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與革命
——1936年新聞媒體對我黨領導浙江鹽民抗爭的推動

邱波彤

（舟山日報社 浙江 316200）

一、我黨領導的“海上紅色風暴”

浙江省岱山縣，自古為漁鹽重鎮，兩浙鹽運司張示曾于1913年在《浙江公報》[1]上撰文稱，“岱山為產鹽最富之區，板戶林立，居民恃曬鹽為生活者以數萬計”[2]。但官、商各方利益糾纏，層層盤剝，導致鹽民生活極為困苦，風潮時起，社會矛盾積累得極深。

1936年，鹽務當局加緊推行新鹽法，整頓鹽稅收入，在“浙東西各區鹽場，第一步實行漁鹽變色防止漁民走私，第二步進行籌建公廒”[3]。當時鹽分食鹽和漁鹽，漁鹽系漁船出海捕獲魚物后隨即腌制以防漁獲變質之鹽。由于食鹽的稅率20余倍于漁鹽，“漁鹽只每擔繳稅三角，普通食鹽就須七元一角”[4]，時有不法商人將食鹽冒充漁鹽以逃稅。

實行漁鹽變色，雖然易于打擊走私，但給漁鹽民生計帶來毀滅性影響，因漁鹽變色后，容易引起腌制之魚變質，“……自漁鹽變色后，所腌之魚鲞，不但色澤不佳，即食味亦隨之而減，漁民魚商之損失，不可數計?！盵5]“售價下跌至五六成”[6]。岱山漁鹽民“……一度推派代表，赴省請愿”[7]，但無濟于事?！皾O鹽變色”和“產鹽歸堆”“下午4時后不再賣鹽”“沒收鹽田建公廒”“重復征稅”等暴政，將漁鹽民逼入生計難著的絕境。

1935年6月，受黨組織派遣，中共黨員黃國光來到岱山開展工作，成立黨小組，召開了鹽民代表大會，向岱山鹽場公署、秤放局提出三大主張：要求改革鹽務，產鹽由鹽民自己運銷；要求提高鹽價，降低稅率；廢除“魚鹽變色”“產鹽歸堆”暴政。各鄉鹽民熱烈響應。[8]

當局無視鹽民正當訴求，一意孤行推進“漁鹽變色”等暴政。1936年7月12日，全岱山鹽民一齊罷曬對抗當局暴政，決定于次日召開漁鹽民聯合大會，組織游行向秤放局示威，并擬派專人到定?？h政府請愿。7月13日，當局派稅警前往集會地點彈壓，和鹽民發生沖突后開槍“擊斃鹽民趙光信、劉阿來二人，并槍傷陳阿善等”[9]。憤怒的鹽民從全縣趕來，形成五六千人的龐大隊伍，抬著被槍殺鹽民遺體，分三路包圍了秤放局。稅警與鹽民發生持續槍戰，最終鹽民火燒稅務局，擊斃作惡多端的秤放局局長繆光，這場“海上紅色風暴”共造成鹽務當局9死3傷，除繆光外，“……（秤放局）司秤員楊上棟、書記錢振堯、副收稅員任仕忠等3人；稅警方面除念畝岙分棚士警朱媿人等五名均被奉幫漁民擊殺……尚有輕重傷者3人?！盵10]此次抗爭，“目標僅在對付鹽務人員，其他機關及地方民眾，均未受有損害”[11]。

慘案發生后，當局打算血腥鎮壓，據《大公報》報道，“‘鹽務當局嚴厲主張以高壓手段，大捕漁鹽民，以泄忿怨’”，鹽務稅警局局長張中立甚至公開稱應當場擊斃數百鹽民以達震懾。[12]浙江鹽務稅警局局長張中立強硬擬定善后辦法八條：“……二、對此次煽動事變之分子，應由公安局隨時檢舉，依法嚴懲；三、全岱鹽民，由鄉鎮長限一星期內飭各具結，永遠遵守鹽務機關功令，不再違犯；四、岱山鹽業信用兼營合作社，由縣府明令收銷……；五、此次公家所受損失，應責由鹽漁兩方負責人員籌款賠償；六、此次肇事兇者，……決予嚴辦……?！盵13]定海秤放局的言論也極為強硬：“……須知岱山變后，即有大軍馳往剿辦，暴……倘有不逞之徒，……定即撥調軍警，前往拘獲，署諸重典，以儆效尤?！盵14]

二、新聞界以江浙滬為核心刮起全國“輿論風暴”

