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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河,以及一切沉淀

2024-04-10 05:52宋簡之
安徽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玻璃罩冰激凌運河

宋簡之

立秋一過,沙蒿瘋長。

沙蒿會穿越幾千公里,極其細小的花粉飛舞、旋轉、騰挪進每一個安睡者的上呼吸道。據說它的大面積種植,是因為防風固沙效果極好,經濟效益最高,但沙蒿的高致敏性,不在以目標為導向的種植者考慮范圍之內。

花粉洶涌地覆蓋東北、華北……在大部分人身體里筑成病態的屏障,整個九月,大部分人要經歷瘙癢、鼻塞以及扁桃體水腫。

在沙蒿的折磨下,我早就擁有了一個永久膨脹的扁桃體,切掉了一個肥大的鼻甲,仍然無法呼吸,不能安眠。醫生說,目前還沒有有效的藥物,唯一的辦法是屏蔽過敏源。去尋一個濕潤的地方,最好有一條河,在河邊住上幾日,清洗呼吸道里殘留的花粉,過上幾日再回來,沙蒿進入生長末期,自然就不會如蓬勃的雄性生物一樣日夜散發有攻擊性的荷爾蒙。

生長末期?我暗忖,哪有雄性生物因為衰老,因為臨近強弩之末示弱的?能讓他們示弱的只有恐懼。

頭戴呼吸屏障、泡海鹽水、吃脫敏藥,似殘勇一般守衛著呼吸道,然而終究敵不過花粉的彌漫,隨著每一口呼吸的空氣,它滲透進眼睛、鼻腔、口腔。

連著十幾日的折磨讓我不得不出走,去尋找一條河。想起百川入海,水,無疑是靈魂通往安眠最近的路。過敏折磨得我無法入睡,夜夜起身,看著鏡子里穿著睡袍的自己,缺少睡眠讓我如同一個十六世紀蒼白的英國靈魂,夜夜逡巡于愛人的墓園。

花粉如同一種不可見的力量。它無處不在,但是當你想要反擊,又找不到那個精確的敵人,只能最終屈服于細小且肉眼不可見的花粉。這情境像極了觸不可及又無處不在的命運。

你,無處可逃。

運 河

走,去相城。

蕊對我發出邀請,在她的形容中,相城安靜、濕潤,正好撫慰我無法安妥的睡眠。

欣然前往。

在飛機上看著漫天飄浮的碎云,鼻腔離開滿布花粉的環境終于開始通暢。漂浮是花粉和碎云的共同存在形式?;蛟S命運也是如此這般漂浮、交織且無處不在。如同我印象中的蕊,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她還如同一株蓬勃旺盛的小草。她聲稱,小草不是大樹,不需要更多的陽光,不背負生長成棟梁之材的命運;小草只需要照耀,只需要露水,只需要在夏天招搖,到秋天枯黃,冬天睡眠,春天生長,一年四季順應天時。于是,她欣然落回相城。

一別經年,我以為她早已安妥小草的命運。相見、擁抱。蕊穿著的紗裙在我懷里發出干燥的摩擦聲,如同離開土地的枯草。我默不作聲地接受了蕊的變化,不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四季輪回。

時間里的一場勁風,吹得蕊無法招架。何止是蕊,人類所能見的一切,無論有無生命,都在時間的河流里漂浮或沉淀。我們決定去參觀隋唐大運河博物館,去和相城在時間之河里的沉淀物相遇,讓邏輯在想象力中飛行。

青綠色的背景墻,“相”字居中,下面安臥著一只羊,安靜的弱讓我不忍看身邊憔悴的蕊。她本不該如此,本是一株“疾風知勁草”的小草,而不是眼前的枯黃一根。

低頭跟著蕊向前走,地面上正圓形的水波紋,覆蓋了從商到今,時間的河栩栩如生。我和蕊共同落進河里,不知道前面的河水是湯湯還是淙淙。

時間的盡頭是運河。

“丁男不供,始役婦人?!?/p>

介紹運河的文字在玻璃罩的正下方,玻璃中映出我和蕊的臉,我們在長長的運河上,遭遇了彼此。運河上被奴役的女人們,與纖夫無二,粗壯且美好。我和蕊說起這充滿力量的女性形象,蕊紅了眼睛。就在這一瞬間,我被河水裹挾著,參與了蕊積年的悲傷和哀愁。

