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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波故居

2024-03-29 03:15黃恩鵬
散文詩 2024年4期
關鍵詞:周立波清溪山鄉

◎黃恩鵬

清溪村, 因有周立波故居而呈現其獨有的人文魅力。 周氏故居, 清朝乾隆時期籌建, 經歷了數十代人。 院子和室屋, 置放了許多東西。 小到杯子、 暖水瓶、 竹制筆筒、 煤油燈、 小壇小罐、妝奩、 鏡子等生活用品; 大到箱柜、 書桌和椅子, 以及灶臺、 舂米機、 石碾子、 蓑衣、 鍬鎬、 浦滾、 撮箕、 拂蕩子、 籮筐、 拂水瓢、 禾勒子、 斗桶、 魚簍、 米升、 耙犁等等農具, 使得并不算大的屋室, 充滿了厚重的湖湘特色。

1908 年8 月9 日, 周立波出生在這座四合小院。 生活用房、廚房、 臥室、 谷倉、 天井大缸, 有著陳釀味息。 墻上掛著褪了色的黑白影像——那些放大了的照片, 有些模糊, 但能看得出, 照片上的人的清瘦面容和身體輪廓。 下地干農活、 曬谷坪看秤、 果園施肥土、 溪邊挑水擔、 陽光下插秧等等。 更深切的視覺, 來自強烈的共通性, 有如夢的影像。

風過群山, 鶯飛草長, 波譎云詭。 高揚夢想的人, 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故土的風物, 鄉愁的情感, 不掩不飾的展示, 可能比某種“講述”, 更有時間性和歷史感。

展室里有中國工筆畫學會會長、 中國書畫藝術委員會副主席、著名書畫家林凡先生的字跡。 是林凡先生在2011 年深秋時節觀瞻故居、 揮筆寫給“表叔” 周立波的題語——

“立波表叔是一個不愛說話但十分務實的作家, 我非常景仰他。 他在家的時間不多, 但偶爾在我們向姨姆媽拜年或祝壽時見過他。 這里的一切都使我懷念這位偉大作家?!?/p>

畫家林凡的奶奶和周立波的母親是姊妹, 小時候的他, 常跟奶奶來周家做客。 1942 年, 日本人打進了益陽, 為躲避戰禍, 他曾在周家長住達半年之久。 周家是書香門第, 給他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全國解放后, 他在北京, 也曾多次去探望表叔周立波。

周立波所寫所想所塑造的人物類型, 都是自己故鄉的人和事。具體說是摹寫了山鄉的人和事。 客體是物質的, 主體是精神的。黑暗里反光的事物是曾經的存在。 盡管一些事物, 蒙于暗境, 半明半滅。 但是, 事實是可觸的。 那些驚鴻一瞥的印象: 稻田的山坡、 茂密的楠竹、 怒放的茶子樹, 組構了一幅雋秀的鄉土風俗圖。 這是 “入世者” 看見的故土。 那個時候, 他以 “人” 為主題, 敘寫 “理想鄉村” 的樣子。 往事已成煙云, 但清溪村的老人, 每每提起周立波, 都會肅然起敬, 都會講一講“他的故事”,或與他有關的點滴的人和事。

山鄉以山村為主體, 山鄉是《地方志》 的精華。 益陽有“三周” (周揚、 周立波、 周谷城), 讓風景生輝。 “故居” 是經典人物生活之地, 是記憶復活之地。 在城市文化浸染的同時, 故居保留著純樸和真實的一面。 “人類大鄉村” 本態, 也從一定程度凸顯出來。 在清溪村, 每個人都可以表述記憶、 希望、 選擇。 他們關注政策, 也愿意傾聽外部的改變。 絕對的差異彼此抵消。 就像房屋的設施, 可以有空間調劑、 挪移或更換。 但一定要與周圍景致達成某類和諧, 這與城邦文化類似。 在鄉村亦有此類, 且以同樣的形態存在。