（一）媒體聲援鹽漁民抗爭

大軍壓境，鎮壓一觸即發。危急關頭，以浙、滬、寧媒體為主的新聞界立即予以公開聲援，矛頭直指漁鹽暴政，同情鹽民抗爭。最先對事件進行詳細報道的為《時事公報》，鹽民運動發生的第3天即7月16日，該報以《定海岱山漁鹽民反抗稅警大暴動》為題，用三分之一版面作了專題報道；同日，國內著名的《申報》刊發《定海岱山鹽民與稅警發生沖突》簡訊；7月18日，《申報》第11版以《岱山漁鹽民大暴動》為題作了較為詳細的報道，文中明確提出“當天下午，鹽漁民開會時并無‘武力反抗’之決議”[15]，駁斥當局“預謀作亂”論調。

以浙、滬、寧新聞界為主的媒體隨即展開了鋪天蓋地的報道，《大公報》《國際勞工通訊》《中國農村》《寧波旅滬同鄉會月刊》《上海市水產經濟月刊》《水產月刊》《鹽務公報》《監察院公報》《財政日刊》《婦女生活》《財政公報》《海濱青年》《實業公報》《鹽務匯刊》《鹽政雜志》《現世界》《新聞雜志》《海事(天津)》《光明》《時代漫畫》《大滬晚報》及中時社等媒體，緊隨《申報》《時事公報》《舟報》等事無巨細地予以連續性的跟蹤報道或轉載，引發了一場以浙江、上海、南京為核心，波及全國的輿論大風暴。

1936年7月31日，由財政部鹽務署、鹽務稽核總所發行的《鹽務匯刊》，刊登《岱山鹽漁民暴動案之真相》一文，歪曲事實，稱漁鹽變色的舉措“與真正的鹽民漁民之生計，絕無妨礙”，鹽斤歸堆“距離不遠”，其他種種措施均為利國利民。事端系由暴民單方挑起。[16]

鹽務當局將事變原因推給鹽民、不思悔改、繼續主張高壓政策的態度進一步激怒公眾，《中國農村》憤怒指出：“此次浙區岱山場空前慘案，其開槍肇釁罪魁首在稅警?！渲欣m年鹽稅的繁重下，鹽務官吏與緝私隊等的剝削與壓迫……，實是這次暴動的原因?！覈惱舻亩嘭潤M，是人人都知道的，但稅吏中之最貪污殘忍的，恐怕要算鹽吏與鹽警了吧？鹽民在這樣悲痛黑暗的情形之下，平日仇視鹽吏鹽警等，實已是不可名狀的了?！盵17]

《現世界》為漁鹽民大聲疾呼：“這次重大慘案的發生，不但岱山民眾情緒十分緊張，非常憤慨，就是當地紳商政府機關，都主張公道，認為鹽務機關處置失當。由該鎮商會會長與鎮長向專員公署的呼吁，及鄞縣專員對高等法院發回更審的判決，極表同情并為漁鹽民致感的情形，可見公理之所在了。但是無辜的漁民鹽民，羈于黑暗的囹圄中已久，冤屈又何處可申？”[18]

致力于推進新鹽法的中國鹽政討論會在《鹽政雜志》上發文回應社會關切時，稱新鹽法并無漁鹽須變色之規定[19]，并痛斥“至于秤放領照各種手續章程之繁苛，均為現任鹽之情之弊政，彼輩惟一之目的，只知增加稅收，對于漁民生計之保護，國際漁業之競爭，概不知為何事，國家歲糜數千萬之巨款，豪養此等毫無知識之鹽官，只知殺人吸血以媚長官，良可痛恨”[20]。

事變后不久，作家圣旦前往岱山作了深入調查，寫下報告文學《岱山的漁鹽民》，首發于1936年左翼文學運動期刊《光明》雜志，次年和巴金、魯迅、茅盾、郭沫若、丁玲、葉圣陶、老舍、臧克家等人的名作，一起被收入《名家近作集》，此后又被不同雜志所轉載。該文被視為和夏衍的《包身工》等名作是“中國報告文學開始逐漸走向成熟的一個重要標志”。作者在文中含淚痛斥：“早前‘黃金遍地’的‘天堂樂國’，現在已經變成‘人間地獄’了！……岱山真的死了嗎？”[21]

國內著名的《申報》稱“岱山漁鹽民暴動慘案，曾轟動一時”[22]，定?！吨蹐蟆贩Q“茲事已轟動全國，滬杭甬各報均有刊載”[23]。

（二）商界密集發聲為民請命

輿論風暴引起商界高度重視，也引起當局同情民眾的人士高度關注。在輿論壓力下，7月下旬，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即電派因公在鎮海之省鹽委會秘書金璇就近前往調查肇事真相，并于第一八五次執委會議中提出報告，要求鹽務當局改善政策。[24]

浙江省全省商會聯合會也快速作出反應，在各縣代表第四次會員大會時，提案以財部所頒漁鹽變色，病漁病商，窒礙難行，呈請迅速令稽核所折衷變更，以蘇民困一案。[25]

