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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與蛤蟆

2024-04-10 02:38杜得無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4年1期
關鍵詞:蛤蟆車間太陽

杜得無

太陽,太陽。謝云章從未如此渴求太陽,夜色深沉,星月全無,破舊的筒子樓外,只有一棵干枯、腐爛、接近死亡的梧桐樹,以及蛤蟆。那只無處不在的蛤蟆,已經困擾他十幾個日夜了。一到晚上,蛤蟆聲就響起,由小變大,由弱變強,不到午夜,那聲音已然鋪天蓋地,吵得謝云章痛不欲生,幾近暈厥。所以他在深夜祈求,太陽,太陽。只要太陽升起,蛤蟆聲就消失,萬物和諧,一切歸于靜寂。不止如此,太陽也曾是謝云章的第二個名字,他有一陣子叫謝太陽,但這個光明正大、充滿能量的名字,已經不再屬于他了,所以謝云章懷念太陽,他應該懷念太陽。

他也曾鼓起勇氣,夤夜下樓,手持鐵鎬,頭戴礦燈,循著不絕于耳的蛤蟆聲,仔細搜尋過蛤蟆的蹤跡??蓸窍峦恋仄綍?,一望可知全貌,近處無凼,遠處無泊,哪里可供蛤蟆棲身?謝云章思緒千端,捋不出一根線,越想心里越亂,情急之下,竟也發出一聲“咕呱”來。這可把他嚇了一跳,他惶恐地想,難不成,我要變成蛤蟆了嗎?思想至此,他破口大罵,吵醒了半幢樓的鄰居。有人罵,謝云章,你快去死吧!他不說話,回家躺下,默默忍受蛤蟆。

蛤蟆死在初秋。一場秋雨后,梧桐樹死掉了,隨后是蛤蟆。蛤蟆是被謝云章親手砸死的,就在當天,李思鳴來了。正確的順序應該是,李思鳴先來,然后蛤蟆出現,最后謝云章舉起石頭,砸死蛤蟆。李思鳴走得太早了,他要是在場的話,或許會對謝云章產生不一樣的看法,后來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稍趺凑f呢,一切都是注定的,正如太陽是太陽,蛤蟆是蛤蟆。

這是改變不了的。

蛤蟆死前已有征兆,那晚它沒叫。按照慣例,蛤蟆天一擦黑就要開口,如敲牛皮小鼓,連綿不絕,徘徊縈繞。太陽早已落山,眼瞅著快要八點,謝云章心情忐忑地等待著,蛤蟆聲卻一直沒有響起。它怎么了?謝云章惴惴不安地想,難不成剛一入秋,它便凍死了嗎?或者它在醞釀什么,想給我致命打擊嗎?謝云章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妻子路姍看不過去,便吩咐他出門接女兒放學,再買兩瓶好酒回來?!袄顝S長今天晚上來家里吃飯,你忘了嗎?”

謝云章當然沒忘,他只是更惦記蛤蟆。

去接女兒的路上,謝云章試圖忘記蛤蟆,把注意力轉移到李思鳴身上來。他和李思鳴沒交情,不但稱不上朋友,還得算半個敵人。當年路姍風姿綽約,追求者甚眾,其中就有謝云章和李思鳴。謝云章模樣俊俏,才華出眾,可謂一表人才。雖然矮點兒,但放在人堆里絕對扎眼。扎眼不是因為他矮,而是因為他白。那個年頭,白就是帥,帥就是白。李思鳴則不同。他臉黑,牙黃,頭發少,人是矬點兒,但他爹是廠長,正的。

所以一開始,路姍選擇跟李思鳴約會。兩個人交往了一個月,吹了。原因是李思鳴作風不好,愛關照洗腳房的生意。后來,路姍跟謝云章好了,兩個人越看越對眼,沒過半年就結了婚。聽說路姍結婚后,李思鳴郁悶得很,整日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發愣。他爹老李廠長把他從床上揪起來,扇了他四五個嘴巴子,然后指著他的鼻子說,沒出息的東西,擦完血,滾回廠里扛煤去。那是一九九八年,十年后,李思鳴從扛煤工變成了副廠長。上任的第三天,他就攜妻帶子來謝家做客。

謝云章心想,李思鳴這不是來做客的,這是來顯擺的。顯擺給我看,給路姍看。

回家的路上,女兒問謝云章:“爸爸,今晚有客人來嗎?”

