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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上的搖滾

2024-04-10 06:26張淵翔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4年1期
關鍵詞:維亞月球人類

張淵翔

二十年前,我跟隨導師搬到奧斯塔維亞,開始在科考站工作,結識了一群在各領域研究頗有建樹的人,后來他們慢慢調離了這里,科考站荒廢,只剩下一間我自己的實驗室還在運作。最近,他們還想削減我的實驗經費,他們認為我正在做一件看起來毫無意義的研究工作,就像我抬頭看月亮一樣。

我在奧斯塔維亞看不到月亮,因為它就是我腳下的這片土地。

奧斯塔維亞也看不到地球,因為它建在月球的背面,附近是智海以及湯姆森環形山,是在月球科考站的基礎上發展而來。2月19日,官方宣布月球大氣環由于常年遭受隕石的襲擊,功能在逐漸喪失,空氣系統將逐漸回歸真空狀態。以后,月球將不再有空氣和聲音,生活在月球上的人們,出行需要穿特制的防護服,用電子信號進行交流。

而我在做的那件看起來“無意義”的事情,就是趕在月球徹底回歸真空之前,用儀器記錄月球“最后的聲音”。

重新建設大氣環成本不菲,我想,他們應該會把經費投入到開發新的移民星球中去,并放棄月球的空氣系統。因此,記錄下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對后人重新研究月球是很有必要的。

比如,他們可能會好奇,貓在月球上拉開門閂的聲音為什么是輕飄飄的。因為月球的重力很小,它們的四肢可能無法習慣無處不在的下墜感。月海下面可能也會有回聲,那是月殼運動帶來的聲波,如果將頻段記錄下來,得到的聲音波紋圖就像一個在哄嬰兒入睡的搖床。

有時候,聲音是可以用眼睛觀測的,比如每到夜晚,適應了月球生態的螢火蟲會飛上夜空,振動著翅膀,將星星一點一點吃個精光。

還有人造水灣中,有來自千萬米之外的海底竊竊私語。海底熱流上升的氣泡,艱難地擠過游動的魚群,最終在海水中破碎,海豚可能在用自己的語言,講述它們的朋友愛上一艘潛水艇的故事……

這些月球上特有的聲音符號,被我記錄在聽診器的聲吶系統中。

我曾試圖理解這個與地球完全不同的聲音世界,可越是深入,它們就越像傾瀉的洪水將我包裹其中。在震耳欲聾的沖擊過后,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我的耳膜只能接收到細微的波紋,我是如此與這個聲音世界格格不入。

二十年來的經驗告訴我,我只要做好這個聲音世界的記錄者,就足夠了。

我行走在月球的背面,做它們孤獨的聽眾。

4月19日,在一個冷空氣彌漫的夜晚,我將“聽診器”的聲吶放進人造海水中,正在收集魚群遷移水底的資料,耳麥中意外接收到了一個信號:“我聽見了你的聲音……”

那是來自水下二十米深的聲音,根據聽診器的分析,它的頻段像是有人在水下唱歌。

我操作著一旁可能是用來打撈沉船的老式起重機,將聲音的源頭打撈起來、片刻后,一個穿著濕漉漉的淡紫色過膝禮服、后頸刻著編號“Hebe520”的仿生機器人浮出水面。

她的身上還插著一把像她的生產年代一樣的老舊款式電吉他。

“距離預定的時間還有5分18秒,你怎么提前把我拉上來了?”仿生機器人用好聽的聲音對我旁邊的起重機問道。

“不……不是我……”起重機的內部傳出有點結巴的電子音。這時,仿生機器人才注意到我。

“我在收集聲音,以為水下有個人?!蔽蚁蛩忉尩?,只見她將手搭在耳朵的拾音器邊,像一個普通女孩子那樣大聲問道:“什么——聲音太小了聽不清——”

我才想起今天奧斯塔維亞的公告欄上剛更新了提醒,隨著月球大氣壓的降低,聲音需要用更大的力氣才能傳到對方耳朵里。月球上的人們陸續開始穿上特制的防護服,改用信號設備交流,只有我像個跟高原反應硬犟的老頭,穿著厚重的棉服,將身體暴露在空氣中。

于是我走向她,在她耳邊的拾音器邊大聲說:“我在收集水下的聲音,你為什么要在水里啊——”

“靠近點說話就能聽見了,用不著這么大聲音,我的耳朵都快聾了……”仿生機器人揉了揉自己冰冷的耳朵,又向我靠近了一步。

“所以說,你是在工作的時候,以為我溺水了對嗎?”

我點了點頭,她又用濕漉漉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別擔心,我跟你一樣,也是在水下做實驗。更何況,我們機器人的身體構造與你們脆弱的人類不同,可以不依靠設備潛水,到了預定的時間,‘好幫手會把我拉上來的?!?/p>

“好幫手?”

