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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屎咖啡(中篇)

2024-04-09 18:02禹風
福建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米奇咖啡

作家簡介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大裁縫》,中篇小說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十月》《山花》等刊物。

1

五十八歲的平涼找不到合適的人一起去印度尼西亞。

平涼在印尼舉目無親,也沒任何朋友,但他卻有關于印尼的一個夢,想趁身子骨還扎實,趕緊去圓。

但孤身一人怎么去呢?平涼曉得自己真實的能力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強,他需要幫手,而且,他不想支付任何費用給幫自己的人。

由此可見,平涼雖年齡老大尚未“成功”,但身上早具備了“資本家”的素質。

當平涼在微信朋友圈看見老相識褚汶炫耀新買的潛水調節器并展示巴厘島的潛點資料,一陣微風蕩過心頭,他福至心靈。

他打電話問褚汶是否將去印尼,褚汶說已約好自己的一個年輕學生一道去潛水,年輕學生熟悉網絡,已在網上買好了機票、訂妥了賓館。平涼熱血上涌,勇敢地問:“我也想學潛水,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去?”

這天傍晚平涼就趕到安福路那家苦等買主的咖啡館,找店主老P“扯談”。

老P的咖啡館地段選得再好,也扛不住三年疫情造成的虧空,就算眼前這兩個月無人接盤,也無奈要關店了,實已撐不下去。老P找平涼借過錢,平涼苦臉又聳肩:“你曉得的呀,我跟的那大老板吃了大官司,我多少應收賬款現在都收不回來??!”

不過這個傍晚平涼終于出言穩住老P:“你莫慌,我去印尼一趟,假使有人愿把自產貓屎咖啡在滬上獨家授權給我,我就盤你的店,還留你當經理,甚至你還可以當當小股東?!崩螾聽了,表情幻動,忍不住伸手挖鼻屎。

古往今來,無獨有偶,大約一百五十年前相似的一個傍晚,有位同平涼有點兒血緣關系的先人在南邊的廈門也同人喝酒締約。

平涼不關心任何歷史,平生從未讀過任何一本講述本族或他族歷史的書,且無緣任何一堂歷史課,所以他根本不曉得自己還有這么個先人,不曉得自己又如何擁有一顆同這位先人一樣浪漫的心,仿佛直系遺傳。

且回那個曾鋪開在久遠時間中的夜晚,當時廈門毫無懸念地花木蔥蘢。

在碼頭旁能眺望對面鼓浪嶼的小飯莊里,平涼的遠親先人渣五晃蕩著黑油油大辮子,雙手捧起一碗金門釀的糧食酒,對桌頭朋友講:“山里茶莊和茶田都押給兄了,這連年打仗打得茶葉賣不出去,天意難違,我沒什么可說。此去爪哇國,天高地遠,但愿憑我的技工,能在那邊開出好茶山?!弊李^朋友點頭:“你此去放心,家里老人我替你看顧。好在你未娶親,沒太多牽掛。到了那邊,除了開荒種茶,盼時來運轉,也好歹找一門對頭親事,延續貴府的香火,過上熱鍋熱灶的日子?!?/p>

渣五別了朋友就去見南洋船的船老大,渣五付給他們的是真金白銀。渣五可不是那種賣身做工的“豬仔”,他住船頭客艙房,搭船老大的伙食。

渣五當然隨身帶了資本,有銀子,也有一箱各色茶籽。聽說南洋天時地利氣候合宜,定能種出好茶!渣五身為福建男兒,對茶葉有天生的把握,對即將經他手誕生的茶山有確定的熱望和期許。倘若干得好,這輩子興許就能當上南洋茶王。

看見渣五來,船老大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褚汶興致高,出發前請同行的學生艾塔及平涼到一家象山館子吃飯。平涼吃著飯還有點猶豫,說自己有筆生意沒談妥,不知道屆時飛巴厘島要不要改航班。比他小七八歲的褚汶從鼻子里冷笑:“你這種心態還是別去潛水的好。潛水有風險,經常出事故,你一點點小生意都這么上心,我提醒你珍惜生命?!蹦贻p的艾塔聽了,撲哧一笑。

平涼有點惱火,他平素最不喜歡別人說話冒犯他。不過褚汶以前幫過他大忙,解救過他的“小生意”,且褚汶此人眼界闊,嘴里的“小生意”相對就不那么小了,平涼只好一笑:“生意總是生意,我會衡量?!?/p>

艾塔去洗手間時,褚汶看著平涼:“平涼,這小伙子向公司請假也碰到點麻煩,萬一他去不成,那就只好你我同行?!?/p>

平涼連忙搖手:“這個還是想辦法讓年輕人一起去。如今的世界,到處靠互聯網辦事,我們年紀大了,這種都不太會,就靠他一路解決問題!”

后來閑聊了些道聽途說的印尼風土人情,三人里頭只有褚汶去過巴厘島,褚汶就啰唆起見聞和建議。平涼有聽沒聽,這館子有個走地雞挺好吃,誰請客都沒說清,他不免多吃幾筷子。

“喂,平涼,有句話認真同你講,”褚汶放下筷子看定平涼,“潛水課的教材你要仔細預習,不弄懂理論你就學不好。我要等你倆學完考出證,才能潛我自己的?!?/p>

平涼根本沒聽懂褚汶的話,忙搖頭:“看不進看不進,這么厚一沓紙!我從來就是先跳海再學泳的。你別管我!”

褚汶愣了愣,嘆口氣,招服務生結賬。大家已吃飽,站起身要走。

平涼伸手攔:“對了,這次出去,開銷方面大家怎么算?”

見那兩個茫然不解地看著他,平涼忙解釋:“是AA制嗎,還是?”

褚汶抿嘴一笑:“到了印尼,每天麻煩年輕人記賬,當天結清,免得搞混。如果誰想請客,主動說明,就不記賬?!?/p>

看那年輕人沒甚表情,平涼就說:“你是叫艾塔吧?艾塔,記賬的事麻煩你了?!?/p>

平涼伸手進胸口口袋:“那么,今天這頓也AA了吧!”

又是褚汶,皮笑肉不笑:“今天我心情好,我請客?!?/p>

平涼說那么趕緊找個安靜地方,我請大家喝咖啡。

褚汶選的咖啡館在一個被西式建筑圍繞的小廣場上。褚汶說:“也沒什么好,就周圍環境好點兒,這鄉下的人懂什么咖啡!”

平涼抓起價目表一看,大聲說:“這么便宜呀!我請客都沒法請,那么再來幾塊蛋糕!”

褚汶和艾塔拼命搖手:“大家不是才吃了飯?”

平涼挺胸凸肚跟服務生點了各人的咖啡,往椅上坐下,四處看:“哦,這里風景倒是不錯,抽支雪茄正好?!?/p>

他從衣服兜里掏出一支極好的古巴雪茄,是COHIBA(高斯巴)的存貨。他看一眼褚汶:“我記得你把雪茄戒了是吧?所以我就只帶了一支。不過,你想抽的話我讓你?!?/p>

褚汶對著他睜大眼,像看不懂他:“我高興的時候才抽雪茄,你不必讓我。不過,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你一個人抽,我們坐在邊上不是叫你給熏死?”

“哦,”平涼又一陣惱火,“你聞聞雪茄味不也是享受?”

有些日子不見,這個褚汶怎么變得這般難弄?人會變,是嗎?

不過,機會難得,還得仰仗他倆一起去印尼呢。

貓屎咖啡在召喚,貓屎咖啡是大事業,小不忍則亂大謀。

平涼把雪茄擱到桌上,接過服務生送來的咖啡,大家就此喝起飯后咖啡來。

渣五上了南洋船,早年便出洋未歸的船老大過來交代了艙房,囑告渣五航行期間不要在船上隨意走動,免得和大艙里的豬仔們接觸。渣五連連稱是,將酒食取來與船老大和一眾船領班吃用,倒也喜笑顏開稱兄道弟。

待得揚帆日,朋友著小廝們抬了渣五的行李箱籠,送入船頭艙房,同他在甲板上互祝發達,拱手作別。渣五鉆入自己用金錢買置來的客艙,鎖門閉關,虔誠焚香,將媽祖供在小壁龕,沉心想象下了南洋后的景況。那心頭,免不得一陣酸楚夾雜一陣雀躍。

船行數日,海上風平浪靜艷陽高掛,除了有點炎熱,人因暈船終日昏昏沉沉,其他都還好過。船老大得了渣五給的好船金,也投桃報李,像模像樣留他一起早晚兩次同餐,葷素皆備,碗筷也潔凈。渣五自帶有酒,每頓都拿來同大家縱飲。

過了新加坡之后,巴達維亞已只剩幾天航程,船老大整日里有點緊張兮兮,渣五心情卻好起來,誤以為船老大只是擔憂海路。島嶼紛呈,海礁密布,并沒什么當地引水員前來指引航路。

這日一大早,有群近乎透明的飛魚從海面朝船舷跳躍而來,如發散的浪花,一陣低飛掠過船頭甲板,正如飛鳥。渣五本在船頭甲板遠眺,想第一個看見巴達維亞的海岸線,腮幫上連中了兩條飛魚。他急忙俯身捏住掉在甲板上的飛魚,那兩條魚卻像力竭而死,躺在他的熱手心,魚嘴里只有出的氣。

船老大朝他擺手,讓他把飛魚扔回海去,還朝甲板上啐了一口。沒過一兩個時辰,前頭冒出船只的影子,一只大船快快靠攏,傍上了渣五坐的這艘中型船。

船老大急忙從舵房跑出來,跟看熱鬧的渣五撞個滿懷。船老大推渣五回艙房,告誡他外頭再鬧也別再出來。

渣五雖也害怕,不過要他躲艙房里扮鴕鳥,那不是他的性格。他悄悄打開一點兒門縫,貼上一只眼,朝外張望。

奇了怪也,那只大船并非官兵船也非海盜船,是只同樣運豬仔的客輪。兩船相靠,大船搭了道木橋過來,一個勁地往這邊船上送人。送來的全是臟兮兮的豬仔,大艙進不去,都癱坐在后甲板。

正看得起勁,渣五似乎看見了一個熟人,他推開門正想看仔細,忽然意識到自己落在別人的視線中央。大船上有個不留辮子的中年人有雙鷹隼般的亮眼,正冷冰冰地看著他。

渣五退回艙房,終于有點擔心。不過,他堅信自己不是那些豬仔中的一員,別人應該會對他尊重。他走到壁龕的媽祖像前,又低頭上香。

沉重的腳步聲連串響過來,有人咚咚咚敲打渣五艙門。渣五打開門,以端莊姿態朝外看。那個大船上的中年人站在五步開外,冷冰冰地瞅著,揮了揮手,登時,兩個壯漢上來一把揪住渣五辮子,將他往外拖。

“到大艙去?!敝心耆死淅涞?。

“我是船客,我不是豬仔?!痹逡贿叺謸?,一邊解釋。

“我的船上,誰不是豬仔只有我說了算?!敝心耆瞬恍?,“艙房屬于船員,不屬于豬仔?!?/p>

“我不是豬仔?!痹迥贻p力強,終于掙扎一番,同拖他的壯漢僵持住。他兩手拼命握住欄桿,不肯移動分毫,“問問船老大!”

船老大來了,對那中年人畢恭畢敬,替渣五求饒:“是天地會的堂主介紹上船的,說是到巴達維亞開茶園?!?/p>

中年人冷笑一聲:“開什么茶園,所有人都是苦力?!?/p>

船老大好說歹說,終于護送渣五回了艙房。

關上艙門,船老大說:“我千叮萬囑,叫你別探頭探腦湊熱鬧,你為啥不聽?”

“我看看外頭在干啥,我看見了一個熟人?!痹逵悬c羞愧。

“你說得輕巧,只好倒霉?!贝洗笳f,“此時你若不拿真金白銀打發剛才那些人,誰也攔不住他們拖你去豬仔艙。那樣你可是永世不得翻身!”

渣五熱血上腦,知道自己闖了禍,啞聲問:“拿多少打發?”

船老大搖頭:“你不會以為是我給你下套吧!我讓你關緊艙門別問閑事的,對嗎?你救你自己,該拿多少自己定,看他們肯收下就好?!?/p>

渣五心亂如麻,剎那間后悔了,后悔得暴突的眼眸也軟塌,后悔不聽船老大的忠告。他解開褡褳,拿了些銀錢。

船老大一直扭頭不看他,直到他推推船老大。人家回頭看,看見他手里的銀錢,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你覺得這點小錢適合你的身份嗎?這可等于付贖金,贖你自己的命!”

