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湖記

許煙華

1

來到蒲湖

就進入一座城的領空

我比城墻高，比屋頂高

比岸邊大樹上的鳥巢高

其實我是一個恐高的人

卻不敢登上

楊柳枝上垂蕩的梯子

天空似乎容納不下

一只單飛的鳥

一張被大風戲耍的紙片

像一封迷路的家書

遠方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而下方，預想的棲身之地

那一湖冰涼的火焰啊

幾乎不能錨定

幾片葉子的漂泊

場院里堆積的麥垛

被水點燃

刺猬與蛇的故事

自此失傳

更多的莊稼

游離于二十四節氣之外

魚兒住在不同的院落

大水封堵著水井

封堵著

咕嚕咕嚕冒出的秘密

2

我不是來尋找祖先

也不是恰巧路過的人

我知道，一個多年來相信謊言的人

心里的預謀

一定會被人從臉上一眼讀出

是的，我不確定

是否與這方水土沾親帶故

沒有水的浸潤，反復沖洗

我終于活成，讓自己憎惡的樣子

骯臟，世故，油滑，表里不一

先是不知深淺，后是不知所措

繼而懸浮于一張沒有網眼的網中

還是在水里燃一炷香吧

讓煙火箭鏃一樣

穿過一滴水珠的身體，讓我

在幽暗而細密的恐慌中逃脫

一片童年時拋出的石頭

終于在與時間摩擦之后沉沒

那一瞬間，我的父母與我擦肩而過

形同路人

3

那場大水并不遙遠

追溯也不是一件冒險的事

可是，所有人沉溺于平靜的生活

你看，湖邊的國道上

一輛大巴急馳而過

陌生的旅客奔向同一個終點

忘記各自的故鄉

這么多年

圩墻，牌坊，墓碑，標語

都化了

集市，店鋪，布匹，車馬

都化了

故土變為異域

鳥鳴來自星空之外

這么清澈的水，純潔的水

終于用自己

洗凈了自己

有誰知道一只沉船的心思

它在水底

悄悄升起了白帆

4

一只船，可以凌駕于湖水之上

一條魚，可以逆水而行

我想起大河中的漂木

它無法站立，停歇

無法保持正常的呼吸

也沒有時間與氣力，扎下根須

蒲湖中的鴨子

已從家養進化到野生

其實它不用怕我

于我而言

那低洼之處

是一生也攀爬不到的高度

水在水里游蕩

風在風中呼號

岸在岸上

我和我糾結在一起

你生活的地方是地

我生活的地方是水

我們的相同之處在于

出生之地

便是葬身之所

5

走在蒲湖上的人

抬起頭，累瞎了眼

也找不到黃河

不要追問一滴水的來歷

它曾經高于天空

現在又低于塵埃

多少人說不清自己的出身

一滴水，同樣說不清

自己的基因與膚色

突變于何時

一座平原抬起那條大河

將它置于安全的掩體之中

從此，它不再接受贊美或者指責

蒲湖邊上

那座宏偉高大的建筑

和我的鄉親們一樣

從一出生

就注定了

與黃河相依相偎的命運

6

得需要掛一條多長的線

才能鉤起墻角的落葉

得需要鑿一個多大的出口

才能傳出內部的鄉音

現在，我得承認

我的臆想毫無意義

一座800歲的古城

遠比我成熟、智慧

它早已預見了自己的結局

早已搬空了自己

當年，那些螻蟻

有足夠的時間

遷走祖先的遺骨

要接受這么難嗎——

從頭到腳，從里到外

它就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湖

現在，它是流入一座城市體內的

飲用水源

所以，只有水位下降的時候

才會呈現有分寸感的無傷大雅的

短暫的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