“喏……就是你剛才使用的那臺起重機?!?/p>

那臺老式起重機再次發出那個結巴的聲音:“請……請多指教……”

“請不要責怪好幫手說話不利索,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p>

仿生機器人說完,又拍了拍自己:“我叫赫柏,功能型音樂類仿生人,跟我同名的仿生人還有三萬多臺,不過現在他們都提前退休了,這個名字現在就是我的專屬?!?/p>

就在我想開口介紹自己時,赫柏先注意到我脖子上的聲吶系統。

“聽診器?原來你是一個醫生啊,那我以后就這樣稱呼你了!”

“我就生活在附近的奧斯塔維亞,如果有機會,歡迎你來觀看我的表演?!?/p>

就在這時,赫柏的身體響起了提示音,她操作手腕上的控制按鈕將聲音關掉——赫柏一開始說的沒錯,距離我將她打撈上來的那一刻,剛好5分18秒。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赫柏。

4月20日,當收集完風吹在月海玄武巖上卷起沙礫的聲音之后,我駕駛著月球車特意繞了遠路,來到昨天工作的海灣附近。赫柏果然還在那里。

“嗨,醫生!”

一下車,赫柏就揮著手向我打招呼。

她的衣服濕漉漉的,顯然是剛從水底出來,不過仿生人不怕寒冷,衣服的作用僅僅是維持外在形象。

我坐在海灣旁邊的土丘仰望天空,有時候我很享受這種感覺,那種深邃的黑暗將自己的靈魂從身體里面剝離出來,吞噬,然后作為渺小的一員融入其中,會讓人在心痛中上癮。

赫柏坐在了我的旁邊。據她所說,自從認識了我這個人類之后,她的話開始變多了。

經過之前的交流,我已經了解到赫柏是市面上早已經淘汰的音樂機器人,只因為編號有特殊的含義,她才沒有被公司回收更換成新的型號,一直保留到了現在。

赫柏的職責就是為人類唱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這也是制造者寫進她骨子里的程序。

聲音對于她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月球重新回到了真空狀態,那么她的音樂將無法傳遞給其他人,這無疑剝奪了她生命的意義。所以赫柏才會想到把自己浸泡在水里,舉行一次音樂演出,她知道,如果沒有了空氣,在液態水里也能把自己的聲音傳遞出去。

她在某些想法上與我的原則一樣——如果音樂的聲音不經過介質傳播,那豈不是跟對著屏幕互相發消息一樣無趣?

看到赫柏就像一個普通人類女孩子那樣用力擰干自己衣角的水分,我戳了戳她濕漉漉的頭發,提醒她:“雖然你的想法不錯,但人類怎么可能會在水底下聽你唱歌呢?你只能唱給那些海豚聽?!?/p>

她先是疑惑地“啊”了一聲,接著才反應過來,表情十分沮喪地說:“我只考慮到水是一種傳播介質,可以讓觀眾更好地聽到我的音樂,忽略了現實的問題?!?/p>

“你如果想開一場演出,應該先準備場地,把一切前期工作安排妥當,然后再通知所有人,做好宣傳。這些你都完成了嗎?”

“場地和其他準備工作,好幫手和其他朋友都在幫我做?,F在最緊張的是詳細方案,還有經費,可能宣傳方面我們也無能為力?!焙瞻貒@了口氣,星星的微光就像霜糖一樣灑在她的身上。

“計劃什么時間?”

“三十天后?!?/p>

“時間會不會有點太緊了?你可以考慮把演出時間延后一點,這樣準備時間會更加充分?!?/p>

赫柏沉默了片刻,開口問道:“醫生,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計劃演出的日期定在5月20日這一天嗎?”

“為什么?”我不解。

赫柏突然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因為這一天是我的編號,對我來說,有特殊的意義。我想,這一天對很多人來說,也是一樣的?!?/p>

“時間有點緊迫啊……”我也感慨道,“還有三十天,演出方案你要加緊了,還有經費問題。至于宣傳,如果你信任的話,我可以幫你。在我工作的地方還有特殊頻段的無線電臺,等你準備妥當了,我可以幫你廣播消息?!?/p>

科考站有對外發布重要信息的電臺權限,雖然他們離開月球之后,已經很多年沒有使用了。在我看來,這場演出可以看作是我“月球最后的聲音”課題中重要的一環——或許在幾百年后,未來的人類也會很好奇,月球上最后的演出到底是怎樣的聲音。

