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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衣

2024-04-10 13:44蔡思雯
山西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益民裁縫衣服

黃益民靜靜地蹲在門臺上。門臺不是很高,大概有五厘米。所以從他手上掉落的煙灰,并沒有殉葬的感覺,只是煙灰身上的溫度,燒響了沙子。那聲音必得心里很亂的人才能明白。它不會燒死你,只是一層層覆蓋你。這是黃益民第一次在家吸煙。好的香煙貴,只有拿出去宴客的時候才會吸一根。他彎駝的后背,傳來細細的聲音。

“從小到大,我是怎么照顧你……”

老人又在翻舊賬。

黃益民知道她又會說哪幾件事,先是爸爸一年到頭不在家,她又要下田賺工分,又要拉扯四個孩子。原本爸爸說要打了我,就是她不同意。東躲西藏,好在政策還沒那么嚴,才生了我。小時候坐單車,腳卷進車輪里,是她去曬場找到我,把流著血的我背回家……他全都知道。一個蜷起來像個蝸牛的老人躺在黑黑的蚊帳里??墒撬荒茉贌o理取鬧了。他已經全按她的想法做了。為了一件壽衣,有必要這樣嚴苛嗎?一定要找到當年給她做過衣服的裁縫師給她做,可是裁縫師已經不在了。黃益民能怎么辦?他原先是偷偷買一件,但是沒有人用心的味道,她一聞就聞出來了。他也合謀哥姐們,找另一個師傅給她做,她剛上手還挺開心的,但是她說褲頭不對,不是這種拉鏈褲。黃益民卻認為那種濃濃的黑布上開著淡淡的紫花,挺適合她的。她不是什么張揚的性格,她只是很愛自己的孩子而已。雖然她讓扔掉,但黃益民早就放在一個箱子里,里面都是將來要給她穿的衣服。人死了以后,身體僵硬得快,一切要做成搶收的樣子才行。

但老人不愿吃飯。自從她試完那套黑布壽衣,她就不吃飯了。醫生都說她身體不行了,也就這幾個月的事。要是還想盡心,就好好服侍她。

黃益民又抖落一點煙灰時,他姐姐蘭珍開著摩托車來了。他的眼睛看著蘭珍的眼睛,有意識地抖動了幾下,像發出某種信號。這么多年,她總是第一個跑過來。蘭珍下車時,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房間里面是一口深井。她不能掉下井去。她很快踏上門臺,進門,走到益民媳婦的身邊。她正在給她家婆夾菜。

“我來吧?!?/p>

蘭珍接過她手里的碗。益民媳婦有種做錯事的樣子,乖乖退到桌腳的一旁,距離蘭珍有點遠。養一個老人就是這樣的麻煩。她要是健康,大家一臉笑盈盈,可出了事,賬又要算在誰頭上。雖然沒有人怪他們,但益民媳婦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她推開房門時,眼睛一下躲開了。里面沒有一處亮燈??蛷d里的光透過打開的門偷爬到木床的附近,老人也想躲開光,卻奈何沒有一點力氣。她很扭曲地翻了一邊臉。蘭珍把燈打開了。

“今晚的金絲魚是海魚,很嫩很香?!?/p>

“不吃?!?/p>

老人的話已經像魚兒在水里一樣輕盈了。

“雞是你們自己養的走地雞,又燉了這么久,肉吃起來肯定很軟?!?/p>

老人聞到香氣,皺巴巴的脖頸吞了一點口水。只是蜷縮起來,不讓人看出一點破綻。

“你就這么想去做神仙啦!”蘭珍有點恨。她自己也連晚飯還沒吃?!澳憔蜕岬米屛覀冞@幾個成為沒爹沒娘的野孩子?!碧m珍抽泣起來?!拔覀冇植皇遣辉敢鈳湍???蓪嵲谑钦也坏侥阏f的那家店。你就不能將就將就,先把眼前的日子過順心了?!?/p>

“怎么會找不到?我不是……不是跟你們說過路線了嗎?”