謝云章笑著說:“來者不是客?!?/p>

女兒問:“那是什么?”

謝云章說:“圓圓,記不記得爸爸給你說過的蛤???就是那只在我們樓下叫來叫去的蛤蟆。今天晚上,蛤蟆上樓了?!?/p>

女兒只是笑,不明白什么意思。

李思鳴一家是晚上八點來的。他穿著體面,打扮得時尚,確實有領導的范兒。他的妻子略胖,眼睛不大,化著濃妝,似乎還有點兒上火,嘴唇裂開好幾個口子。李思鳴左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兒,看起來比圓圓小幾歲,應該是他的兒子。

謝云章一家人住的這幢筒子樓,年久失修,房屋面積普遍小。當年分房的時候沒覺得怎樣,現在可不行。一家兩間屋子,加起來沒有四十平方米,一家三口住起來都嫌擠,來客人更不方便。謝云章把桌子支在臥室,勉強坐得下。

剛落座,李思鳴就感慨地說:“真不好意思,十年了,也沒來拜訪過你們?!?/p>

路姍笑著說:“你忙,不來也正常?!?/p>

謝云章說:“來了就不正常了?!?/p>

路姍瞪了謝云章一眼,她問:“你們要不要喝點酒?”

李太太看了眼李思鳴,笑著擺擺手說:“就不喝了吧,我們還要開車回去呢?!?/p>

“喝?!崩钏鉴Q說,“今晚就住廠里吧,反正我們也給分了房?!?/p>

他妻子的臉色很不好看。

謝云章問:“你們分的房也是這種嗎?兩間加起來,只有三十五平方米?!?/p>

李思鳴笑著說:“不是,我們稍微大一點?!?/p>

“大多少?”謝云章追問。

路姍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腳謝云章。

李思鳴沉吟片刻,說:“大一倍?!?/p>

路姍笑道:“真大?!?/p>

謝云章開瓶白酒,給李思鳴滿上,又給自己滿上。他舉起杯,說:“李廠長,我敬你一個?!?/p>

李思鳴端起酒杯,說:“折煞我了,喊什么廠長?喊我思鳴,或者老李?!?/p>

兩人喝光杯中酒,謝云章咂咂嘴巴,邊倒酒邊說:“老李,喊我太陽?!?/p>

“太陽?”

“太陽?!?/p>

“為什么叫太陽?”

“我二十七歲之前,”謝云章說,“處事待人過分熱情,一天有十八個小時笑嘻嘻的。他們說我像雷鋒,幫危助困,散發光和熱。就這么著,都喊我太陽。謝太陽?!?/p>

“好,太陽,我敬你一杯?!崩钏鉴Q端起酒杯。

謝云章問:“敬我什么?”

李思鳴笑著說:“敬你和路姍,祝你們白頭到老?!?/p>

“好!”

倆人一口悶。

謝云章又倒酒。他說:“老李啊,也祝你和嫂子白頭到老?!?/p>

李思鳴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笑著說:“好?!?/p>

他們喝完一瓶,又開了一瓶。女人們帶著孩子去隔壁屋聊天,桌子上只剩下兩個男人。這時,謝云章聽見一聲熟悉的蛤蟆叫。不是他們的酒嗝,而是真正的蛤蟆叫。

謝云章問:“老李,你聽沒聽見蛤蟆叫?”