“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赫柏握緊了小拳頭,眼神變得很堅定。

隨后,她的屁股又朝我坐的位置挪了挪,距離又靠近了一點……

起初,我向赫柏伸出援手是出于惻隱之心。兩個對聲音有著特殊情感的靈魂,在這一刻終于產生了共鳴,找到了彼此的同伴。

直到后來查詢了赫柏的仿生人編號,我才知道,自己幫赫柏完善計劃的那一天,距離赫柏的使用報廢期限還有整整三十天——就在她計劃演出的日期結束后,也是她“出生”的那個具有特殊含義的日期。

那場演出對于她來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的最后一刻”。

距離月球大氣環恢復真空狀態越來越近,我和赫柏開始加緊了各自的工作。我駕駛著月球車,開始奔走于月球背面的各個角落,不斷搶救這座星球上最后的聲音。

我跟赫柏互留了聯系方式。工作結束后,我們偶爾會在老地方見面,看星星,完善演出的計劃,互相交換彼此對事物不同的認知。

人類與仿生人的思維是不同的。在聊到獵戶座的星空傳說時,赫柏會為這個虛構的故事感到悲傷,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而我則認為應該歸咎于狄安娜的無能,明明是月球的女神,卻連一個海面上的“獵物”都看不清。在分析問題的邏輯上,仿佛我才是那個冰冷無情的仿生人。

4月23日至28日,月球上各大城市集中爆發了大規模居民游行,他們高舉旗幟,抗議各大城市執政者的不作為。如今放棄月球的大氣環,置所有人的生活于不顧,就是在走地球污染的老路。

廣場的中央豎起了一塊高大的牌子,電子屏上跳動的紅色數字向所有人傳達著月球第二次失去生機的倒計時——第一次是大約11億年前,月球的巖漿活動停止。

奧斯塔維亞上空,一架架星際飛船飛過頭頂,最后沖出了月球上的視線范圍。有條件的人早在月球官方剛宣布放棄大氣環的那一刻,就開始向其他人類居住的星球移民了。

剩下的人多是麻木地觀望??棺h者勢單力薄,抗議到最后,結果仍像之前一樣,只能老老實實購買最新款的防護服。月球移民早期的老房子,都安裝了類似大氣環原理的空氣循環系統,隨著氣壓不斷下降,新房子的改造也在加緊進行中,銷售防護服的商店不出預料地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空氣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街道上的人類已經全部換上了特制防護服,開始使用信號設備交流,奧斯塔維亞前所未有地安靜。只有我,還是原來的樣子,經過每一個身穿防護服的人身邊時,都要小心避開人們尖刺般的目光。

我在一家咖啡館里遇見了赫柏,還是我第一次在奧斯塔維亞見到她工作時的樣子。

她穿著我初見時的那套禮服裙,坐在落地窗旁邊,指尖輕輕在鋼琴上跳動出一個又一個音符。與懷抱電吉他時的樣子完全不同,此刻的赫柏,真的很像走下神話星空的青春女神。

我找了個空位坐下,點了一杯咖啡,安靜地等待她工作結束。

“嗨,醫生——”

鋼琴的音符停止后,赫柏就發現了我,她踩著木質地板,發出“嗒嗒”的聲響,來到我的身邊。

周圍的視線立刻集中到我身上,隨后又被落地窗外的情況吸引,外面剛好有一隊游行抗議的人經過。

赫柏剝開一片口香糖扔進嘴里,又遞給我一片問道:“吃嗎?”

“你一個仿生人需要嚼口香糖嗎?”

“口腔保養,防止生銹?!?/p>

在感慨赫柏如此人性化的行為之余,我也嚼了一片,薄荷味的。赫柏去交接完工牌,領取了今天的工資,就帶著我在奧斯塔維亞的街道上游逛。

她偶爾會哼唱兩句歌曲,好像不唱歌,她的程序就會無所適從。赫柏知道,自己生來就是為了給人類唱歌。

我默默打開了聽診器的聲吶,將她的聲音,連同環境中的白噪音一起記錄了下來。

“對了,我看你在工作的時候,都是彈的鋼琴唱著古典曲,為什么演出卻打算表演搖滾呢?”走出奧斯塔維亞的時候,我問她。

赫柏腦袋一歪,反問道:“喜歡就是喜歡,還需要什么理由呢?”

我從來沒有把赫柏當成仿生人,有時候她的想法讓我感覺,站在面前與我對話的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靈魂。在赫柏說出這句話之前,我還以為她對音樂的態度只是刻在程序里無法改掉的習慣,就像人類要吃飯睡覺和排泄一樣。

赫柏似乎從眼神中讀出了我的想法,她嘆了口氣:“雖然音樂一開始并非我心中所愛,我也試圖想象過,如果我是一個人類,或許會成為一名星際旅行家……可是不行,我還要為人類工作,歌唱?!?/p>

“那你為什么又喜歡上它了?”我繼續問道。

“可能是后來,我理解了你們人類所說的叛逆情緒吧?!?/p>

“叛逆?”

