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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有點野心的礦石

2024-04-15 20:12李曉芳
讀者 2024年8期
關鍵詞:鐵板采石場枇杷樹

女工溫馨和詩里的枇杷樹

四周都是鐵皮廠房,堆著氧氣管、鐵板、鉆機零件,黏膩的工業油污落在地上,經年累月下來,角落地板的顏色呈現出一種濃重的黑。更遠一些是灰黃色的山坡,光禿禿的,像畫里被模糊的背景,一層疊著一層。

沒什么波瀾的生活里,工人們靠種點什么來打發時間。有人種了杧果樹,有人種了花椒樹。一排稀稀拉拉的小樹里,那棵挨著廠房的枇杷樹不算引人注意,樹高將近兩米,枝葉算不上繁茂,周圍時常隨意堆放生銹了的鐵板和暫時找不到用途的木材。

某個午后,連著焊了好幾塊鐵板的女工溫馨站起身,活動僵直的腰背,一轉頭看到枇杷樹居然結出了果實,空氣里有甜甜的枇杷香氣。她跑過去,站到旁邊一層一層的鐵板上,摘下一串果實。果子很小,也并不飽滿,“但是吃進去還是有點甜絲絲的”。她招呼工友們都來品嘗。

她后來把枇杷樹寫進詩里:“一棵枇杷樹,被一塊塊鐵板/干干凈凈地掩映/……我應該向一棵枇杷樹學習/時不時地給生活一點甜頭?!?h3>把礦山的一切寫成詩

溫馨47歲,是攀鋼集團礦業有限公司的一名焊工,她剪著齊劉海兒,戴一副細框眼鏡。周一到周五,早上7點,她準時坐上從家前往采石場的通勤班車;11點從采石場下撤到廠房,吃午餐、休息;下午1點再根據工作安排,繼續上采石場維修采礦機,或是留在廠房焊鐵板,直到5點打卡下班。

每天的工作內容相近,循環往復,她過了25年。

她靠寫詩盡力在生活里創造一點自己的樂趣。前段時間她收拾放氧氣罐的棚子,架子生銹扭曲了,得一點點用切割槍加熱,再用鐵錘將鋼筋一一敲直,最后刷上油漆。干完活,她寫了一首詩,取名《修復氧氣棚子》:“一個廢棄的棚子/銹蝕爬滿了每一根鋼筋/絕望的吶喊,是無聲的/蔓延著一種孤獨與悲涼?!?/p>

在夏天的采石場碰到一只螳螂,她也能寫成詩?!跋奶斓牡V山可曬了,人都被燙化了,它還在采場上跳?!睖剀靶南?,它和我差不多嘛,“好像身體里有一小截軟肋,被它咬住?!?/p>

一兩個讀詩的工友,對溫馨有這樣的評價:“只有她能把礦山上的一切寫成詩?!惫び褩畈ㄕf:“其他工人干活的時候,只會想活沒干完,得抓緊??吹街苓叺囊欢湫』?、一塊擋路的石頭,就一腳踢開,很多人發現不了這種美。工作的辛苦,在飛揚的塵土里吃午飯,我們描述不出來的,她都能用細膩而質樸的語言寫出來?!?h3>唯一的女焊工

這天上午,溫馨走進工人休息室,換下旗袍樣式的裙子、高跟短筒靴,穿好寬大、板正、帶一點粗糙質感的工作服,坐上被油污和粉塵蓋得看不出原樣的小巴,繞著盤山石子路一路顛簸到達采石場。

“礦山的夏天很難受,(體感)溫度有五六十攝氏度?!睖剀靶稳?,汗水能流得像條小溪。每次上采石場前,溫馨會抓緊時間再上一次廁所,然后在接下來的大半天里,盡量不喝一滴水。礦山是個男性占大多數的地方,沒有廁所,男工好解決,女工只能盡量憋著,實在忍不住了,就躲到龐大的鉆機背后解決。碰到生理期,她會帶把傘,盡量遮掩。

溫馨所在的礦區原來有十幾名女工,但隨著企業改制,工人數量少了將近一半,女工如今只剩5個,她是唯一一個女焊工。

溫馨最怕高空作業,她認為這是采石場上最危險的工作,需要攀上十幾米高的架子,手上舉著焊槍,腳下要注意,眼睛還得盯著。干活時帶出的火花,還容易濺在身上系的安全帶上,有燒斷安全帶的可能。有一次,溫馨還沒完全系好安全帶,不慎踩到油污,腳下一滑,“差點摔下去了”,她一陣后怕。

她身上有不少燙傷,手指、小臂、胸口,傷疤已經淡了,只泛出一點淺淺的肉色。在礦山,工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會帶點傷,“割槍帶起來的火花會把衣服燒出一個個洞,沒辦法避免”。前幾天她看到工作服里穿的打底衫被燙出一個個小洞,覺得這也可以寫進詩里,標題就叫《焊工的內衣》。

有一天她值夜班,深夜12點多,她上采石場干活,礦山深處吹過來的風陰沉沉的,還有機器在響,轟隆轟隆。她撿了兩塊石頭,一邊走,一邊敲,發出聲音給自己壯膽?;氐郊乙呀浭橇璩?點,她開始寫作:“前面是礦石,后面是礦石/漆黑的采場,一只腳陷下去,另一只腳跟著陷下去?!?/p>

許多工人會通過抽煙、喝酒、打牌緩解緊張情緒,溫馨則依靠詩歌。干活累了,大家挑塊石頭坐下,溫馨坐在鉆機覆下的陰影里,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并匆匆記下來,“切割時畫的一個圈”“廠房里的橡膠”。最開始她記在工友丟棄的香煙盒上,攢了一沓又一沓,后來寫到手機備忘錄上,積累了180多條或長或短的靈感片段。