這大概是渣五整個航程中最受煎熬的一瞬。強盜搶他,他無法抵抗。

渣五看看艙房小圓窗外無垠的海,如果對方扔他下海,也不會有什么目擊證人,也沒法報仇,對方照樣可以搶走他全部的財產。

他在這危難之際忽然想起了茶籽。無論如何要保住茶籽,這才是自己去南洋安身立命的根本。

就這樣,渣五到達巴達維亞港口時,所攜資財已十去其六,但他褡褳里好端端留下了各色茶籽,暫且保住了希望。

2

坐在越洋航班上,平涼又懷疑褚汶冷眼瞧自己。

其實還沒出發,褚汶就反復叮囑大家上飛機戴好口罩。

機場門口集合,褚汶便凝視平涼空蕩蕩的臉:“拜托,不是我干涉你,機艙是密閉空間,咱們又連坐七個小時。萬一感冒了人就不能潛水,這個教科書上寫得明白,你沒看?”

平涼想,褚汶這小子現在怎么連這都要管?我又不是他學生。平涼講:“感冒了我就不潛水唄?!?/p>

“別忘了呼吸道疾病互相傳染。我們是為潛水才一起去巴厘島,不是嗎?”褚汶嘆口氣,“我只是想潛水順利,大家別白跑一趟?!?/p>

平涼想,我只要見到貓屎咖啡,和貓屎咖啡農莊接上頭,這趟就不白跑。這么想著,他接過艾塔無語遞上的口罩,不太情愿地蒙到了口鼻上。唉,好悶,真難受。

進了機艙,平涼一看,艙里大部分乘客都不戴口罩,于是心里更煩。他放好包,仰著臉,感到缺氧,一下子昏睡了過去。

頭一晃醒來,飛機竟已起飛好一會兒了,進入了平飛。他扯開口罩猛吸一陣氣,不太情愿地把口罩扯上去,頂在鼻梁上,留一道大縫,讓空氣流通進來。大概這時候坐右前排的褚汶還沒留意他,直到空姐送晚餐,褚汶才回頭看平涼。

上飛機前大家已在機場小餐廳一起吃過晚飯,空姐發晚餐時間太近,才相隔四十來分鐘。平涼見褚汶和艾塔猶猶豫豫接過餐盒,放在小桌板上并不吃。平涼可不管,打開雞肉盒飯就大口吃起來,還惦記著餐后咖啡。至少,吃飯就不用戴口罩!他看看褚汶、艾塔,他倆的口罩始終戴得嚴嚴的,還不時扭頭看他一眼。

空姐收餐盒了,艾塔把兩份沒動過的牛肉餐遞回給空姐。

“哎!”平涼忍不住伸手擋住艾塔,一把要過兩個餐盒,“不吃不要扔掉,我吃!”

平涼吃著第二份和第三份飛機餐,其實真的十分飽了,但他在賭氣:憑什么要強迫我戴口罩?憑什么你們又連飛機餐也不吃呢!

唉,和別人一道出門真的蠻折磨的,脾氣、習慣都不一樣,目的也不同。

潛水嘛,無論怎么看,都是一種作點綴的玩樂罷了,搞這么嚴肅認真干嗎?還逼人看一大沓教材!“每下潛十米增加一個大氣壓”,好好,我明白了這個又怎樣?

可飛機一著陸鄧巴薩機場,平涼立刻又意識到了褚汶和艾塔的“用處”。

入關前要填表,平涼就算花上一個小時也鬧不明白要填的信息。好在年輕人偏偏懂什么IMEI(手機串號),又操作著機場里的公用電腦幫他忙,一會兒工夫平涼就順利拿到了已填寫好表格的打印件。褚汶來過巴厘島有經驗,打頭帶路。平涼還琢磨著印尼邊境官要討小費該怎么對付,但見褚汶和邊境官互道早安,笑著回答是來休假潛水,輕輕松松過了關,他連忙依樣畫葫蘆。出去到達大廳外,艾塔已通過Grab打車平臺叫好了出租車。簡直太順利了!比國內旅行還方便!平涼一陣高興,覺得途中滋生的一點小埋怨煙消云散。

他問華僑司機巴厘島有沒有貓屎咖啡農莊,司機說:“這個你得去問旅行社。我們土生土長,從不喝什么貓屎咖啡。我們這里就喝巴厘島咖啡,一大杯,喝到半杯以下就是咖啡粉?!?/p>

“嗬,這樣在我們那邊可不行?!逼經鲂ζ饋?,“我們那邊買賣都講概念。貓屎聽起來臭,但就是個好概念??Х葤晷″X,概念才賣大錢!”

“也就是騙?!焙笞像毅肜淅涞夭逶?,卻是開玩笑的口吻。

華僑司機哈哈一笑:“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吧!”

渣五登了岸,才明白自己托大了,辦事想當然,欠了考慮。

他以為自己帶著銀錢、行李,到了巴達維亞自然就雇車去旅店落腳。巴城到處有華人,憑自己的交際本事,自可慢慢找門道。

哪想到巴達維亞口岸對中國來船不但細細清點人數,還把所有人“一視同仁”地拘押在一個破舊骯臟的營地,像押解一船囚犯。渣五剛和一個管事模樣的華人說上話,說自己是船客不是豬仔,那人就哈哈笑,仿佛他說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

渣五想提著箱籠往外走,幾個尖嘴猴腮的警衛攔住去路連聲呵斥,他不得不退下。那邊遠處是一排尖頂高茅屋,屋底有木樁,屋子高挑在平地上方。同船來的豬仔們全老老實實蹲在泥地上,不少人齊刷刷地朝這邊看,看他渣五討不討得了好。

渣五定定心,想自己真的不是什么豬仔,從褡褳里掏了點銀錢,悄悄塞在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手里,對他陳言。那人較沉靜,肯聽渣五說辭,不過反說渣五一句:“既然郎君不是豬仔,不欠人錢,這里就沒人自稱是你債主。那么,若有此地巴達維亞人肯擔保你,你就可以走了?!?/p>

哪來擔保渣五的人呢?渣五只好對此人和盤托出,自己是來闖南洋試種茶樹的,并無相識的人做擔保,大哥若能代為設法,一定重謝。

那人點頭便走了,渣五存了點盼望,耐心找個角落坐下休息。他要和豬仔們保持距離,感到孤單可怕,開始后悔這次莽撞的遷徙。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人聲漸嘩。瞌睡中的渣五驚醒了抬頭,見來了幾個紅毛洋人,一個個趾高氣揚。管事的不留辮子的華人們便吆喝起來,讓帶豬仔的那些華人出來說話,都大聲說什么礦山和煙田。

忽有一人悄悄朝渣五溜過來,不就是船上見的那個熟人嘛!那是渣五某年的賭友。這邋遢家伙一把拉住渣五:“五哥,你怎么落在這里?我們命苦,要被送到礦上或煙田去當苦力。你是貴人呀,你想想辦法,千萬別落到這些賊人手里。將來有機會,萬求你搭救我一把!”

嘩啦一鞭子生生地打來,抽在這熟人背上,打得他五官一閉,抱頭就躥。渣五知道危險臨近了,他抬頭奮力找尋那個中年人,卻怎么也找不到。

豬仔被一群群地帶走,很快,營地廣場上只剩下渣五和他的行李箱籠,顯得頗為滑稽。那幾個威風凜凜的紅毛洋人開始打量渣五,渣五脊背發涼。忽然,他像見救星那樣站起來,忍不住招手。是那中年人回來了,手里拿一封信,送給紅毛洋人。

中年人最后朝渣五走來,告訴他已為他通融,不過并不能立即讓他自由,要按無人接應的人論處,照規矩,渣五該先到指定地方服勞役。

他已為渣五求了荷蘭官,不至于要讓渣五去邦加或勿里洞的錫礦送死,可以開恩讓他去日里的煙草種植園。

渣五這下子嚇得不輕,還想同人啰唆,那人倒還和悅,告訴他說此刻想不服勞役不合巴達維亞對華人新客定的規矩。你不是種茶葉的嗎?想必種種煙草也不會更難。先去安身嘛,之后總可以找機會贖身的。

紅毛鬼走來看著渣五嬉笑,當渣五是小丑。華人管事的上來拖了渣五就走,那中年人還體貼地俯身渣五耳邊叮囑:“到了煙田,要老實出力,熬過一陣子就好。你有點錢要自己留好,不要叫人騙走,將來還有機會受用!”

渣五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連人帶行李被塞進一輛馬車。叭的一聲響,馬車跑了起來……

到了預訂的酒店,華僑司機把行李一一從車上拿下。平涼瞥見艾塔搶著幫褚汶拉大行李箱,心里就不悅:難道我們三人中年齡最大、最應被照顧的那個不是我?

但想想褚汶曾是艾塔的授課老師,便也沒啥好說。自己一輩子沒正經上過什么學校,看見別人那種師生之誼就反感。

正在大堂前臺后坐著休息的印尼值班經理站起來迎客,要求客人先瀏覽一張打印的章程,然后拿護照出來給他復印,還得填表。

褚汶和艾塔開始討論是不是在繽客平臺上多訂了一晚,若少住一晚,等艾塔和平涼的課程結束,當天便能移動到有沉船的潛點圖藍本去。

印尼經理不解地看著絮叨的客人。平涼聽見褚汶問印尼人是否可將四晚取消一晚。印尼人拼命搖頭,打開繽客網讓褚汶看“取消仍將全額收費”的規定。褚汶變得強硬,說全世界都沒這種霸王條款;我現在在前臺辦理入住手續,等于提前三天通知,而繽客上大多數酒店都能提前二十四小時免費取消預訂。

印尼人可憐兮兮地說此刻是午夜,你們能不能先全額付款,等白天我們請示了經理再說。平涼覺得累了,心想沒必要為此爭執,等三天后考完了潛證,何必急著又趕什么潛點,不如就去探訪貓屎咖啡農莊呀!

褚汶不悅,把印尼人遞給他的章程朝平涼面前一推:“平涼你看吧,你在美國待那么多年,看英文條款應該比我們眼更亮?!闭f完,他又和艾塔討論第四天的行程,仍把印尼人晾在一邊。

平涼蹙眉,哀怨地看了一眼那英文章程,滿眼蝌蚪。

天曉得他在美國那些年,又不是有命上學,是打各種各樣的零工呀。飯店端盤子,加油站加油,跟著大哥收租……說一口美國英語那是年輕人模仿力強,如鸚鵡學舌。褚汶光知道他平涼善于搭訕老外,以至于誤會他能讀會寫。

平涼悲傷地看著英文章程,不過他絕不會承認自己看不懂。

等褚汶朝他看來,他聳聳肩:“是格式合同,沒啥好看的。對所有人都一樣?!?/p>

“對所有人都一樣,你就不用看了?”褚汶語氣里橫生一種咄咄逼人,仿佛此刻平涼也成了他的學生,且惹惱了他。

平涼看到褚汶一臉恍然大悟的神色,猛然心一驚。

褚汶喪氣地搖搖頭,伸手把英文章程撈了回去,立馬低頭迅疾地讀了一遍,對艾塔說:“你看,這上頭如我所料,早設定了。只要我們付款,酒店就不退款。算了,大半夜了,不爭了?!?/p>

大家疲憊地各自進了客房,站在陽臺看賓館漂亮的庭院和院子里的游泳池,都意識到這賓館還不錯。褚汶終于心情好起來,覺得餓了,卻沒東西吃。

平涼心一松,卻又聽見褚汶在隔壁陽臺鼓動毒舌:“平涼,還是你老到,三份飛機餐吃下去,到明天中午都不會餓?!?/p>

一夜無話,早上三人各自撩窗簾,看見艷紅和明黃的雞蛋花,漂亮極了。泳池邊的早餐是美式自助,菜式豐富。

褚汶進餐廳時,艾塔和平涼已吃了一會兒了。褚汶去選早點,沒一會兒就端盤子過來坐下,盤里有一個熱的蛋餅、幾根小烤腸和一勺紅腰豆,還倒了一杯牛奶咖啡。三個人高高興興地聊天,不免有假日方啟的興奮。

聊著天,大家又起身去添菜,艾塔和褚汶取來些水果奶酪,一起站著看一對金發男女跳進游泳池。

事情變得詭異是因為一位女侍,這位印尼女侍端一大盤油煎培根肉過來,褚汶條件反射地擺手說“不是我們點的,我們吃完了”,艾塔覺得好笑,說“這么大一盤”,女侍愣住,卻站著沒走。

幾乎所有人緊接著都尷尬地愣住了,因為平涼惱怒地瞪圓了牛眼:“哎,是我點的,我點的,拿來!”