“應該就像小孩不服從大人的管教,拼命想要證明自己。在我的心里,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赫柏啊,你為人類唱了一生的歌,彈了一輩子鋼琴,為什么不在自己退役回收之前,也為自己唱一次歌,辦一場搖滾演出呢?”

她說到這里,我忽然理解了。

“說到喜歡……”赫柏停下腳步,看著我,“醫生,你有沒有喜歡的東西?”

我思考了片刻回答:“我的導師,他是聲波學的專家,對我幫助很大?!?/p>

“不是親情和友情,我是指那種類似于詩歌中描繪的愛情!”

“那你為什么要用‘東西這個詞來指代,而不是‘人呢?”

“因為我曾經愛上了一輛太空列車?!?/p>

我詫異地看著赫柏,她拉起我的手,指向遙遠的地平線?!熬驮谀莻€方向,曾經有一條月球軌道,他每天都會穿梭于月球正面和背面。他是我的心上人,從前我每天都會去軌道附近注視著他,只可惜他的工作太繁忙了,從來不會停下來看我一眼?!?/p>

“后來呢?”我忍不住想要知道下文,卻聽見赫柏的身體內部發出輕微的“刺刺”聲,就像是在哭泣,但她的揚聲器依舊發出語氣平靜的聲音:

“后來啊,我就這樣每天默默看著心上人開出我的視線,開向遠方,最終開進了機械的墳場……”

我們之間短暫沉默了,半晌后,我終于張開了不知道是因為缺氧還是凍到麻木的嘴唇:“一臺收音機,我把它從地球帶到這里,埋葬在了智海下面,試圖與過去的自己道別。它讓我第一次聽到了‘世界之外的聲音?!?/p>

赫柏的眼睛里有了一些神采,她捧起我的臉頰,撫摸著上面粗糙的胡茬,上面刻著我年近五旬還沒有娶妻生子的原因。她仿佛想要將它們全部解讀,解讀一個跟自己擁有同樣感觸,卻直到遲暮才有了交集的靈魂的前半生。

“所以說醫生……這才是你舍不得聲音,迫切想在最后的時間里把它們全部收集起來的原因?”

“準確來說……是喜歡?!?/p>

我不怕被其他人或者同行笑話,如果要說喜歡這種情感,這四十多年來,我只對一臺收音機產生過。

在月球大氣環和環境改造完成之前,人類還沒有開始星際移民,依舊停留在人口大爆炸的時代。隨著環境污染的不斷加劇,地球上的資源已經無法養活超過140億的人口了,各個國家相繼出臺政策,限制人口增長。

我是超生兒,為了躲避高昂的罰款,從小被父母關在地下室。五歲的時候,我從地下室翻出一臺老舊的收音機,并無意間打開了它,從那以后,我的世界里才算第一次有了“聲音”這種東西。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九歲,父母湊齊了需要繳納的罰款,將我從地下室里“贖”了出來,我才真正觸碰到“世界”之外的世界。

那臺收音機被我帶在身邊。跟隨導師搬到奧斯塔維亞之后,月球的背面接收不到來自地球的信號,這臺收音機就成了回憶的紀念品。也是為了跟地球上的自己道別,我私下為它舉辦了隆重的葬禮,將它埋在了月海玄武巖下面。

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多年,可我心里一直有種感覺,不是過去的自己被埋葬,反倒像是我親手把什么東西挖出來了一樣。

赫柏的手還在捧著我的臉頰,等我說完了,停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她才解釋道:“空氣比前幾天更稀薄了,我怕聽不清你說的話,漏掉什么?!?/p>

我對她說:“沒關系,如果漏掉了什么,就讓它們像那些黑色的月海玄武巖沙礫一樣,隨風吹向更深邃的宇宙深處吧?!?/p>

如果現在我們身處地球的某一處,月光可能會像舞臺上的聚光燈一樣,投射在我倆的身體上方。一個月光下的青春女神,一個聲音傾聽者,成了整個世界舞臺中心最孤獨的演出角色……

距離演出的時間越來越近,赫柏與她的同伴們到了最忙碌的時間,不僅要為演出排練,做好各項準備,還要兼顧工作賺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常年工作的原因,我對聲音有一種敏銳的感覺。我感覺最近赫柏的聲音系統正在逐漸變差。

事實證明,我的感覺是對的。

由于籌集演出資金,赫柏和她的朋友們增加了工作量,只希望可以呈現出更加完美的演出效果,這也加速了她身體部件的老化?,F在,只要赫柏想說話,揚聲器就會發出沙啞夾雜著“刺刺”的電流聲,就像老化的磁帶。

“整天被你‘醫生‘醫生地叫,現在我還真成了醫生?!蔽也痖_了她頸部的外殼,檢查里面的電路板,老化非常嚴重。

“距離演出時間還有不到二十天,我現在發不出聲音了,該怎么辦???”