老人微微地舉起一個食指。

“是,你是說過。出門過田頭小學,一直走到阿順批發部,在分岔路口向右走,又一直走到共清河,然后過橋,到新心小學,到鎮民醫生家,又一直走,到環城中學,然后過公路,向下走,到舊車站,向里面走,再向下走,就見到一間水果店,店里的老板就是裁縫師傅,還是個女師傅?!碧m珍給她拿點水?!拔覀內ミ^了。沒有水果店,也沒有女裁縫。人家那全是高房子呢?!?/p>

“你就不會問問別人那人搬到哪里去了?”

老人的眼睛顯出一點精神來。

“怎么沒問。益民都要把那里的圩市翻了個遍,凡是還做裁縫的,他都去問問??删褪菦]有人以前是一邊做裁縫,一邊賣水果的?!?/p>

“不可能。我以前還去她的店見過她?!?/p>

“以前,你都會說以前?,F在是一天就變一個樣,何況你都三四年沒出門了。你要是不信,你吃飽飯,走去圩市里自己找。我們都是你的子女,騙你干什么?!?/p>

益民在門外露出一點點眼睛,他的影子倒在蘭珍的附近。蘭珍又把碗遞到老人的嘴邊。薄薄的香氣游進老人彎彎的腸胃里。老人使勁抓了自己的腳趾,伸手抓住蘭珍拿著筷子的手,起了一點身。

“我吃飯,你們就帶我去找一回,好嗎?好嗎?”

蓋著土布的枕頭傳來一點臭氣。

“行?!?/p>

老人開口吃了筷子里的魚肉。她的腸胃一下子還抽筋了。她壓壓氣,又繼續吃。

“媽,說真的,你在意的到底是你的壽衣,還是那個人?你跟她很熟嗎?她以前幫過你什么呀?要是報恩,我們幾個孩子去也可以?!?/p>

老人遲疑了。她眼睛看到外面的益民,他一個國字臉,高顴骨,跟他爸比有點黑,也多了點戾氣。估計也是這些年給生活磨的。小時候,他倒還算英俊,只是到了青春期,臉上長了很多痘。他愛擠,就把臉給擠花了。他的左側鼻翼有兩個大大的痘坑。老人憑著想象勾畫出小兒子的樣子。她的眼睛早花了,根本看不了這么遠這么細的東西。一切都不像從前了。那時她的眼睛多厲害。躲在白面里的小米蟲,她一抓一個準。還有出去賣東西時,誰要給使壞秤,她也瞧得出來。話不多說,拿那個秤砣就是扔。

“媽,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老人朝前伸了脖子,準備說出點什么,但很快一股羞恥感就涌上心頭。她還是在意自己。那些不堪的秘密就讓她自己帶到地下去吧。萬一傳到外面去,她的子子孫孫怎么做人。于是她又轉了念頭。

“做件好壽衣還不是大事呀!”

老人話說大聲了,把自己噎住了,拼命咳嗽。蘭珍趕快拿水給她,還輕輕地拍她的背。這才使她順了氣??粗先斯怨砸性诖差^吃飯,蘭珍就出去和弟弟說話了。

“你也聽見了?她就是個老小孩。我們能怎么辦?”

“那就和她去。去過,找不到,她就死心了。免得說我們不盡心,到時候下了黃泉還要罵我們。只是她這種身體,不知道她扛不扛得???”

“你開車帶她和我去吧?!?/p>

益民點點頭。

老人這才放心了。她想,那時候她才四十幾吧,第一次見到那位女裁縫,女裁縫細皮白肉,臉上蓋著齊整的劉海,下面是雙大眼睛。女裁縫還有一個厚厚的嘴唇,看起來就很有福氣,只是她一笑起來,就露出一顆長凸的狗牙,讓人過目不忘。老人攪了攪飯,看著黃灰的墻壁,越來越像那日發亮的白天。她放下筷子,用皺了的手摸摸自己右下的臀部,總覺得有一絲涼氣。她在那塊松垮的肉上不停地徘徊,徘徊,最后終于清楚了那一條疤痕。疤痕像一道閃電,撞擊她的心。老人感到一股疼意,使勁地一縮,身上的褲子卻沒有任何的縫隙。老人想,才過了三十多年,女裁縫不至于老到做不了衣服,就讓她為自己的生命包裹上一個句號吧。于是,她又使勁吃飯了。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隔了幾天,等老人氣色好些,益民就和蘭珍帶她去找女裁縫。益民讓老人和蘭珍坐后排,但老人執意說她會頭暈,一定得坐前排。于是兩人把她扶進副駕駛,蘭珍還給她扣好安全帶。傾斜的座位,她隆起的后背總使她不太靠得住頭,老人只好半躺半坐地望著前方。她好久好久沒出門了。益民的二手車嘚嘚嘚震動了一番,就開出龍眼樹下。老人看著房屋一點點往后退。年輕的時候,她也這樣出過門。龍眼樹的龍眼吃不完,她就爬上樹摘下來,拿出去賣。田里的花生熟了,她曬好拿去榨成油。豬窩里的豬要飼料了,她也用車子一點點運回來。她什么都自己干。孩子們都還小,不能指望他們太多。