癸卯年五月, 在周立波故居。 作家、 詩人卜寸丹說, 簡直不可思議, 立波先生在這樣的一個小村子, 寫出了厚重的長篇、 翻譯了諸多外國作品。 資江之畔、 志溪河邊、 清溪堤壩, 是周立波先生的吉祥寶地, 他對山鄉的方言俚語, 入魔般地喜愛。 益陽人講話, 快了像吵嘴; 慢了, 則如輕歌慢吟。 “山鄉” 是看世界的“窗口”, 更是微縮型的世界。 邊邊落落, 每一塊青磚, 每一片黛瓦,每一根檐條, 每一株飽經歲月風霜的杉樹樟樹桂樹茶子樹, 都似在講述。 人們傾向以歷史的記憶, 描述他們和他們對文學的反應。

周立波與《山鄉巨變》, 解釋、 分析、 詮釋, 都有框架或鏡頭, 都有精準的虛實人物。 在小說中, 探索人物繩墨, 是需要勇氣的。 誠如魯迅引裴多菲的話: “絕望之為虛妄, 正與希望相同?!蔽膶W評判的唯一理由, 是讓人們把作品的內涵, 看得更清楚些。

他在解釋《山鄉巨變》 中的人物時說: “面糊是我們這一帶的鄉間極為普遍的人物性格, 我們的一位鄰居恰巧是具有這種鮮明性格特征的人。 但書上也不全是寫他, 我碰見的‘面糊’ 不止他一個?!?現實生活中有三個比較典型的“面糊”: 亭面糊(鄰居)、仙面糊(父親周仙梯)、 桌面糊(鄰居弟弟鄧佐廷)。

故居有幾個展室, 存有周立波先生的各種小說版本和手稿。那個年代, 沒有電腦, 沒有打字機輔助寫作, 完全是一筆一劃寫出來、 又一字一句改出來的。 筆跡雋秀, 細致入微, 標點符號,清清楚楚。 劃線、 引注, 須靠近才能辨識。 看得出來, 那些三番五次修改的句子, 劃掉它, 或者重新標注、 提示所要的部分, 或者于空白處補寫了句子和準確的詞, 對于一位絲縷不茍的作家來說, 多么重要。 意義與題旨, 包含著一種在注視與思考下, 不會消失的秘笈和魔性。 事實上, 一位作家, 琢磨一個情節、 兩句對話、 三個情境, 會耗掉大部分時間。 即便走路, 或勞動, 或吃飯, 亦會在心里, 反反復復, 考慮其用詞用語, 直到滿意為止。

《山鄉巨變》 里的人物對話, 有方言, 有俚語。 蘊味十足。至于家庭瑣事與公共事件, 則會成為小說的主體素材。 相互之間的默契建立, 通過對話, 達成興致點。

周立波對當地的語言的熟稔程度令人驚訝。 經歷了諸多事件,他的風格轉向簡潔。 他不盲目照搬口號, 也不會拘泥一以貫之“化石” 般老套路子的話語體系。 他所喜歡的作家有之。 眾多情節, 允許他在文字中出入自由。 包括當年在魯藝當教員時的演講稿。 其個性是屬于清溪人的。 如今, 清溪的老年人都是“在場”者, 也讓作品, 有了時代的延展性。

從《暴風驟雨》 到《山鄉巨變》, 以及《山那面人家》 《蓋滿爹》 等, 今天的閱讀, 消失了的記憶被重新喚醒。 我想更多的,仍是農業與農民問題。 農業問題即是世界課題, 農民問題即是社會問題。 上世紀50 年代的中國, 一些文學作品, 其實就是農業理想的顯影。 堅忍的夢想, 執著的探索。 農村鄉親, 可能還不能真正懂得那些說起來滔滔不絕的農村經濟戰略。 就當時來講, 熱忱的變革, 與時代相關。 作為有生命理想的人, 要帶動一群人的理想。 在體驗與被體驗之間, 在大世界與小世界的思辨之中, 他們關心的, 是相互的距離感。 或者說: 我們需要縮小距離。 也因此, 一個人在一群人當中, 需要的是, 彼此的幫助, 彼此的融洽。 他們并不是人們所認為的徘徊的、 迷失的靈魂。 他們其實是時間長河中“結伴而行” 的人。 在農村初始的變革中, 可能有著更多的、 更好的抉擇。

“1955 年初冬, 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 資江下游一座縣城里, 成千的男女, 背著被包和雨傘?!?/p>

“他們三三五五地走著, 抽煙、 談講和笑鬧。 到了十字街口上, 大家用握手、 點頭、 好心的祝?;蚝Φ闹淞R來互相告別。分手以后, 他們有的往北, 有的奔南, 要過資江, 到南面的各個區鄉去?!?/p>

