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成也精神、敗也精神的王朝

胡阿祥

“大清”是繼“大元”之后，又一個由非漢民族作為統治民族建立的統一王朝，也是中國傳統帝制時代的最后一個統一王朝。歷史的延續，其實就好像一條河，下游的河水里，總有上游的水分，大清之于大元、大明當然不會例外。

征服王朝

比如大清之于大元，可以類比之處甚多。大元的統治民族是蒙古族，大清的統治民族是滿族。在談“大元”王朝時，筆者曾經指出，元朝的制度是“一國多制”、夷夏并用，元朝的文化仿佛金戈鐵馬、萬頃草場與男耕女織、千畝良田的綜合。大清也有這樣的味道，從白山黑水的天地，到黃河長江的中原、坦蕩廣袤的草原，再到雪域高原、天山南北，經濟上狩獵、游牧、農耕的交融，文化上滿、漢、蒙、回、藏的多元，就與元朝相近。大清的“一國多制”也不少于大元，如八旗制度、議政王大臣會議制度是滿制，理藩院是統治蒙古、回部、西藏等地的最高權力機構，而內閣制度、六部制度就是對漢族明朝制度的繼承了。至于大清早期的強令漢人依循滿族習俗而剃發結辮易服，又大肆蓄奴、大量圈地，則是征服者對被征服者人格、尊嚴的侮辱與土地、資產的掠奪，這與元朝的情況也是不相上下。進而言之，如果我們擴大一層到中國歷史上入主中原的其他非漢民族政權，上升一步到理論概括的話，那么，德裔美國漢學家魏特夫（K.A.Wittfogel）提出的“征服王朝論”，又頗值得我們思考。在魏特夫看來，中國古代諸北族王朝，按照其統治民族進入中原內地的不同方式，可以分為“滲透王朝”（如十六國、北魏）與“征服王朝”（如遼、金、大元、大清）兩大類；就其對漢地文化的態度論，也有程度上的差異，即“滲透王朝”較傾向于吸收，“征服王朝”較傾向于抵制，又在諸“征服王朝”中，由于從前文化背景、生活方式的差異，遼、大元較傾向于抵制，金、大清較傾向于吸收。然則這樣的理論，對于我們理解諸多“北族王朝”的制度架構、文化選擇、社會變遷，具有相當的啟發意義。

更勝一籌的集權王朝

再如大清之于大明，同樣顯示了歷史的繼承與發展。在上一篇中，筆者把大明王朝定位為中國歷史上皇帝最為集權的統一王朝，這樣的定位，是立足于此前從秦朝到元朝的近1600年歷史而言的；然則代明而起的清朝，在皇帝集權方面又更加強化、更加完備。就以雍正朝定型的密折制度、設立的軍機處以及秘密立儲的做法為例，既為后來所沿襲，又使大清皇帝的集權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以言密折制度，大小臣工皆可密折奏事，而且要求必須自作密折，皇帝檢閱后，有的密折還親自批答，密折與批答又須嚴格保密，絕不可彼此傳看、談論，密折批答過段時間還要呈繳；可以想象，這樣的密折制度，既極大增飾了皇權的神秘感，細化了皇帝的把控程度，也使各級官員上下猜疑，同僚之間相互牽制，整個的政治生態，都籠罩在“特務”氛圍與“告密”文化中。

以言軍機處，既是中樞權力機關，又是臨時機構性質，因為完全置于皇帝的直接掌握中，所以等于是皇帝的私人秘書處。

以言秘密立儲，即改變華夏傳統的嫡長子繼承制，皇帝生前不公開冊立皇太子，而是秘密寫出所選皇位繼承人的文書，一式兩份，一份秘藏在皇帝身邊，另一份則封在“建儲匣”內，放到“正大光明”匾的背后。等到皇帝駕崩了，才由顧命大臣開啟“建儲匣”取出，兩份文書對照勘驗，核實無誤后，才能宣布皇位繼承人。這樣的立儲制度，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皇子之間的皇位爭奪，以及必然帶來的朝臣選邊站的問題，無疑也強化了皇權，穩定了“家天下”。