這還沒完呢,沒過三兩分鐘,負責煎蛋餅的男孩又端著滿滿一盤三個大蛋餅過來:“先生,照你的吩咐,所有的配料都給你加上了?!彼谄經雒媲胺畔卤P子,說“祝你好胃口”。

平涼覺得自己本來歡愉的好胃口當場叫褚汶的表情給糟蹋了,一股怒氣在胸膛盤旋??墒?,褚汶和艾塔大體上什么都沒說呀!

“今天上午是理論課,到下午才下泳池。不過,平涼,要是我不及時說就對不起你:明天上午你倆要下海,如果早餐吃太多,到水下就難受了?!瘪毅胍砸环N勉強裝出來的平和語調說,故意放慢語速,“如果你看過教科書,就明白那上面也這么提醒你?!?/p>

平涼不看褚汶,低頭咕噥一聲,不置可否。他抓起桌上塑料瓶子裝的辣椒醬,往金黃色蛋餅上擠了一道又一道,好像許多條鮮紅長蚯蚓。

褚汶和艾塔都說要回房整理東西,告辭走了。離潛店的車來接人大約還有半小時。

平涼氣呼呼地吃,吃得沒滋沒味。

等褚汶和艾塔從房里下來,他倆驚訝地看見平涼還在餐廳,面前放著一滿盤水果,堆得像小山丘,有紅色西瓜、黃色哈密瓜和鮮艷的木瓜……

3

大約一個月前,大隆潛店的老板米奇接到褚汶微信,說要帶朋友到米奇這兒學潛水。

米奇從沒見過褚汶,也就是潛友拉群再拉群而結識的微友罷了。不過,褚汶在微信里客客氣氣,常向米奇請教問題,且也關心米奇在東南亞輾轉開潛店的經歷。有一次米奇喝醉酒和褚汶通上了音頻,大吹一通自己的往事。褚汶都認真聽了,并表示佩服。

介紹生意上門總是好事,米奇曉得褚汶已擁有中級潛證,自己無須來學,看起來確實是一番好意。

可才過一周,褚汶就發微信來說抱歉,解釋說那兩個朋友自己找了老外當教練,不來了,不勝遺憾。同時給米奇看朋友間專此對話的截屏,以示所言不虛。米奇倒也無所謂,他已在這行勝出,生意穩定,多幾個少幾個客人不影響什么。再說,他明白自己做國人生意,開價比老外開給全世界客人的那種“通價”貴了至少百分之六七十。人家如果懂外語、選擇跟老外學,也是人家的本事。

蹊蹺的是,就在一周前,褚汶又來兜搭,說那兩個朋友跟老外的約定又黃了,還是得來米奇這里,問還有沒有空位。米奇覺得好笑,回答說那就來吧。

米奇太太管具體事務,她問老公:“這幾位怎么啦?改來換去心思不定?!?/p>

米奇也琢磨了一下,說:“各種可能都有吧。反正來者都是客?!?/p>

按約定時間,米奇自己開車來沙奴的酒店接褚汶一行。他停了車,走進大堂,還沒適應大堂的暗色,一個高個中年人和一個矮個青年已稱呼著“米奇”迎上來。

“好守時!”米奇想。來巴厘的客人多,守時的少。

原來褚汶是個垂眉垂眼的書生,走路毫無英武之氣,文縐縐的,比人稍慢半拍。個子倒挺高,身材不胖。若不解釋,米奇會認為艾塔是褚汶的兒子,其實卻是學生。艾塔看上去比較沉靜,有一股內斂的神氣。他倆一邊同米奇寒暄,一邊自己就把運動包袋和自帶的腳蹼潛衣放到車上。

其實沒再等太久,那個叫平涼的朋友也出來了,提一只藍色小防水袋,凸眼圓臉,中等身材。米奇猜他比褚汶年紀大,但比褚汶勇武些,雖然臉頰的肉也松垂了,但眼里還有光采。平涼也和米奇打了招呼。大家坐上車,說說笑笑往米奇家來。米奇新造了房子,練習潛技用的小泳池正好夠兩三個學員用。

自然先參觀米奇的房子,米奇不僅主持潛店,也愛好射擊,在這個合法擁槍的島嶼,米奇最豪邁的是向客人們展示多種槍支。

等把打印的潛水理論題交給兩個新學員,米奇就到自己辦公室里同褚汶聊天。褚汶歷來對米奇的經歷感興趣,這天就合適當面多提問。

雞蛋花樹爬上了米奇的玻璃窗,褚汶贊嘆雞蛋花的美;米奇卻打開窗,一邊抱怨鄰家種了樹不事修剪,一邊動手拗斷窗前雞蛋花葉,往下拋撒。大約,這也是一種隱喻,褚汶覺得米奇并不喜歡客人的好奇心,不想多談論自己的經歷或隱私。這是微信交流感受不到的,唯有面對面才行。

褚汶走出來看艾塔和平涼,這兩位坐在大課桌邊,正考前溫習。艾塔較為沉默,平涼卻起勁地讀考題:“如果在水下做空腔平衡困難,這時該繼續下潛,略微上升,還是原深度不動?”

平涼讀了就歪頭沉思,艾塔低頭不語。平涼押寶似的說:“應該繼續下潛,先潛下去再說!”

“錯了?!卑嵝阉?,“耳膜會受傷的,應該先略微上升?!?/p>

“好的,你說得對!”平涼點點頭,繼續念下一題,“假如看見海龜,你可以摸摸它,追趕它,還是該保持距離?”

不等艾塔反應,平涼宣布:“這個我知道。海龜不咬人,我摸摸它無妨?!?/p>

艾塔笑了:“你摸摸它無妨,不過PADI(國際專業潛水培訓系統)不建議潛水員碰任何海洋生物。我們潛水盡可能不要打擾生態環境?!?/p>

平涼胸有成竹地點點頭:“懂,我懂。PADI也是做生意的嘛,做這生意要求它說這種場面話。但我們不是傻瓜呀,自由掌握吧?;ù箦X潛水,摸摸海龜有啥不好,摸又摸不死它,你看那些印尼漁民還捕撈海龜當食物呢!大家做人不要虛偽!”

褚汶不免搖搖頭,但沒讓平涼看見。

平涼轉頭看見褚汶,揮手說:“看見了嗎?我和艾塔正復習呢,放心,保證考好?!?/p>

只聽褚汶冷笑:“復習?我打賭你生下來第一次琢磨這些考題。你這可是在剝削艾塔,讓他替你做選擇題?!?/p>

“哎?”平涼徹底轉身過來,看褚汶,“你這人怎么這樣說話呢?哦,我總是不好的,不對的,是吧?”

“你好不好跟我沒關系?!瘪毅牒敛欢哙?,凝神看回平涼,“我關心的是你下了海之后安全不安全。我們三個好好地一起出來,我壓力很大,怕回家跟你老媽難交代!”

“哈哈哈,不用緊張?!泵灼鎻霓k公室跑出來打圓場,“還有我呢,我是教練?!?/p>

“就是嘛!教練又不是你褚汶?!逼經雎柭柤?,笑了,“真比我媽還啰唆,啰唆了一路上?!?/p>

從遠處看日里的煙草種植園真是幅美景。

被“依法”綁架的渣五在山頂看這綠野蔥蔥的山谷,腦子里不免跳出“仙境”兩個中文字。但見點綴著香蕉樹和檳榔樹的山谷良田千頃,密密麻麻種下了煙葉。出入煙田的工人們影影綽綽,看不清臉容,不曉得是華人還是土人,遠看卻像樂園里一些安居樂業的男人,忙碌著自己的生活。

一旦進入煙草工的營區,渣五就眼前陣陣發黑了:近看才看清這里純粹是個奴隸莊園!被驅策做工的華人們不但身體骯臟、瘦骨嶙峋,且個個目光呆滯,在渣五眼里全是受虐待的俘虜。

“他們是豬仔,我不是!”渣五覺得自己可以為這句話而死,他不是孬種。

不過,這是另一個世界,這里的秩序按自己的鐘點走得嘀嗒嘀嗒安之若素。煙草田里的奴工們并沒有憤怒和拒絕的情緒,他們木然卻安穩地做著手里的苦工。渣五來時,奴工們正在全力以赴除滅煙蟲。除蟲太重要了,關系一年的收成,也關系每個人一粥一飯的福利。

解送渣五的車把他送到華人大工頭辦公的平房,大工頭根本不在這出現,掌班的小工頭是個油膩膩矮胖的潮汕人,他朝渣五懶洋洋瞥一眼,轉身走開了。渣五本準備和藐視他的人拼命,結果卻無人搭理他,就像他是個走錯了地方的旅客。

不過,渣五無法嘗試逃跑,他剛想和趕車人搭訕,立刻有人前來制止。良久,有個辮子半打半散的人命令渣五跟他走,渣五哪里肯。那人上來搶了渣五的箱籠就跑,渣五大喊“有強盜搶劫”,拉住那人不放。

小工頭終于現身,對渣五咆哮粵語。渣五搞清是要自己跟著松辮子走,去大茅屋。渣五高喊:“殺人啦,殺人啦!我不是豬仔,我是商旅??!”

華人小工頭目露兇光,找兩個幫手來捆渣五。渣五不甘示弱,怕自己一步縮步步縮,便成了人家的奴隸。他初生牛犢不怕虎,朝小工頭直撲,壓翻到身下,舉起拳頭,卻不敢打。

正猶豫,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嘯,渣五吃驚抬頭,原是一條青綠皮鞭,說時遲,那時快,已啪的一聲抽上了渣五脊背,打得衣服破碎,皮肉火辣辣地痛。

原來荷蘭人大頭家正巧經過,看見渣五造反,立刻令馬夫鞭擊。渣五吃得這一驚,跳起來。見是洋人,畢竟他心里有輕重,立刻站過一邊,抱緊了自己胳膊。

荷蘭人跳下車盤問原委,渣五一見洋人朝自己轉過臉,就大喊:“我不是豬仔?!?/p>

荷蘭人帶著翻譯走到渣五跟前,對他說:“你不是豬仔,很好,我讓他們把你跟豬仔分開。但是,假如我再看見你冒犯工頭,我警告你,你會被吊死在檳榔樹上!”

渣五被送到已贖身的農工共住的長屋,是那種在樹林里伐木修筑的吊腳木平房。這屋舍有長長甬道,甬道兩頭是一間間板房,各有窗戶。渣五得了一間空房和一個火爐。華人小工頭冷笑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明天一大早就給我下煙田?!?/p>

渣五在煙草農場的第一夜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難過,他得知這長屋里住著的人不但已飽嘗多年煙田役,且都已是自由身。渣五從行李中拿出福建土產,到鄰人那兒去拜會,告訴他們自己本是小地主家長子,是來南洋試種茶葉的,不是豬仔,拜托大家幫忙,將來一定厚報。拿了他禮物的人熱情回應他,安慰他種煙草并不太苦,只要懂竅門就不至于過度勞累,等按荷蘭人的規定干滿時限就可以到巴達維亞去。若帶著資本,種茶葉也好,種其他什么也好,日后都能賺錢。

躺倒在臟木板上,沒床沒被褥,渣五枕著一段雜木就睡了。他把茶籽藏在了梁木高處的孔洞里,也把身邊的銀錢分五份,一份揣懷里,另四份各找隱秘角落塞進去。

渣五低估煙田上的這些人,沒過得十來天,他藏在長屋里的錢四份失了三份,他身邊只剩下兩包最后的銀錢和無人感興趣的茶籽。

倏忽光陰,轉眼已是這一年干煙葉入庫季,渣五打聽到自己的入境勞役到年終就可了結,不免慢慢興奮起來,容光煥發。這日搬運煙葉到倉庫,他撫摩著一捆捆金褐煙葉,心想茶葉的利潤還真不如這東西。

正自沉醉,有人從身后猛推他一把,他撲倒在煙葉上。那個華人小工頭嬉笑著上來扯他褲子,那張油臉從耳根紅上來,正如一只發情豬。渣五提著自己褲子,弓膝蓋,朝他襠里猛撞了幾把,奪門而出。

就此還不解氣,一路奔到華人大工頭處,跪倒了告狀。

華人大工頭豈有不曉得煙田上這些事的,又好氣又好笑,還不曾發落,已有人追著來報,道那小工頭被渣五一頓擺布,現在死過去了,悠悠幾口余氣,喉嚨口咕咕發聲,怕是活不成了……

渣五跪著想,自己的命真太苦了,堪堪要得自由,這下子鬧出了人命,不曉得要遭怎樣的懲罰?