《山鄉巨變》 的小小鏡頭, 顯映了城市背景下的中國鄉村的氣象。 作品的話語風格析出了人物、 語言、 裝束、 行為、 生活方式。 從人群中找尋歷史性或地理性區域特色, 是容易的。 鄉村有恒久的陋性, 就像“枯黃的稗子” “焦黃的土磚”。 背景是與人物聯通在一起的。 人的內心深處, 與那些“亮色” 與“高光”, 所能延伸到的精神物象層面, 又完全不同。 或許, 正是作家, 能將時間“設在” 冬季里的緣由。 資江, 與資江匯集處的志溪河。 或者, 河流與河流, 仍在遠遠近近。 猶似時間的轉動, 歲月的翻涌, 生活的嬗變。

“節令是冬天, 資江水落了。 平靜的河水清得發綠, 清得可愛。 一只橫河劃子裝滿了乘客, 艄公左手挽槳, 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點, 把船撐開, 掉轉船身, 往對岸蕩去。 船頭沖著河里的細浪, 發出清脆的、 激蕩的聲響, 跟柔和的、 節奏均勻的槳聲相應和。 無數木排和竹筏擁塞在江心, 水流緩慢, 排筏也好像沒有動一樣。 南岸和北岸灣著千百艘木船, 桅桿好像密密麻麻的、 落了葉子的樹林。 水深船少的地方, 幾艘輕捷的漁船正在撒網。 鸕鶿船在水上不停地劃動, 漁人用篙子把鸕鶿趕到水里去, 停了一會,又敲著船舷, 叫它們上來, 繳納嘴殼銜的俘獲物: 小魚和大魚?!?/p>

相比《暴風驟雨》, 《山鄉巨變》 似乎有著“和風細雨” 的意味。 “鄧秀梅”, 一個“入鄉者”, 視域所及, 乃是平靜的、 有著厚重的傳統文化的古老土地。 古老即是傳統。 傳統, 意味著守護或拋棄?!巴恋貜R” 有一副對聯詮釋了傳統的文化韌性:“天子入疆先問我, 諸侯所保首推吾”, 很有趣味, 也很有“獨立王國” 之意味。 這副口氣頗大的對聯, 由“土地菩薩” 所表征的“山鄉” 對“入鄉者” 提出的嚴峻挑戰。 身為入鄉干部的“鄧秀梅” 會怎樣呢? 或有輕蔑的想法: “天子、 諸侯, 都早進歷史博物館了?!?正如陳舊的語言需要改變, 書中人物的“所想”, 或就是作家本人“所想”。 以作品嫁接所想, 是對傳統的“鄉土文化” 的一種揭橥。

周立波先生的小說創作, 其范圍恐怕不僅僅局限于此。 也有著對那個現實中的鄉村中國的某種“示范” 作用。 可能更多的,還是“勞動” 和“社會價值” 的問題。 它是同步性與時效性的結合, 是社會熱點與現實主義的“現場” 體驗的結合。

鄉村文化跟社會生活與時代變化相關。 我曾得到一份有關“城鄉” 的“文化” 與“文明” 的資料, 說的是20 世紀許多歷史學家, 對“文化” 和“文明” 所作過的有趣的區分。 例如, 相對而言, 城市代表文明, 鄉村代表文化; 集中代表文明, 分散和多元代表文化; 政治和法律代表文明, 倫理和信仰代表文化; 正史和宮廷藝術代表文明, 野史和民間藝術代表文化, 等等。 文明經常以物質的形態體現。 文化可以說是一種哲學和生活態度。