勵志的開國之君

接著說大明與大清的比較，還有一些既有趣、又令筆者費解的史實。比如明朝與清朝的壽命都是276年，這個事情且容筆者以后再說；又如開創明朝基業的朱元璋從軍的年齡與開創清朝基業的努爾哈赤起兵的年齡，都是25歲，而從軍與起兵之前的經歷，兩人也很相似。

以言兩人的從軍與起兵，1352年，鳳陽皇覺寺里的和尚、25歲的白蓮教徒朱元璋經過反復猶豫，而且還卜卦問神，得到了“卜逃卜守則不吉，將就兇而不妨”（朱元璋《御制皇陵碑》），也就是出逃或守在廟里都不吉利、不妨投靠紅巾軍試試的結果，投到了響應紅巾軍起義的白蓮教徒郭子興的部下，做了個小卒；又1583年，面臨著祖父叫場與父親他失被建州女真城主尼堪外蘭引導的明軍誤殺、部眾叛離的嚴峻形勢，出身建州女真小部酋長家庭、年方25歲的努爾哈赤以祖父與父親留下的13副鎧甲，武裝跟隨自己的30個人，走上了攻打仇人尼堪外蘭之路。

以言這兩人從軍與起兵之前的經歷，父、母、長兄先后病故的17歲的放牛郎朱元璋，不得不入皇覺寺做了行童（僧侶的仆人），在被皇覺寺打發出門后，又做過三四年的云游和尚。云游化緣，山棲野宿，既使朱元璋備嘗艱辛，也鍛煉了他深沉機警的性格。在這期間，他走遍了淮西、豫南，熟悉了當地的山川地形，這對他以后帶兵打仗極有好處；他加入了白蓮教，這又奠定了他以后成功的基礎。至于努爾哈赤，幼年的他遭遇了喪母之痛，因為不堪忍受繼母的虐待，10歲就離開了家庭，在外闖蕩生活。他挖過人參，運過山貨，翻山越嶺，風餐露宿，早年的艱辛，將他磨煉成一位身材魁梧、意志堅強、奮勇爭先的少年；而與漢人的大量接觸，使他成了喜歡《三國演義》與《水滸傳》、見多識廣、通曉謀略的不一般的女真人。

這樣的朱元璋、努爾哈赤，又與開創大蒙古國的鐵木真，經歷相似。鐵木真9歲時，父親遭人毒殺，孤兒寡母又遭族人拋棄，過著食不果腹、東躲西藏的艱辛生活。孟子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看看元明清三朝的開創者孛兒只斤·鐵木真、朱元璋、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的早年經歷，正是如此！這樣的歷史，可謂勵志！

正向與負向的精神力量

言歸正傳，說回主題。從1583年努爾哈赤起兵到1636年皇太極改“金”為“大清”，這是50多年的“前清史”；從1636年皇太極改“金”為“大清”到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這是200余年的“清前期”；從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到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宣統皇帝溥儀退位，這是70多年的“清后期”。而在整個的過程中，由崛起到鼎盛，由鼎盛到衰亡，清朝的全部歷史，尤其凸顯了一個關鍵詞的深刻內涵：精神。筆者這里說的“精神”，借用了心理學的概念，指人的意識、思維或一般的心理狀態，所以既有積極的精神，也有消極的精神。

