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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變與整合:《男孩之書》精神分析學解讀

2024-03-22 14:56李小芳
文化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達斯男孩身份

李小芳

引言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自我與本我》一書中,完善了自己的人格理論,提出“我”由自我、本我和超我組成,“意識只包括部分的本我與超我”[1]。弗洛伊德使意識、無意識和潛意識成為廣為人知的時代詞匯,他所創立的精神分析學派將對人的認知擴展到非理性范疇。埃里克森(E.H.Erikson) 提出,兒童分別需要獲得信任、自主、主動、勤奮以及角色認同,從而實現自我意識的健康發展。以精神分析為基礎的童話心理學聚焦于兒童文學文本中的心理意義與無意識內容,“把童話與兒童的人格教育與心理教育聯系起來”[2]8。

凱瑟琳·吉爾伯特·默多克(Catherine Gilbert Murdock)的作品《男孩之書》(TheBookofBoy)獲得了世界兒童文學頂級獎項“紐伯瑞獎”(Newbery Medal)2019年度銀獎。小說的背景是公元1350年的歐洲,黑死病陰魂不散,英法連年戰爭不斷,動蕩時代里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裹挾著一切群體與個體。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小說主人公男孩(Boy)機緣巧合之下開啟了一場冒險之旅。他與朝圣者塞坎達斯(Secundus)一起翻山越嶺,漂洋過海,跋涉了大半個法國和意大利,探尋圣彼得的七件遺物——肋骨、牙齒、拇指、脛骨、遺骨、頭骨和墓地?!赌泻⒅畷窂谋韺涌词且徊渴吩娂壍膬和瘹v險敘事作品,內核是一出映照精神世界的魔幻現實主義變形記,涵蓋了男孩成長中面對的種種困惑、危機及解決之道,是默多克送給全世界小男孩的成長之書。

一、“漂浮的能指”與“滑動的所指”

結構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提出“能指”(Signifier)是可感知的語言符號的聲音及視覺形象,“所指”(Signified)是“能指”指涉的概念,是符號的心理形象。拉康(Jacques Lacan)將語言研究與心理研究結合起來,并突出了“能指才是指導性因素”[3],“漂浮的能指”之下,“所指”會產生悄然滑變,“成功抵御了我們給他的定位或定界”[4]。

男孩無名無姓,大寫的“Boy”成為人們對他的指稱符號?!癇oy” 這個“能指”以性別為名,性別既包括生理性別,也包括社會性別,傳遞了社會文化對男性氣概(manliness)與男性氣質(masculinty)的期許,與勇敢、意志力、自制、責任、獨立等品質息息相關。如果以男孩這個主體作為“所指”,故事剛開始時,男孩是怯懦軟弱的,“能指”反而成為他焦慮與恐懼之源,他抗拒了“Boy”對他的定位,無意識層面產生了對男性力量的懷疑,甚至引發了他的“閹割焦慮”。另一方面,這個“能指”是模糊性的泛稱,放大了性別因素而又缺失對個體身份的認同,隱喻了男孩自我身份的迷失與生命意義的缺失,無所從來,無所從去,生命呈現出混沌的狀態。

同時,男孩因為駝背而被村民欺凌。黑死病陰影之下束手無策的村民將死亡恐懼投射到男孩身上,怪罪他奇怪的身體帶來了災禍。群體將死亡的恐懼移置到柔弱的替罪羊身上,是集體無意識對焦慮的宣泄?!肮治铩?monster)“東西”(the thing)這類“能指”體現了對男孩的物化和異化,使他成為一個瑟縮于社會邊緣的“他者”。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曾將“他者”比喻為“腐殖土積壓著的”“古老的火山”[5]。

二、父母身份的裂變

作為歷險敘事小說,本書承襲奧德修斯式的歷險走向,分為三個階段——啟程、歷險與回歸。在第一階段,男孩寄居在雅克爵士(Sir Jacques)夫婦的山莊里,這對夫妻在心理意義上承擔了男孩父親與母親的角色。溫柔高貴的夫人作為保護者與照顧者幫助男孩建立起對世界最初的信賴感。夫人死后,廚娘(Cook)以童話故事中典型的繼母身份登場。這是一個與夫人兩極對立的形象,她粗鄙淺薄,動輒打罵男孩。母親裂變成兩個實體——一個可親可愛的實體,一個可怕可憎的實體,這正是作者依循兒童視角進行的書寫。布魯諾·貝特爾海姆認為,“把一切事物分成對立的兩個方面,是兒童將秩序帶入他的世界觀的一種方法”[2]110。母親美好的一面永遠留存于記憶中,而無法接納的一面則投射到繼母廚娘身上。

父親的身份被分裂成三個角色:雅克爵士、塞坎達斯與神父(Father Petrus)。三人分別象征弗洛伊德人格結構中的本我(id)、自我(ego)、與超我(superego)。