當年最老的房子, 需要加固。 但不需要如一些農村一樣刷大白或俗不可耐的貼瓷磚那種毫無審美的建筑。 建筑的唯美的標準, 應該是和諧的。 在清溪人看來, 如今的“作家書屋” 進入農家, 也是現實中的一種鄉村文化宣言。 且傳統文化并未丟失, 而是有效地葆有和發揚。 比如, 清溪村人燒飯燒菜, 或燎烤牛頭豬腳、 熏制臘魚臘肉火腿, 并沒有濃烈的嗆人的木炭火的味道。 以前的生火做飯、 烤火爐子, 也沒有什么青煙浸染。 其實, 這就是對農業文化的認知, 也是文明的醒豁。 卜雪斌告訴我, 農家所用,是茶子樹木材。 堅實, 剛硬, 如果曬干了, 刀砍不進, 斧剁不入,堅硬如鐵, 最是耐燃耐燒。 燒火火旺, 不生煙, 不嗆嗓, 不熏目,且能持久。 周氏故居后山, 有兩百余株茶子樹。 如今所剩無幾, 且全是小棵小株。 當年, 周氏故居附近, 有三株大樹: 松樹、 香樟、株樹。 香樟樹被鋸成的木板就有7 個多立方, 用于建了學校。 當年還將一些木頭, 運到了益陽造船廠, 換來其它木頭當灶柴。

20 世紀50 年代中期的中國, 歷史似乎成了過去, 雖然遭受到了刻骨銘心的文化困頓。 當然, 這是要更新以前的理念就必須“先打破, 再樹立” 的道理。 然而, 從農業革命, 向工業革命,過渡是需要時間的, 不能過于快捷。 不同認知的層次, 行動就有所不同。 人們在阻擋不住的“歷史洪流” 中, 皆都扮演著不同的歷史角色, 而且, 放棄了其他選擇的可能性。

他就是這般, 坐在書桌前, 靜望著锃明透亮的窗口。 他向外看所能看到的景物, 每件事物, 都非常不一樣。 但是, 如果將他的作品的主題思考, 跟現實比照, 或有相同的地方。 但更多的,是不相同的地方。 那個時候, 新生的光芒照臨湖湘, 那是一個民生祥和之地。

我懷揣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 為什么清溪村看起來那么的真實, 或者是什么讓緩緩流動的清溪水, 自春徂夏, 自古到今,流淌了那么多的歲月年光? 第二個問題是, 周立波先生當年為什么出去了, 又回來了。 他的長篇小說創作, 為何全是本土生活? 我所看重的, 當然是第二個問題。 這個層面是精神性的。 一個有著本土經驗的作家、 學者, 回歸本土, 再次體驗生活, 進行創作。當年, 他當過魯藝教員, 講授俄蘇作品。 現在歸來, 尤其要以“說得快了聽不懂” 的益陽方言來寫作, 將一些益陽本土話語, 穿插進了小說的情節, 更有著農村味道而不至于陷入杜撰似的虛假。

第一次來清溪村, 是參加中國作家協會的一個文學活動, 當時重點看了故居, 得到了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 《山鄉巨變》 鄒理教授的方言注釋本。 那一次, 我察看了周立波故居所在位置, 上風上水, 溪邊上坡一個鞍部, 周圍樹林密匝, 楠竹片片。 房屋是1776 年乾隆年間的老宅子。 從空間概念看, 依山而建, 坐北朝南, 特別是院子和天井, 陽光充足, 四周開闊。 距此不遠的后山那里, 古時候, 是出了名的“雷打侖” 金礦山。 山水富饒。 “左腳踩金, 右腳踩銀”, 金子, 在地表很淺的地方。 有時候, 放牛娃兒會遇到, 牛蹄踏入土層, 時間久了, 露出了端倪。折一根樹枝, 掘兩下, 就能掘出一大塊來。 那是一個硬硬的、 硌崴了牛蹄子的石頭, 不同于一些金礦, 得下掘5 米, 才能見到。在這座山上, 常常見到山水沖刷下來的拳頭大小的金石, 明晃晃滾落在溪河里, 俯身即拾。 雷打侖挖金子最盛時, 是民國時期,開了礦井挖金。 那時候, 沒有什么環境保護, 一只金碗打爛了。泥水沖出了草鞋金, 隨處拋擲, 落入了誰人之手, 未曾可知。 許多金子去了遠方。 挖空了的青山, 卻在原地。

周家左邊是青山, 山林蔥茂; 右邊是溪河, 水流豐滿。 四合院兒前面, 沒有任何的建筑物阻擋。 太陽升起, 有大片攜著花香的陽光照進來。 清風吹, 細雨灑, 也一定能夠聽得見瓦楞間的沙沙聲、 檐脊下的滴答響。 天井明亮、 通透, 可觀光影云霞, 可瞻璀璨星月。 或撐一把油紙傘, 到山坡那里, 順著竹尖照影, 挖一兩枚白嫩嫩、 脆甜甜的山筍, 煮肉熬湯。