窗外一大片金色的稻子。又到了夏天。田里最熱鬧的季節。有幾處已經支上彩色的雨傘,底下有人喘口氣。許是割稻或者拔花生累了。老人也這樣做過。早上天還沒大亮,她就把孩子們都弄醒。先是大家在木桌上喝粥配咸菜,然后吃飽拿好工具,就跟著她出門。她挑著一鍋粥,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就和孩子們蕩著草里的露水去干活。孩子們沒有怨言,一個個還為草里的蚱蜢,水里的蝌蚪而開心。她用自己的老眼看看開車的益民,他如今白發都那么明顯了。他以前還那么小,以至于她去賣完東西,總想著還是要給他買點吃的。但也不會經常買,也就十次中買一次吧。

走過稻田,穿過民房,轉了彎,再開開就是大河了。大河的水好像沒有從前多了,還是老人太矮了,她竟然看不到一點點河水。但車窗開著,迎面吹來的風,讓她覺得更濕潤了。岸邊各種說不出名的野草野樹橫七豎八地長,拼命地長,不會有什么人難為它們。老人以前不會這樣看植物的,她只顧著早去早回。她用斗車拖著幾包玉米,要去收購站賣個好價錢。那天剛好要是一個趕集日,她可以拿著錢,到市場上去看看,最好是能買點咸魚和肥肉,大家都好久沒吃葷了。還有要給女兒們買點頭繩,她們愛美。

過河的時候,最是要小心。以前就只有成塊成塊的石板,沒有欄桿,拉著東西走在上面,都戰戰兢兢。腳底下,還有股大風吹著你。要是不小心,真有可能翻下河。那就只能是個慘劇。清清的河水一直在向前奔。過了河,有個下坡,好走。但到了鎮民醫生那,又是一個大上坡。那拉東西叫一個費勁。老人就只能低著頭再低著頭。鐵圍墻里開著紅燦燦的杜鵑,就是鎮民醫生的家。車轉過的時候,老人又看了看。

“怎么鎮民不開門?”

“還開什么門。他人都被抓起來了?!?/p>

益民給老人解疑。

“他打針打死人。家屬要他賠錢,他拿不出來,就鬧上法庭,他也被判了?!?/p>

老人輕輕嘆氣。

“說起來,那時候大家有點什么事,不都是來找他?,F在一有點動靜,你看還有什么人來?!碧m珍繼續補話?!安贿^他也是好心。聽人說,是老人拼命求他,他才給打的??赡芩仓览先瞬恍辛税?。老人去別的醫生那,人家都叫他回去好好吃飯就行。那還不是日子到了?!碧m珍一說出來,就覺得鼻頭很酸。她不敢再說下去了。車里面就剩下風的聲音。

很快,一大片彩色的宣傳墻就曼延過來。內容講的是計劃生育。老人也不記得是哪天有的,反正有天出來,就看到了。她一個字也不識,但是看圖也能明白,大概就是生兒生女都一樣,不要生那么多,培養好才是最重要?,F在對面是一長排賣水果的,蘋果雪梨香蕉都標有各自的價碼。香蕉十塊錢五斤,十塊錢五斤,十塊錢五斤,老板的聲音抑揚起伏。