李思鳴搖搖頭:“沒聽見?!?/p>

謝云章說:“你也聽不見蛤蟆叫,那看來是我聽錯了?!?/p>

李思鳴說:“是你聽錯了?!?/p>

謝云章問:“老李,你為什么來我家?”

李思鳴說:“不為什么?!?/p>

“不為什么?”謝云章說,“那是為什么?”

李思鳴不說話。

謝云章就點點頭,他說:“我們再喝一杯吧?!?/p>

于是他們又喝了一杯。

謝云章說:“如果五年前沒發生那件事,我不至于如此落魄。我三十二了,現在還拿著最低的工資,做普工?!彼樕t,厚厚的眼皮耷拉著。

李思鳴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

“已經很不錯了,你至少還有份工作。劉津盛現在還在蹲監獄呢?!崩钏鉴Q拍拍謝云章的肩膀,“想開點兒,一切都會過去的?!?/p>

“唉,我很窩囊啊?!敝x云章撥開李思鳴的手,笑著說,“和你簡直沒法比,十年前咱倆都一樣,現在你都成副廠長了。老實說,老廠長沒少幫你吧?”

李思鳴不大高興,表情有些僵硬,說:“我老子沒幫過我,我去武漢學習,全是憑自己的本事考上的?;貋碇?,工作也是組織上安排的。我老子是我老子,我是我,兩不相干?!?/p>

謝云章打了個酒嗝,斜睨著李思鳴。他說:“我不信,我真不信。但是,不說別的,照顧著我點兒,看在……”謝云章舉起一杯酒,愣了半天,吐出幾個字來——“看在路姍的份兒上!”

他一飲而盡。

臨走的時候,李思鳴搖搖晃晃,趴在謝云章肩膀上,邊說話邊往外噴酒氣。他說:“太陽……我還是叫你謝云章吧。我說云章,我李思鳴,不比你差吧?”

謝云章不說話。

“你呀,”李思鳴笑了,他說,“你比我差遠了?!?/p>

謝云章和路姍送他們到樓下,等他們走遠了,謝云章指著黑暗中的一處說:“你看,那只蛤蟆?!?/p>

路姍不理他,徑自回家。

謝云章不說話,走到一旁枯死的梧桐樹下,坐在樹根上,點燃了一支煙。他把尼古丁和情緒都悶堵在肺里。這時候,謝云章看見了他心心念念的蛤蟆,也是他后來的精神寄托,當然這時候他還沒意識到,他還以為這是只普通的蛤蟆。那蛤蟆從梧桐樹下的洞穴里爬出來,瞪著眼睛對謝云章說:“去你的,去你的?!?/p>

當然,蛤蟆也可能說的是別的話。謝云章那晚醉得厲害,記不清了。

謝云章是通過一場病,才認識到蛤蟆不是蛤蟆的。

十月間,在去接女兒的路上,他栽倒在道旁的爛泥里。那時剛下了一場雨,謝云章眼前一黑,腳下一滑,一下就摔迷糊了。同樣去接女兒的龐老四首先發現了謝云章,把他扛著送到了廠醫院。由此,謝云章開始了一段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黑暗時光。從廠醫院轉到市醫院,十一月又從市醫院轉到省醫院。省醫院的專家告訴他,他腦袋里有東西,是腦瘤。從影像上看,這腫瘤長得像蛤蟆。

他在醫院躺了三個月,準備接受腫瘤切除手術。路姍眼淚都哭干了,整日里蔫蔫的,她怕謝云章死了,也怕他半死不活。醫生安慰她說,這只是良性腫瘤,切除掉就可以了,大概率死不了,但有可能半死不活。畢竟,這腫瘤長在腦袋里。謝云章倒不在乎那個,他毅然決然地說:“切!”于是醫生給他做了手術,取出了那只形似蛤蟆的腫瘤。手術過后,謝云章昏迷了七天。這七天里,他做了一個冗長而迷幻的夢。那真是一場大夢?;镁爸刂?,悲與喜的情緒交迭著出現。對這個如真似幻的夢,他始終心存敬畏。他認為這是世界給予他的啟示,當他從夢中醒來時,他忽然頓悟。他想起那只張口說話的蛤蟆。那只蛤蟆開口罵了他,罵醒了他,罵呆了他,罵得他無地自容手腳冰涼,由內而外生發出一種荒誕感和神圣感。那夜之后,蛤蟆消失了。這次是真真正正地消失了,不再聒叫,也不再顯現身形。而自那不久,他的腦袋里便多了一個腫瘤。蛤蟆一樣的腫瘤。