雅克爵士象征了父親人格里的本我(id),即生命的原始欲望與沖動?!癝ir”在英文中一詞多義,既是對男性的敬稱,也有爵士之意。雅克先生也象征了男性氣質中的勇氣、尊嚴、榮譽與高貴。這位騎士好勇斗狠,整天與人決斗比武,最終的下場是腦殼受傷,變成一個終日流涎水的廢人。雅克的丑陋形象一方面隱喻放縱欲望不加約束會帶來悲慘結局,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男孩在俄狄浦斯沖突期對父親的排斥與丑化。男孩拒絕承認廚娘與雅克的夫妻關系,表明他在三口之家的位置出現問題。他身在莊園離群索居,無法與外界建立關聯,無法獲得成長所需的知識與能力;生存環境的避世而居映照了他心理層面對現實的逃避與深刻的孤獨感。

塞坎達斯象征了父親人格中的自我(ego),他能夠有意識地理智地體驗外部世界。塞坎達斯學識淵博,是知識的象征,而“知識是意識的表現形式”。[6]他兼具智慧與勇氣,無懼死亡,不畏艱險。塞坎達斯從1000年前的地獄而來,帶著穿越時空的認知視野,為男孩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上天入地只為妻兒能夠獲得靈魂安寧,體現了成年男子對家庭的責任。這場帶有恐怖色彩的驚險之旅因而具有了愛與奉獻的內核,升騰起溫柔的情感。男孩屢次將最后的目的地“墳墓”(tomb)記成“家”(home),暗示了男孩離家尋求的是“家外之家”。塞坎達斯的尋愛之旅投射了男孩的尋找精神家園之旅,愛就是家所在之處,有愛才有家,因而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尋求(quest)融合在一起,殊途同歸。

神父象征了父親人格中的超我(superego),代表了社會禮俗與道德對人的制約?!癋ather”除了神父也有父親之意,象征權威。他在文本中的重要功能就是告誡男孩不得暴露自己的駝背,設置了一個令男孩恐懼的禁忌,完成對男孩基本的道德教育。

作者將父母形象分裂,順應了兒童一維的理解世界方式,用簡單純真的文學藝術表現形式將家長的角色條分縷析,能夠幫助男孩從混亂的體驗中厘清復雜的情感,也更容易讓小讀者產生共鳴,從而激發深刻的體悟。

三、超越俄狄浦斯情結

塞坎達斯像一個精神導師,在人格與精神層面推動了男孩的自我成長。他第一次見到男孩就犀利地指出男孩的優點與缺陷——“天使面孔與怪物軀體”[7]112(the face of angel and body of fiend)。這一評斷無情地戳破了男孩無意識的隱秘傷痛——駝背,暴露了他掩耳盜鈴般不為自我接納的部分,迫使男孩面對現實;同時又對男孩的價值進行了肯定,推動了男孩的自我發現。

在與塞坎達斯完成一項又一項任務的過程中,男孩從被動的消極依附發展出獨立自主的人格。男孩對生命擁有天然的熱愛,擔心小嬰兒被人群踩踏時,他爬到窗邊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下接住了塞坎達斯拋過的嬰兒,塞坎達斯則神不知鬼不覺取走了圣物——圣彼得的鞋子。在這個戲劇化情境中,男孩少年英雄的形象被凸顯出來?!坝⑿邸辈粌H是男性氣概的彰顯,也昭示了男孩萌生的自我意識,對生命的敬畏與仁愛之心戰勝了完成任務的欲望。當他們發現“脛骨”(shin)是假的,男孩敏銳地指出文獻記載或許有誤,真正的遺物就是他們手中的“大拇指”(thumb)。這體現了男孩具有了獨立的思維與挑戰權威的勇氣。一個又一個任務的破解為男孩帶來了巨大的喜悅,外部世界對男孩有了重要意義,而他也在努力理解世界,在與外部世界的相互構建中,男孩原本混沌無序、兩極對立的思維方式逐漸被打破。

男孩對塞坎達斯的情感變化見證了男孩思維的進化。男孩對他最初的恐懼來源于對未知世界不確定性的憂慮,其后反復出現的離棄恐懼反映了對他的情感依賴。塞坎達斯淵博的學識贏得了男孩發自內心的敬佩崇拜。塞坎達斯從不吝惜給予他真誠的肯定與贊美,例如在黃金城堡當眾夸贊他“內心誠實,外表英俊”[7]111。(The boy is as honest within as he is handsome without.)這種來自外部世界,特別是“父親”對他價值的肯定對男孩認知自我價值、自我身份意義非凡。

