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在法國的出版現狀與思考

趙 玥

在“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的大背景下,“中國文學走出去”至關重要。中國古代文學蘊含著豐富的敘事智慧,構成了中華文化的底蘊。法國有悠久的漢學研究史,對不少中國文學經典作品有持續譯介。二戰后,隨著國際交流的加強,法國讀者對外國文學的興趣攀升,法國出版界也隨之加強了對外國文學的譯介和出版。本文將梳理這一時期法國出版中國古代文學的主要參與者,分析其出版特色,厘清中國古典文學在法國真實的出版現狀,并總結相關經驗和問題,為中國古典文學的海外傳播提供參考。

一、出版現狀

中國古典文學在法國的出版主要由兩類出版社承擔:大型綜合出版社和專注外國文學的獨立出版社。前者的主要代表是伽利瑪出版社和美文出版社,而后者則不得不提到畢基埃出版社和友豐出版社。

伽利瑪出版社在其收錄經典作品的精裝書叢書“七星文庫”中出版了《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金瓶梅》《今古奇觀》以及包含自西周到清朝1850首詩的《詩選》。這是對這些著作在世界文學視野下經典地位的認可。

而說到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譯介,則不得不提到該社的“認識東方叢書”,它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學代表作叢書”的東方子系列,其下又分為阿拉伯、中國、日本、埃及、波斯等若干系列。該叢書于1956年由艾田蒲創立,從1991年起由譚霞客繼續主持,直至2010年譚霞客逝世,叢書停止出版,共出版了120部著作,其中有35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包括《楚辭》《李白詩集》等詩歌集,《搜神記》《清平山堂話本》《儒林外史》《老殘游記》等小說敘事類作品,《論語》《道德經》等典籍,也包括《忍字記——元雜劇集》,以及《浮生六記》《陶庵夢憶》這樣的散文集。

這套叢書基本每部都請譯者、主編或相關領域專家作序,深入淺出地介紹此書的成書背景、作者、主要內容、版本流傳等相關問題,既具學術性又具普及性。文章中的理解難點,特別是涉及中國文化的問題,在正文中采取簡單易懂的翻譯,同時以尾注的形式在全書末進行詳盡的解釋,既不影響普通讀者閱讀的流暢性,又為專業讀者提供了深入研究的可能。書中往往還附有專有名詞索引、年表等輔助材料。伽利瑪出版社的受眾面廣,該叢書兼顧各個讀者層的閱讀需求,以期“在全球傳播文化”,極大地促進了中國古典文學走進歐洲,走向世界[1]。

美文出版社成立于1919年,專注于人文社科經典的出版,漢學家馬克·卡利諾斯基稱其為法國的“中華書局”。自2010年起,程艾藍、馬克和費飏主持的“漢文法譯書庫”在該社面世。該叢書旨在推介文學、科學漢文典籍,截至2023年4月已出版38部著作,既包含《論語》《法言》《洛陽珈藍記》《老子》這樣的儒釋道經典,《管子·心術篇》《荀子》《淮南子·天文訓》等諸子百家典籍,也涵蓋了《古詩十九首》《東坡記》、杜甫的《詩全集》《西廂記》《元雜劇三種》等文學作品,《史通內篇》《論衡》等歷史哲學著作和陸賈的《新語》、朱熹的《戊申封事》這樣的政論,以及《芥舟學畫編》《茶經》等各個領域的經典著作。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該叢書還出版了朝鮮儒學家李珥的《擊蒙要訣》,日本文人藤原明衡的漢文筆記《新猿樂記》,以及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的《天主實義》。叢書第一主編程艾藍強調chinoise“指的不僅僅是中國”,而是包含了“所有曾經以文言文為文化精英階層通用語的漢文化圈國家”[2]。

“漢文法譯書庫”對標美文出版社著名的“比代叢書”。后者又叫作法國大學叢書,從1920年開始在紀堯姆·比代協會的資助下出版從古典時期到公元6世紀的希臘語和拉丁語文獻?！皾h文書庫”按照“比代叢書”的編排方式,以左頁原文,右頁譯文雙語對照的方式呈現,每本書都附有詳盡的緒論、注釋、索引、年表、地圖等輔助資料。