兩只大水缸, 置放天井里。 水盈滿時, 可達千斤。 水是避火經書, 亦有聚財之喻。 當年的老宅院子, 必置盛水大缸, 備非常態時的“消防” 之用。 但更多的喻意, 好像不限于此。 缸體厚實, 抱緊蒼穹, 可盛載變幻的風云。 偶爾鳥兒飛過, 亦能從中窺察到整個天空。 甚至風吹出了漣漪, 像掙脫了的羅網。 一些暗黑的, 一些亮的, 在一缸水中盡情顯映。 小孩子趴在大缸的邊沿,看水里的魚, 用溪水里撈的紅蟲喂魚。 魚也是孩子們從溪里或塘里網到的, 放在水缸里養著。 有時候, 孩子們也放幾尾泥鰍, 但它們總是伏在水底下, 再深的水, 也在水底下臥著。 有時候, 孩子們看見廣袤的天空與蔥郁的山林, 在一缸水中遼闊起來。 那不是荒廢了的天空, 也不是殘缺的山野, 那是一種燭照, 搖曳著爍爍閃閃的生命光亮。 “要有光”。 人身置其中, 感受到了大寫意的生命, 在天地之間騰躍。

天井坐北朝南。 北邊是后山, 楠竹片片, 像一道道帷屏, 高高掛立, 與天井的四檐, 相托成趣。 這座后山, 即是周家山。 周家山的后面, 是楓樹山。 朝南的方向, 是遠遠近近、 逶逶迤迤的群山。 西南的山坡山谷, 有許多茶子花樹。 已有一百余年的歷史了。 還有一些茶子花樹, 在周宅的南邊山坡上。

惟楚有材, 于斯為盛。 近有周立波, 不遠的赫山區、 20 公里外, 有胡林翼故居, 一個書卷氣十足的地方。 在一個細雨紛揚、天氣寒冷的日子, 當我完成了“伏羲之家” 的第二次采訪、 吃中午飯時, 益陽市文聯黨組書記、 主席劉益希、 散文詩雜志社總編輯卜寸丹, 聊起了益陽有一位與曾國藩、 左宗棠相傍佐的一代名臣胡林翼。 說起胡林翼, 不得不說道光年間的兩江總督、 素有湖湘“經世派” 第一名臣之稱的陶澍。 晚清名臣林則徐受其提拔,曾國藩是其學生, 胡林翼是其女婿, 左宗棠是其親家兼忘年之交。 新修繕的胡林翼故居就在赫山區。

亦男女士開車, 我們去看胡林翼故居。 胡林翼文武雙全, 不僅能帶兵打仗, 指揮作戰, 且能詩能文。 他為官清廉, 重視教育。 生前傾其所有, 在益陽石筍瑤華山, 修建了一所箴言書院,培育人才, 造福桑梓。 我在胡林翼故居摘抄了他的一些頗得意味的語錄: “廉不言貧, 勤不言苦?!?“地方得一廉能之吏, 賢于十萬甲兵?!?“吾輩做官, 如仆之看家, 若視主人之家, 如秦越之處,則不叫莫大焉?!?“國之需才, 如魚之需水, 鳥之需林, 人之需氣,草木之需土, 得之則生, 不得則死。 才者無求于天下, 天下當自求之?!?(《舊聞隨筆》)

胡林翼是一位具有戰略眼光的政治家。 湘軍的重大戰略方案,都有他的參與制定。 他與曾國藩、 左宗棠一起, 制定了軍事戰略。 而且, 在曾、 左二人之間, 多有調停。 如果說曾國藩是湘軍之嚴父, 那么胡林翼就是湘軍之慈母。 胡林翼認為, 湘軍事業能否成功, 關鍵在于內部是否和諧: “事之成敗, 不爭賊之強弱多寡, 而在我輩之和與不和, 慎與不慎耳?!?他說, “軍之事, 不患兵力之不勇, 而患兵心之不齊?!?胡林翼是整個湘系集團的調解者。

作為湘湖人士, 周立波是屬于民間的。 在人們眼里, 周立波或許更立體些, 更貼近民間些, 是可聞見可接近的。 1941 年, 周立波在延安寫下了“自擬墓志銘”, 樂觀而有趣味——

“死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子, //一個洞庭湖邊的鄉野居民, //在生前, 他唱過歌, 他曬過太陽; //他碰到過幾次危險, 在娘子關前, 在九華山下; //他愛過人, 他也和人打過架。 //在這盈滿了憂郁的辛酸的淚水, //也迸發著莊嚴的戰斗的火花的時代里, //留在人間的他的記憶會很快的消亡, //正和他的歌會很快的消亡一樣。 //但是, 他所歌唱的剛強和反叛會更加壯旺, //他所歌唱的美麗和真誠會永遠生存!”