“媽,說好了。這次還找不到,你就要聽我們的啦?!?/p>

蘭珍猶豫著猶豫著還是把這句話說出口了。大家可沒有工夫再陪她這么折騰。而且她的身體也受不了。但蘭珍看著老人的側臉,卻覺得她的精神頭還挺好。

老人不說話,只是點頭,右手輕輕搓著自己的大腿。慢慢地,她的手就搓到那條痕上。那條屁股上的痕。其實還在的。有天晚上,從湖南回來的孩子們的爸在被窩里把她的褲子脫下來,伸手摸啊摸,竟然也感覺到了。你怎么了?孩子們的爸很疑惑地問她。以前沒感覺到你這有條疤。她伸手摸了摸,感覺像一節干了的細豆角。她收回有點火熱的心,拉上褲子,坐了起來。

“前一段時間,玉米不是熟了嘛。我就撿了拉去賣,原本我是要去熟人馬生那兒賣的。但是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沒開門。我就去對面的收購站賣。第一次沒什么,沒使秤頭,價也好。第二天馬生還沒開門,我也是去對面賣。老板竟然每包多劃了一點秤,我賺了個小便宜。第三天,他還提高了價,稱好貨,他卻說錢不夠,讓我跟他到后屋去拿錢。一進屋,他就關上門……”

“秀美,他怎么你啦?快說?!?/p>

“他說他是個獨夫??次疫@樣一個人趕三天早,估計家里也沒有男人。不如就和他……就和他在一起了?!?/p>

“王八蛋??次也幌髁怂??!?/p>

“我說我有男人,我還有幾個孩子在家。我不是什么鮮花了。他說他也不介意,抓住我就胡亂地親我摸我。我吐了他一臉口水,趁機掙脫了。正準備跑出去,他一把拽住我扔地上去,地下混亂一堆東西,里面不知道哪里就夾有一顆釘子,把我的褲子給劃破了,肉也給刺到了。他解開皮帶要過來,我搜著搜著,終于找到那顆釘子,就把它刺進了他的大腿,我就給跑出來了?!?/p>

秀美只能這么說了,她也不敢再認真地想那天更多的細節,生怕惹出更多的禍端來。

“干得好。這種人不得好死?!?/p>

孩子們的爸也起身,坐到女人的身邊,輕輕按著她抖動的肩。女人正哭得厲害。

“我不會寫字。讓別人寫信時,又不能說這件事。我都憋了幾個月了?!?/p>

孩子們的爸輕輕地摸著她的背,她的腰骨一節一節的。孩子們的爸把身子伏在她的背上,用粗短的頭發摩擦著她的耳朵。女人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生怕被睡著的孩子們聽見了。慢慢地,孩子們的爸的雙手從女人的腋下扣進去,溫柔地揉著那重重的負擔。那夜,她好像比新婚的時候還快樂。

車里的玻璃有些灰。老人的眼睛里再也沒有看到這兩個收購站。她知道他們早就不再做這個了。從前她過來,那里已經變成早餐店。再后來,那就變成快遞站?,F在還有賣摩托的。時代早就不再像從前了。所以益民他們說得都是對的?那阿萍現在怎么樣了?她不做裁縫又去做什么了?她總不至于要比自己走在前頭吧?老人在心里暗想。她又摸摸褲子,那條不動的蟲子在撓著她的記憶。

從后院那個漆黑的房間跑出來,她看到迎來走去的人,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她劃拉幾下頭發,深呼吸一口氣,才準備走出屋子。她沒感覺到痛,但腦子里總有一種重力感。不知道誰跟她說一句,你的褲子破了,她才感覺到呼呼的涼風扯動那條肉縫,那時候才是真的痛。她拉起那耷拉下來的布料,做好一種掩飾。她問別人,這附近哪有裁縫鋪?別人說,繞過這屋子后面就有。她定了定心,又跑回去拿掉落在房間里的錢。有多少拿多少。那個被釘子刺進腿里的男人一瘸一瘸地已經不知跳去了何方。她的右手捂著布料,左手拉起那輛小車。幸好玉米已經賣了,車子沒有那么重了。但她的左手還是覺得吃力,好像自己是個獨手的人,才剛開始學怎么用左手。她的頭低著低著,眼淚不小心掉在她的膠鞋上。膠鞋上沾著玉米田里的土,黃黃的。