該叢書是出版界與漢學界緊密合作的成果。三位主編均為知名漢學家。程艾藍是法蘭西公學院漢學講席教授,其《中國思想史》被譽為當代法國漢學的集大成之作。馬克是法國高等研究實踐學院教授,中國古代文化史專家。費飏為巴黎七大東亞語言文化系教授,東亞文化研究中心成員,宋代儒學、文學專家。叢書的每位譯者都具有相當的學術背景,保證了文本選擇和翻譯的高水平,同時書中的注釋、緒論、附錄也是他們對該典籍多年的研究成果。編輯團隊期待該叢書能“讓漢文經典文獻進入歐洲人文社科領域”,同時使其受眾能“突破漢學界這個精英圈層,拓展至法國普通讀者”[3]。

說到推廣中國文學的獨立出版社,必然會想到畢基埃出版社。1986年,菲利普·畢基?！俺鲇趯|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悠久的歷史和神秘的文化的好奇,……想方設法接近對中國有所了解的各界人士,……決定成立出版社,以認識東方為主旨,介紹東方,特別是中國文化”[4]。迄今為止,該社已經出版了千余部東亞、東南亞等國的文學、文化、社科、藝術類作品。2016年,新經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戰略投資畢基埃出版社,該社成為了歐美出版界了解中國文學的風向標。

相比中國當代文學,畢基埃出版社在中國古代文學方面的出版量相對有限,但也譯介了司馬遷、蘇軾、劉義慶、蒲松齡、袁宏道、李漁等作家作品。該社在堅持其市場定位的基礎上,以讀者興趣為導向采取靈活的出版策略。歐洲具有悠久的奇幻文學傳統,法國讀者對此類作品充滿好奇。畢基埃出版社引進出版了譚霞客編譯的《鬼門關:古代中國志怪故事集》,其中收錄了主要來源于《搜神記》和《太平廣記》的61篇志怪故事。該社還于1996年出版了雷威安譯的《聊齋志異》的前兩卷,并三次再版。2005年,畢基埃出版社出版了雷氏譯《聊齋志異》全集,并于2020年在“畢基埃中國口袋書”系列再版。2000年,蘇軾被《世界報》評為十二位“千年英雄”之一。2003年,畢基埃出版社出版了班文干編譯的散文集《蘇東坡:關于自我》。菲利普·畢基埃表示,為了征服讀者,就得多元化出版,不要局限于精英文學,要溝通多種體裁,出版偵探小說、世情小說、艷情小說等[5]。該社在“神秘身體小屋”叢書中出版了《一片情》《歡喜冤家》等明代艷情小說。

畢基埃出版社對翻譯水平有較高的要求,與重點譯者展開了長期合作,甚至以譯者為主導規劃翻譯出版。在中國古代文學領域,該社與班文干展開了密切的合作。班文干是法國著名漢語言與中國文化專家,1963年至1999年在東方語言學院從事教育與翻譯工作。畢基埃出版了班文干翻譯的中國古代名人傳記集《長恨傳》《史記》的列傳部分、《世說新語》、蘇軾散文集《蘇東坡:關于自我》《中國古典文學選集》,及其關于中國古代文學的多部著作,如《中國文學史》《中國的文化與傳統》《中國的神話與神祗》等。特別需要關注的是,該社還出版了班文干創作的關于中國古代文人和文化的系列歷史小說,包括講述張騫出使西域的《大宛馬》,講述萬歷年間吳姓文人回顧人生的《吳先生的四季》,講述宋朝女畫家追求藝術與尊嚴的《尋找阿扎萊》,講述唐朝女妓徜徉在詩與道之間的跌宕起伏人生的《花兒回憶錄》,以及講述明末清初戲子的漂泊生涯的《伶人傳奇》。這些作品對普通法國讀者來說閱讀門檻更低,有利于吸引他們走進中國文學的世界。