上午完成筆試,米奇也不考評學員能不能通過,只說大家自便休息,下午兩點回樓下泳池邊,下水訓練。

褚汶在米奇樓里逛蕩了一上午,看夠了米奇的槍支,又和米奇的媽聊了家常,這時就張羅找地方吃午飯。米奇畫了步行地圖,告知附近有幾家印尼餐廳,還說了餐廳各有什么特色菜。

順著印尼村落的雞蛋花樹樹蔭走,曲線躲避毒日頭,艾塔和褚汶討論米奇說的特色菜,褚汶笑道:“不要抱任何美食期待,我來過,也嘗過,印尼菜嘛,吃飽就好?!?/p>

冷不丁聽平涼說:“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吧,午飯不吃了,早餐才吃過,哪來胃口?”

褚汶和艾塔都不吱聲,過了一會兒,褚汶說我們下午都要下泳池,我是復習,你們訓練,能量還是要的。

平涼說早飯的能量足夠了。

艾塔一直不言語,褚汶說:“這太簡單了,想吃飯的去吃飯,想喝咖啡的去喝咖啡,回米奇家碰頭?!?/p>

艾塔笑道:“對的,我應該還是要吃點飯?!?/p>

平涼扯開眉毛說:“我一個人去喝咖啡?算了,我還是跟你們去?!?/p>

找到印尼本地人消費的餐廳,看見:一排玻璃柜臺里放著形形色色的食物,是早已烹飪好了的熟菜熟飯。柜臺后站著賣食物的花裙婦女,再后面就是廚房,有廚師忙碌著現做些什么。好多本地人手攥現鈔,一手數錢,一手接過吃的,就長條木桌邊坐下,默默享用午餐。

一看食物價格,平涼不敢相信:“這么便宜?簡直不要錢的嘛?!?/p>

三個人各自買食物飲料,坐下吃時也并不確知自己吃的是啥。艾塔驚訝地看看平涼的餐盤,又堆得高高!

沒等別人說什么促狹話,平涼自己解嘲:“這么便宜,不吃白不吃!”

下午大家站泳池邊換潛衣,平涼以一貫直來直去的態度對米奇說:“有個人給我們拍拍照就好了,拍我在泳池訓練?!?/p>

米奇問:“你要這種照片干什么?”

平涼認真地說:“發我朋友圈讓朋友們看看?!?/p>

米奇終于擺出了教練架子:“我看你還是專心練習吧,潛水對你來說不會容易的,潛好了拍照才好看,菜鳥照有啥意思?”

平涼還要犟:“菜鳥有菜鳥的味道?!?/p>

褚汶已蠻久沒說話,他拿起自己的手機,悄悄走到角落,對準平涼拍了一張。平涼正往白白身子上套潛衣,一身贅肉,雙重下巴,不過一點也無畏懼神色。他游泳多,不怕水。

米奇跟兩個學員講訣竅,他抓住一般人能理解的重點講:“嘴里咬著呼吸器,有口氣你不會死的,所以有任何問題都請在水下解決,別往水面上躥,那樣才危險?!?/p>

褚汶想自己已很久沒潛,都生疏了,等他們練習完,氣瓶剩了氣,也下池子去復習一番。褚汶猜艾塔能聽懂米奇話里的道理,平涼大約只能靠吃虧來理解了。

果不其然,艾塔每個分解動作都做得不錯,米奇讓他沉在池底不要上來,反復體會。褚汶仔細看艾塔吐的氣泡,均勻而平穩,量也不大,挺合適。

再看平涼,這真叫折騰:人不停地從水里跳將出來,拿掉呼吸器絕望地吸氣,可憐巴巴地看米奇,聲辯不是自己的錯,肯定什么地方有問題。米奇看著平涼重復要義,不過他也看出平涼并不在聽,只是驚慌又羞恥。

“你要把氣吐盡才能沉下去?!泵灼嬲f,“不要吸氣,一直吐吐吐,直到下沉?!?/p>

“我吐了呀,最后實在憋不住啦?!逼經稣f。

“你吐了一些,但剩了好些在肺里,這就是原因?!泵灼嬗悬c惱。

忽然平涼舉起手,像發現了真理:“對了,對了,我以前學過唱歌,專門練過的。唱歌講究把氣吸進去不能一下子吐完,要蓄著。我習慣了,所以我的呼吸法正好相反!”

“所以,”邊上褚汶悄悄替平涼拍了幾張照,忍不住上來插話,“你準備潛到海底去唱歌?”

“練吧,練到吐氣下沉為止?!泵灼嬲f。

印尼人村子里的五彩鳥掠過圍墻,白云在天上飄呀飄,下午好安靜。過了快半個小時,米奇讓艾塔出水,問他感覺如何,艾塔說很享受浮在水中央的感覺。米奇對褚汶說:“大哥,你也下水復習一下,用我的氣瓶?!?/p>

三個人沉在狹小的池子里。褚汶先做空腔平衡,又在水下拿掉呼吸器、放回,再把潛鏡拉松放水進來,慢慢用鼻子呼氣排水。做完這些,他琢磨自己的脂肪在這段很長的陸上時間里是增多了還是減少了。然后他抬頭看上方的艾塔和平涼:艾塔像睡著了一樣浮在水中央,不怎么游動;平涼吐氣成團,手不停在劃水,不讓自己浮回水面。褚汶想還好他兩頓飯都吃得多,折騰得起。

收工換衣前米奇夸了艾塔,說平涼你回去跟艾塔多交流交流,明天我們要下海,我真有點擔心你。褚汶看見平涼臉色,說:“平涼,練習照片我替你拍了,待會兒發給你看?!?/p>

沒過一會兒,平涼怒氣沖沖從換衣服的洗手間跑出來,瞪大了牛眼,褚汶正好迎面走來,就問他怎么了。平涼說:“辦公室那個小女人,本來我還有興趣搭訕的,太過分了!”

“啥事?”

“我進洗手間換衣服,她正巧出來,竟然提醒我,用馬桶要先把馬桶蓋翻起來!???我是不翻蓋子的那種人嗎?我看上去那么沒素質?”

褚汶心里連著說“活該”,嘴上卻虛偽:“這真是小看了你,平涼,她過分了。不過,人家總是碰到過什么事才會這樣,跟你其實無關,別生氣了?!?/p>

三個人還是一起到美食街上吃晚飯,平涼嘆氣:“成天坐到飯館子里吃吃吃,下水、憋氣、出水、吃飯?!?/p>

艾塔笑了:“涼叔,美食是旅行的一部分呀?!?/p>

褚汶倒緩了些:“平涼,這次出來主題是潛水呀,你又不愛讀教材,所以下泳池才吃點虧。我盯著你讀教材是為你好,現在知道了吧?明天開始,大家隨意,不想下館子就自便,吃餅干也可以呀;想下館子的一個人獨自也能下,互相不要勉強?!?/p>

平涼沒答話,有點自想心事。飯菜上來了大家開吃,他又不停地跟人要調味醬。褚汶和艾塔談著潛水技巧,忽聽平涼自言自語:“在上海嘛都很節約,到外國就大手大腳?!瘪毅氩挥傻靡魂囆臒?,想這次怎么會答應平涼一起來。平涼過去不是這樣的呀,像換了個人似的。

像要特意解答他心頭疑問,晚飯后艾塔趕著給公司發郵件,平涼和褚汶就到賓館泳池邊坐坐。平涼說:“褚汶,我倆幾十年老朋友,我出來是想放松放松。這幾年我其實不順利,你想呀,我很多應收賬款都收不回來?!瘪毅朊攵骸昂玫?,好的,不要太在意,我實在是擔心你潛水的安全。我自己很笨,學得不容易,所以知道你也會困難?!?/p>

平涼說:“我考完證,不一定還繼續潛水,我準備到處玩玩……”

“這樣啊,是臨時要改變?”褚汶一臉為難,“說好了出來潛水,艾塔和你一起學,你倆是潛伴。我是要潛得深的,要去水下四十米,你們按規定不能超過二十米深度,你變卦會影響到艾塔?!?/p>

“嗯?”平涼說,“我沒有改變計劃的自由?”

褚汶嘆口氣:“你有自由。實在不行,我不潛深,陪著艾塔在二十米以上?!?/p>

平涼說:“那樣不挺好?潛深了豈不危險?你還是少冒險?!?/p>

褚汶撇撇嘴:“跟你這種不懂的朋友也解釋不清。其實如果你早說,我們就不一定同行了,我們是為潛水來的?!?/p>

平涼擺擺手:“這個我要勸勸你,褚汶,不要鉆牛角尖。出門在外為找個樂子,潛水啦、游海泳啦,終究不過是個點綴。難得來一回印尼,難道不該去找找貓屎咖啡、爬爬火山,再到雅加達試試南洋夜生活?大家思路放開,就玩得有味道了?!?/p>

褚汶哈哈一笑,站起身:“平涼,我和艾塔就是來潛水的,但你自便,不要拘泥,到回國航班的登機口碰頭也行的。我理解你,你也別勉強我們?!?/p>

“我一個人有啥意思,再說,我一個人一路都不方便。要不問問艾塔,看他什么想法?”平涼說。

褚汶語調便帶了霜:“可以呀,你問他吧。如果他愿意和你一起逛,我絕不反對。而且,我一個人潛水,倒能潛得更深?!?/p>

“那好?!逼經稣f,“你來玩過,我倆還是頭一回到印尼?!?/p>

4

渣五心里叫苦連天,卻聽華人大工頭一聲問:“聽說你會種茶,不會是吹牛的吧?”

渣五回答自家祖輩靠茶業為生,下南洋是碰碰運氣,沒想到命太苦了。

大工頭沉吟,再聽手下來報,說被渣五打傷的小工頭并沒死,但傷得不輕。

大工頭笑道:“會種茶的你聽著,如果你答應荷蘭大頭家的條件,大頭家倒有點興趣開辟茶園,那樣你的好日子就來了。說句老實話,現在你打死了這個人,是要抵命的,但種出了合格的茶葉,你就算打死十個這樣的也沒事?!?/p>

渣五聽見這話,哪還有不懂的?立刻自己跪下:“愿聞大頭家的條件?!?/p>

大工頭揮揮手,打發渣五走:“我得了空替你稟告大頭家,總之請他開恩吧?!?/p>

渣五從梁木孔洞里掏出那袋被老鼠啃過幾回的茶籽,又悲又喜。喜的是撥云見日,終于落下一線亮光,也許離南洋開茶的夙愿越來越近?又一陣沉厚的悲哀,如大棉被在炎熱天氣蓋嚴他,令他惶恐不安:這些荷蘭大頭家生性貪婪,茶園再好,最后都會被強盜奪去,可想而知!要多少個春秋才能在這些島上開辟茶園?那時自己多半已被榨干了血汗。

逃跑嗎?他被這念頭點燃,受這念頭折磨。他覺得生命和鮮血都在痛苦沸騰,不過,他控制住了自己。

渣五萬萬沒想到荷蘭大頭家會親自接見他。

華人大工頭送他一身新衣服,帶他坐船旅行,到爪哇島上的巴達維亞見荷蘭人。

渣五有生以來頭一回踏進巴達維亞,真是大開眼界。一片白色的城堡式房子和鋪滿光滑石塊的大廣場鎮住了他,他覺得踏進了仙境之城。

荷蘭大頭家是個身高八尺的精瘦漢子,長手長腿,頂已微禿,兩只眼亮如鷹隼。他看了渣五帶到白城堡的茶籽,點頭說我們一起試試。

若育成茶田,茶籽是渣五的,本事也是渣五的,渣五必得留在島上繼續種茶,哪里也不能去。鑒于渣五不是豬仔,也按巴達維亞的規矩服了勞役,就此渣五得了自由民身份。茶田扣去土地和人工成本的收益,渣五可五份得一份,以酬答他的茶籽、本事和勞力。