她在不遠處看到那架沒那么新的縫紉機。她的心舒了一口氣??墒撬哪_步停下來,她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走下去。因為她是女的,這個褲子怎么縫呢?可是不補,回去還那么遠,單靠她一只手拉東西,那得多久才能回到家。孩子們還等著她的晚飯呢。她又拉起了小車,往前走。旁邊的菠蘿樹,咚,掉下一個壞了的小菠蘿,黑褐褐。

秀美把小車拉近裁縫鋪,停得整整齊齊,不讓它有一點礙路。她把頭往里伸伸,沒有人。有的是張大長桌,上面散落著各種碎布。墻的另一邊全是做飯的工具。煤氣瓶煤氣灶,小飯桌,一個水桶,一個碗盆。屋子里還是有一種生活的精靈,在輕輕地繁衍。秀美覺得放心多了。她覺得大不了,她就站著,讓裁縫給她縫上。她喊了幾句,才有人在對面的房子里回應她。那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她正抱著一個小孩,在搖撥浪鼓。她有著黑黑的劉海,頭發用夾子夾得很得體。她笑著過來了。

“你要弄衣服?”

“是。你是師傅?”

“是?!迸畮煾岛茏孕诺剡M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秀美往里走,才松開捂著布料的手,我的褲子壞了。

女師傅歪歪頭,用眼看?!靶栴}。你脫下來,馬上補好?!迸畮煾等ゲ剂隙牙镎乙粔K合適的布料,又打開抽屜找出深黑的線。

“我那有簾子,你拉上,把褲子脫下來,再遞出來。床上有毛巾什么的,你怕凉就拿來蓋蓋?!?/p>

那是張土橙的布料。上面沒有什么鉤鉤,就是簡單地打了洞。秀美把褲子放在臺面上。

“行了?!?/p>

“你等等,我給你找點藥?!?/p>

“藥?”

“我看到布料上有點血的顏色。我還以為你是來月經了,但想想位置不對,應該是刮到了?!?/p>

“是……”

秀美說不出口。她剛才算被人強暴了?還是只能說被欺負了?她搖搖頭,差點把自己的眼淚甩出去。

女師傅給秀美一瓶紫藥水,和一點點棉花。

“床頭下有衛生紙,你可以拿來用?!?/p>

“謝謝?!?/p>

秀美拿出一點紙巾來把血擦掉,再擰開蓋,把藥水給弄到棉花上。白白的棉花,一瞬間就染紫了,好像某些印跡。秀美輕輕涂上去,只聽見縫紉機哐哐的聲音。

“阿萍,有開水嗎?我渴死了?!?/p>

一個很強壯的聲音跑進來。

“喂,你先站住?!卑⑵祭∽约耗腥艘镒叩哪_步。水壺就在煤氣灶底,要拿水就得看到脫了褲子的秀美了?!袄锩嬗锌腿?。你站著,我去拿?!?/p>

“你不早說?!?/p>

“是你自己渴得厲害。你沒看見那窗簾拉上了?”男人不好意思地轉了個身?!拔腋阏f過了,你回來的時候,要是看到簾子拉上,就是有客人。你且等等?!卑⑵及谚F水杯捧過來的時候,對秀美低了低頭?!澳阆鹊酱竽锛液秃⒆油鏁??!蹦腥它c點頭,喝著水出去了。

“謝謝啊?!?/p>

“沒什么。照顧好客人,是我的本分?!?/p>

“你剛結婚?”

“對?!睉艘宦?,阿萍就撳開手柄,把褲子轉個方向,又把手輪推動起來,帶動腳踏,一上一下,把褲子的縫縫得密密實實。

“聽聲音,你們可是親熱了?!?/p>

阿萍頓時覺得臉熱。她的男人雖然不會賺大錢,可好歹會照顧人。她十幾歲去學裁縫,他也跟著。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她安全。晚上,他總是把她送回家?,F在衣服訂單多了,他也能幫幫。挺好的。阿萍笑笑,沒和秀美說這些。