旅滬全浙公會于7月25日17時，在上海愛文義路聯珠里會所，召開常務董事會議，在深入調查基礎上，闡明立場：“本案實由稅警首先肇釁，鹽民請愿暫緩歸堆本無不合，偶與測夫口角起釁，稅警即派大隊武裝警隊，鳴槍示威，彈斃鹽民多人，于是漁民乘機結隊，反抗泄忿，釀成戕官毀局，勒斃多名慘案?！辈⒊收堌斦客闈O民，改善鹽政。[26]同時，該會電呈行政院暨鹽務署，請求撤換稅警局長張中立。

8月3日，寧波旅滬同鄉會虞洽卿、定海旅滬同鄉會劉鴻生聯名急電鄞縣行政督察專員趙次勝，又分別電呈財政部、省政府，“請將岱山漁鹽風潮，慎重處置，以免累及無辜”，電文中歷數漁鹽暴政，望同情漁鹽生活之艱，“絕對不準稅警直接拘人，……務取寬大，而避苛擾”。[27]

寧波旅滬同鄉會立即向行政院財政部、鹽務署、浙江省政府、兩浙鹽運使公署發出專電，要求改善鹽政，撫慰民眾：“岱案爆發，可為寒心?！盵28]

8月6日，寧波旅滬同鄉會分電財政部鹽務署、浙江省政府、兩浙鹽運使，對稅務當局在事變后采取高壓政策深感不安，“據電稱該地鹽務當局，調遣大隊稅警駐防，人民怵于前事，深恐其藉端報復，未敢樂業安居，長此以往，地方何堪設想？該同鄉等，主張善后要務，不在緝兇而在安良?！盵29]

鄞縣專員公署駁斥了鹽務稅警局局長張中立將風潮原因歸于鹽民，并欲施以高壓的論調，提出“安定人心”“稅警調駐”“恢復秤放”“協從一概免予追究”“緝兇由定?？h政府負責，稅警不得過問”五項主張，質問鹽務當局“不事威脅，愛戴不暇，何有慘??？”，要求“憫斯民之憔悴”。[30]

定?？h政府迅速擬定三項辦法：一、安定人心，勸令鹽民歸家，照常曬鹽；二、勸稅警依司法程序辦事，并電請省政府從速恢復秤放，免斷鹽民生計；三、懲辦主犯，協從者不究。[31]

8月15日，浙江省政府主席黃紹竑致函財政部：“均謂當地鹽務機關處理實有不當，以致激成慘案，……本府職司民牧，對于地方治安，人民疾苦，不能恝置不顧?！盵32]

三、蔣介石被迫回應，當局調整鹽政

在新聞媒體、政商及社會各界一輪高過一輪的聲援浪潮中，蔣介石被迫以行政院名義回復社會關切。

8月27日，行政院、鹽務署回復全浙公會“請求撤換稅警局長張中立”的電文，行政院院長蔣介石署名回復（行政院字第一〇二三號批）：

具呈人上海全浙公會，代電一件，此次岱山慘案，實由稅警局長張中立剛愎用事所致，請予以撤換，并另調稅警駐防，藉以緩和民氣由，代電悉，已交財政部迅速妥辦矣，仰即知照，此批。院長 蔣中正[33]鹽務署則由署長朱庭祺作出批復：“上海全浙公會八月交代電一件，為電呈浙江稅警局長張中立辦事剛愎，罔顧民隱，縱容部隊，非法苛擾，祈即予撤換由，文代電悉，仰候轉函鹽務稽核總所核辦?！盵34]

8月30日，財政部續電寧波旅滬同鄉會，口氣急轉直下：“……查此事件，其余脅從，應免株累，以及取締漁鹽，應再愁心體察情形，妥議改善方法?！钡藦腿詧猿衷雠啥惥┮愿邏?。[35]

9月3日，行政院秘書長翁文灝作出批示：“奉院長（蔣中正）諭：岱山慘案亟待善后，轉飭稅警當局撤回駐岱警隊，以安人心。飭交財政部辦理?！盵36]

9月7日，財政部令：“岱山稅警悉數調回。歸堆及變色妥為改善?！盵37]

9月25日，鹽務稽核總所總辦兼鹽務署署長朱庭祺、會辦羅哈脫給財政部長孔祥熙的報告，作出三點妥協：“（一）……告以此次暴變，政府除查明為首主犯依法究辦外，其余盲從脅從概免究治，用示寬大，以安人心；（二）現駐岱山稅警，應擇他處善忍受之稅警互為對調，以期改善地方之情感，而利緝務進行；（三）關于漁鹽變色、（產鹽）歸堆二事，……如有應行改善之處，應予采納，……”[38]

至此，社會各界兩個月來的抗爭，終于收到成效，國民黨當局不得不妥協以平復國內其勢甚洶的輿論，漁鹽民斗爭取得了較為徹底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