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音樂劇的啟示

程夢雷 邵運希

相較于大劇場，小劇場音樂劇的投入費用較低，可節省制作方的演出成本，靈活性更強。美國除了著名的紐約百老匯音樂劇，還興起了以實驗性、前衛性為代表的小劇場音樂劇——外百老匯音樂?。∣ff-Broadway）和外外百老匯音樂?。∣ff-Off-Broadway），以抵制百老匯愈演愈烈的商業化趨勢。這些音樂劇主要在百老匯的外圍劇場上演，投入成本較低，舞臺簡單，人物刻畫細膩，推出了眾多先鋒戲劇和音樂劇。小劇場音樂劇也逐漸從外外百老匯擴散至美國其他地區。這種發展趨勢也可以為國內音樂劇制作方借鑒。目前國內的小劇場音樂劇主要有直接引進外國作品、購買版權制作中文版和本土原創三種。筆者以三部小型音樂劇為例，分析其發展特點。

《異想天開》：來自外百老匯的奇跡

1960年，美國作曲家哈維·施密特（Harvey Schmidt）和詞作者湯姆·瓊斯（Tom Jones）創作了音樂劇《異想天開》（The Fantasticks），一經上演便備受好評，成為外百老匯上演時間最長的劇目，后來也登陸倫敦西區，并于2006年至2007年在百老匯演出。2023年4月29日至5月7日，由滿堂彩文化制作的新版中文音樂劇《異想天開》在上海的中國大戲院上演，隨后開啟全國巡演。這部劇基于莎士比亞的愛情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改編而成，展現了一個帶有笑與淚的故事。上半場兩位父親特地邀請外人來上演劫持戲，以促進一對兒女的感情，兩人如愿以償。劇中的“劫持戲”也增添了不少喜劇氣氛。下半場小情侶日久生厭，分道揚鑣，歷經波折后卻又殊途同歸。

筆者曾于2023年5月觀看了該劇中文版在上海的演出。該版沿用了原版簡約的舞美設計，臺上僅擺放了一個箱子。一位身穿黑色緊身衣的演員扮演兩家之間的“墻”，象征人物之間有形和無形的隔閡。上半場幕布上貼了紙制的月亮圖形，開啟戀人的浪漫童話，下半場太陽替換了月亮，揭開了殘酷的現實?！懂愊胩扉_》的道具極為簡單，反而為觀眾增添了想象力和寓意。這部劇為何能長演不衰？筆者認為，其成功得益于作品本身反映的真誠情感，如兩位父親故意制造矛盾撮合小情侶，兩人在戀情受阻時萌發愛意、確認戀愛關系后又產生隔閡，以及劫匪與女主角路易莎之間產生了若有似無的曖昧情愫。這些都是普通人可能遇到的事情。最后歷經磨難的小情侶在雪夜相擁，真正明白了幸福的含義，也符合觀眾對圓滿結局的期待。劇中的主題曲《還是否記得》（Try to Remember）旋律優美，亦能喚起觀眾對美好往昔的回憶。劫匪艾卡洛（El Gallo）時而跳出故事框架成為敘述者，提醒觀眾思考，時而進入劇中角色，串聯劇情。劇中也包含一些奇幻元素作為點綴，如劫匪讓路易莎戴上面具，將馬特受折磨的場景浪漫化。

中文版《異想天開》由音樂劇演員劉陽承擔劇本翻譯和歌詞譯配工作，他在譯配時充分考慮到演員演唱的可行性，唱詞較為流暢。中文版的演繹還融入了京劇《霸王別姬》的經典唱段，但仍然保留了諸多西方元素。男女主角的名字明顯是外國譯名，路易莎提及的“薩賓婦女被劫”的典故也出自西方文化。不徹底的本土化會給觀眾在理解劇情時帶來一定的困惑。

中文版別出心裁地設計了觀眾互動環節，上海演出時特意設置了“居民席”，互動時由劫匪從“居民席”隨機邀請觀眾上臺參與“劫持戲”，為馬特的“英雄救美”進行鋪墊?！熬用裣钡钠渌^眾也會分到刀槍一類的道具，為劫匪助威。這部戲體量較小，更適合小劇場或中劇場的演出。原版最初在外百老匯演出，那里的劇場一般少于500個座位。上海演出時安排在擁有800多個席位的中國大戲院，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觀賞體驗。

