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興八首（選章）

玉露凋傷楓樹林

——杜甫

死者第一

1

死者又一次活轉過來，秋天啊

巫山與巫峽已有點疲憊

詞語飛揚讓詩出場

江間波浪翻涌，與杜甫押韻

我認領一種痛，橙子驚悚

山崖投來猶疑的白眼

巖上楓木興發，猿鳴三聲

帶著盛唐的情感和溫度

2

詩人總是詛咒自己的時代

每一種罪都必須反對

誰說出陰影，誰就說出真實

失敗需要一次次正名

前世的契約已付之劫火

我聽見了久遠的羑里之歌

活下去需要堅硬心腸

以及雨打風吹的種族記憶

3

我懷念晦暗不明的老九州

永遠古老，永遠驕傲

繁縟的形式存續到今日

是一個奇跡，也自有報應

我為垂亡的部落提供了證詞

答案越完美，后果越可怕

揚子江上跑來一片快馬

時不我待，少年志還在

4

詩要創造自己的現實

與當下和形而上學對峙

歷史失去正義，詩要承接住

亂臣賊子懼的春秋筆法

椋鳥暴動，追逐暴虐秋聲

從未同意對它們的統治

詩人總比鳥兒更難以理解

是誰為雷霆發了邀請函

5

神在此處像匆匆過客

漢語的修辭從未到位

傳說并不在意是否發生過

菊花兩地灑下同一滴淚

蠟燭曖昧，屏風蠢蠢欲飛

黑夜還要多久才過去呢

我把讖言一針針縫進內衣

文字醒來，拎著裙裾朝向彼此

6

物候不殊，卻自有山河之異

樹木傳遞來隔世的囈語

秋風移情，秋心萬里作客

和抽象的長安安寧相處

我們一直忙著生也忙著死

楚王已多日夢不到雨

如果杜甫是我，他何去何從

星星不會為誰支付股息

7

我不相信未來，只相信過去

望氣的人在八世紀逡巡

天下將亡之際，反王四起

該如何讀懂那些簽名

他想象出一個黃金時段

堅守老式的道德和進取心

我登上蒼山巔，與亡靈相遇

傾聽白帝城搗衣的聲音

8

詩總是在頑強的生長

即便沒有一個年份對它有利

世事艱難，我得做點什么

晨曦譯出趕鬼者的夜話

要知曉一切是怎樣發生的

還有好多東西值得捍衛

落日讓十九座山峰悲傷

我會為它們加一點糖

時間第二

1

時間脫了軌，詩歌飛揚跋扈

每一次興亡都要重新考察

王朝總往道德更低的方向滑行

不惜一條路走到黑

人民熱愛傳奇而厭倦真相

他每依北斗寫錦繡文章

云上的流言隨大雨落下

朔鳥滿林號叫，兔子眼跳

2

屠龍的少年翻卷巫山云雨

用一生去追隨一個卦象

全部籌碼押到無理數

要么大獲全勝，要么徹底輸光

真正的語言都是不可理解的

他苦苦尋找隱匿的天書

懂得我的不懂，過江點火

落霞與孤鶩激蕩秋水

3

夔府的落日就是蒼山的落日

昨天發生的今天還要來過

變化早已開啟，悲笳不舉

什么會成我的安史之亂

我精心虛構了非凡的大唐

從過去獲得認同和確定

并加速讓自己進入當下

檢點黑暗的成色，重見群星

4

山河要詞語扛起它的擔當

菜園深陷叛亂的隱憂

易怒的孩子為幻象糾結

改寫魚與熊掌的記憶

我們一直止步瞿塘峽口

夢想一個盛世，總是所托非人

十萬琵琶彈響霓裳羽衣

把彩虹屁拍上馬龍峰頂

5

故人凋落了，只留下我

見證天的坍塌和詩的興發

一座文明的豐碑，同時

也是一份野蠻暴力的實錄

祖傳信仰里，光是此世的

想法要在有生之年落地

我知空執有，鐵騎般沖鋒

讓卜風者扯著毛亂說

6

我頌揚帝國秩序和日常生活

捕獲那些驚人的秘密

銀杏痛飲狂歌，完成宇宙書寫

讓所有的評判失去效用

我激活前輩大師的能量

表達土地最后的掙扎

蒼茫暮色中看見彼此

唯有贊美才能將我拯救

7

舊約信誓旦旦，而新約

單方面簽訂不可能的賭局

能指已遠離人類關系

上帝的存在原與我們不同

一只兀鷹在佛頂峰上盤旋

將死亡作為死亡來體驗

我有舟楫，裝載寓言和粟米

無端涯之辭徑入桃花地

8

時代完成了自身的毀滅

留下一道傷口，讓言辭填充

消失的物種有未酬的期待

我緊緊拽住那道遠去的光

月亮照徹峽江上的棧道

所有無名者開始集結

如果還有明天，秋天啊

我的季候必定會來臨

我在第六

1

我在土星的光環下來到這世界

帶著前世的沖動與猶疑

浩瀚夜空打開了無限可能

我夢想建立絕對文本

它永遠生長，永遠無法完成

要證明自己的力量和光榮

我懷抱整個英勇的過去

相信偶然性，山崖突進

2