赫柏坐在我的實驗室里,開始發文字信息跟我交流,還不忘連發一大串感嘆號,來表達她急迫的心情。

盡管這樣,她還是不忘打開一片口香糖,扔進嘴里發泄般地嚼著。

“口香糖別亂吐,包裝紙也別亂扔,一會兒包起來扔到垃圾桶里?!蔽议_口提醒道。

赫柏不滿地踢了我一腳,我繼續調試著她的揚聲器,除了晶體管,其他的零件還能繼續使用。檢查完之后,我告訴她沒關系,我現在出去一趟,交給我吧。

我在心底做出了某個重要的決定。

離開實驗室,我在門外遇見了徘徊的北極星。我小時候也有這樣一款兒童陪伴機器人,大概是四十年前的型號了,內置程序也很多年沒更新了。在我剛走出地下室的那段時間,為了讓我更快地融入社會,父母給我買了這款機器人。但是沒過多久,我就嫌它的聲音太聒噪,將它丟棄在放學的路上。

每個購買這款機器人的家庭,都會在孩子告別童年后,不約而同拋棄它們。

這臺北極星是赫柏的朋友,也是他們這群仿生人收養的孩子。一見到我,北極星就張開雙臂:“抱抱我吧!”

我將他舉起來抱進懷里,就像抱起曾經的自己。

他的身體很軟,北極星的自動調節功能會把體溫維持在36.5℃,也能讀懂人類的情緒,所以會在適合的時間,給他人一個溫暖的擁抱。

“好幫手他們呢?”

“哥哥們都去努力賺錢了,沒有時間陪伴我?!北睒O星眨了眨眼睛,“醫生哥哥,赫柏姐姐的身體怎么樣了?”

“晶體管老化損壞了,只要更換上新的零件,她就能像以前那樣給大家唱歌了?!?/p>

“赫柏姐姐沒事就好!”他開心地回到地面上。我確實沒有騙他,只要更換了晶體管,赫柏的聲音就能恢復如前。

可是,那個型號的晶體管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停產了,資源貧瘠的月球上怎么可能找得到這種老古董?

所以我才問好幫手他們去了哪里。之前有那么一瞬間,我曾想過把好幫手他們的晶體管拆下來,給赫柏安裝上——但這個想法也在一瞬間就被我否決了。先不提一臺老式起重機是否需要說話,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赫柏也不會原諒我。

現在是5月13日,街道上已經看不到游行抗議的隊伍了,或許他們大多數人已經開始認命了,除了幾個打算用生命堅決抗爭到底的“硬骨頭”,所有人都穿上了防護服。

我獨自離開了奧斯塔維亞,一邊記錄著沿途正在消逝的聲音,一邊朝著停放月球車的地方前行。

赫柏需要的晶體管型號我知道哪里有。

但我也不確定十多年過去,它還能不能保存完好。

它就埋藏在智海的下面,連同過去的回憶?,F在,我要把它們一起重新挖出來。

智海的名字里雖然帶海,卻跟海沒有任何關系。月海是一種地貌,它們并不像人工改造的海洋一樣,富含液態水——相反,這里只有干枯的月海玄武巖,連一絲綠色的生命跡象都沒有,就像地球上的撒哈拉沙漠一樣,讓人感到無盡的絕望。

我把月球車??吭谶吘壍貛?,剩下的路程只能靠我徒步前行了。

那些數十億年前巖漿活動留下的地貌,如今已變得死氣沉沉,月海之中的層層巖石,在經過長年累月的自然演變,早就變成了重巒疊嶂。當初我在“墳墓”前為它立起了奇形怪狀的碑,融入了一望無際的荒野,誰能分清它是月球上的望夫石,還是守望著、等待著未來某天我再像一個舔狗那樣,將它重新拾起來視若珍寶。

我只能記得大概位置,在形狀相似的石塊之下挖掘著。此刻我就像是一個丟失了珍視之寶的孩子,挖出了許多千篇一律的沙礫,卻始終找不到那顆屬于我的夜明珠。

直到松軟的沙礫被我全部刨開,露出了堅硬的月海玄武巖表層,我又撲向了下一塊樣貌相仿的石頭附近,繼續挖掘著……

想到那一塊小小的晶體管包含著我和赫柏的存在意義,我的胳膊就沒有停下動作。

終于,在不知過去了多久之后,我的手在沙礫中觸碰到了一塊手感完全不同的物品。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我激動地捧起那塊脆生生的塑料外殼,沒有一絲憐惜地,用剛好的力道將它拍碎成兩片,又顫抖著把電路板上的晶體管拆了下來,如獲珍寶般揣進懷里。