出院后,謝云章的身體迅速康復。在家休息一個月后,他竟發現自己長高了幾公分??祻秃蟮乃?,不但體力充沛,精力也變得出奇的好。他在床上把路姍折騰得死去活來,樓下的李婆婆整夜整夜失眠。沒過多久,路姍懷孕了。

“這是個男孩兒?!敝x云章撫摸著妻子的肚子說,“我有兒子了?!?/p>

“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是個男孩兒?”路姍笑著問他。

“我就知道?!?/p>

“為什么?”

“我聽得到?!?/p>

“別吹,我剛懷上三個月,孩子還沒成形呢,你能聽到什么?!?/p>

謝云章不說話,笑著把臉貼在妻子肚皮上。其實他說的是,他能聽到蛤蟆的聲音。蛤蟆告訴他,他即將有個兒子。

第二年秋天,路姍果然生下一個兒子。八斤六兩,哭聲嘹亮。

路姍生產之后,李思鳴來謝家探望了幾次。他的妻子和兒子都沒來,來的只有他自己。他穿著筆挺的西裝,拎著禮物,客客氣氣地坐一會兒,然后就離開。他來了三次,第四次來的時候,謝云章告訴他:“老李,別來了,我媳婦你也看了,我兒子你也看了,還有什么可看的呢?不值得你這么破費?!?/p>

李思鳴裝聽不懂,還是照常來。有時候隔三天來一次,有時候隔五天來一次。路姍家的冰箱里全是李思鳴送的禮物,烏雞、胖頭魚、老臘肉、成盒的雞蛋以及吃不完的點心。謝云章對此憂心忡忡,他對妻子說:“老李這人可能有病?!?/p>

路姍白他一眼:“瞎說什么,人家可是副廠長?!?/p>

謝云章說:“別管是不是廠長,他有錢沒處花嗎?不給自己老婆孩子買點吃的添件衣裳,倒給我老婆里里外外操心著?!?/p>

路姍說:“我也勸過他了,他不聽?!?/p>

謝云章納悶,他問:“你什么時候勸他的?”

“就昨天?!甭穵櫿f。

“昨天他也來了?”

“對,你不在,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p>

“坐了多大會兒?”

路姍蹙著眉瞪著他,說:“你什么意思?懷疑我?”

謝云章搖搖頭,他說:“我不懷疑。但我怕別人懷疑?!?/p>

正如他所預料的,三個月后,關于李思鳴和路姍的流言開始在一個個小圈子里醞釀。筒子樓里的八個老太太天天用眼睛盯著謝家的房門,似乎每個人都堅信,李副廠長確實是跟路姍有一腿。更有人說起十幾年前的往事,那時節,李思鳴還跟路姍處過對象?,F如今李副廠長發達成這個樣子,不免與路姍重溫舊情。而且李思鳴矮胖的妻子遠遠比不上路姍。路姍雖然已經生過兩個孩子,但身材一點沒走樣,皮膚緊致白皙,看起來只有三十歲的樣子。而謝太陽嘛,自從那年車間失火之后,就沒有人喜歡他了。一時間,蕭條的漢華紡織廠里充斥著的似乎不是勞動的熱情,而是李思鳴和路姍的奸情。這些極具威力的閑言碎語傳到謝云章的耳朵里,讓他既悲又怒。他不怪罪妻子,他怪罪李思鳴。他不怪罪傳謠言的人,他怪罪五年前的那場大火。同時,他也怪罪自己。