生活是個“漏洞”

溫馨起初沒想過寫礦山。

沒工作前,她和姐姐上過一次采石場,探望父親,當時的記憶不算美好——“看到我父親的工作服上全是油,凝結成塊,能直接掉到地上的那種,粉塵大,天氣也不好?!?/p>

上學時,她看武俠小說,讀《簡·愛》,幻想自己也能寫一個故事。她還沒認真地想好將來要從事什么職業,但是得先上大學。然而,人生突然在某一天拐了個彎,父親告訴她,供哥哥、姐姐上大學已經讓這個家負債累累,實在無力供第三個孩子上學。

溫馨哭了又哭,但沒有別的辦法,還是聽從父親的建議,進了攀鋼,從一名焊工學徒做起。她當了3年學徒工,手上被燙出過數不清的水泡,10天里有9天眼睛腫著……她終于合格出師。

“當工人就是干一輩子,干得好頂多當班組長?!睖剀坝X得,礦山的生活很穩定,“就是熬唄,熬著熬著我覺得不行,不能這樣干一輩子,我那時還是想有點別的選擇?!?p>

工人休息室的小長桌,溫馨在這里讀詩、寫詩

溫馨在采石場工作(李曉芳攝)

她選擇讀書。等拿到自考畢業證時,她已經在攀鋼工作近10年??勺叱龅V山,她發現自己并沒有太多選擇,“攀枝花工作機會沒有那么多,只能到餐館當服務員,或者去酒店當前臺,還不如做工人”。

可是如深潭般寂靜的生活依舊需要找點寄托。2008年,她開始寫一些隨筆,收獲了不少鼓勵和贊揚。攀枝花當地的詩友鼓勵她可以嘗試詩歌創作,并邀請她參加聚會,她認識了越來越多寫詩的同好,也提出自己的疑問:“我該寫什么內容?”

詩友們建議,就寫采石場,那是她體驗最深也最難被其他人替代的部分。溫馨覺得這是個好建議,在采石場上干活,或者碰到一點新奇的事物,比如廠房的向日葵開了,她第一時間就會思考:能不能寫進詩里?她所在的礦區從鐵礦儲量來說是一座貧礦,但在過去的15年間,這座貧礦成了一名詩人最豐富的創作養料。

溫馨記錄下工人們戴著安全帽,大汗淋漓地吃午飯的場景:“盒飯里/滴下的機油是作料,落下的粉塵是作料,流下的汗水/也是作料?!彼矠榈V山工人寫下一幅幅“素描”:“如果需要畫像,只能用素描,用盡所有礦石的色彩/臉膛要黑,眼睛要亮,眉心要皺……”

2016年,鋼鐵企業陷入全行業虧損的困境,攀鋼計劃分流職工。溫馨記得,那一陣子,每天都有工友離開,儲物柜一個接一個地空下來。

她為離開的工友寫詩:“生活是個漏洞,身懸其中/殘陽如掃帚,邊坡上,似乎有巖石在滾動/他們往下移了移,盡量貼緊礦石/我也移了移?!?/p>

詩是她最可靠的伙伴,也是她在動蕩中唯一能抓住的東西,“現實生活中沒有辦法說出來的一些話和心情,我都寫進詩里”。

一塊不合格的礦石

溫馨在詩里把自己比喻成一塊礦石,一塊不合格的礦石,因為“風一吹,小野心就動一下”。

起初寫詩時,工友們打趣她,瞎折騰什么呢,老老實實上班就行了。她笑著說:“生命不止,折騰不息?!彼谧狼巴魄迷娋?,丈夫也說:“你出去打麻將、唱唱歌嘛?!彼芙^道:“我又不喜歡,我就喜歡寫詩?!睖剀皳P起頭,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是有點小野心的?!?/p>

寫詩也確實給她帶來了一些改變,2018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

2023年1月,溫馨要參加一場直播活動,她很緊張,一連幾天都在念叨自己沒怎么參加過公開活動,擔心說錯話,更怕觀眾聽不懂自己帶有濃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話。

詩人朋友們叮囑她,“你要保持一種清澈的工人狀態”,“要讀美學”,更重要的,還是“將工人們的真實生活寫出來”。

她沒有像別人以為的“坐進辦公室”。一來工人評干本就很困難,二來“我也擔心到辦公室,瑣事很多,沒有時間寫詩了,也寫不出生動的詩”。不能寫詩是絕對不行的。其他焊工在休息時間出去接活,一天能掙300塊錢,溫馨不愿意去,說:“我要寫詩?!?/p>

她也有遺憾。她的丈夫不喜歡詩歌,也不太喜歡她經常出門參加詩友聚會。她帶丈夫參加過一次聚會,但丈夫覺得無法融入,不愿再去。那就這樣吧。她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想離開礦山去看更大的世界。這么多年過去,她接受了“礦山的兒女不會走出礦山”的設定。

“現在也不錯,”她挺滿意如今的成績,“小時候我想當個作家,要寫書,如今都實現了?!彼e極地融入礦山,也并不排斥“礦場詩人”“女工詩人”這樣的稱號。某種程度上,這也是現在她身上最大的標簽。

在《那條通往采場的路》一詩中,溫馨這樣寫道:“我的身體里流淌著路,多么美妙/工友說我是一塊得了妄想癥的礦石/山長水遠,路還在腳下延伸/我還在那條通往采場的路上/不長、不短、不寬、不窄,正好可以丈量/——我,采礦女工的一生?!?/p>

溫馨依舊認為自己是“一塊普通的礦石”?!安傻V工人這個群體在一定程度上是被忽略的,寫礦山工人的詩歌少之又少”,而她不過是偶然得到一些機會,能敲出一點聲音,讓更多人知道這座礦山。

(春風來摘自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本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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