塞坎達斯為了獲得遺物指使男孩偷竊面紗,一度挑戰了男孩的道德準則,視他為“撒旦”。經過獨立思考之后,他認定將圣彼得散落的遺骸集齊歸于墓地是合理的,信任戰勝了懷疑,也戰勝了僵化的教條。男孩已經有能力處理人性的復雜,脫離了非黑即白的稚拙思維。重病的塞坎達斯把男孩關起來打算獨自完成第五項任務“骨灰”,但男孩決定與他并肩作戰,結果被關進圣保羅的棺材里,與黑暗與骸骨為伍,在漫長的獨處中,男孩開始沉靜地探索自己的身體,“未完成的任務”[7]265(Work to be done)所象征的責任感成為他堅持下去的信念。從棺材里被救出的男孩宛如重生,克服了人生中的終極恐懼——死亡恐懼,“克服恐懼” 正是男子氣概的重要品質。塞坎達斯日漸虛弱,男孩在最后的三個任務中主導性越來越強。到達尋求的終點“墳墓”后,塞坎達斯行將死去,愛讓男孩擺脫了情感依賴,同時克服了分離焦慮,坦然面對塞坎達斯的死亡。

“男孩超越俄狄浦斯情結認同父親,被理解為男孩獨立,自制,理性等特質的來源?!盵8]隨著男孩對塞坎達斯的敬愛、信任、認同,闖蕩世界的過程豐富了男孩生命的意義。故事的最后,男孩懷著對世界萬事萬物的愛回到山莊,用曾經對夫人的敬稱“my lady”稱呼廚娘,廚娘的面目變得柔和可親,隱喻母親的雙面鏡像得到整合,男孩完成了對俄狄浦斯沖突的超越。神父與塞坎達斯相繼去世,雅克爵士殘疾失能,唯有男孩卓然自立,象征著他汲取了父親的雄性能量,整合并繼承了三位父親的男性氣質。

四、“怪物”“天使”與“男孩”的身份整合

在后俄狄浦斯階段,男孩自己也變形了,丑陋的駝背蛻變成一雙天使的翅膀。男孩尋找身份認同,探索“我是誰”的內心激蕩外化成“怪物”“天使”與“小寫的男孩”三重身份的裂變與整合;同時青春期男性特征發育中的震驚與喜悅也巧妙投射到了變形記中。

作者細描了男孩生平第一次洗澡的情節,他脫掉從未離身的羊皮襖象征著男孩脫離了物我不分的境界,他對待珍寶般仔細感知自己身體的過程充滿了儀式感,象征了男孩開始探索并接納自己的身體。而弗洛伊德認為,“自我首先是一個身體——自我”[9]。教堂壁畫上的天使鏡像般照亮了男孩的自我認知,好奇心的驅動之下,男孩產生聯想,進而得到驚人的發現,背上的駝峰竟然是一雙羽翼,自己的身份居然是一個小天使(angel)。這一認知過程也揭示了知識、好奇心與想象力對兒童成長的意義。男孩對翅膀的欣賞隱喻了自我接納,壓抑的情感得到釋放,心理逐漸產生積極逆轉。男孩感知翅膀從柔弱無力到強壯有力的過程就是男孩心理賦能,雄性力量萌發,戰勝自卑與不安全感不穩定感的過程。作品的神奇之處在于作者沒有一個字實寫,完全是通過翅膀這個意象寫盡了男孩的疑惑、好奇、欣喜與驚奇。

“怪物”與“天使”的兩極對立構成了文本的核心張力,男孩認為自己變成了當“天使”的“怪物”,受雙重身份糾纏撕扯,同時又有意識地渴望第三重身份:“小寫的男孩”(boy)。直到他在痛苦的冥思苦想中聽到塞坎達斯聲音,“你是男孩,但內心是天使”。他的身份混亂方得以終結,最終找到了身份認同。心靈層面,他是一個天使般善良,聰慧,天真無邪,而又充滿靈性的孩子;性別層面,他是一個生理屬性與社會屬性都很正常的普通男孩。這就在男性共同體中找到了同一性,群體中獲得了歸屬感,“他者”身份消解。至此,角色混亂被身份認同取代,男孩進入埃里克森界定的兒童人格成長的最高階段。

正如天使是傳遞上帝信息的使者,幻想也是無意識與現實世界的信使,作品始于現實,又終于現實,連接兩個現實空間的是幻想構成的虛擬空間?;孟氤蔀槟泻⑻剿髯约荷眢w與心靈的媒介,男孩成功地將現實世界的理性秩序與想象世界的非邏輯性進行了整合:用幻想獲取精神力量,全然接納自我,用行動在現實世界實現自我。

五、結語

《男孩之書》用多重隱喻開辟了一個奇妙的,能夠停駐心靈渴望的王國,發掘了幻想智慧與男童內心深層發展的關聯。作者準確把握了兒童思維發展的稚拙特性,用生動的意象達到與兒童無意識心靈交流的目的。小說中的“男孩”可以指世界上任何一個小男孩,其中的心理意義超越時空限制,具有普適性。無論身處中世紀還是21世紀,小男孩的成長節律與生命節律并無不同。一個最卑微的小男孩通過勇敢探索對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完成自我實現的故事對小讀者的激勵意義是非同凡響的,而小讀者的無意識層面有可能與文本的無意識層面碰撞出火花,從而得到慰藉或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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