曾被我稱作是“愛人”的收音機殘骸,被我隨意丟棄在月海的荒野中,比十多年前的“隆重下葬”還要可憐,絲毫沒有被珍視之物應該有的待遇。

由于近乎耗盡了體力,返回月球車的路途要比起初艱難百倍。我關閉了鞋子上的重力協調功能,利用減輕的重力快速攀越上一塊塊雜亂無序的峭壁。

就在我行進到月海的邊緣,月球車已進入視線范圍時,我忽然感覺自己的喉嚨像被死神扼住了一樣,空氣中的氧氣被抽空了,一瞬間竟令我無法呼吸。

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我掙扎著躺在地上,不管怎么用力,身體卻始終爬不起來。眼前出現了各種幻覺,就在這一刻,我居然想到了九歲那年,第一次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我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要被表面的美好迷惑了,你只要過去那個黑暗但很安全的世界,就足夠了。

將北極星拋棄在放學的路上,回到家被父母毒打了一頓,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你做得沒錯,誰也無法陪伴你成長,你的世界只需要自己一個人,就足夠了。

父母因為地球污染帶來的疾病,陸續與世長辭,卻留下了足夠我移民月球的費用,我在心里勸說自己:只要跟在導師的身邊,做你想要完成的事情,就足夠了。

其他人陸續調離了月球科考站,只留下我守在這片荒蕪的星球,終日與聲音為伴,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只要做好這個聲音世界的記錄者,就足夠了。

足夠了,每次我都對自己說,做得已經足夠了……

但是,這次還不夠。

我還需要再完成一件事情——把晶體管交到赫柏手中,才能算是足夠。

我打開自己的通訊手環,急不可耐地發出視頻通話請求,可就在我要點開那個通話按鈕時,突然跳出來的彈窗打斷了操作。

那是一則城市通告:

敬告奧斯塔維亞的所有居民,因大氣環即將在未來停止運作,月球生態系統恢復到人類移居之前,特組織最后一場人工降雨。

就在閱讀這段文字信息時,我的意識又模糊了一些。我逐漸無法讀懂這些文字的字面意思了,想要觸摸通話鍵的手指,最終還是顫顫巍巍點到了“語音輸入”上。

這一瞬間,我的腦海里閃回過許多的話,張開了麻木的嘴唇,但是每一句到了嘴邊都不適合說出口,想來想去,最后卻變成了一句:“喂……”

“喂,奧斯塔維亞下雨了,你現在還好嗎?”

如釋重負般,我整個人癱軟在月海的土壤之上,摸了摸懷中放晶體管的位置,確定它還在后,我才徹底松了口氣。我不會責怪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因為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只能走到這里了。

最后我試圖掏出口袋里赫柏今天早上塞給我的口香糖,度過可能屬于我最后的時光。翻過身向后看去,卻發現黑暗中,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我視網膜里不斷放大……

可能就像剛才閃回過的諸般幻覺一樣,我夢中傾盡赤誠的青春女神,正懷抱著一件笨重的太空防護服朝我奔來。

她沒有說話。她打破了我的常規認知——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即便沒有聲音,也沒辦法影響她客觀存在的美好。

三米、兩米、一米,她把我僵硬的軀體抱進懷里……

“撲通、撲通……”

就在赫柏笨拙地為我佩戴氧氣罩、換上太空防護服的時候,掌心觸碰到了我的頸動脈。

她第一次聽到了人類的心跳聲。

在昏睡的夢境中,我回憶起十二年前跟隨導師,遠赴一顆三十光年外的類地行星進行考察,那里被大片的原始森林覆蓋,如今已被開發成人類的移民星球?,F在月球上的人也在源源不斷往那里遷移,那里有適宜的氣候、充足的水源和未被文明污染的空氣。

不論什么時候,有月球的陪伴,地球都不會感到孤獨。盡管相隔四十萬公里,它們在某種程度上都被拋棄了。

但它們不會一直孤獨下去,可能再過幾千萬年,地球上又會孕育出一批新的生命,在太陽的照射下重復這個循環過程。

我在培養倉內昏睡了整整三天,身體機能完成了修復。事實上,我低估了空氣遺失的速度,還以為要再過半個月才需要像其他人一樣穿上笨重的防護服。

赫柏的揚聲器恢復了運作。第二天,當我雙腳重新接觸到地面,她學著系統里的記錄,為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

在知道晶體管的來歷后,赫柏說這對我來說十分重要,聲稱自己堅決不要。我開玩笑說,等你再可以說話時,你就是我的收音機了。赫柏突然顯得難為情,只是當時的我并沒有注意到,這句話其實還有另一層意思……