而作為當事人,路姍似乎什么也沒聽到。每天上班下班一如往常,和誰都肯說幾句話。倒是李思鳴,最近再也沒來過謝家。聽人說,三天前,他陪著妻子去武漢看望岳父岳母了。

流言如刀似劍,仿佛全朝著謝云章一個人殺來。但他默默忍受著,閉塞耳目,只肯聽腦海中的蛤蟆叫??稍谀切┠淌艿囊雇砝?,他又總會想起那個夢境。那不知從何幻化而來的離奇、荒誕的夢境,如同潛伏蟄隱的蛇蟲,在這一刻咬中了謝云章的心尖兒。他會想起那些夢境中,妻子與別人交媾的場景,那些場景如此真切,即使過了這么久,即使那場景只來源于一個虛幻的夢,他還是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想重溫那些夢境,以便看清楚那個男人的臉。

想到這兒,謝云章又感到無比羞愧。他痛恨自己、厭惡自己,覺得自己既惡心又變態。十年的婚姻難道不能建立信任嗎?他心里知道答案,他知道自己相信路姍,可是這夢境又該如何解釋?這全是因為自己心中的惡欲嗎?

他不知道,他不明白。

有一天,他終于無法忍受。吃過晚飯后,謝云章把女兒送去樓下李婆婆家,把兒子的嬰兒車推到臥室里,鎖上門,當面質問妻子:“你和李思鳴是怎么回事?”

妻子聞言一愣,她說:“我們怎么了?”

“你沒聽到流言?”謝云章咬著牙說,“我現在連頭帶臉都是綠色的了?!?/p>

“傳我和李思鳴的謠言?”路姍當即哭了,“胡說八道!”

“你別哭了,”謝云章說,“你跟我說說,他們怎么就傳你倆有事兒了?無風不起浪,你們總歸有點兒出格的行為?!?/p>

路姍給了謝云章一巴掌,罵道:“你個王八蛋!”

謝云章急了眼:“你說我王八蛋?我都快成王八了。你瞧瞧我,再瞧瞧李思鳴,要說你跟他好了,連我都信!”

“你信個屁!”路姍拿起碗來就砸。

謝云章躲過去,抓住路姍的胳膊。他瞪著眼質問:“快說,你是不是和李思鳴睡覺了?”

路姍一腳踢在謝云章小腿上,罵:“我睡個屁!”

謝云章睚眥欲裂,一把將妻子推倒在地上。他指著妻子罵道:“你個潑婦,你說,你是不是背著我和李思鳴好了?”

路姍哭著哭著就笑了,她呸了一口,說:“我當然跟他好上了!我們不但睡了,而且我們早就睡了。你知道什么時候睡的嗎?你知道個屁!我沒認識你之前就和他睡了。我不但和他睡了,還懷過他的孩子。流過產,打過胎,打了還懷,懷了再打。我和你結婚了也跟他睡,我去找他,他也來找我。我們在大街小巷老弄堂里睡,在房上睡,在水里睡,在煉鋼爐里睡,在煙囪頂上睡。我們睡一天也不累,明著睡,偷著睡,正著睡,反著睡。我時時刻刻都想跟他睡,你個王八蛋,你聽懂了嗎?”