面對人群，我羞于說明自身

讓生存難題變成美學實驗

我把一臺反對漢語的戰爭機器

安放漢語里，發出求救信

在衰世里如何保持尊嚴

如何去愛，以及如何去死

如果我是蛹，誰會成蝴蝶

他推開門聆聽虛空開示

3

他夢想建立自己的語言系統

滿腦子涌動六朝和風暴

每首詩都是一次新的歷險

刀鋒悟空，直抵魚的白日夢

他拆解了秋天的邏輯

重新設置詩歌的匯率

一開口鳳凰就飛出來

挾六經令天下，萬物同行

4

落葉悠悠，時間依然在那里

高燒的櫻桃被鄉愁下架

我把意義暫借給存在

照樹本來的樣子感受樹

做時代的異己者和陌生人

在自己的世紀無家可歸

或者做一個滿臉秋風的杜甫

固守政治與道德的正確

5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我的眷顧

像一張無人簽字的收據

燕子云反抗，能指首先陣亡

所指的秘密瞬間淚崩

彩筆向下俯沖，墨水緘默

我依然能夠為天空言說

好詩人也要凄涼折腰

他點燃一個詞，見證彼此

6

安靜的鞋子吃憶苦飯

沉思反對的東西，不忍上路

公共激情從來不靠譜

誰飛來青眼就為誰寫作

我遵循天道展開宏大敘事

注定永遠要與大海搏擊

不朽是個幻覺，但值得一賭

一千年以后誰還讀我

7

大江日夜流淌，星垂平野

每一代人要有自己的新意

我乘著韻律換一種活法

四處尋找可譯的碎片

死亡虧欠了好多生命

他有屠城陰影，螺絲擰緊

群星發出了古怪的信號

兔子原地打轉，找不到北

8

農業把老靈魂緊按在土地上

我們對神驕傲，對王渺小

編碼已封印，數據亡命

去哪兒找向上的力量

所有生死都會被銘記

并且說出，這是詩的事情

澹澹秋聲自龍溪深處升起

萬里風煙接上我的枕頭

萬物第八

1

萬物向著詞語聚攏

凡發生過的事都不該被揚棄

詩要面對更高的存在

必得向秋風討一種說法

帝國早已找不到我的位置

潼關在前，長安在后

我像一只沙鷗漂泊云水間

除了成為詩人，什么都不是

2

我寫離亂的詩和陡峭的詩

寫愛的詩和責任的詩

我擊穿那些無動于衷的卮言

命定成為種族的觸手

鳳凰棲梧桐，秋蟬動鄉關

鸚鵡啄起芬芳的稻米

面對母語，我像個異鄉人

在滿屏冷眼中認出自己

3

文字是朝向過去的一場遠征

所有前行都為接住往昔

一些美已然絕塵而去了

想起青春壯游，我熱淚長流

瞿塘峽口的舟楫衣裾獵獵

爭相進入夢想的三峽

他投下文明的深水炸彈

觸及什么，什么就破碎

4

幾個隱喻在梁上，黑得發亮

大唐就此進入垃圾時間

杰出的頭顱像匏瓜往下墜落

死于路途者永遠不發聲

漁陽鼙鼓動地三千里

只待詩句實現自己的命運

我記錄了諸夏那么多苦難

自己也成苦難的一部分

5

漢語一直企望它心儀的歌者

站在文王的土地上歌唱

他捕捉言說之前的顫栗

風行走水面自然成文

開元氣象何在，我回到夢里

只對星辰和花朵說話

我傾聽著來自天上的聲音

荷爾蒙掉頭，朝向不朽

6

生活與寫作之間，我選擇后者

努力守護祖傳的使命

現實狂悖，我在黑暗中發怒

祈求好的天氣和運氣

巨大的荒涼降臨白帝城頭

他重新定義偉大的詩歌

秋風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審視我的每一次駐足

7

這個國家我從來沒有懂過

哪兒是它不堪的痛點

洞庭湖顛倒乾坤，又過了一年

燕子還未找到自己的家

我們遠遠看著，似曾相識

又彼此陌生，秋霜漂白頭發

一個故人穿越千年趕來

長空萬里，亡靈揭竿而起

8

天意高難問，該放下的就放下

明月沉碧海，白云回蒼山

我對世界不再有虧欠

江湖浩渺，大家就此別過

魂魄一定有更好的去處

劫火熄滅時他還會返回

一卷詩成，創世的感覺升起

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作者簡介：趙野，當代詩人，1964年出生于四川興文古宋，畢業于四川大學外文系。出版有詩集《逝者如斯》，德中雙語詩集《歸園Zuruck in die Garten》，《信賴祖先的思想和語言—趙野詩選》，《剩山—趙野詩選》；與胡赳赳合著《碧巖錄今釋》，現居大理和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