從努爾哈赤到皇太極，再到多爾袞輔佐福臨，按照戴逸先生的說法，那是“一支充滿蓬勃朝氣、奮發向上的滿族，托起了民族的脊梁。艱苦拼搏，百折不撓，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直至創建全國政權，精神力量是不可或缺的根本因素”（《清前期史》）。這樣的精神力量，表現在那天崩地裂、明朝覆亡的時刻，決定了李自成、張獻忠、南明政權、東北滿族四方中，最后的勝出者，竟是入關之初兵力最少、僅有約20萬軍隊，而且核心力量只是5萬左右滿洲兵丁的東北滿族。從比較的角度看，李自成大順軍進入北京之后，沉湎陶醉，失去了進取之心；張獻忠大西軍殺戮過甚，樹敵眾多，矛盾重重，終于分崩離析；前前后后出現的幾個南明政權，又都偏處一隅，安于現狀，惰性充盈，銳氣全無。于是新興的滿族，憑借著騎射尚武、民族凝聚、團結包容、學習先進的精神，在歷史機遇來臨之際，因時乘勢，席卷全國，取得了全面的勝利。這就是綜合素質比拼的結果吧。

秉承著“金”國英明汗努爾哈赤、“大清”國天聰汗皇太極、睿親王多爾袞的銳意進取與雄才大略，接續的三位皇帝，即從康熙皇帝圣祖玄燁、雍正皇帝世宗胤禛到乾隆皇帝高宗弘歷，因為勇于開拓、敢于創新、勤于政事、善于學習的精神，清朝出現了歷時超過百年的罕見的“太平盛世”，締造了面積超過1300萬平方公里、唇齒相依、血肉相連的龐大疆域，養育了人數超過3億、占了世界三成左右的人口，修編了篇幅超過1.6億字的現存最大的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匯集了收書近8萬卷、近10億字的中國古代最大的叢書《四庫全書》。這樣的成就無疑堪稱奇跡，然而負面影響也隨之出現：一方面，清朝統治者的自信、自豪因此爆棚，乃至走向了妄自尊大；另一方面，世界形勢已經發生了巨變，從清朝可以“自己玩自己的”，變成了別人非要陪著清朝“一起玩”，“玩”到最后，終于把清朝“玩完了”……

清朝統治者如何妄自尊大？別人如何非要陪著清朝“一起玩”？不妨以盛極而衰的乾隆、嘉慶時期清、英之間的兩次外交事件為例，以見端倪。先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國馬戛爾尼使團出使大清，我們見到的英國國王喬治三世致大清皇帝的國書是這樣的：

咭唎國王熱沃爾日敬奏中國大皇帝萬萬歲。熱沃爾日第三世蒙天主恩，咭唎國大紅毛及佛郎西依拜爾呢雅國海主，恭唯大皇帝萬萬歲，應該坐殿萬萬年。本國知道中國地方甚大，管的百姓甚多，大皇帝的心里長把天下的事情、各處的人民時時照管，不但中國地方，連外國的地方都要保護他，他們又都心里悅服，內外安寧。各國所有各樣學問各樣技藝，大皇帝恩典都照管他們，叫他們盡心出力，又能長進生發，變通精妙。本國早有心要差人來，皆因本境周圍地方俱不平安，耽擱多時。如今把四面的仇敵都平服了，本境平安，造了多少大船，差了多少明白的人漂洋到各處，并不是要想添自己的國土，自己的國土也夠了；也不是為貪圖買賣便宜，但為著要見識普天下各地方有多少處，各處事情物件可以彼此通融，別國的好處我們能得著，我們的好處別國也能得著?？指魈幍胤轿覀冇兄啦蝗?，也有全不知道的，從前的想頭要知道，如今蒙天主的恩可辦成了。要把各處禽獸草木土物各件都要知道，要把四方十界的物件各國互相交易，大家都得便宜。是以長想著要將各國的風俗禮法明白了。如今聞得各處唯有中國大皇帝管的地方一切風俗禮法比別處更高，至精至妙，實在是頭一處，各處也都贊美心服的，故此越發想念著來向化輸誠。（故宮博物院掌故部《掌故叢編》）