謝云章張開大嘴,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吼聲。這一刻他仿佛被蛤蟆附體,連吼出的聲音都像蛤蟆叫。他雙眼變為赤紅,又由紅轉綠,最終變成蛤蟆的樣子。謝云章感覺到自己的手掌變得黏糊糊,也不再思考。他抄起桌子腿兒,朝路姍砸了下去。

謝云章和太陽,本來代指的是一個人。是他,而不是蛤蟆??稍缭诤芫弥?,他就已經失去了太陽的稱謂。這是他最喜歡的名字,太陽。多么順耳,多么莊重、熱烈而雅致。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喊他太陽,有幾年,他甚至對自己真正的名字感到陌生。他只想成為太陽。

直到他失去太陽這個名字的多年后,謝云章依然會夢見那場大火,夢見在火焰中喪命的人們。在夢中,那些被火焰燒灼得千瘡百孔的人,卷帶著森藍的火焰向他奔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他也數過,一共七個人,每一個都損毀了面目,只有空空的眼洞之中,仍然閃爍著怨怒的火。

二○○三年,謝云章二十七歲,前一年冬月里,他被提拔為第五車間副主任。二十七歲的車間副主任,這在漢華紡織廠四十余年的歷史中絕無僅有。謝云章為此感到驕傲,但在那太陽般熾烈的笑容掩飾下,沒有人能看出他的驕傲。

一個風雪夜,謝云章踩著厚厚的雪走向第五車間。他記得那天晚上,北燈塔罕見地熄滅了燈光。十天前,北場集團預定了一批化纖、羊絨和蠶繭絲,分別由第一、第二和第五車間負責生產。任務重大,時間緊迫,本來這批化纖產品由規模更大、人手更多的第三車間生產最為合適,可新官上任的謝云章為了盡早立功,使盡渾身解數,從廠領導手中爭取來了這批生產任務。為此,他制定了詳細的生產計劃,晝夜不息,加快生產進度。這一晚天氣不好,第五車間內寒氣逼人。老舊的供暖系統給工人們提供不了多少溫暖,只有在勞動中才能攫取熱量。

這一夜十二點剛過,輪換的工人睡眼惺忪,從四面八方陸續趕來。上一班的老工人涂石頭把謝云章叫過去,對他說:“太陽,盯緊下一班的幾個小子,有個姓黃的,新來的不懂事,白天我看見他帶煙和打火機進車間了??傻米⒁庵??!?/p>

謝云章點點頭,心中不以為意。他不喜歡這些老工人對他指教的態度。但他是太陽啊?!胺判陌赏渴?,我緊盯著呢?!彼χf。

涂石頭點了點頭,跟隨著人流走遠了。

在謝云章的招呼下,機器再次運轉起來,工人們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之中。謝云章特意去看了看涂石頭所說的那個姓黃的小子,他和幾個新來的工人正在操作鋪絲機,一板一眼,很規矩。謝云章走過去叮囑了幾句,搬了把椅子,坐在蒸汽加熱箱邊兒上,翻看上一班的領班寫的工作手冊。戚大姐是個很仔細的人,她雖然文化不高,但對待工作極為認真負責,無論正常上班還是加班,都要記工作手冊。謝云章很愿意學習戚大姐的精神,但不想用記手冊的方式。他不是保守做事的人。

凌晨三點多,負責打包的葛強幾個人做事麻利,切絲的工人做得慢,跟不上葛強他們的節奏,葛強就跑過來對謝云章說:“主任,我們做得快,手頭沒貨了,去外頭抽根煙?!敝x云章問:“你們帶打火機了?”葛強搖搖頭說:“這可不敢,打火機放外面了,等著下班抽一支,提提精神呢?!?/p>

謝云章略作思考,放他們出去了??勺艘粫?,實在不放心,又憋了一泡尿,于是也走出去。他看見葛強一伙人圍在角落里,吞云吐霧。那角落避風,離車間不近,應該沒有安全隱患。謝云章放寬了心,走到遠處沒有光的地方撒尿。熱騰騰的尿液在雪地上侵蝕出怪異的形狀,借著一點雪光,謝云章能看見尿的顏色。偏黃,色深。這是上火了。他最近壓力很大,確實沒休息好。他轉過身去,邊走邊系腰帶,面前的雪光竟漸染上黃色、橘色乃至紅色。他一愣,閉上眼再睜開,雪光上映射著一種別樣的光芒。他抬頭看去,車間的玻璃窗里閃爍著火光。謝云章心頭一震,冷汗順著背脊流下來。他邁開步子朝車間跑去,可厚厚的積雪和凍得僵硬的腳像秤砣一樣拖著他。等他跑到車間門口,火勢已大,葛強喊叫著從車間里沖出來。

“完了完了,這下完了!”