益陽一所中學的教師櫻子說, 她仔細觀察過周立波的居室:窗子和門, 都是他入住后, 將舊木板拆掉, 換上的木欞玻璃和門窗。 木板、 玻璃, 兩種不同的物質, 意味著看世界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一個是從縫隙間看, 一個是沒有阻滯地看。 透過現象看本質。 兩種不同的物質, 亦似同一個時代的不同的思考方式。 拆掉的、 補綴的, 本質不同。 舊時痕跡, 從此磨滅; 新的夢想, 陽光般到來。 周立波當年的老式寫字臺, 就在窗子下方10 厘米左右。一位中年作家, 攤開筆記, 吸飽鋼筆墨汁, 鋪開稿紙, 開始寫作。 累了、 倦了, 需要放松眼眸。 抬眼, 便看到外面的香樟樹、杉樹、 茶子花樹, 那一片高大的楠竹和轟然而起的俊鳥。

櫻子老師說, “唯有周立波的臥室, 有開闊于視野的明亮的窗戶。 那有著寬闊視野的窗戶, 讓他看見了世界。 那個窗口, 是通往世界的通道??!” 明亮的窗戶, 敞開了, 似乎給了他一個燦爛的未來。 或者說, 給了他以某種神性預示。 我相信, 這種預示,是一種指引。 開始, 他的聲音, 只有自己聽得到。 后來, 他的聲音, 連同他的夢想, 讓整個湖湘聽到了, 讓中國各個地方聽到了。 再后來, 也讓世界聽到了。 可能, 他曾經猶豫過, 也非常猶豫。 但卻像霧中穿行一條陌生小路, 漸漸清晰, 漸漸明澈。

1928 年, 周立波與夫人姚芷青結婚。 臥室兼書房。 當時看,大戶人家, 宅院氣派, 居屋溫馨。 現在看, 與高樓大廈比, 與闊綽的別墅和堂皇的會館比, 卻顯得寒酸。 但我不想用“落寞” 來形容。 它的獨到, 它的曾經, 自成乾坤。 一個人, 有高貴的精神品質, 即便處地低洼, 居陋室, 亦有非凡的生命光亮。 從窗子延伸出去的世界, 是闊遠的、 綿邈無際的。 能聽得見外面風吹云走的聲響。 那株有著百年歷史的枇杷樹, 每年五月刮風時, 會有枇杷掉落。 天空輪廓、 門前臺階、 南側溪邊農家, 雖然跟作品里的描述不同, 但仍可想象當年村莊之景。 作品內容跟某些鄉村一樣, 有著樟樹般的異香, 愈陳愈厚的味息。

推開窗子, 陽光涌了進來, 清風吹了進來, 鳥語花香躋了進來。 益陽土話方言, 一句句響在耳邊。 他拾起那些話, 也知道是誰說的。 宅子外墻下的“姊妹井”, 一個用于飲水, 一個用于洗菜, 婦女們說說笑笑, 一大早, 就能聽得到許多故事。 若要聽得真切, 就排闥而出: 東邊茶子花街, 西邊溪流淙淙。 坡下一處小空地, 搖動茶木棍研磨擂茶的女人, 挑著擔子賣豆腐的漢子, 牽牛歇息的老者, 或還有兩三個掐一捧艾蒿、 嬉笑跑過的孩童。

他的小說主題, 是自己的故鄉。 山鄉生活經驗和人文理想,來自他對本土文化的認同。 除了小說家, 他還是教師、 學者、 翻譯家。 他翻譯了多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