我害怕聽到蕊的故事,不如說我害怕聽到一個生命從明亮到蒙塵,從旺盛到凋零的過程。玻璃罩映出人的樣子會變形,蕊和我都胖了一圈。蕊轉著身體說:“他說,我必須瘦到一百斤以下,再把臉上的雀斑做掉。我們才能繼續?!蔽铱粗锬樕峡蓯鄣娜赴?,大概是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在她的臉上跳躍,蕊極愛笑,每每一笑雀斑跟著顫抖,哭泣的時候雀斑跟著哀傷。它們是蕊的一部分,不是缺點。然而,婚戀市場的現實容不得蕊半分喘息,她必須盡快完成一樁婚姻,否則,她在女性文學課上學到的種種,都會被風吹得消失殆盡。時間湯湯在蕊的身上流淌,盡管她曾經也有對平庸的厭倦和不甘,然后久居小城,套在身體里性靈的心抵不過河水的沖刷。我驚訝于蕊的服從,更驚訝于審美的蒼白和細弱。小城集體視線的捆綁,讓蕊無處可逃??墒?,怎么聽來這不過一場不歡喜的戀愛。語言上的暴力不過折損了蕊的驕傲和自尊。

一瞬間的心疼,只是一瞬,這又算得了什么呢?說來不過因為蕊是一個極乖的孩子,小時候不許早戀,她就默默把萌動放在誰也不知道的角落,遮蔽自己真實的渴望和期待。在她的心里形成了一條鐵律:只要是規則不允許的,哪怕再旺盛的生命沖動都是錯誤??墒沁@些都算得了什么呢?相比較還在命運里掙扎的女性,城市獨生女的情感波折,在湯湯大河中連大一點的波浪都算不上,怎么能讓蕊如此憔悴。

我和蕊站在玻璃罩前,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玻璃上只有蕊的影子,而我正好在玻璃罩映不到的地方??雌饋磉@是一場獨角戲,蕊在臺上,我在臺下。我只能傾聽,無法共情蕊的傷心。無法言說的無動于衷還是冷靜地包裹著我。

這本就是一件平常無奇的情感故事。然而令我驚訝的是,此刻風起,運河上似乎掀起了浪,是蕊接下來的話讓我不能平靜。

語言可以役使一個人忘掉自己,就像那句“始役婦人”。語言暴力讓蕊隔絕了一切社交,她周遭是一望無際的汪洋。汪洋中的她一如既往地安靜乖巧,自造聾啞,從不呼救。對于她而言,愛情是獨自進入洞穴的探險,她無法對人描述其中的黑暗,就像溺水的孩子是喊不出救命的。我以為時間只是她心里的傷,知識禁錮了她旺盛的靈魂。

運河安靜,行過的船偶有波浪涌起,我們每行進一步水波就流動,我和蕊像兩只水鳥在水面上莽撞地飛行。

從天空看運河,我想知道河里會不會有一兩條魚。蕊說,有的。理由是黑夜,月下的河水安靜,輕輕拍著河岸,發出生命之初羊水一樣的白噪聲。蕊說,河水里有魚,而我只看見一片葉子載著一個死去的蒼蠅漂流。游進蕊身體里的魚,在輸卵管停止了嬉戲,而起初蕊對此一無所知?;蛟S也會有運河上的丁男對婦人說出類似的話,你要怎么處理?蕊才明白,河水湯湯,河水淙淙,游進她身體的是一個沒有生,沒有死,沒有地方躲雨的靈魂,是被命運拋棄的孤兒,甚至沒有資格被談論。望向大河,遍尋不著那些婦人的身影,玻璃罩里只有我和蕊的身影,可是我們隔著時間,隔著河流,因為同樣擁有子宮緊密相連。

我和蕊走出博物館,還記得那天我穿了一件黑色的露肩連衣裙,一只燕子不知為何突然俯沖,一頭撞在我的胸口,輕飄飄沒有任何聲音地落地。

我們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燕子,蕊對我說:“斧鑿的既定路線才是安全的,傻瓜。放棄想飛的翅膀有什么不好呢?或者你為什么一定要飛?”