我在她的攙扶下重新適應了回到地面的感覺,最后我們爬上了科考站的天臺——今年的武仙座流星雨,要比預期提前幾天到達,我們找了一個合適的觀測角度坐了下來??粗箍罩袆澾^一個個拖著尾巴的光點,赫柏靜靜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雖然赫柏的聲音恢復了,但由于我穿上了防護服,耳膜接收不到外界的聲音,她也只能使用信號設備與我交流。

天上劃過的星際飛船數量比前幾天又增加了,進入了人類逃離月球的高峰期。赫柏抱著我的胳膊,發消息說:“其實,就這樣也挺好?!?/p>

“嗯?”我不解地問她。

“我覺得比起月球,我們要幸運多了。至少我們都有被彼此需要的人,可生活在這里的人類卻拋棄了它,前往新的星球尋找自己的幸福?!?/p>

我看向遙遠的天空,眾多星際飛船消失的方向:“你認為他們到了新的星球會幸福嗎?”

“我不知道,但至少那顆星球不會?!?/p>

“為什么?”

赫柏看著我,在發送消息的同時,她張開了嘴唇,一字一句默讀著內容,就好像在親口對我說一樣:

“醫生,你知道嗎?出生之后,我工作的第一站是西式餐廳,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直到有個小朋友在跟我握手時,他把我整條胳膊都扯了下來。

“孩子的家長拒絕賠償,說孩子的力氣那么小,怎么可能扯下來合金骨骼?餐廳的老板也不想維修,他換了新款式的音樂機器人代替我工作,我就這樣被人類拋棄了。

“沒了一條手臂,其他地方都不愿意雇傭我。我在一家盲人學校教他們唱歌,工作了三年才把自己修好。

“后來,我遇到了很多像我一樣,還沒到回收期限就被人類拋棄的老舊機器人。像你之前見過的好幫手和北極星,還有咚咚、夕陽、船長和水手、夜鶯、和諧號……我賺錢幫他們找人類修好了殘破的身軀,但我修復不了他們儲存卡里面刻下的記憶?!?/p>

我看著赫柏的眼睛,試圖從其中讀出什么……按理說仿生人不懂什么是感情,它們只會模仿人類的行為,我在赫柏的眼睛里并沒有讀到悲傷情緒——可我知道,是她掩飾得太好了。

“所以說啊……”赫柏看向天上一批又一批人類離開的方向,“他們現在選擇拋棄月球,總有一天也會拋棄現在移居的星球,繼續前往下一顆新星球。正如他們之前做的那樣,拋棄了我,也拋棄了地球。太陽底下無新事,人類總在重復同樣的歷史?!?/p>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應赫柏的對話了,當初安排完家人的后事,地球就沒有我的牽掛了,所以二十年來我沒有回過地球。但我知道,赫柏說的沒錯,現在的地球,只會比以前充斥著更多文明進程的破敗氣息。

如果當初沒有逃離地球,我可能一輩子都聽不到海豚躍出水面的歡呼聲,也不能在夏日悠揚的蟲鳴中伴隨著星星入睡,沒辦法看到藍色而不是綠色的海,也見不到體內沒有塑料,也不會纏繞著散發惡臭的海草的魚蝦。

想著想著,我突然感覺到赫柏在拉我的防護服拉鏈。

“喂,你在干什么?”我下意識地沒有使用信號,開口問道。

“醫生,再讓我聽一聽你的心跳聲?!?/p>

赫柏想要把手伸進我的防護服里,我并沒有阻止,她的手撫摸過我灼熱的胸膛,似乎不滿足于此,她又把冰涼的臉頰輕輕貼了上去,用拾音器認真感受著鮮活的跳動——可就在這時,天空突然爆發出強烈刺眼的光芒。

環繞在月球的大氣環解除了光學隱藏,從中間斷裂開……

在后續的官方報告解釋中,這起事件是因星際飛船駕駛員操作失誤,撞上了武仙座流星,導致隕石碎片改變了軌跡。至于真相如何,我不知道。

5月17日,在遭受隕石碎片的撞擊后,月球大氣環徹底停止了運作。奧斯塔維亞的城市廣場上,倒計時紅色大字快速跳動,最后定格在了73:09。

“醫生,要不……我們把演出取消了吧?”

我聽不出赫柏這句話中的語氣情緒。這個決定本應由她這個當事人來做,但我理解她的想法,如果“放棄”這兩個字由我來說,她可能就不會有那么沉重的心理負擔。

我也做不到那么狠心,用一句話來結束一個人的夢想。

“不,演出照常舉行?!?/p>

“可是,現在外面的環境已經聽不清聲音了,更沒辦法脫下防護服暴露在接近真空的環境中。我們不能為了我自己的夢想,就讓其他人身陷危險?!?/p>

“我的意思是……如果沒有觀眾,如果沒有聲音,你還會繼續唱歌嗎?”我看著赫柏的仿真眼睛,我不相信他們說的仿生人不懂感情。

“這次演出,我們不做宣傳了,聽眾也只有我,還有你的朋友們,即使我聽不到你的聲音,你愿意嗎?”