友豐書店是法籍華人潘立輝創立于1976年的專注于亞洲書籍,尤其是中國傳統文化類書籍的獨立書店,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從事中國圖書的翻譯出版工作,至今已經發行中醫、功夫、典籍、中文教材、工具書等1000多部著作。該書店的文學類書籍每年平均出版三四本,書店出版目錄中能看到的與中國古代文學相關的書籍有七八十本。該書店出版的書籍由潘先生直接選擇,出版了《論語》《易經》《道德經》這樣的典籍,也發行了兩部王維詩集、《二十五首寒山詩》、袁中道的《游居柿錄》之類的詩集文集,甚至還出版了《文心雕龍》這樣的古典文論,但更注重的還是故事性、普及性書籍的出版,如《中國古代神話》《中國古代傳說》《中國寓言故事》《中國民俗故事》這樣的故事集,《火燒赤壁》《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孟姜女》《八仙過?！分悜蚯适潞臀膶W故事的改編,還有《三言》節選、《漢唐元清愛情故事四則》《包公案》之類古代敘事類作品節譯,以及《笠翁對韻》《千字文》這樣的古代啟蒙讀物。

友豐書店經常與法國漢學界合作。其出版的沙畹譯《中國寓言》,金絲燕、汪德邁譯《文心雕龍》,戴鶴白譯《武夷山詩》,馬蒂厄譯《郭店儒家竹簡》都是知名漢學家譯本。2003年,友豐書店與集美博物館合作推出了《孔子生平:一位偉大智者的傳奇人生》。2015年,友豐書店推出了九卷本法譯《史記》,這是《史記》在西方的第一個全譯本。從規劃補全沙畹譯《史記》,到組織中法學者譯校,再到最終推出,前后花費了20年。但該社也有一些圖書譯介效果不盡如人意,如《西游補》和《三國演義》法譯版[6]。

友豐書店的目標讀者是對中文和中國文化感興趣的法國人,要做“讓法國人讀得懂的書”“許多譯著,不僅要有原文和譯文,還要有拼音、插圖和背景知識解讀”,《杜十娘》《千金一笑》等書還附有雙語朗讀的DVD和MP3[7]。該社采取靈活的出版策略,因為很多讀者是中文學習者,針對其需求出版了《李白詩集字帖》《杜甫詩集字帖》《經典晨讀》等融合中國古代文學經典的學習輔助材料。該社根據讀者喜好,出版了漫畫版《三言》故事二則,中法英三語《諸子百家國風畫傳》。友豐書店還購買了蔡志忠中國古典哲學思想系列漫畫法文版版權,組織專家進行法譯,以法漢雙語版的形式在2009年至2013年間出版,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可以看到,法國出版界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譯介是全方位、多層次的:權威文學出版社把中國古典文學納入世界文學體系,促進作為世界文學經典的中國古典文學走進法國大眾視野;人文社科出版社聚焦漢學界,秉持對話的理念,助力漢文典籍進入歐洲人文社科領域;獨立出版社針對目標讀者采取靈活的出版策略,以期增加中國古典文學的受眾,提高讀者的閱讀興趣。但相較阿拉伯文學、日本文學,中國文學在法國出版界仍處于邊緣位置。中國文學典籍在法國的受眾長期局限在漢學界,普通法國讀者由于語言、文化、閱讀習慣的差異,對中國古典文學缺乏了解和興趣。

二、思考與建議

全面考察中國古典文學在法國的出版和接受現狀,我們可以從中吸取經驗,為中國古典文學的海外傳播提出以下建議。

(一)加強頂層規劃,支持典籍外譯和出版

中華典籍穩固著中華文化的根脈。以圖書為橋梁,讓中國文學典籍走出去,對于塑造中國國家形象,促進中外文明交流互鑒具有重要意義。而典籍外譯對翻譯水平要求高,譯介周期長,經濟效益有限,這就要求對典籍外譯工作從國家層面進行規劃,通過外譯項目等方式,選擇著名出版單位和有能力的譯者,對其進行資金、版權等方面的支持。友豐書店的潘立輝先生就表示:“資金上是很大的一個困難。我們翻譯和出版中國圖書,是一個繁復的工程,譯者、校對、編輯、版權都需要資金?！盵8]該社《史記》的翻譯出版就得到了中法政府的資助,在版權交涉過程中,“凡涉及的機構,最后都友情轉讓給了友豐版權”,發行過程中中國國家漢辦和中法媒體給予了大量的支持和報道,各方合力促成了該書的成功譯介[9]。