獨木舟

運河的盡頭是碼頭。曾經人來人往,煙火繁盛。如今,干燥的淤泥之上,只有殘跡。玻璃罩圍起來的地方叫柳江口碼頭。我對碼頭沒有概念,只看見一棵躺倒的樹,玻璃罩下面的說明文字,詮釋這是一葉獨木舟。我還以為這是一棵殘留于碼頭,失去了原來的神采的樹。它是怎樣從唐朝開始漂流在水上,繼而又在泥濘中保存了完整的樣貌。時間的腐蝕居然沒有讓它朽掉。

它現在看起來更加孤獨,如果說從前它還以一只船的形象被認可,現在參觀者更驚嘆于它曾經是樹的本來模樣。樹根早就死于百年前的土地,樹干做成孤獨的舟。殘存的身體,早已不是原貌,但沒有絲毫孱弱的氣息。運河是一切秘密的源頭,包括這棵曾經獨立于時間里的樹。

蕊說羨慕我。她說的無非是在婚戀市場里,我們都是后來者,但我,沒有人催婚。我的生長在她看起來,更像一棵樹。我可以用很多充滿能量的詞形容這棵樹,陽光,向上,葳蕤,茂盛,獨立,驕傲。我們不是一樣地在生長嗎?我看著受困的蕊。她想在我的生活里尋找關于獨立的注解,可是獨立有的時候也是孤獨的詮釋。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執著地尋找各種各樣的故事稀釋我心中最深處的秘密。

我也一樣回到小城,一座歷史并不久遠的工業城市。城市里只有一種表達方式,唱和單一。

我仿佛看見白天河上粼粼的陽光,五彩斑斕。光斑聚集,再慢慢散開,想起出發前去的冰激凌店。小城可供休閑的場所多,但是種類不多。冰激凌店在商場的一層,位置設計很合理,逛累了的人步入店里坐坐,再消費一個冰激凌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只不過消費定位在意大利手工冰激凌的“意大利”和“手工”兩個詞上,我怎么也想不到,同樣是看起來窩在盒子里,被勺子挖出來的冰激凌和小時候路邊叫賣的冰激凌有什么不同。

店是大面積的橘色,鋪天蓋地,桌子,椅子,頂棚,托盤全都是橘色。據色彩語言學講,橘色是一種拒絕的顏色,會讓人不愿久留。想來也是,如果商場里的人都在冰激凌店歇腳還不消費,那生意還怎么做。

我步入店里,點了一個薄荷口味的冰激凌球。坐在窗邊看到對面的小飾品店里擠滿了女孩子。她們青春,還有無限時間和可能。店里走進一男一女。女生略略胖些,男生頭皮反射著燈光。兩個人端坐下,女生準確地說出了男生的工作單位,這是介紹人早就告知的條件,這一點不奇怪。接下來女生能準確地說出男生的薪水等一系列細節。小城之小就在于一覽無余。兩個人繼續交談,我忍不住窺探的心。我給自己找的借口是,我此刻是一個失眠的人,而窗外夜晚太靜,河水太響。杯里的冰激凌只被我吃了三分之一,嘴里像是在嚼冷凍的綠箭口香糖,沒有彈性,一動不動,不做反應,像一個冷淡的女人,不給我的嘴巴任何熱烈的回饋,只是順從地在嘴巴里融化。女生提了希望的一些條件,男生只在一些細節上做了反駁。冰激凌被我吃掉還不到三分之二,兩個人敲定了愛情的條件后起身,手拉著手走出冰激凌店,看來一場嚴絲合縫的愛情開始了。