比如: 描述中國社會生活的、 由前蘇聯作家尼古拉·布爾加科夫著的《秘密的中國》; 俄羅斯作家瓦西里·格羅斯曼著的《復仇艷遇》; 前蘇聯作家亞歷山大·肖洛霍夫的成名作《被開墾的處女地》。 還翻譯了他的《暴風驟雨》 和《山鄉巨變》; 蘇聯作家皮尼阿爾克的短篇小說《北極光》; 與周揚合作, 翻譯了前蘇聯作家尤里·顧米列夫斯基的小說《大學生私生活》 等等。 發表了《俄國文學中的死》 《自卑和自尊》 《評〈給初學寫作者的一封信〉》 《紀念托爾斯泰》《一個巨人的死》《普式庚的百年祭》 等等。 他還備課“魯藝講稿”。 如: 蒙田散文、 司湯達的詩 《賈司陶的女主持》、梅里美的《卡爾曼》、 巴爾扎克的小說藝術、 果戈里的《外套》、莫泊桑的《羊脂球》、 歌德的《浮士德》、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 萊辛論畫與詩的界限等等, 或有由自然洞察“人性” 作品。他所喜歡的盧梭和屠格涅夫, 給中國文學, 帶來了積極的影響。

每一部作品里都有一盞閱讀的燈, 文字讓人分辨光亮的位置。山鄉, 是一部打開的厚厚的書, 那里出生的每一個人, 都是一盞閱讀的燈。 有的人明亮, 有的人微暗。 都會照亮自己的靈魂, 從而展現其形態和內涵。 周立波常說,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 我們應該細心地研究祖國的語言, 特別是勞動人民的口語?!?他在官位上, 沒有坐享其成, 沒有忘記勞動。 而是回到了山鄉, 參加勞動。 他帶著一個小本本, 把聽到的、 看到的、 人們說到的, 記錄下來, 晚上就在昏暗的油燈下, 整理白天的筆記。 在較實際的層面, 他知道自己一生的作品, 完整性和準確性, 將被時間驗證。他變得認真、 仔細、 毫不含糊。 他要將時間, 完完整整保存下來。 那些黑的、 白的空間里的人和事, 成為記憶的見證。

周立波在1954 年夏回鄧石橋鄉清溪村; 1955 年9 月到1958年8 月, 住桃花侖鄉竹山灣村, 其中一段時間住在大海塘和瓦窯坡; 1961 年春, 住鄧石橋公社; 1962 年冬到1963 年春, 住鄧石橋公社清溪村; 1963 年秋到1964 年, 住迎風橋公社民主二隊……

為歷史架構文字, 一代作家傾心傾力, 在一方土地上勞動、生活、 體驗。 被清澈的冰雪和風雨濯洗過的鄉村, 如同剝開了堅硬外殼、 露出本然的內容——在周氏故居, 我所看見的與我所知的: 家人、 親人、 友人、 鄰人的面孔, 或許出現在了作品的內容里, 不僅僅是社會形態的映現, 更是一個時期中國鄉村的內容。

從茶子花街出來, 徑直去西北方向一戶人家。 沒有木柵門,沒有狗兒攔路, 來到了一個闊綽院子。 東西兩邊是山, 房子坐北朝南, 陽光灑進院子, 清晰、 通透。 這是離周立波先生故居不遠的一個山坳子。 周立波的堂侄、 1964 年出生的周益軍一家住在這里。

周益軍是仍然健在的96 歲的周萼梅先生的親侄子。 2018 年在老宅基地, 建了五間青瓦房。 他搬來了凳子, 沏了芝麻姜茶,我們坐在院子里聊天。 周益軍說, 清朝時期, 周氏家族有兩個大宅子, 也是清溪村最早的老宅子, 過著富足美滿的生活。

1942 年以后就不一樣了, 日本人攻入了益陽, 掃蕩了清溪村, 看到周氏家族的院子比較大, 料定這是一個大戶人家, 就放了一把火, 將老宅院子給燒了。 那個時候, 日本軍隊的機槍就在村口架著, 不準任何人出村。 50 歲的爺爺, 見狀不好, 他哪里知道日本軍隊的機槍有多厲害, 情急之下, 抄起一個鍋蓋頂在頭上就往山里跑, 日本人對著他開槍, 把爺爺給打死了……

山這邊, 山那邊, 都有寶藏。 1964 年, 清溪村忽然出現了火車道, 火車從煤炭壩那里, 往外運送水泥、 石灰和煤, 全程幾十公里到達益陽。 每天都是源源不斷地運送吶。