益民的車停穩在路邊。旁邊有人在賣自己種的蔬菜。白菜葉上有些小洞洞,都是蟲子咬的。秀美還沒下車,把自己的身子往前挪了挪,那個水果店真的沒有了。旁邊的家禽店也沒有了。阿萍和她抱怨過幾回,說自從旁邊開了家禽店,她的生意差了很多。因為真的太臭了?,F在是一個大鐵門,上面貼著有房子出租的告示。秀美再把身子往前伸了伸。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了。

“媽,你先坐著,我去問問?!?/p>

“我也去?!?/p>

老人從座位挪出來。頭頂上是一塊藍藍的天,好像在炫耀著什么。秀美的眼睛真的模糊了。她沒想哭,可是眼睛就是這樣越來越渾濁。她任憑孩子們牽著她往前走。

“這兩邊的商店我都問過了。那家面包店搬來半年了,那家發廊店剛開張,那家奶茶店有一年了,那個沒開張的是燒烤店。我上次原本想問問房東的,但打電話沒人接。我就回去了?!?/p>

益民仔細看路上有沒有石頭,好給母親踢開。她穿著塑料拖鞋,腳上的指甲剛被姐姐剪掉。蘭珍扶著母親,在等益民的電話。秀美有點懊悔了。就算日子好了,不用補衣服了,她也應該來看看的。她仰起頭,像個攝影機一樣晃動自己的眼睛,那些高高的換了新裝的房子像個巨人看著她,好像就是在責罵她。

電話那頭傳來聲音?!拔?,誰?”

“你好,我想和你打聽一下,你這有沒有以前做裁縫的租客?”

“她叫阿萍,阿萍,阿萍?!?/p>

秀美念得很急,很重。

“有沒有叫阿萍的租客?”

“我不知道。我接手的是我母親的房子。前些年,她過世了,我不知道她都把房子租給過誰。她沒跟我說過這些。我那現在還有一層是空的,你要的話,我就帶你看看房?!?/p>

“不用不用,我是找人,不是租房。謝謝了?!币婷駫鞌嚯娫??!叭思艺f不認識。我們回吧?!?/p>

老人把孩子們的手推開,顫顫地走到轉彎口。這么多年,她都是自己從家里來,拿著一些破衣服,到這個店口就止了。有時候,阿萍不在店里,她就把要補的衣服跟她孩子說。那個肉嘟嘟的女娃就會說,好的,過幾天你再來拿。有時候,阿萍在,她就坐在縫紉機前面的凳子上,哐哐哐,等她弄好。有時候時間趕,她就逛完街買好東西,再來拿。有時候,還順道在阿萍那買點水果回家。阿萍踩縫紉機,總是低著頭,那細長的劉海,也輕輕地飛揚。一些細沙飛來老人的臉上,她伸手摸摸臉,她真的老了??伤@么老都還記得阿萍,她就不信這附近沒人記得阿萍。難道那些人都先她離開了?這不可能的。

“你往后找過了嗎?”

益民搖搖頭。

“那就再試試看?!?/p>

老人搖著蘭珍的手。蘭珍拗不過她,便攙著她慢慢走。益民跑在前頭,一家一家地跑進跑出。但大多時候都是喪著臉出來。臺球店的老板說不知道,他這進進出出都是年輕人。按摩店的老板想了很久,還是搖了頭。修電腦的老板忙到沒空搭話,旁邊的人只看著被拆得面目全非的電腦。再走遠一些,有一間油鋪。墻面上貼著快遞荔枝的廣告,但現在并不是有荔枝的五月。藍色的鐵片上,貼著紅色的大字——林紅油鋪。香香的花生味暗暗地彌漫在空氣里。鋪子里面是高高的油桶,這幾個那幾個。

“老板?”

一團游動的手停了。桌上的麻將也搭好了。

“買油???”

一個坐在旁邊看麻將的大娘問益民。她一頭大小不一的卷發,又文了眉毛,整個顯得很洋氣,不像賣油的。只是她的身材特別高大,倒和這些油桶有些相像。

“不買油?!?/p>

“那有什么事?”

她打量著益民。

“是……是這樣,我想和你打聽一個人。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個女裁縫,開著水果店的女裁縫?”