大頭家擁有土地和河流,通過華人大工頭派給茶田工役,算是巴達維亞荷蘭人的投資,華人大工頭的酬勞則由荷蘭人和渣五分別支付。華人大工頭開口要渣五所得份中的五分之一。

這就是渣五在南洋開始種茶建園時的明細。他接受下來,在媽祖像前點香叩拜了,開始他南洋的種茶生涯。

那年,渣五已三十三歲,是耶穌上十字架的年齡。

平涼和艾塔第二、第三天下海訓練的地點,分別在圖藍本和八丹拜。

米奇明白自己潛店的休閑潛水單價比歐美人潛店在巴厘島上的普遍開價貴了二分之一還多,而褚汶在島上有過閱歷。米奇就保持沉默,不推銷不宣傳,任由褚汶自己決定。

褚汶蠻可以找歐美潛店去潛,那樣可省錢。正因如此,褚汶爽快支付兩天的休閑潛水費用,讓米奇有點不好意思。褚汶說自己這次陪著朋友來,能下海就是樂事。

第一潛選在圖藍本,米奇帶領艾塔和平涼;囑咐過平涼別忘翻馬桶蓋的女教練帶褚汶和一個小個子的女客人。兩組人馬互不相關。

潛完第一潛上岸,褚汶一個勁地抱歉說自己很久沒潛,呼吸沒掌握好,氣量消耗偏快,連累陌生女潛客一起早升水。女教練說褚哥千萬別這么想,一起潛水總有先耗完氣的那個,無須抱歉。褚汶說這樣吧,今天我們所有人的午餐都由我請客。大家聽見都歡呼起來。

米奇問平涼為啥不停地在海底沙子上“拔草”,平涼說自己怕控制不住浮起來,所以以蛙泳動作不停朝下游,可褚汶說過海底沙子里常藏著有毒動物,所以不敢碰,兩只手就像拔草了,其實不是拔,是縮。大家又笑。

米奇說,涼哥呀,潛水不是游泳,別劃水,手部容易劃到珊瑚,會受傷。

第二潛理想,兩組人馬都很享受,似乎全在這瞬間找到了潛水的感覺,不但觀賞沉船和海洋生物,且連平涼都體會到特殊的快樂。

坐車回沙奴路上,米奇吹噓自家太太搞的自媒體,邊說邊放一段給客人看。原來米奇太太不停地在巴厘島上探店,向粉絲們推薦當地美食和咖啡。咦?平涼視線被黏牢:米奇太太在探訪貓屎咖啡農莊!

貓屎咖啡農莊在哪里?平涼想馬上弄明白,真有一群麝香貓每天吞吃咖啡豆,然后排放絕妙無比的屎,讓農莊老板賺大錢?米奇聽他問卻嘻嘻笑,笑而不答。

平涼還追問,米奇說我太太代理著很好的貓屎咖啡,豆子和粉都有,你真感興趣,可直接去找她,我不關心這些,我只是一條游來游去的魚。

這晚三個潛友都餓了,平涼對印度菜館感興趣,三人就進印度館子坐下吃飯。

平涼其實是想逗逗店里的印度妹,可那個印度小妹為人卻很認真。平涼裝傻說不懂印度菜,菜單上都是些啥,害得印度妹子全神貫注給平涼做解釋,長篇大論,連旁邊聽的人都覺得累。褚汶不忍,插嘴說不用解釋了,我們可以多點幾個菜自己研究,印度妹子這才松口氣,歡天喜地跑開去,像可憐的鳥兒掙脫了黏鳥網。

平涼翻臉不悅:“每次我逗逗女生,你們兩個就這種表情!怎么了,不行嗎?如果你們欣賞我,就一起幫襯。我沒有WhatsApp(一種通信程序),艾塔有呀,趕緊留給人家女生嘛,熱鬧了才好玩!”

褚汶和艾塔不接嘴,而且臉上連表情也沒有。

送來了啤酒,是當地的Bintang,褚汶笑:“國內說躺平,這里喝‘平躺,妙啊?!卑蛶鸵r:“這里的生活真好。愛了!”

平涼喝口啤酒,問艾塔:“明天訓練就結束了,我們一起去找貓屎咖啡農莊吧?多有意思呀,馬上要看見吃咖啡豆的麝香貓啦!”

艾塔笑笑:“我們不是學完了就走、直接住到潛點去嗎?那兒,從賓館房間換了衣服走出來,跨過沙灘就是海!”

褚汶看菜一一送上桌,他不言語,伸刀叉往自己小碟里分菜,又盛一點印度長圓米飯。

平涼說,每天潛水有啥意思,看到的不就是些魚和珊瑚?多看有啥好看的。我們去看貓屎咖啡,然后到阿貢火山拍風景,那一定驚艷朋友圈。

艾塔不接嘴,喝啤酒吃印度菜。

平涼看著褚汶說:“你看,就是你這個‘教授喜歡一個人說了算,當過你學生的就不敢違拗你的意思?!?/p>

艾塔忙擺手:“不是不是,我來就是為學潛水。明天拿到證,我就可以找價格便宜的潛點去休閑潛水啦??Х任揖筒豢戳?,火山照片嘛,網上有的是?!?/p>

褚汶放下刀叉,看著平涼:“平涼,出來玩要順自己的心意,你完全可以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也可以找米奇太太陪你去。我們這么大年紀的人,都自由自在的呀?!?/p>

平涼搖搖頭,吃東西不太得滋味:“不是,我一個人跑就不太方便。至于米奇太太,她是當中介賺差價,我去喂著她?犯什么傻!”

“你真要找,我網上幫你查查那些農莊,然后幫你訂好車?”艾塔想解決具體的難點。

“我一個人不去?!逼經隽ⅠR拒絕了,“你們成天潛水有啥勁?出來了,難道不是每樣都玩玩?”

褚汶和艾塔又沉默了,沒人回答平涼的疑問句。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渣五滯留在日里煙田已經五年了。

后面的三年多,他一心一意在荷蘭大頭家的圓坡荒地上試種茶樹。如今茶樹已在不曾測過方圓的連綿坡地上長成了!細數有十多種茶,可炒制成數十款風味。

每當渣五陪著前來看新產業的荷蘭大頭家在煙田前頭高崖上俯瞰茶園,荷蘭人興高采烈贊不絕口,渣五便心潮起伏,臉熱心涼,難平復心里又深又厚的悵惘。

應該說渣五家學淵源,在種茶上沒丟祖宗的臉,掙來荷蘭大頭家的好臉色,那華人大工頭也不曾薄待他。渣五要人有人,要備辦東西就備辦東西,茶園任何事他都能說了算。

今年的頭茬新葉全制成上好綠茶,都由荷蘭大頭家裝了商船運往鹿特丹港口去了,等于是香料島又送荷蘭國大筆新禮物?;蛟S這能在荷蘭國王那里,替大頭家掙個舊世家空缺出來的爵位呢!

大頭家一高興,要賞渣五。渣五想自己已掉在坑里,頭發不白爬不出來,要他什么獎賞?倒顯得自己沒志氣。

華人大工頭替荷蘭人解決了拴渣五心的難題:渣五這人干事刻苦固執,每棵茶苗他都親自看顧過,炒茶又多有講究。大工頭拉他去過日里島最好的窯子,無論是華人還是土人的窯姐都拴不住渣五的心。大工頭發動自己的大小老婆一起當媒婆,終于在一家做亞弄店生意的李姓人家,給渣五說下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

渣五何曾不想有個女人呢?就算是每天的熱湯熱飯也是娶親的好處。

李家姑娘屬于明媒正娶,敲鑼打鼓坐花轎抬到茶園吊腳木屋,這新建的木屋歸渣五一家獨住,還有打雜的土人小廝并兩三廚娘伺候。

渣五陪著茶園眾人和大工頭的一班爪牙喝過了喜酒吃好宴席,醉醺醺跑進木屋來看新娘。新娘雖長相平庸且瘦弱如小孩,但渣五扯衣扯褲地撲上去,那女孩一聲嬌啼連番掙扎,倒不知如何讓始終難起興的渣五起了興,他如煙蟲爬在煙葉梗上,趕也趕不走……從此對自己老婆癡迷得叫人疑惑。

渣五從來就想著從日里島的煙草種植園逃走,逃到荷蘭人鞭長莫及的外島或那個土人剽悍的帝汶島,去當種茶的自由民。這種叛逆念頭在娶親后消散無形,渣五看看自己臉上日益顯明的皺紋,曉得這輩子可能沒什么大指望了。女人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他的命就是白天的茶葉和夜晚的肉欲,將來有孩子固然好,沒孩子也無所謂。過得一日飽,就是一日好,好比戲里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人在南洋如俠客,有何遺憾?

沒曉得風云變時雨頗急,一日華人大工頭騎了馬趕來茶山找渣五,告訴他荷蘭大頭家舉家回荷蘭了,也許因為戰爭,去了就不準備再回。大頭家臨走告訴華人大工頭讓渣五得點好處。日后這日里的煙田和茶田不曉得會歸誰所有,渣五時下不欠誰,他有自己替自己做主的權利。

渣五告訴大工頭自己一個人做不來整盤茶葉生意,自己只知道種,不曾關心茶葉賣到西洋船的底細。大工頭說正要同你論這事,有馬六甲來的黃先生想入股這里的茶山生意。荷蘭人跑了,我們華人自己搭班,從此沒人高高在上。

渣五跟商人黃先生相見恨晚,彼此投緣,又都是閩南人,母語款洽,大家重新調勻了股份,經營這一注茶葉生意。

渣五不想一輩子蹲茶山的木屋,要試試其他生意。黃先生問他想干哪樣,渣五說福建是回不去了,但見過巴達維亞,喜歡巴達維亞城里氣派,不如找點巴達維亞的買賣試試。

黃先生說照兄弟我的一點閱歷,如今在巴達維亞,華人穩賺不賠的只有碾米業和花裙業?;ㄈ棺龅氖怯∧嵬林?,老兄你渾然不懂的,不如拿點資本到巴達維亞開幾家碾米廠。

渣五聽了喜歡,和黃先生生性投機,喝酒高興,竟就結拜了異姓兄弟,誓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第二天兩潛無虞,大家從海里上岸,坐在八丹拜海灘邊的公共納涼亭上喝Bintang。教練米奇一個勁說,給艾塔簽發OW潛證沒問題,但給平涼還真有點猶豫。

米奇說,平涼兄,不怪我多心,你從我手里拿了潛證,萬一出點什么事,我臉上無光。這樣吧,我建議你多留幾天,我寧愿不收你的錢也再帶你潛幾回,把你教踏實,我才放心。平涼臉上表情變幻,最終也沒松口答應米奇。

告別米奇回賓館,平涼派香煙給褚汶和艾塔,艾塔說不抽煙,平涼硬要他嘗嘗。大家在廊道抽煙,望印尼村子薄暮景色。平涼說:“米奇告訴我附近有個夜總會,我們晚上去玩玩,慶祝一下潛證到手?!?/p>

褚汶和艾塔照例不動聲色地望遠看景。褚汶吐口煙:“我還是吃了飯早點睡,你們去玩吧?!?/p>

艾塔連忙說:“我吃了飯也要早休息,這幾天有點累了?!?/p>

平涼耳根的血管連跳幾跳,拿開唇間卷煙說:“不會吧?出來旅游總要白相白相的嘛,米奇說那里有各種各樣的女人,什么人種的都有。樓下是舞廳,樓上就是包間?!?/p>

褚汶搖搖頭:“平涼,這幾天我是陪著你倆學潛水,后面才是我自己的潛水假期。我這體力,也不貪遠了,就到八丹拜碼頭住下,在那里潛幾天?!?/p>

“那里我們不是潛過了?”平涼生氣了,“多潛有什么意思呢?你這么安排,安排得不好了?!?/p>

他看看艾塔,又忍不?。骸鞍贻p輕一個小伙子,當然也是要玩的,被你什么‘老師教授的拘束住了,也不會開心的?!?/p>

艾塔有點詫異地抬頭看看,怯生生說:“涼叔,夜總會我是真不去的。這個不用老師拘束我?!?/p>

褚汶忽然扔了手里煙蒂,文人發威,聲調提高,氣勢洶洶對準了平涼:“喂,平涼,本來我是不說的,你這么糊涂,我就同你講清楚。我安排得好不好先不說,這幾天我是為了你們才來沙奴。你跟著米奇都學不會,不要跟我說你能選低價跟老外學哦。我沒拿米奇一分錢回扣,還要付比八丹拜雙倍貴的潛水價,雙倍貴的賓館價,你說我同你計較過沒有?現在我要去潛我自己的水,你滿可以自由活動呀,何必還一定拉住我們不放?艾塔也是成人,他愿意同你去任何地方,我不干涉的??傊?,出門前說好了大家就是來潛水的,你千怪萬怨,怪不到我頭上,OK?”