工人們踉踉蹌蹌地從車間里跑出來,最后面的是姓黃的那個小子。謝云章一把抓住姓黃的小子,厲聲喝問他:“你是不是帶打火機了?說!是不是你帶打火機了?”姓黃的小子嚇壞了,伸手把謝云章推倒在地上?!昂f!不是我,我沒有......”

龐老四對謝云章說:“不行不行,里面還有工人呢!快打電話報警,快喊人來救火?!?/p>

謝云章這才反應過來,一邊給消防打電話,一邊吩咐人開電機抽水救火。龐老四在地上打了個滾兒,要沖進去救人,里邊有他的小舅子??纱蠹叶紨r著他,這不是普通的火災,車間里化纖原料很多,火勢太迅猛了,溫度很高很高。

第五車間的火災驚醒了半個廠子的人,廠領導迅速趕到,嚇得臉色青白。劉津盛副廠長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哆哆嗦嗦地問剛從車間里跑出來的人:“里面還有人嗎?”“有?!薄岸嗌偃??”“十幾個?!眲⒏睆S長聽罷,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大口喘著氣,嘴里念叨著:“完了,完了?!?/p>

這時候謝云章反而隱退到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坐在雪地上,怔怔地望著愈燒愈烈的大火。他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車間里,他甚至無法思考,他想不明白,在這短短一泡尿的時間里發生了什么??墒谴蠡馃噶说谖遘囬g的頂棚,半個廠區因此明亮。謝云章心里知道,他的前程甚至下半輩子,也隨著這場大火一同湮滅了。他全身的力氣一瞬間被抽干,淚水從眼眶里汩汩地流出來。

他聽到消防車的聲音,聽到喊叫聲、哭泣聲和唏噓聲。同時,在寒冬臘月里,他似乎聽到了蛤蟆叫聲。很淺,很輕,波蕩在大火的熱浪中,隨著煙塵飄向漢華紡織廠的每一個角落。

路姍踏著雪找到他,她對謝云章說:“別害怕,咱們回家吧?!?/p>

做完腫瘤切除手術后,謝云章昏迷了七天。在這七天里,他做了一個冗長而迷幻的夢。直到他的人生全為此而崩離破碎時,他仍然無法確定此夢的虛實。它就像假借神靈之眼所做的一場窺視,窺見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種種。

七個夜晚,黑暗向他傾軋過來。他想呼喊,想掙扎,想站起來,但身體卻沒有一點力氣。屋子里,燈光搖搖晃晃,一會兒變成紅色,一會兒變成藍色,一會兒又變成綠色。冰冷的潮水從眼皮滑入眼中,他只能凝視黑暗中的一點微光,并想象光明的樣子。他的呼吸變得困難,灼熱的氣流來往于胸肺之間。在不知時間的境地里,他只能根據夢與醒的交替來判斷日子。一整個白天過去,燈光亮起,他開始做夢。有時候透過重重水霧,那燈光幻化成一艘游輪,或一座燈塔。但他最??匆姷?,是那灼灼于當空的太陽。他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人們對自己的稱呼。太陽。他就是那輪太陽??墒翘柌粌H沒能散發出光和熱,反而沉淪入冰涼的死地,在混沌的世界里掙扎求生。黑暗一次又一次襲來,當他明白自己脫離了夢的狀態之后,那黑暗卻始終揮之不去。他會等待,等待那黑暗撤下去,換上由淺而深、紅白相間的光芒來??墒歉嗟臅r候,他會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陷入難以名狀的恐怖。他會祈求一束光亮、一個火把,或者是一聲哨響、一句低喃??蛇@無謂的祈求終究會將他帶入另一重黑暗里去。在那一重黑暗里,他勉強可以看見更多的光亮,可以掙扎著進入夢鄉??墒钱敃r間像水一樣流去,他腦海中線條般清晰的概念變得模糊。他開始分不清紅和白,分不清苦和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于是,支撐他的最后一條信念也崩塌了。他在深沉的黑暗中蜷縮著,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一刻,光芒、風與火、雪和沙塵,全都鉆進眼睛里,像蟲豸,爭先恐后。他感覺到疼痛。疼痛之后,他看見自己的妻子在屋子里奔忙。他想起很多事,這些事之間都毫無關聯。