我看著他們離開后空蕩蕩的桌子,上面并沒有冰激凌殘盒,也就是說,他們并沒有點一杯冰激凌就很快地墜入愛河。

我也曾在婚戀的瞄準鏡下。被看見的是我的青春的尾巴,充滿著尷尬,而不是旺盛熾烈的靈魂。誰會透過你身體去愛你的靈魂,這句話放在小城就是,誰會透過你的條件去挑選你的靈魂。獨木舟順水漂流,時間的河也載著我們,一日一日汩汩而行。夜晚河水冰涼,白天河水炙熱。

鏡中尚可的朱顏,在婚戀的瞄準鏡下,被分解成了幾個枯燥的名詞,我們都無法逃脫。我看著廣告詞里令人動心的女性宣言,想以此鼓勵蕊。人生不只有一條路。蕊說,或許是資本的一場騙局。不得不承認,資本比我們有更遠的眼光,更強有力的手段,用各種合理的解釋,役使命運的走向。運河上被奴役的不止婦人,還有一棵躺倒的樹,可是已然躺倒,難道不是順勢成為獨木舟才是解救命運的路嗎?蕊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我搖搖頭,可是這舟是我們自己呀。

陶 樓

陶樓,陪葬的祭品,是家的痕跡。我和蕊站在玻璃罩前,隔開的是人間煙火與孤獨,是生與死,是愛與靜悄悄的睡眠。依靠殘跡,我勾勒出一盞又一盞月亮升起之后的私語。他們的生活幸福嗎?他們滿足嗎?或者幸福是文明豐盈之后的詞語嗎?他們感受得到嗎?如果一直一個人生活,我們的生活痕跡會被人留下嗎?

蕊說,根本還是想要一個家。我反駁她,其實不是,你只是想要一段好的親密關系。這兩者是不同的。不能因此而莽撞投入任何可能性中。蕊衣服上有一只蝴蝶映在玻璃罩上,我看見蝴蝶翩翩起飛。

在哥哥的婚禮上,我也遇見過一只蝴蝶。哥哥和嫂子作為新人宣誓之后,共同放飛一盒蝴蝶,婚宴廳里蝴蝶飛舞,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我的肩膀上,一直不走,跟著我離開婚宴場地,最后停在我的車上。它本該去尋找一朵白色的花,無論是我的肩還是我的車,都是它錯誤的歸宿。

家可以有永恒的放松和沉睡。這是蕊期盼的,但是她并沒有見過可以安睡的家庭樣本,這件事我聽她提起過。我想象還是一個孩子的蕊,拼命遵循規則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期待大人的肯定。然后再把肯定捧回家,換來爸爸媽媽關系的緩和。無形之中,她一直被規訓順從,看大人的眼色。

在本該考慮抱著哪個洋娃娃的年紀,她考慮的是大人之間的戰爭,那是一場又一場她想不明白的戰爭,總是開始,隨時結束。暴風驟雨和晴日暖陽來回更替。有的時候,她說過,只是有的時候,她更期望大人能結束這段關系。這也是家,是一個看起來完整的家。我看著眼前的陶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家里留下的痕跡呢?童話故事里愛情走到家庭就像句子寫到語氣終結,一個句號過后沒有人追究前面的字詞。沒有哪個單獨的字詞要對最后的句號負責任。我聽著蕊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是在學校的操場上,她似乎終于不用聽見爭吵,可悲的是她學會了爭吵。她會不自覺地把親密關系里的溝通變成爭吵。盡管如此,蕊依然期待一個平靜的屋檐。那個哭著求大人不要吵架的小孩子,漂泊在婚戀市場,每一次談戀愛她都付出全部,然后受傷而歸。太急于求成是戀愛的大忌,蕊不是不懂,只是不知道哪個屋檐才是家。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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