平涼見褚汶氣盛,說得又滴水不漏,便縮頭了,連說我倆是多年老朋友,自己人直來直去,說錯常有,都不要認真。

“認真?認什么真呢!”褚汶笑道,“平涼你大概沒覺得自己都快要六十歲了,還以為自己是從前那個小帥哥。你喜歡直來直去?好呀,我說你現在有時候太會發嗲,跟個女人似的。我們又不是你撒嬌的對象?!?/p>

艾塔謹慎地不言語,也沒表情。平涼左看右看,說:“算了,算了,我說著玩玩的,我還是同你們一起去八丹拜。我不一定潛水,有機會岸邊浮潛一下倒是好的?!?/p>

“是啊,你就喜歡那種破把戲唄!拿了潛證倒去浮潛,賽過結了婚還想著逛窯子?!瘪毅朐捓锶谴?。

平涼嘿嘿笑,自己找臺階:“那還是先吃飯去吧,今天慶祝一下,去吃意大利餐館吧!”

進了意大利餐館,終于各人表情都輕松下來,艾塔才說今天開心哦,正好又是自己二十六歲生日。

平涼說聲祝賀,立馬揮手舞腳要女服務生過來,對人家說:“告訴你,我們中間今天有人生日。那么,你們餐廳是什么政策呢,有沒有禮物給生日的客人呀?”

“不需要、不需要?!卑[擺手,一臉難為情。

平涼卻瞪著那女服務生:“餐廳沒政策?不會吧?快點去問問你們經理,或者可以送我們一個生日蛋糕?!?/p>

女服務生唯唯諾諾地走了,褚汶假裝抹抹額頭汗:“人家要不要看出生證明喲?”

艾塔央求說:“涼叔,算了吧,太難為情了,我又不是什么小女生?!?/p>

“我為大家爭取福利呀!這種餐廳價格標得黑心,你們有啥好跟他們客氣?”

跑開的女服務生沒回來,換了個女服務生過來點餐。褚汶不等平涼開口,就打開菜單一本正經點起菜來,艾塔也湊趣,點起了飲品。平涼嘆口氣,跟著點了自己想吃的。及時攔住褚汶:“甜品慢一點,萬一人家送了呢?”

大家分享著各道菜肴,褚汶笑道:“艾塔,大家都夸你是潛水天才,確實你學得順利,比我當年順當多了,我當年學潛太丟人,平涼這兩天的發揮也比我好?!?/p>

“真的嗎?”平涼側臉問。

“千真萬確,我這人不愛說假話,更沒必要討好你?!瘪毅牖卮?。

平涼忽伸手狠狠捏褚汶手臂,像出氣又像親熱,還說:“你這家伙!”褚汶忍痛不言,問艾塔接下來怎么打算。

“潛水,我有點想接著考AOW潛證,這樣我這回就達標了,以后可以潛到海下四十米?!卑纯雌經?,平涼表情豐富,“課程要花三四天時間,還多一兩天可以休閑潛?!?/p>

“不是我慫恿他的,平涼?!瘪毅胄α?,聳聳肩膀。

平涼搖搖頭,什么也沒說,舉起杯:“生日快樂!”

褚汶說:“我的意見,大家討論。盡管我們出來是潛水,但畢竟也不用天天撲在海里,如果艾塔不反對,我建議明天我們就陪著平涼去找貓屎咖啡農莊吧,否則平涼氣壞了身子,我們也麻煩的?!?/p>

大家笑,平涼問:“一言為定?”

“先到八丹拜入住,然后租輛車出發。其實,我上回來巴厘參觀過貓屎農莊,不要寄望太高,我覺得是騙騙游客的?!?/p>

談著貓屎農莊,好像解開了一個心結。平涼不由自主拍著褚汶的肩膀說,大家是老朋友。褚汶則以一貫的冷諷回答他,請不要身體接觸,你每次下手都不是拍肩膀寒暄,而是用足力氣下毒手,我的肩膀已經內傷了。

很快吃完了主菜,平涼東張西望。褚汶說生日還是要蛋糕的,我們趕緊自己點一個。艾塔說沒必要,已經吃飽,不如回賓館再喝點啤酒好了。

平涼揮手舞腳,問經過的女招待生日禮物在哪里,人家笑著點點頭,卻不實在答他。

又聊了一會兒,平涼接受了褚汶的勸,不再執著。而且,他提議褚汶和他自己兩個人均分賬單,共同給艾塔請客。艾塔反對,平涼說這次出來勞煩你網上解決了不少難題,我倆該請請你的。

埋了單又坐一會兒,褚汶帶頭站起來要走,平涼東張西望,忽然如釋重負:“來了,來了,生日禮物!”

只見女服務生帶著一個戴白帽的瘦廚師,笑容可掬地從廚房走來,手里端著插了禮花的一大盤香草冰激凌。大家樂呵呵地說,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呀!

“感謝感謝,非常感謝?!?/p>

冰激凌在桌上,白白嫩嫩的,令人喜悅。艾塔緊張地看手機:“我剛才已訂了車,來了!”

三把叉子瘋狂伸向冰激凌,狼吞虎咽,要在三分鐘里嘗到生日的甜美。

平涼不忘抱怨另外兩個人的無信心:“我說會有的吧?你們怎么這么不自信?我們是花錢的呀,怎么你們總是把人家當大爺,自己委屈自己?”

褚汶哼了一聲:“平涼,什么大爺小爺?我們是文明人,我們只想有點兒體面,好不?”

褚汶和艾塔跳起來就走,一路點頭感謝服務生。褚汶還對艾塔聲明:“放心放心,我往桌上放了小費的?!?/p>

那輛網約車就停在馬路對面,馬路上車水馬龍。平涼伏在盤子上吃完了最后一勺冰激凌,自言自語“不吃完不禮貌”,追了出來,勇敢地帶頭沖到車流里。

上了網約車,褚汶想惡心平涼:“平涼,所謂體面就是不管怎樣都不能讓網約車等到絕望?!?/p>

“不對吧?”平涼反唇相譏,“如果我做好了生日冰激凌端出來,人家卻不吃就走了,我能當那些人是體面人嗎?”

他一下子便把話聊死了。

5

渣五在巴達維亞生下了三男兩女五個孩子,他的立業之能在巴達維亞這塊福地格外得到施展。人家靠碾米廠過日子,他像靠碾米廠碾金屑。才不過五六年,圍繞著巴達維亞市內市外的華人聚居區,他開出了二三十家碾米廠??苛瞬鑸@和碾米的收入,渣五同馬六甲的黃先生一起到新加坡和檳榔嶼開錢莊。

大清朝廷在甲午海戰中敗給東洋人,對南洋的華人漸漸懷柔起來,派了大臣下南洋宣慰華僑,還將大清軍艦駛來巴達維亞訪問,叫華人、土人和洋人都看。巴達維亞也有了不少東洋人落腳做生意,他們也來窺探。

渣五的茶園,因土人醞釀收回土地的緣由,陸續妥協了很大股份出去,渣五心里慢慢地淡了祖傳的茶夢。他想放棄茶園,把茶山的股份全部轉讓。那么,世代耕耘的人家還能在南洋肥沃的土地上種植什么呢?

渣五用自己的錢獨家買下兩三家糖廠,盡管巴達維亞有荷蘭人也有日本人和華人開辦的眾多糖廠,但他仍想分杯羹。渣五努力經營了三五年,總算明白糖已不是穩賺不賠的大宗商品。歐洲和美國很多人不愿再食用那么多甜品。

他很快把糖廠脫手,買入印尼華人還不太懂的咖啡種植園。這些咖啡木從前是荷蘭人從非洲埃塞俄比亞海運來的,種在爪哇及蘇門答臘島的山地丘陵。

喝咖啡的印尼土人不多,咖啡和茶葉一樣,主要由歐美商船運回歐洲和北美。渣五迷上了種植咖啡,這和茶園有相似之處。他自己也品嘗咖啡,覺得咖啡比茶葉來得更有力,特別能叫人樂于長時間地重復單調的工作。

渣五想,如果印尼千島上的土人們也像洋人那般愛喝咖啡,那島民們就不會再以懶惰和緩慢出名,他們也會跳起來做大事??Х葧屓藗兲?。

后來有人告訴他關于椰子貓的傳說,椰子貓在爪哇也就是那種叫麝香貓的土產動物,兩者區別被人忽略不計。椰子貓吃咖啡豆,據說豆子經過貓類肚腸能增添風味,有些荷蘭人就喜歡喝貓屎咖啡,喝上了癮。渣五從前只喝茶,現在慢慢和茶園告別了,他覺得咖啡是自己和土地間可能的新恩物。

他從幾個離開爪哇回歐洲的荷蘭人手里,收買他們的咖啡種植園,也懂得了如何豢養椰子貓。這些模樣驚慌的小獸不那么好對付,如果關押時間長了就會無精打采,靠它們吞吐的咖啡豆也就顯出沉滯的調性。渣五發明了不斷將椰子貓放歸野外再重新捕捉的方法。他做的貓屎咖啡取了“天寶”的招牌號,荷蘭人每年全額收購。

渣五知道自己不再年輕,但他有年輕的兒女。華人如今憑著經商的能耐在巴達維亞擁有了可觀的成就。渣五在巴達維亞的華人朋友們不愿再忍受歧視,大家協力成立了巴城中華會館,稱自己為新一代的中華人。

渣五想想自己漂泊南洋的身世,好像看到了不一樣的兒女的未來。他把兒子們送到荷蘭人的學校念書,也讓華人中的老夫子教他們中文,還讓女兒們也悄悄上了英文學校耶魯學院,習得時新的英文。

大清日落西山,同盟會的人越來越多從新加坡過往巴達維亞來活動,他們長袖善舞,結識了巴城僑界中事業有成的各色人物。有人介紹同盟會的人認識渣五,向渣五籌款,渣五賣掉兩家糖廠,把錢捐獻出去。不久他在檳城認識了熱情洋溢的孫中山。

大兒子和二兒子先后接手了渣五在巴達維亞的工廠和商鋪,他自己除了東南亞的錢莊生意,只專心照看慢慢擴大的咖啡農場。

日里的煙田有不少華人青年回國,有人旋即成了黃花崗的就義者。渣五攔住了想不辭而別的三兒子,將他送往新加坡,由黃先生嚴加管束,訓練他幫辦新成立的華人銀行。渣五已經不再用渣五這名字,而是改回了自己的大名許致用,成了巴達維亞頗有名氣的華商大班。

不久,中國革命了,清政府壽終正寢。

許平涼 潛水員編號1704AQ3336

授證日期 2023年5月18日

教練編號 OWSI-471239 米小龍

……

平涼瞇縫眼睛,看手機上PADI發給他的電子證照:“嘿嘿,原來米奇的原名很俗氣,叫什么小龍?!?/p>

他放下手里咖啡杯,抬頭看八丹拜碼頭的天空。朝陽燦爛,大家都已開始吃早餐。他今天就要拜訪巴厘島中央山區的咖啡農莊。嘁,誰會像個游客那樣去買東西呢,許平涼先生是正經投資客,或者說可能就是個將被證實的財神爺。

平涼站起身,走到煎蛋小廝面前,威風八面地說:“Omelette,put in everything!”如果一定要翻譯這種洋涇浜英文,意思就是:“煎蛋卷,所以配料都給我放上!”他走都走開了,又硬生生走回小廝面前,說:“不是一個,要兩個!”