麻友聽見笑了?!白鲆路妥鲆路?,賣水果就賣水果,還有做著衣服賣水果的?!也是厲害。我十三幺也沒這么厲害?!?/p>

“真別說。不搭有不搭的好。你十三幺,就贏錢。人家做衣服和賣水果也能賺錢。你說的是街口的阿萍吧。我以前也拿過衣服給她做,后來她就不做了?!?/p>

“那她去哪了?”

走上來的老人靠著油桶歇氣。蘭珍接過老板的凳子,讓給媽媽坐下。

“你找她干嗎?”

“做……”老人拉住蘭珍的手?!白黾路??!?/p>

“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到哪里去。有人說,我也是聽人說,她的小女兒在北京發達了,早就把她接去北京了。我看你還是找別人做吧?!?/p>

“不是,不是。你們是說那個吳麗萍,人年輕時長得靚靚的,生意做得又好那個?”一個麻友邊插著她的麻將塊,一邊快言快語?!拔沂锹犎苏f,她是被她男人打得厲害,才做不下去生意,回去養身體了。也是這樣,她女兒才帶她走。你們說,有這樣的家庭,孩子能怎么辦,總不可能叫爸媽分手了吧?!?/p>

老人的胸口感到有點悶。她使勁倒放自己的記憶,企圖找到一點推翻她們的例證。不對,她們說得不對。她第一次聽見阿萍男人喚她阿萍時,那個聲音是疲勞的,找尋的,歡樂的,里面沒有怒氣。所以躲在簾子后面的她,才沒有那么怕。但她自己真的一次都沒見過這個男人生氣嗎?她彎了彎腰。她見過的。一想到自己見過,她越來越害怕。有一次,阿萍坐在縫紉機前工作,背后一個碗,就這樣跑出來。碗碎了一地,阿萍也不罵人也不說話??匆娝齺砹?,阿萍才找個話搪塞過去,說最近晦氣,砸個碗來碎碎,碎碎平安。有幾次,阿萍男人會罵店里的凳子礙著他的路,說沒有涼菜下飯,說阿萍吸煙。但秀美沒覺得這么嚴重。夫妻吵吵鬧鬧也挺正常。那個魁梧的男人不會真的動手打了她吧?她看著阿萍給她縫補衣服時,總是靜靜的,沒有說過她男人的不好啊。

“其實……其實,我是聽人說,她死了?!绷硪晃慌朴雅e著一個麻將在手上?!鞍装??!?/p>

大家都安靜了。好奇的眼睛直勾勾看著她,她有一頭三七分的短發,顏色是紅的,一些毛發張揚在頭縫之中,像一些藏不住的秘密。

“是吧,你們都不信,對不對?!彼滞屏送谱约旱呐??!拔乙婚_始聽人說,我也不信。我也去過她那修褲腳,她男人看起來高高大大,但眉眼總是耷拉著,不像一個壞人?!?/p>

“不可能?!毙忝涝谟屯芭赃呍絹碓叫??!八€那么年輕?!?/p>

“話也不是那么說。閻王爺要收人命,可不看人是年紀輕還是年紀大。是命,他就要?!奔t頭發又打了一個三條。

“你的意思是她老公把她打死了?”老人站起來,非常嚴厲?!澳强墒欠缸?!”

“我可沒說是她老公打死她了。我只是說她老公看起來不像壞人,應該不會做這種事?!?/p>

“知人知面不知心?!迸朴褌兏袊@。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紅頭發認真地摸著一個麻將,手指劃過瓷板上每一道刻紋,她知道這就是自己要的那個。她嘴角越來越上揚,甚至連發絲也飄動起來?!昂?!給錢?!?/p>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人異常地著急。

“我也是聽說,真的是聽說。別人說她患了肺癌,她老公和孩子一起帶她到外省的醫院去看病,結果病一下子嚴重了,就死了,到現在尸體都還在外省呢?!?/p>

老人的耳朵一下子出現一種汩汩的水聲,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厚重。老人走出去透口氣。她看見天邊有個太陽,亮亮的,好像在跟她招手。那種刺眼的東西,讓老人閉上了眼睛。她還是不自覺地走向西邊。她想,再往下走,她一定能聽到別的。她不信。阿萍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會這般命苦的。她有兩個娃娃,個個都肯聽她的話。阿萍說再窮,只要等孩子們大了就好了。她舍不得說孩子們一句重話的。

