這一市場特點，利用具有人工智能的微信小程序與客戶建立連接。截至目前，安捷倫60% 的中國客戶都使用微信平臺獲取服務。這一舉措在新冠疫情期間發揮了重要作用。封控時期，實驗室處于孤立狀態，專業人員無法到現場，工程師與實驗室通過微信平臺連接，從而解決問題。

中國市場服務模式的成功創新，啟發安捷倫在更多國家市場進行數字化試水?！霸谥袊梦⑿?，那么在美國就可以用WhatsApp，每個國家都會有對應的數字平臺讓我們與客戶建立聯系?！盤adraig 說。

在安捷倫，像Mike 和Padraig 這樣長期供職的人才并不少見，高管們大多是在這里工作數十年的老員工。Mike 認為，低離職率仰賴于他一直信奉的企業文化。他說：“很多技術相關的公司都不愿意去講‘文化，這個東西看不見，也不是固定的公式，也不能帶來直接的成果，但它確實存在?！?/p>

在2015 年年初，安捷倫的盈利能力和客戶滿意度均低于行業水平，市值也不及如今的一半。華爾街和投資者抱有疑慮，Mike 的上任起初也并沒有讓他們安心，因為他說，自己上任后的首要任務是重塑公司文化。注重現實利益的華爾街在看到成果前，向來不信“文化”這類虛詞。

惠普的兩位創始人William Hewlett 和DavidPackard 就是企業文化的擁躉，標志性的“惠普之道”深深影響了Mike 對管理的認知。即便被外界質疑，他也堅持原有思路，用過去的八年打造了“One AgilentCulture”（一個安捷倫文化）—打破業務部門之間條條框框的邊界，實現協作。

溝通是實現這一文化的關鍵，安捷倫因此而崇尚“直言不諱”（Speaking up）—有問題要及時擺到桌面上談，這符合公司的最佳利益。但在中國推行這種行為模式天然具備一定難度。

在亞洲生活了六年的Mike發現亞洲人比較內斂，礙于人情世故，大多數人不愿意提出問題，也不喜反駁他人觀點。于是他將茶話會的形式引入，引導鼓勵員工說出意見，提出問題。Mike 認為，本地員工才能最還原地講述市場發生的變化和需要。

經過幾年實踐，Mike 對中國團隊“Speaking up”文化的落實情況非常滿意，因為他此次中國行安排的兩場茶話會都未能按時結束。

第一場茶話會安排在他長達近10 個小時的航程后。由于預計不會持續太久，工作人員未給他配備座椅，但在一個接一個問題的互動下，他在臺上站了兩個多小時。正當工作人員思考是否要為他搬上一把椅子時，他一個跨步走下舞臺，把話筒遞給了一名想要說話的員工。

安捷倫科技有限公司（Agilent Technologies，Inc.）

總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圣克拉拉市

營業收入：68.3 億美元（2023 財年）

公司簡介：安捷倫科技有限公司是生命科學、診斷和應用化學市場領域的全球領導者，致力于為提升人類生活品質提供敏銳洞察和創新經驗。安捷倫的儀器、軟件、服務、解決方案和專家能夠為客戶最具挑戰性的難題提供更可靠的答案。

公司網址：www.agilen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