《過去五年》：從外百老匯到西區的雙人敘事劇

《過去五年》（The Last Five Years）是三座托尼獎得主杰森·羅伯特·布朗（Jason Robert Brown）的代表作，杰森根據自己的第一段婚姻故事創作了這部劇。因為初版劇情與個人生活重合度過高，杰森被前妻以泄露個人隱私為由告上法庭?！哆^去五年》自2001年芝加哥首演后備受好評，于2002年在外百老匯登場，并于2006年進入倫敦西區演出。劇中男主角杰米是一位作家，女主角凱西是一名音樂劇演員，兩人相戀并步入婚姻殿堂?；楹髣P西的演藝生涯沒有起色，而杰米的作家之旅一帆風順。凱西無法找到價值感，杰米卻一直沉浸在事業中，忽視了妻子的煩惱。夫妻二人隔閡越來越深，最終杰米出軌了，給凱西留下道別信后離開。

這部劇以婚姻和愛情為主題，劇情并無創新之處，敘事風格是一大特色——男主角杰米正敘，女主角凱西倒敘?！哆^去五年》最初的外百老匯版本中雙方各自敘事，女主角的情緒一開始非常低落痛苦逐漸恢復到初見時的欣喜。男主角從一開始的心動，到漸行漸遠轉為冷漠。兩位演員除結婚一段之外沒有任何交流，而倫敦西區演出的版本增添了雙方的互動。此次上海演出較為接近倫敦西區版本。筆者于2023年11月在上海大劇院觀看了現場演出。舞臺中央擺著一架鋼琴，不唱歌的角色會留在舞臺上為另一個角色伴奏，幕布后還有一個現場樂隊。兩位演員也是集演唱、表演、彈奏為一體，中間轉場非常之快，對兩位演員的眼神和動作要求極高。他們需要全方位輸出，舞臺上沒有一刻可以放松。熱戀時期女主穿上了印有桃紅色愛心的毛衣。凱西在杰米出軌時敲響了臺上的一口鐘，表現憤怒之情。

女主角情緒非常飽滿，初登場的《仍然痛苦》（Still Hurting）充分展現了女主角與愛人分手時的激烈情緒。凱西的旋律抒情性較強，杰米的唱段節奏較快。劇中穿插了兩段戲中戲。如杰米為凱西寫了一個圣誕小故事——一個裁縫在時鐘先生的幫助下勇敢追求心愛的女孩。杰米想以此來比喻他和凱西的感情，并鼓勵凱西追求演藝事業。另一段是凱西面試的片段?！赌慊氐轿疑磉呏畷r》（When You Come Home to Me）這段唱詞既出現在面試場景中，也出現在生活場景里。氣息短促的旋律表明凱西面試時的緊張心情，而流暢的旋律體現了她對生活的希望。凱西并不愿意一直困在家中，她對事業也懷有美好的期待。劇中兩人時間線交匯的唯一時刻是結婚場景《下一個十分鐘》（The Next Ten Minutes），現場灑滿了白色花瓣，視覺沖擊力極強。這一段中，兩位主角上演了四手聯彈，原版則安排的是兩人同乘一艘小船。最終，杰米終于移情別戀，《沒有人需要知道》（Nobody Needs to Know）這一段旋律后來也被林-曼努爾·米蘭達借用到了《漢密爾頓》中男主角的出軌場景。

這部劇只有兩個演員，體量較小，演出時靈活性較高，非常適合小劇場演出。在新冠疫情期間，有的劇場甚至推出了線上版的《過去五年》。這部劇曾在2017年推出中文版制作，市場反響一般，可能由于劇本譯成漢語后會缺失原版的韻味。并且演員主要參照外百老匯版本，兩人之間的互動很少，不如西區版本緊湊。2023年10月至12月，這部戲在上海大劇院的別克中劇場和Young劇場演出。Young劇場大概有1000個座位，上海大劇院別克中劇場大概有五六百個座位，這部袖珍雙人戲放到中型和大型劇場演出，可能不利于觀劇體驗。另外，杰森深受桑德海姆的概念音樂劇影響，突破了傳統的線性敘事，在劇中呈現兩人戀愛和婚姻生活的碎片，以此激發觀眾思考，不一定符合中國觀眾的觀劇習慣。