一個人從廁所里出來。

“又一圈啦,誰贏的?請吃東西才行啊?!?/p>

“還吃,還吃你就該住在廁所啦?!?/p>

紅頭發的女人很得意。

“有的吃,再去多兩趟我也不怕?!?/p>

“小心,拉到那邊去?!?/p>

麻桌上的人,嘴很毒。

“我剛才在里面聽到有人死了,誰死啦,說來聽聽?!?/p>

那個人推紅頭發的肩膀,要她把故事再講一遍。這群以租房子為生的女人,最愛用這些來打發時間。

“說了你也不認識?!?/p>

“你說說看嘛?!?/p>

“就以前在路口開裁縫鋪的吳麗萍,她死了,病死的,而且死在外省,現在連人都回不來?!?/p>

那人愣一下,突然大笑起來,使勁拍紅頭發的肩,胸口的氣越來越大,臉都憋紅了。她前翻后仰,想把胸口的氣理直了,拼命地咳嗽起來。大家看著她的失態,手上的牌也停了,怕她就這樣笑過去了。那就大家都擔當不起。

“你慢點?!奔t頭發起來拍她的背?!敖o你拿點水吧?!?/p>

有人遞來一杯水。她喝了一點才緩下勁,只是脖子都紅了。

“不是,到底誰說阿萍死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我聽人說的。這種事情又不吉利,不是真死,誰會到處說?!?/p>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難道你還見過她?”紅頭發又坐下來搭牌。

“真的,我真見過她。那天我無聊靠在樓上的窗邊,向下看時,就是麗萍開車經過,她車頭買了一堆菜。我總不可能看走眼?!?/p>

“真還是假,萬一就是你看走眼了呢?你住在四五層樓上,不可能看得了下面?!?/p>

“什么呀!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p>

“不可能。我都聽人說,她死啦?!?/p>

益民和蘭珍聽得也是恍惚了。所以媽媽要找的阿萍到底死沒死?如果媽媽的壽衣做不成,他們要怎么辦?益民和蘭珍互相看了一眼,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好在還有轉機。益民一個轉身,才發現母親已經不在門口。他趕快跑出去,東看看西看看,才發現母親駝著腰,一點點地往下走。

“媽,你去哪?”

老人沒有回頭。

“媽,你快回來?!?/p>

老人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她說,我要去找她。

“媽,又有人說阿萍沒死。你快回來聽聽?!?/p>

??!老人的心像斷了的珍珠鏈,一顆顆珠子擲地有聲。她還想,如果阿萍是這樣病死,都還好。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一件得體的壽衣?如今……怕就怕……她遲疑地回了個頭,空凹的眼睛被淚水堵得更模糊了。

“你說啥!我聽不見?!?/p>

一陣暈眩。老人倒在了街上。一個路過的女人,也有五十了吧,頭上摻雜著一些白發,趕快停了車,去把老人扶起來。她大力地掐著老人的人中,喊她快醒醒??粗撬煽宓钠つw,方圓的輪廓,稀少的頭發,她想,這該不會是從前常來找她做衣服的老太太吧?!

【作者簡介】蔡思雯,廣東人,現為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研究生,有詩歌作品發表于《北京文學》和《青春》。

[編者語]? ?本期“步履”欄目推薦的是蔡思雯的處女作小說《壽衣》,裝殮死者的衣服也叫“老衣裳”,衣服材質和樣式在不同地區都有各自的講究和說法,很多老人生前就做好走時要穿的衣服,小說中的老人對兒媳大聲喊道:“做件好壽衣還不是大事呀!”這身特殊的衣服在老人心里有著很重的分量。

作者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這篇小說有非常多生動的細節,以及對人情冷暖的體察,表面上討論的是死亡,實際上卻是在探討愛與尊嚴的關系。故事講述了兩位女性的相遇,一個是開水果店會做壽衣的女裁縫,一個是苦苦尋找這位裁縫的老人,三十年前的遇見,還關系著一段隱秘的回憶,老人覺得最后這身衣服必須讓她來做,由她為自己的生命包裹上一個句號,但卻在尋找的過程中突然聽聞她死亡的消息……

(顧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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