(二)促進雙邊合作,建立穩定的多層次合作模式

在中國出版走出去的大背景下,我國出版界開拓視野,熟悉了國際通行的文化貿易規則,與國外出版社展開了多樣的合作。2016年,新經典出版社宣布戰略投資畢基埃出版社,新經典的版權優勢和選題水準加上畢基埃的譯介資源和發行渠道把眾多中國文學作品推介到了歐洲市場。中國出版單位參與國外出版社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出版發行大大增加了我國在“譯什么”和“怎么譯”問題上的話語權。隨著中國文學、文化國際影響的增強和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等項目的實施,弗拉馬利翁出版社等法國文學、社科出版社專門設置了中國版權編輯,與中國出版社和譯者展開合作。

(三)鼓勵創新發展,搭建形式多樣的譯介框架

中國古典文學的創作語言、敘事方式、價值理念、審美趣味都根植于古代,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其閱讀也是有門檻的。外國讀者要面對時間和文化的雙重間距,接受難度更高。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讓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痹诜g出版中國古典文學經典著作的同時,以更豐富、更生動的形式適應當今的外國讀者的閱讀趣味才能讓中國文學經典在全世界活起來。法國出版社在引進中國文學典籍的同時,也關注到了普及型讀物和典籍的當代解讀類作品的創作和翻譯。2019年,畢基埃出版社推出了李敬澤的《小春秋》法譯版,其自由睿智的文風,與莎士比亞筆下人物的對比,對漢娜·阿倫特的援引都吸引著法國讀者去了解這部作品,該作品溝通了古今中西。

(四)培育帶動性產業,助力中國古典文學出海

菲利普·畢基埃多次強調讀者也是需要準備,需要培育的。畢基埃出版社以日本文學開始其出版活動,“是因為那時法國讀者對日本比對中國更熟悉”,日本文學在法國的大量出版已經持續了百年以上;同時,日本漫畫、動漫和游戲深受法國年輕人喜愛,激發了其對日本文化和文學的興趣。畢基埃出版社專門推出了“漫畫叢書”,目前已發行了26本法譯日本漫畫。中國文學在加強經典譯介的同時,也在積極尋求走出去的新路徑,其中網絡文學出海對國外潛在讀者群的開發特別值得關注?！?022—2023中國數字出版產業年度報告》顯示,2022年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市場規模突破30億元。中國網絡文學的法語用戶數量僅次于英語和西班牙語,位列第三,法語市場的收入也相當可觀。中國網絡文學法語翻譯社區元氣閱讀(Chireads)與閱文集團合作,從閱文、起點獲得翻譯授權,目前已經推出了《盜墓筆記》《盤龍》《妖神記》等70余本網文譯本,網站月均活躍人數將近百萬。中國網文出海也帶動了其讀者對于中國語言文化的涉獵。開始,很多作品都是從英文版譯為法文的,為了滿足自身的閱讀需求,法國譯者開始學習中文。元氣閱讀社區成員有800多人,法國人居多,也有少數加拿大魁北克讀者,他們中的很多人都主動加入了學習中文、翻譯網文的行列。元氣閱讀網站的擴展專欄中不但有介紹中國文化相關詞條的內容,還有法譯《聊齋志異》的鏈接。元氣閱讀這樣的中國網文外譯社群為海外讀者打開了了解中國文化的一扇窗,拉近了海外讀者與中國文學的距離,為中國古典文學在海外的傳播打下了良好的讀者基礎。

中國古典文學很早就進入了法國漢學家的視野,20世紀后半葉以來也在一定程度上打入了法國圖書市場,主流文學、社科出版社和獨立出版社紛紛參與其出版發行。然而從出版規模和傳播效果角度考察,它仍然處于邊緣地位。中國古典文學海外出版發行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需要各個層面共同努力。一方面,我們應著力加強雙邊合作,通過政府外譯項目等方式積極引導法方出版策略,保證翻譯質量;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勇于創新,積極探索適應新時代的傳播形式和媒介,助力中國古典文學跨出漢學界,進入更廣泛讀者的視野,增強中華古典文化的傳播力、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