他想起某年秋天的漢華大道,天氣很好,微涼的風吹著,潮濕的地面上躺著幾片早落的銀杏葉。路姍那時很瘦,手指捏起來硬硬的,像木棍。他和路姍牽著手,從傍晚走到夜晚,坐在高高的臺階上聊過往與未來。他們那時很拘謹,直到嘴巴靠近,已經不得不接吻時,才將嘴唇快速地碰一下,又快速地縮回。他想起第五車間的火災,黑色的濃煙卷集著化纖燃燒的焦臭,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他想起自己的女兒,剛出生的女兒、成長中的女兒。她像一個小天使,無憂無慮地生長著,溫柔體貼地呵護著父母的情緒。還有路姍。她依然年輕,像一棵白楊樹,高挑挺拔,充滿了活力。他想起那段日子里的無數次爭吵,昏黃的燈光下,他摔碎了盤子,路姍摔碎了壇子。兩個人半年不睡在一起,所有交談都是冰冷的。是他自己促成了那段艱難的日子,在恐懼中,他拋棄了一切的偽裝,把真實的、虛偽的自己展露無遺。他對路姍惡語相對,對女兒不再關心,對愈發沉重的生活毫無信心。他受不了鄰居異樣的眼光,即使只是行走著,他也感到心神不安。在恐懼中,在負罪感中,他只顧全了自己。

他想起病中的自己,形銷骨立,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只能纏綿病榻之上,完全不能自理。面對這樣的他,路姍不發一言,用溫熱的水,用已經粗糙的手,一寸一寸擦拭他的身體。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終于她不能忍受,撇下他,撇下女兒,走出那幢她所厭惡的筒子樓去。他因此而哭泣,流出真正的淚來。淚水灼熱,燒得他眼瞼疼。經過了漫長的幻夢的熬煎,他找到了解脫的門徑。

他醒來的那一刻,刺眼的陽光從窗子里鉆進來,灑在雪白的被褥和淺紅的康乃馨上。逆著光,謝云章看見路姍支著一只胳膊,淺淺睡著。

那一年,最令人們驚奇的有兩件事。其一是,筒子樓下那棵枯死的老梧桐樹死而復生了。春天來臨時,它又長出了嫩綠的枝條。其二是,曾經叫作太陽的那個男人變成了蛤蟆——他把妻子砸得頭破血流,警察來時,他已經脫去所有衣物,四肢著地,像蛤蟆一樣蹦跳、聒叫。

路姍被送到廠醫院里治療,蛤蟆被帶到派出所里審訊。

警察問:“謝云章,你為什么對你的妻子施暴?”

蛤蟆說:“咕呱咕呱,咕呱咕呱?!?/p>

警察說:“你不要裝傻賣呆,嚴肅地回答問題!”

蛤蟆哭泣:“咕呱……咕呱……”

警察眼睜睜看著他流下淚水,看著他咬破自己的舌頭,吐出血液,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只會發兩個音,“咕”和“呱”。

最終警察判定,他是瘋了。

蛤蟆在精神病院待了三個月,三個月后,路姍親自來接他回家。就像當年在雪地里那樣,路姍對他說:“別害怕,咱們回家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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