為了陪著平涼去踏訪貓屎咖啡農莊,褚汶和艾塔凌晨三點就起床。他倆花了大價錢,請潛店的英國老板安排了夜潛和黎明潛。平涼吃他的第二只煎蛋卷的時候,褚汶和艾塔又疲憊又興奮地坐船回到了碼頭,跳進潛水度假村的游泳池里脫潛衣。

他倆沖了澡來吃早飯,大家都曉得了他們夜潛和晨潛的奇遇:夜潛看見了大章魚,晨潛又迎面遇上了四條白鰭鯊。平涼冷靜地聽他倆得意揚揚的描述,說:“你們今天會把自己搞得很累的?!?/p>

艾塔不但能在Grab上快速訂車,而且還能選擇車型。來的是一位客氣的四十多歲的司機和一輛嶄新的日產車,平涼坐在司機邊上同他閑聊。那兩個累了,在后座打盹。

司機笑說自己本有六臺車和七個員工,有一個小辦公樓,幾年疫情對他殘忍,現在他沒有員工了,只剩下這一臺車,還賣掉了辦公樓。平涼很同情他,捏緊拳頭說“重新來過,你還年輕”。他回頭喚艾塔,想告訴他司機的故事,想就此同這年輕人聊聊,不過,艾塔睡著了,怎么喚也喚不醒。褚汶也閉著眼睛,嘴角慢慢變成下彎的弧形。

路上的景色相當雷同,和前幾天去潛點經過的村落相似。巴厘人家把一些花盤放在門外地上,里面是采摘的鮮花和一些米粒。平涼已幾次三番同褚汶討論,他認為這是特意放出來叫人踩的花盤,肯定是想讓路人帶走晦氣。褚汶說人家應該不會有這種企圖。平涼看褚汶瞌睡,就向司機求證。司機說這是印度教人家祈福。你偶然踩到了花盤,也不會有人責備的,請放心。

那家有名的貓屎咖啡農莊在一片連綿的稻田之西,車駛入了專門鋪設的甬道,停在農莊外的停車場上,已經有幾輛旅游大巴停在那里。

農莊門口既不售票也無人迎接,司機說你們沿路走進去就行,他回頭開始擦洗自己的新車。三個潛友往農莊深處走,熱帶植物千奇百秀,都開出深深淺淺的花。他們聽見了游客的喧嘩,看見很多華人和印度人圍在咖啡商鋪前選購農莊自產的咖啡。

褚汶皺了皺眉頭,遠遠站住了。平涼早已像海里的魚躥了出去,一頭扎進咖啡店鋪,像魚兒鉆入珊瑚礁。艾塔掏出手機,拍攝四周的花朵。

良久,平涼圓圓的頭顱從人堆里浮起,他發亮的眼珠子眺望著,很快跑回褚汶和艾塔身邊。

“就是我要找的貓屎咖啡!”他宣布。

“那么好,你沒白來印度尼西亞??熨I吧,買多了肯定有折扣價?!瘪毅胍桓甭唤浶牡臉幼?,好像平涼是個向家長報告游戲的小孩。

“來來來,我有事同你倆商量?!逼經龅恼Z調又歡樂又討好人,一點沒有做作的味道了,“我們先到前頭看一眼椰子貓,然后我們去嘗一嘗貓屎咖啡?!?/p>

那邊有一只巨大的鐵籠子,把一些熱帶樹木、幾棵咖啡樹和一個木秋千罩在里頭。木秋千上趴著一只通體棕黑色的小型哺乳動物,目光哀怨地凝視著涌向它的嘰嘰喳喳的人類。

“可憐?!卑┥硐蚯翱催@小動物,嘴里喃喃自語。

“為什么只有一只,為什么不是一大群?”平涼不滿地搖頭,走向正在表演舂咖啡粒的印尼大叔。

“一只椰子貓怎么可能量產呢?”平涼尖銳地指出,“我也沒看到幾棵咖啡樹嘛!”

這大叔大概只負責清洗一些被貓屎裹住的咖啡果,然后把咖啡豆從果子里舂出來給游客看。他觀察了氣呼呼的平涼一會兒,推開身邊幾只竹編的斗雞籠,站起說:“我去把老板請來?!?/p>

平涼點點頭,抽身回到褚汶和艾塔身邊:“兩位兄弟幫忙,我要和農莊老板談談合作,等一會兒他來了,我要擺飆勁的,你們配合配合。大家弄點樣子出來給他看看?!?/p>

“不懂你的意思?!瘪毅肓ⅠR回復。

平涼特意把手搭在褚汶肩上:“是這樣,我現在就是一個投資老板,委屈你們是我的隨員。艾塔幫我即時查查網上資料,我要鎮住他才好?!?/p>

沒來得及多解釋,一個模樣和藹的老華人從木樓走了出來,他穿著質地高檔的西服,渾身一塵不染。

“客人好,是從哪里來?哦,上海呀,我最喜歡的大城市?!崩先A人客套。

“你們想知道為什么椰子貓不多咖啡樹也不多,好的,這里不是種植和生產地點,這里是為旅游者提供的表演點和銷售點。如果有興趣,可以去我們在島西端的大農莊參觀?!崩先苏f話自信十足,又極和善。

“老先生是莊園的老板吧?我一眼就看出來啦?!逼經稣f,“緣分太好了,我們不是來旅游觀光,我們是想來談談合作。我……我要在上海最網紅的地段開咖啡館?!?/p>

三位即刻被請進了主人的木樓,很現代的一個會客廳,四周都是景觀玻璃,看得見園中景色和游人。老人拿出自己名片送給大家,名片上寫著“許氏企業集團董事長 許觀瀾”。平涼高興得臉皮發紅手舞足蹈:“我們是同姓呀,五百年前是一家!”

觀瀾老先生便請教平涼是何方人氏。哦,原來真是泉州同鄉!泉州哪里?安溪官橋?哦,真是小老鄉呀,大家都姓許,看來說不定哪代是親戚。

平涼的臉膛亮得像涂過油,他哆哆嗦嗦掏了半天,沒掏出東西。然后靈機一動在手機上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證照片,放大了請老先生看籍貫,證明自己沒瞎扯。

一位笑呵呵的印尼婦人送來了一大木盤的五種自產咖啡,請客人品嘗。其中的貓屎咖啡是要游客自費的,其他都免費。平涼認真先嘗了其他四種,然后喝一大口貓屎咖啡,咂嘴舔舌,連聲叫好。

“我希望跟老叔合作,把這款貓屎咖啡帶到上海鬧市區去賣,肯定火?!彼种眮碇比?,眼睛盯住老人家。

“好說好說?!庇^瀾老先生慈眉善目,好像已經首肯了平涼。

艾塔已火速把平涼提到的“上海網紅地段”從網絡上找來照片和文字介紹,遞手機給老先生看。

“這么旺的地段,假如能借幾只你們的椰子貓放在籠子里展覽,那咖啡館就會天天爆滿?!逼經龀脽岽蜩F。

沒想到褚汶卻熬不住,冷哼一句:“動物保護組織也會上門的?!?/p>

觀瀾老先生微笑,犀利地看了褚汶一眼:“這位朋友說對了,貓屎咖啡并不是大家都叫好的?!?/p>

艾塔不懂平涼的心,登時也從網上找出很多對貓屎咖啡的質疑和抗議。

“可以談談你們對咖啡市場的見識嗎?”老人也忍不住有點入戲,看著平涼發問,好像要考他。

平涼想了想,竟拍拍褚汶:“我這位顧問‘大教授最懂咖啡,我先聽他的高見?!?/p>

褚汶見那老伯微笑看自己,就大方地說:“其實很多人分不清商業豆和產區風味豆的,喝手沖風味咖啡的人在我們那邊不多。印尼豆比較有名的是曼特寧,我個人覺得曼特寧烘焙過度了?!?/p>

觀瀾老先生點頭贊同:“我也不喝曼特寧?!?/p>

“一般消費的話,還是咖啡的故鄉埃塞俄比亞的豆子比較端正?!瘪毅胄Φ?。

“從生意的角度我不會贊同這種觀點的?!逼經龃驍嘤悬c自鳴得意的褚汶,“懂咖啡的人雖然值得我們欣賞,但被他們影響了就會輸錢。我們那邊絕大多數喝咖啡的人不懂咖啡,女生大多數是喜歡喝有點咖啡因的糖奶熱飲罷了。所以,重要的是噱頭,就是招徠顧客的那個由頭。貓屎咖啡就是好噱頭,哪怕像屎也行,因為勾起了普通人的好奇心。只要來,我就有東西賣給他們,故事白送?!?/p>

觀瀾老先生聽得心花怒放,笑得忘形了:“兄真是做咖啡店的高手,我們印尼哪有你這種人才!”

“過獎了,我們這里是一個團隊,不是我一個人的能力?!逼經龅淖祉樍锏昧瞬坏?,“現在做生意要靠年輕人支持,年輕人才是互聯網的玩家,電商對咖啡館的貢獻占了一半了?!彼焓州p拍褚汶肩膀,那只肩膀登時縮了回去……

6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話不假。還沒回到八丹拜的潛水度假村,平涼就問:“你們一大早在哪里碰到鯊魚的?要不我明天也跟你們去潛。我們要英國人安排個攝影師吧,能碰到鯊魚雖好,不拍下來等于白潛?!?/p>

艾塔像代表褚汶回答:“怎會白潛?碰到鯊魚我記得的呀,不需要照片的?!?/p>

“你不懂,這種照片或視頻是有價值的,放在咖啡店里或者掛在朋友圈,人家都羨慕?!逼經鼋逃贻p人,“所謂大家羨慕,就是人氣;所謂人氣,就可能是流量;所謂流量,如今就是人民幣?!?/p>

“哦?!卑α?,“涼叔還說自己不懂時代,太謙虛了!”

“怎樣?”平涼肥厚的手掌又搭到了艾塔肩上,“等我的店開張了,你來我這里上班吧!你現在那個工作肯定比不上我店里的?!?/p>

艾塔笑了:“承蒙涼叔看得起?!?/p>

第二天早晨,平涼果真跟著出海潛水了,不過他去和潛店的英國老板講價錢,講得不開心,上了螃蟹船還嘀咕。

“我不喜歡那英國老板,就會裝紳士,其實比別人都精明?!彼?。

“你又不是大客戶,你偶爾潛一次,單價高點是合理的。我們的單價低些,是因為每人累積要潛十二次以上,何況艾塔還考證呢。老板給所有人都一個標準,并沒有專門欺負你?!瘪毅胗植灰詾槿?。

“不對,我們三個是一起的。你們潛水那么多次,帶上我這一次有什么不行?”平涼說,“我們出門要團結,我們才是一個團隊,你怎么老幫著人家說話?”

“得了吧,”褚汶火大了,“你的房價已經跟著我們算了潛水員的價格,你不已經得利了嗎?算那么精干啥,人家不要做生意吃飯的?我告訴你,我就喜歡英國人紳士,談生意也客客氣氣,原則是原則,禮貌是禮貌?!?/p>

“哎,你這人!胳膊肘朝外拐的?”平涼臉板緊了,眼珠瞪出,像個發怒男孩,臉上的皺紋一瞬間也看不出了。

分成兩組下水,平涼和艾塔一組。褚汶出錢單請了導潛,要潛到四十米深處去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翻車魚之類的大貨。

海一旦擁抱人,人會忘記所有煩惱。褚汶背翻入水,如同進入巨大的水族箱,他目不暇接,一個勁地下潛,到了十二米深處,空腔平衡帶來一陣舒適感。他立刻示意導潛,繼續下潛,才兩分鐘兩個人就下潛到了三十八米深處。氮醉感來了,一切如夢似幻……

平涼折騰了老半天就是潛不下去,浮在水面下朝螺旋槳漂過去,他知道螺旋槳處于關閉狀態,但還是感到驚慌。導潛和艾塔在水下六米處等了他五分鐘,導潛失去了耐心,游上來扯住平涼大腿,一把將他拖了下去。

在水下六米,平涼呼哧呼哧喘氣,無奈做了數次空腔平衡,被導潛拉著往下潛,然后終于擺脫了討厭的浮力,自己能平游了。珊瑚礁上到處是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魚,導潛按平涼的要求,拿一只GoPro不時拍他。平涼連這也生氣,因為艾塔拒絕同他合租相機,不留影,這樣平涼就只好單獨支付這筆拍攝費用。誰曉得能不能拍到自己和鯊魚同游呢,拍不到就是一筆投資血本無歸。不過,他保留著希望,一旦拍到,這筆小錢就得了大收益啦。

平涼照樣在水下用雙臂劃水,這是他常年游泳養成的習慣。別人不用手臂那是別人的事,他不想別扭自己。他沒注意過度的運動正加速他的耗氣,本來他呼吸方式不對,上下折騰,已經是個大氣王!還沒到達目標珊瑚礁,平涼拿起自己的殘值表一看,已經只剩七十巴了,這表示該返程。他示意潛導,潛導一萬個不信,自己游過來拿平涼的殘值表看,看得睜大了眼睛。

只好返回,艾塔還剩下一百二十巴氣量,本可以定心觀賞海下風光。等平涼示意自己只剩五十巴,導潛從腰間解下海面浮標,往里充氣。這時候不曉得平涼哪根筋搭錯,人朝上豎立,忽然向水面直浮上去。導潛手里繞著線,來不及抓他腿,平涼竟然連安全停留也不做,直接浮到了海面。

導潛放出象拔,朝艾塔做手勢。他不放心平涼,示意艾塔也放棄安全停留,直接浮上海面。到海面一看,平涼正抹著臉上水珠,神定氣閑:“你放風箏了,我就上浮??墒歉×么?,我沒辦法?!?/p>

這事在回岸的船上就引發了一陣騷動,本來褚汶運氣爆棚看見了翻車魚,高興得很,但聽說艾塔剩下一百二十巴就不得不升水,只潛了短短二十分鐘,他就狠狠地瞪著平涼。

平涼茫然不知,還問導潛:“你放風箏了,我不是該上浮嗎?怎么我的BCD浮力這么大,不是壞了吧?”