《燈塔》：從亞洲大廈走出來的沉浸式音樂劇

2020年8月，亞洲大廈運營方聯合“一臺好戲”制作了首個駐場音樂劇《阿波羅尼亞》并一炮走紅，吸引了多個公司入駐演出。魅鯨文化推出的原創音樂劇《燈塔》，自2021年6月2日在亞洲大廈星空間9號開啟駐場演出，強調“立體環境式”體驗，每周都有數場演出?！稛羲芬?9世紀40年代的英國為背景，講述了英格蘭一處海岸的故事。導演在訪談中表示他不想描繪現代日常生活的場景，而想展現一段不熟悉的故事，類似文學創作中的“陌生化”手法。筆者于2023年12月現場觀劇時，發現演員臺詞和肢體表現極為現代化，并不完全符合演員的身世年代設定，更像具有19世紀外國故事背景的現代人。該劇重點刻畫了角色性格：修船人霍普雖是孤兒，但充滿了樂觀和天真；懷恩的設定是家道中落的貴族，有一定經歷的中年人——但實際演繹時，懷恩更像青年；守塔人是歷經滄桑的老年人。三個人各自代表一個年齡階段，在燈塔旁相遇?！稛羲方o了演員較大的發揮空間，只設定了人物的基本性格，沒有限制其表演方式，由多版卡司輪流演繹，因而也有“換演員如換劇”的說法。守塔人的歌曲基于北歐民歌的調式，但一般觀眾很難察覺這一點。歌曲與場景較為契合，單獨聆聽旋律性并不突出，必須要在一定的情境中感受。觀眾也可根據三位人物的音色感受其性格特點，如霍普的明亮音色展現其少年意氣。燈塔象征生命或希望，堅守數十年的守塔人某種意義上和燈塔融為一體，指引霍普和懷恩的人生方向。燈塔又似乎成為三人生命交匯的一個臨時驛站，讓他們在這里停下腳步，探索心靈。

《燈塔》作為亞洲大廈的駐場戲劇，布景極為細致。劇中燈塔和擱淺的船都是用實體道具制成，地上還鋪設了白沙，給觀眾身臨其境之感。制作人試圖打破第四堵墻，非常注重觀眾的互動，現場設置了甲板、棧橋、海岸等不同觀影區域，觀眾可以近距離接觸演員。修船工爬上甲板干活時也會和甲板區的觀眾打招呼。守塔人雇傭霍普修船時，會從臺下邀請一位觀眾當船工，并要求對方拿出身上的貴重物品作為抵押。另外懷恩在修船時會請觀眾起個船名。在暴風雨那一幕會由霍普引導甲板區的兩位幫工跑進燈塔躲雨，那個瞬間現場也會噴出白色的霧氣，夾雜著冷風和晃動的燈光，營造電閃雷鳴的效果。沉浸式戲劇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拉近觀眾跟演員的距離，另一方面對演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們不可以有絲毫馬虎松懈，即使是簡單如走路這樣的形體動作也不可隨意。因為觀眾的眼神無處不在，演員一旦出現倦怠，如表情或動作沒有到位，就可以輕易被觀眾察覺。

亞洲大廈的目標客戶群體以年輕女性觀眾為主，制作方也鼓勵觀眾在演出后與演員交流。目前主要依靠忠實度較高的觀眾反復觀劇來提升上座率，有些觀眾已對劇中的互動環節和各種線索了如指掌。主創人員在訪談中表示他們會在演出后去社交平臺搜索觀眾的反饋，并根據一些觀眾的建議進行調整。比如他們曾經推出過“純觀劇、無互動”的版本。因為在互動時，參與觀眾的現代服裝和隨身攜帶的物品可能讓其他觀眾出戲。

為了提升觀眾的沉浸式體驗，《燈塔》的演出空間所有區域加起來僅有一百多個座位，更接近外外百老匯的劇場規模，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小劇場。目前這部劇已經走出亞洲大廈，成為武漢劇院和成都劇院的駐演劇目。作為地區“常駐戲劇”，魅鯨文化在成都設立了鯨劇場，完全復刻上海的劇場設計。武漢采取的是另一種做法，由演出公司引入版權，在本地完成演員招募、排練。顯而易見，《燈塔》從上海到其他省市的發展模式與美國音樂劇從紐約百老匯到外外百老匯，以及紐約以外的其他地區的路徑有些相似。

隨著《聲入人心》和《愛樂之都》等節目的推廣，近年來國內音樂劇市場已經有了很大的發展。本文提到的三部音樂劇都刻畫了人們共同的情感體驗。其中《燈塔》是唯一的原創劇，它的推廣路徑充分表明，本土原創小劇場音樂劇也可以“走出去”。小劇場非常適合先鋒和實驗性音樂劇，其互動和沉浸式體驗也有一些可圈可點之處。在實踐過程中，未來制作方可能需要注意互動的氛圍感是否超出戲劇本身的表達。另外在引進國外小劇場音樂劇時，可能要考慮中國觀眾的觀劇習慣，在推介活動中著重宣傳相關內容，以保證觀眾體驗。

（作者單位：程夢雷，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專業碩士；邵運希，上海外國語大學賢達經濟人文學院英語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