物華天寶, 地靈人杰。 周家幾代都是秀才, 獨周立波的父親周仙梯考取不上, 他覺得是因為字寫得不好之故。 因此, 從他那一代起, 就立下了一個嚴格的規矩: 凡周家子孫, 必先寫好字,再考取功名。 這一規矩, 果然有效。 從那時起, 周家代有人才出。 周仙梯是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的“仙梯公”, 家有20 余畝田。周立波有3 個兄弟, 大哥務農, 二哥外出做生意, 周立波小時候聰慧過人, 鋼筆字和毛筆字都寫得好。 母親說生他時, 夢見溪邊落了一只鳳凰。 于是 “仙梯公” 讓立波娘每天給立波吃一個雞蛋, 供他讀書。 提起周家山, 周益軍說那是周氏家族的祖山, 坐在院子里, 能望見林木茂盛的周家山。

周立波故居離此40 余米。 清溪梨園在南邊, 隔著一口水塘。周益軍家緊依山根, 山上養雞, 山下種菜。 以前, 院子外有一株幾百年的大桂花樹, 1988 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給壓倒了。 現在,他在屋前栽了幾株桂花樹、 枇杷樹。 樹上結果, 樹下種蔬。 土地以最大的功德, 給生活提供饗食。 還有一群土雞, 在山林里覓蟲吃。

從周益軍的家出來, 看見園子里有一個小土地廟, 供著香火。趨前細看, 是 “私房塘土地廟”, 上面貼了一張紅紙: “人丁興旺”。 在清溪村, 這樣的小土地廟很多, 遍布田土山地。 土地肥沃, 樹木就旺。 那個地方, 也一定是風水寶地, 家業興隆, 人丁旺盛。 以前, 各家各戶的宅院子, 都有水井和小土地廟。 敬天法祖, 神靈崇拜, 是清溪村的傳統。 童年時代吃枇杷, 酸澀酸澀的。 現在, 枇杷樹和柚子樹, 只有周立波老宅附近有。 這些樹,以前周家山后的楓樹山也有。 卜雪斌帶我到楓樹山那里, 指給我看一片長著低矮樹木的山地。 這塊“空地” 曾是周立波岳父家的宅基地。 當年高大的宅院和結滿果實的樹木不見了。

時間竟會讓一個人本能地記住了生活經驗里那些最需要記住的東西。

仍有一些埋在泥土里的碎瓦, 已讓腳踝感知到了。 站在積雪消融的山坡, 時代提供給我們的答案是模糊的, 但也是真實的。我想起海德格爾引用里爾克的一句詩: “對我們而言, 一朵花的存在是偉大的?!?令詩人和哲學家沉迷的, 是自然存在的 “無蔽”的 “敞開” 的狀態。 然而, 這沒有人跡的 “無蔽” 的 “敞開”,多多少少, 有一種人間的滄海桑田的幻變感。

雨雪從夜晚一直下到次日天亮。 然后是上午, 到了中午, 仍沒有停息的跡象。 樹上掛了冰凌, 路面積了雪水。 湘地之冬, 冷寒砭骨。 卜雪斌接了一個電話, 是寨子侖云寨村工友邀他過去吃殺豬菜。 本來卜雪斌是想請我中午在家吃飯的, 他已讓妻子炒菜煮飯了。 湘地殺豬菜與北方殺豬菜有區別, 多年前, 卜雪斌曾在遼東和遼南等地務工, 他說遼寧人實在、 好客, 請他們吃北方殺豬菜, 他喜歡吃酸菜白肉血腸和土豆燜蕓豆。 他邀我一起去云寨村工友家吃殺豬菜。 那天中午, 我見到了工友的父親、 78 歲的原高碼頭村組長鄧習伏。 他年輕時見過周立波。 他講周立波喜歡爬寨子侖(益陽話稱山為“侖”), 常邀約云寨村“蓋滿爹” 一起爬山。 “蓋滿爹” 的原型叫黎蓋均, 寨子侖云寨村民。 周立波也將這個人物寫進了小說……

“一些事情, 就像昨天呢?!?/p>

“他愛看書, 不太愛講話, (但) 誰吵架了, (他) 都會記下來, 寫進小說?!?/p>

像似講述一位兄長遙迢的遠行故事, 鄧習伏感慨地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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