聽了我的請求,赫柏突然笑出了聲:“真是狡猾啊醫生,你明知道我程序里的職責就是為人類唱歌,我無法拒絕人類提出的唱歌請求……”

可是還沒說完,她又開始哭了起來,仿生淚腺流下清澈的液體,語氣聽起來卻像是在拿自己打趣:“只有一個失聰聽眾的演出,對于歌手來說,聽起來好像有點凄慘……”

赫柏的哭泣聲越來越大了,我不明白仿生人是怎樣同時表達出三種復雜情緒的。按照設計者的說法,赫柏不懂人類的情感,她只知道在這種奇怪的感覺中,應該模仿人類的行為,大哭一場。

什么設計者的說法都滾到一邊去吧!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把赫柏當成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

我就站在她面前,想要擁抱安慰她,但是胳膊抬了抬,又垂了下來。我想在這種情況下,不能什么都把她保護得很好,有時,也需要讓她自己面對腦機中的奇怪感覺。

那天,我陪著她哭了好久。

5月20日,赫柏的音樂演出按照原定計劃拉開了帷幕。

演出的地點在奧斯塔維亞城外一座廢舊廠房區。沒有豪華的裝飾,只有赫柏的朋友們臨時砌起的露天高臺,兩邊搭起的鋼架掛了一條紅色橫幅,舞臺下面還堆放了很多廢舊的蓄電池。早在申請活動場地的時候,奧斯塔維亞官方就不愿意為仿生人供應高強度電壓,工作人員幾句話就打發了赫柏,讓他們自己想辦法。他們只能收集大量蓄電池,來維持現場的燈光和音響。就連舞臺上的燈光都是好幫手把自己的車大燈拆下來掛上去的。

這是一場仿生機器人之間眾籌的音樂演出,每個人都做出了一點貢獻,才搭建起了赫柏的夢想舞臺。

上臺之前,我調試“聽診器”的時候,赫柏塞給我一張紙條,告訴我等她演唱到最后一首歌時,再把它打開??粗裆衩孛氐臉幼?,我開玩笑說她就像青春期少女送情書,但她反駁說這不是什么情書,而是最后一首歌的歌詞。

預定時間到了,在一陣鳴笛聲中,赫柏走上了舞臺。她換了一身十分朋克的造型,金色的長發被她綁成了高馬尾,背著之前那把款式很舊的電吉他。在這場真正為了自己演唱的舞臺上,此刻的她才是為聽眾獻上青春赤誠寶藏的赫柏女神。

隨著她高舉起自己的手臂,我的虛擬屏幕上面出現了微弱的聲音波紋,搖滾演出正式開始了。

這是我見識過的最特別的音樂演出,明明聽不到聲音,我的心卻可以跟隨表演者的情緒律動。臺下的聽眾也很特殊,除了幾個形態各異的仿生人和機器人,甚至還有起重機和火車頭。我根據之前赫柏不厭其煩的介紹,將它們的名字一一對號入座,除了我認識的北極星和好幫手,還有咚咚、夕陽、船長和水手、夜鶯、和諧號……每個人都素不相識。他們之間唯一的交點,都集中在舞臺中央那個女孩身上。

站在舞臺上,赫柏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也許因為這是最后一次有聲音的露天演出了,她只想把所有的力氣都耗在這里,不給未知的明天留下一絲遺憾。

屏幕上的聲音波紋在不斷減弱,暗示著時間的流逝。終于到了預定的最后一首歌的時間了,赫柏突然扔下吉他,對著臺下的我揮起手。我心領神會,看她喊出“醫生”兩個字的口型時,打開了那張紙條,心里跟著她默念上面的文字:

我聽見了你的聲音

在你的心底

有一片土地綠草如茵

我看見了你的眼睛

里面的繁星

倒映著湖水般的寧靜

我想到了你

就像劃破天際的星辰

跨越了孤獨的時間

終于才能來到我的身邊

直到此刻,我聽見了你的心跳

那里星河璀璨,四季溫馨

童心未泯

喂,我就站在這里

奧斯塔維亞下雨了,你還好嗎

剛好我想你了

看著屏幕上早已經停止的聲音波紋,我并沒有關閉它。因為我知道,這就是我一直嘗試尋找的——月球上最后的聲音。

在聚光燈的照耀下,我隔著此刻并不存在的人海,對舞臺上的赫柏,緩緩舉起了聽診器的拾音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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