“你沒提前排氣?!睂撘娝@么混賬,懶得解釋。

“我問了,沒事的,”平涼對瞪著他的褚汶說,“導潛說我們潛得淺,不做安全停留也沒問題?!?/p>

褚汶搖頭,說不出話。過了好半天,他忽然說:“上次我用氣快,害別人早出水,至少我請了所有人吃午飯?!?/p>

平涼聽見了,裝作沒聽見,還板緊了面孔,和誰也不再講話。

吃午飯艾塔和褚汶先到,平涼回房去沖涼,還沒來。褚汶看看艾塔:“我跟你解釋一下,平涼其實是我二十年前打過交道的朋友,后來基本上沒接觸,就是微信有聯絡。早知道他這個樣子,我就不答應他一起出來了?!?/p>

艾塔忙說:“沒事的,老師,我不在意的。他主要是沒好好學,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責怪他,他也搞不懂?!?/p>

“一路上被他冤煞!”褚汶說著,煩惱地皺了眉。

“算了,出來要快樂。我們別計較他?!卑f得很懂事。

可不是嗎?平涼并不惦記來吃飯或請客,他沖了涼直接去找英國人理論了。他說導潛帶的地點不對,那里沒什么大魚,拍的照沒用,他不要了。英國人笑嘻嘻回答他,大魚都在比較深的水域,你只潛到十二米,能怪魚嗎?你的同伴不是看見翻車魚了嗎?

后面幾天,艾塔報了AOW課程,一心學課。褚汶看自己身體狀況不錯,加大到一天三潛,盡情享受他此行最心儀的深潛,又看到了一些鯊魚、隆頭魚、金槍魚和大梭魚群。

本來平涼注定無聊,好在貓屎咖啡農莊的許觀瀾老先生同他聯系,請他去島西那邊不向游客開放的大農莊參觀,還專程派車接送他。平涼一陣高興,把其他小煩惱都拋在九霄云外。晚上回來除了吹噓許老先生如何看重自己如何想合作,也大方請艾塔和褚汶吃了一頓炸雞,謝謝他倆陪他去找貓屎咖啡。

承情了,平涼說,談成了合作,我們每個人都有好處的!

度假的日子嘛,在海灘上躺下看云,時間就過得慢,像這三位都有所追求,時間就過得飛快。轉眼過了幾天,艾塔順利通過了AOW培訓,來一次印尼,得兩張潛證。褚汶說自己三年疫情積下的郁悶一掃而空,見到了海底的生命,他自己的生命也欣欣向榮了。

最感滿足的,應該是一直不太滿意行程的平涼。許觀瀾老先生坐言起行,竟然啟用他的親友網絡,訪問出平涼的曾祖父同他的祖宗是遠親。觀瀾老先生很看重這層宗親關系,他告訴平涼,自己對國內的咖啡市場是有期待的,無奈年事已高?,F在平涼自己找上門,看來是祖宗顯靈。

這可不是瞎說,許老先生祖上是有名的印尼僑領許致用(渣五)先生,就是他同平涼的曾祖父帶點親。當年許致用留下遺言,要子孫后代善待找上門來的泉州老鄉或親友,他一生離鄉背井,被朝廷當棄民,但他愛祖愛鄉之心一天也不曾變化。

許氏集團股東們經過商議,如果平涼愿意合作,他們也有此心,具體合作的模式和內容,不著急,慢慢商議。

按計劃,三人的回程是從巴厘島飛雅加達,白天游覽雅加達之后,半夜搭乘東航班機直飛浦東機場。

平涼越來越認真地想為自己的新事業做好人事工作,他已經拉住艾塔談了兩回,內容簡潔:你現在的公司不好,你掙錢不多,來吧,加入我的貓屎咖啡連鎖企業,我需要年輕人幫忙,給你高回報。

艾塔告訴褚汶平涼的“糾纏”,褚汶笑道:“買公司就是買董事長?!?/p>

跟英國老板結賬,褚汶讓艾塔負責,“年輕人要歷練歷練”。艾塔看出英國老板在賬單里做的“手腳”,譬如明明夜潛應是AOW課程內容,卻單獨拿出來開高價;明明沒告訴褚汶某個潛點要加價,卻加了價。褚汶跟艾塔說,細究這些就是讓你看懂,涉及我的倒也不必還價了,英國老板有個整賬的,凡讓過利的最后總要在別的地方撈回去,世上沒有優惠的午餐。

沒想到這年輕人竟然明明白白:“優惠的午餐是有的,涼叔吵了,就吃上了,結果人家把給出去的優惠悄悄算到我倆的賬上?!?/p>

褚汶笑笑:“就這樣平涼也不會感謝我們,還嫌我們安排不好,這就是生活?!?/p>

平涼聽說了結賬的事,得意極了:“我說過的吧,那些人就是老狐貍?!?/p>

平涼說:“我們改改飛機票,這里少住一晚,到雅加達住上一晚吧?!?/p>

褚汶飛快地回答他:“雅加達就一個人口大城,沒東西看,還大堵車,住一晚豈不是要倒騰行李?我們還按原計劃,機場寄存了行李,出來看一眼巴達維亞老城,夠了!”

平涼實在咽不下喉嚨里的話:“米奇介紹了我一個大型夜總會,聽說刺激得很,我特別想去?!?/p>

“你可以一個人先飛,咱們機場會合?!瘪毅氲?。

平涼晃動下巴,沉默著,褚汶勸他:“你不是要和那個老先生合作?不要因小失大,要是鬧出點什么意外事件,影響你的形象?!?/p>

“影響我什么形象?”平涼似乎惱羞成怒。

褚汶笑笑:“反正,要去你一個人去。我和艾塔就逛逛雅加達動物園,去看科莫多龍?!?/p>

“動物園?”平涼簡直要氣瘋了,“出門旅游總要放松放松的。去動物園?”

“科莫多龍平時可看不到的?!卑χf。

“我跟你們去動物園看一條爬行動物?”平涼不由自主瞪起了牛眼。

“平涼,再說一次,你和我們可以分頭行動,然后在機場東航柜臺見面?!瘪毅胍宰钊岷偷穆曊{說。

“夜總會我一個人去不安全喲?!逼經鰯偱屏?,“這種都是大家一起去的,人多勢大,才不怕被人欺負?!?/p>

可是褚汶寸步不讓,平涼一走開,他就對艾塔說:“他明明自己說過我們出來是‘一個團隊,你想,他要是出任何事,我倆能解釋,還能干凈得了?”

“是啊,涼叔欠考慮啦?!卑患佑筒惶泶?,表現淡然,讓褚汶也只好降低了調調。

到達雅加達之后,平涼看上去已經放棄了,只是有點垂頭喪氣。到了動物園也常常一個人不聲不響朝前走,對動物不屑一顧。如果要跟上他的腳步,那兩位就不能駐足細看動物,只好拔腿追平涼。

動物園出來,打車直奔巴達維亞舊城,在廣場上兜圈之后,進了荷蘭人老俱樂部改成的巴達維亞咖啡餐廳。服務生說了這堂皇所在的最低消費額,把他們帶到窗邊最好的座位上。

“這次出來,找到了貓屎咖啡農莊,也聯系上了,值得了!”平涼舉杯,“我謝謝褚汶,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也謝謝艾塔,沒有艾塔,我好像寸步難行?!?/p>

“咦,良心發現了?”褚汶嬉皮笑臉。

“讓我抓住機會感謝你們吧!現在吃飽了,我們直接打車去夜總會還來得及,然后去機場趕飛機!”

“去夜總會?現在是下午四點呀,夜總會難道有下午茶的?”褚汶狂笑。

“去了就知道了,去了就會有驚喜,就像我們一道去咖啡農莊那樣!”平涼拿起筷子,大吃送上來的幾道菜,“吃,你們也吃,快吃!”

“這里誰埋單?”褚汶問。

“AA嘛!”平涼有攻有防。

當然,回國的班機上平涼仍有許多情緒,不過,既然飛機已經飛了,一切都來不及再努力了,他也就慢慢平靜下來。

到了半途,他沉浸到咖啡店開店的事情上。他央求艾塔無論如何,哪怕再業余,也要幫他一起策劃新店的開業。

“我年紀大了,網上的事真的不擅長?!逼經稣\懇地說。

“是的,你連個WhatsApp也沒有?!币贿吢犞鸟毅胝f。艾塔嘻嘻笑了,后來平涼也笑了。

平涼狠命捏著褚汶的肩膀:“我怎么有你這種朋友呢?我真是太失敗了!”

“對,是個失敗者還不如承認了好,早承認早輕松。喏,我早就承認過了?!瘪毅氚腴_玩笑半認真,說得平涼又板起了臉。

還沒過兩個月,應該說速度非???、效率非常高的,平涼同時開張了兩家“許氏正宗貓屎奶咖奶茶店”,立馬成了新網紅,紅男綠女都去打卡。

近日有個周末,平涼邀請褚汶和艾塔到新店聚會,他容光煥發,仿佛年輕了二十歲,在一堆堆年輕客人中來來去去,不斷地插科打諢??腿藗兌枷矚g這個調皮的老板。

“看見了嗎?”平涼問艾塔,“我說生意不會差吧?可惜你不肯來,我找了其他的小年輕了?!?/p>

褚汶問,為啥買奶茶的人比買咖啡的人多了好幾倍,這豈不是一家奶茶店?貓屎和奶茶八輩子攪不到一起去的。

“我也不知道?!逼經稣f,“就是想咖啡奶茶一起賺,讓咖啡帶帶奶茶的,沒想到咖啡卻只占百分之二十的利潤,奶茶才是賺錢法寶?!?/p>

“你這下子不合算了,賣奶茶掙錢,卻要分給印尼老華僑股利?!瘪毅胄α?。

“哪里會像你這種書呆子!”平涼說,“我怎會讓他分股利?我買的只是商標使用權。喏,那邊‘貓屎兩個字邊上的符號就是許家的商標,百年老店!”

平涼突然不說話,想了想,拍拍褚汶:“你想得也對,這生意真是‘貓屎兩個字帶來的嗎?貓屎咖啡早就做濫了,我拿個印尼商標,人家其實也是不熟悉的,是吧?”

褚汶和艾塔在談馬爾代夫,沒理睬平涼。平涼跑開又回來。

平涼拿來雙方協議的影印件讓褚汶和艾塔看:“我這印尼親戚還是蠻友好的,你們看,協議上沒給我下什么套子。我想再開一家一模一樣的店,不叫現在這名字,就叫‘許氏奶茶奶咖,看看生意究竟如何。如果證明‘貓屎兩個字沒什么用,我就不和他們合作了,商標使用費不便宜的!”

“喏,平涼,你這說不定是一場大賭博喲!”褚汶一臉認真,桌子底下卻輕輕踢艾塔一腳。

“啥賭博?”平涼瞪褚汶。

褚汶信口開河:“我和艾塔在印尼時,就懷疑你的華僑親戚在找接班人。你想他們那邊產業這么大,缺少能人他能放得開?他的年紀實在是大了,自己的兒女未必真能勝任。你想,哪有生意人做慈善的呀?喔,他給你個協議,倒不約束你,隨你怎么樣?這合乎常規嗎?”

“嗯?”平涼一屁股坐穩了,看著褚汶。

褚汶說:“所以,很可能這又是一場考試!你通得過,后面有一場大富貴。通不過,也就這樣了,奶咖奶茶隨你玩吧!”

他倆站起來告辭的時候,平涼還有點魂不守舍,褚汶揮揮手,再添一句:“平涼,考試嘛,你從來不在行的,哈哈!”

下地鐵分頭搭不同線路的車回家,艾塔猶猶豫豫地問:“老師,我們這樣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涼叔要是想得走火入魔了,怎么辦?”

“萬一是我猜到了真相呢?”褚汶笑笑,并不激動,“看他自己的福分吧。我們也一樣,誰都無法預見未來。你不喜歡跟涼叔這樣的前輩混,可要做好一輩子發達不了的準備喲!”

責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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