諸位讀者，您相信這封英國國書會卑賤到如此程度嗎？這是大清官員翻譯的結果！當然，“英吉利”加上“口”字旁而非“犭”字旁，即視若“鳥語”而非“獸類”，還算是客氣的。乾隆皇帝御覽之后，飄飄然中，也就答應了接見英國使團。這是一個龐大的使團，正式成員與士兵水手多達700多人，帶來的禮物分裝了600箱，包括天體運行儀、地球儀、天文望遠鏡、榴彈炮、毛瑟槍、連珠槍、軍艦模型以及反映歐洲歷史、文化、風俗的繪畫，來華的目的則在商談貿易、租界、稅率優惠、派員駐京等要求。結果怎么樣呢？因為馬戛爾尼勛爵不遵天朝法度、未行跪拜之禮、只以單膝跪地，惹得乾隆皇帝十分不悅，乾隆又以天朝無所不有，若是蠻夷小邦前來朝貢，自應加恩體恤，至于貿易、租界等非分之想，一切免談。于是馬戛爾尼使團鎩羽而歸，正在進行工業革命、殖民地遍及全球、號稱“日不落帝國”的英國打開大清國門、開拓中國市場的企圖落空。及至24年以后的嘉慶二十一年（1816），工業革命已經接近尾聲的英國，再次派出目的相同的阿美士德使團，這次的結果更糟，由于大清方面堅持覲見皇帝時必須行三跪九叩之禮，而阿美士德勛爵以各種借口拒絕，嘉慶皇帝仁宗颙琰一怒之下，勒令英國使團于抵京當日就離京。

因為馬戛爾尼使團、阿美士德使團的先后來華，都是一無所獲，于是英國方面清楚地意識到，既然通過正規的外交途徑、貿易手段，無法打開中國市場，無法改變巨大的貿易逆差，那就改以堅船利炮，強行轟開大清封閉的國門，改以極易上癮的毒品鴉片，弱我國民的體質，廢我軍隊的戰力，掏空抽干大清豐盈的國庫，道光二十年（1840）的鴉片戰爭就這樣爆發了。也以道光二十年為分水嶺，前清50多年、清前期200余年持續而且迅速的上升期，陡變為清后期70多年急劇甚至墜落的下降期。然而最令人感慨的，還是清后期的諸位皇帝無法“止降”、哪怕“緩降”的根本原因，竟在于此前的祖宗們太過輝煌的豐功偉績，使得“沐浴”其中的統治者們，仍恪守著“以祖宗之心為心，以祖宗之政為政”（颙琰《守成論》）的“家法”，精神上變得因循保守、故步自封、麻木不仁、缺乏變革。如當英國入侵時，道光皇帝竟然發問“英國地方在哪里”，在得知位于中國之西時，又問“英國到新疆有無陸路可通”（朱錦翔、呂凌柯《中國報業史話》）?？傮w而言，這樣的清朝完全沒有跟上日新月異、迅猛發展、大國紛紛崛起、強權主宰弱小的世界形勢，于是陷入了遭受資本帝國主義列強任意宰割的苦難深淵，乃至滅頂消亡。這樣的情形，又正如當年英國馬戛爾尼勛爵的預言：

清帝國好比是一艘破爛不堪的頭等戰艦，它之所以在過去一百五十年中沒有沉沒，僅僅是由于一班幸運的、能干而警覺的軍官們的支撐，而它勝過其鄰船的地方，只在它的體積和外表。但是，一旦一個沒有才干的人在甲板上指揮，就不會再有紀律和安全了。（納羅奇尼茨基等《遠東國際關系史》）

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是要有點積極精神與危機意識的，國家更不可缺失了進取創新、奮發圖強的精神，否則就會落后，落后就要挨打。1840年以后，在列強的槍炮轟鳴之下，大清王朝喪失的豈止是民族的尊嚴，而且還喪失了作為國家根本的主權，這就是清朝的興衰榮辱留給我們的深刻教訓。歷史又是一面真實的鏡子，透過清朝成也精神、敗也精神的歷史，我們真切感悟到了或正向或負向的強大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