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走走

許冬林

湖是巢湖。住在湖邊，像睡在清涼的夢里。每日晚飯后，去湖邊走走，成為像呼吸一樣自然又必需的事。

特別是黃昏，我沿著包河大道或者廬州大道，一直向南，向南，抵達合肥之南，抵達城市的邊緣。那白茫茫的大湖碧波蕩漾，一步一步近了。然后，我嗅到柳樹和蘆葦的清香，嗅到水的潮潤之氣，感覺從城市中心奔逃出來的那個滾燙尖叫的自己在湖邊的微風里慢慢降溫，慢慢寂靜，慢慢和水天一色相融在暮靄里，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

去湖邊走走。是的，去湖邊走走。每一個夜晚來臨之時，總有一個聲音在心里響起，是我跟自己說。

借著融創茂那邊的燈火閃耀，我走在湖畔草坪之間的水泥路上，沿湖而走，一個人向東，腳下的路漸漸暗下來。如果向東一直走下去，走到黎明，就可以踩到草坪上初升的朝陽。晚風吹動湖邊濕地上的蘆葦，發出簌簌之聲，那是葉子在跟葉子對話，那是葉子在跟湖水對話，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里，總像是暗暗流淌著各自懂得的深情。如此，草木不孤獨。孤獨的是人。

在夜色尚明之時，我喜歡沿湖快走，胳膊甩出風來，身上、額頭上覆一層層細汗，然后又被夜風一層層吹干。這種大量出汗又被風盡數吹干的感覺特別爽朗，有種在北方走路的感覺。我從前不喜歡北方，在北京讀書時總認為那里空氣太干燥，再怎樣補水，皮膚一眨眼又干得像茶葉。后來，我消除了容貌焦慮后，反倒喜歡起北方來，在北方走路時身上不會存汗，汗水一出就被干燥的空氣蒸發了。所以，課余時間到魯院附近的紅領巾公園漫步，便成為我一段美妙的記憶。

我幾乎都是黃昏和晚上在巢湖邊散步的，有時向東走，能一路經過不遠處的安徽省美術館、渡江戰役紀念館、安徽名人館、安徽創新館。腳步兩邊，一邊是夜色巢湖的自然風光，一邊是幾家展館外霓虹閃爍的人文景觀。走在這樣的風景里，真像是走在夢幻般的琉璃世界里。我快步在夜風里穿行，在遠遠映照過來的迷離燈光里穿行，感覺自己的步伐也變得輕捷起來，很有一種少年感。我喜歡這種感覺，像是在行走里啜取了青春的能量，以供應我在白日里向城市的腹地，向熱火朝天的勞動現場，奔赴。

心情低落的時候，我也去巢湖邊走走。夜色是黑的，柳樹和蘆葦是黑的，草坪是黑的，我的影子也是黑的。在慢慢地行走中，黑色的影子仿佛被朦朧的星月光芒濾去魂魄，我踽踽獨行，像是一路在草坪上、在樹影里尋找我的魂魄。

在夜晚的湖邊，我常常邊走邊潑灑湖水那樣浩瀚的憂傷。我白日在城市的腹地隱藏自己，我隱藏眼淚，隱藏嘆息，我骨骼高聳，像一只威武的獸，所向披靡。夜晚是我的，夜晚的湖是我的，夜晚的腳步是我的，我為自己慢走，在風里為自己剝去帶血的羽毛。在湖風徐徐吹拂中，我告訴自己，就像此刻在湖邊的獨行一樣，人世間的白日里，有許多路，我要握緊自己的影子，咬牙含淚走下去。走一走，走遠了，我的腳步就成了風景。

許多年前，我看到過一幅古畫，名字好像叫《孤往》，畫里，一個古人抱著一把琴，往樹林深處去。我不知道，在樹林深處，是否有一個等著聽他琴聲的人。

也許沒有吧。靈魂深處，我們都是孤往者，尋尋覓覓的孤獨漫步者。

好在還有這靜夜，還有這浩茫的一片水，陪著我在城市邊緣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