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弟妹們沒有征兆地相繼來到人世。當母親把他們遞給我時,我并不那么樂意接。你們是誰,為何來到我家?我還難以想清楚和他們之間的關系。
一旦把他們抱在懷里,情況就不由自主地變了。他們散發出一股熟悉的氣息,那是出自我們共同母親的氣味,在人世間連接起孤獨的生命。
一口鍋里吃飯,一方熱炕上睡覺,聲息相聞。不經意間,各自長大了。年幼的時候,被家族意識擰成一股繩,感覺是長在同一根藤蔓上的兄弟,親熱、喜愛、相互扶持。
幾歲、十幾歲的年齡差,逐漸露出自己的利爪。我們開始各自有了小秘密,陌生感與日俱增,相互間也好像滋生了戒備心。
家里有限的培育資金,誰能多分一杯羹,誰就可能有不一樣的命運。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睡,也沒誰大聲說話,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涌動。父母的態度,決定著每個孩子的命運。
多年后,當人生定型,年邁的父母就成了孩子們抱怨的對象。妹妹時常責怪父母沒供她上大學,耽誤了大好的前程,事實上,她最讓父母操心;二弟有時淡淡地念叨一句:“如果讓我上高中,也許能考上大學呢?!备改肝ㄓ幸恍?,岔過話頭。每到這個時候,我隱隱有負疚感。
唯一認命的是小弟。他自小喜歡擺弄機械,厭惡讀書,后來找了一份開車的差事。他豪爽、熱心,深得老板喜愛,很快就過上了豐衣足食的日子。
暮色四合,又一個夜晚降臨。幼年時的情景一一浮現:我們幾個睡在廚房的炕上,我說睡,一口吹滅煤油燈,眨眼間,都沉入夢鄉。有時母親蒸饃,柴火旺,炕熱得人跳起來,我們便坐在被褥上,等炕稍涼一點再鉆進被窩。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也許什么都沒說。外面黑嚴實了,煤油燈忽閃著,昏暗的屋里彌漫著剩菜饞人的氣味,老鼠在灶間磨牙,院子里幾只不老實的雞大鬧一番,又安靜了。
夜黑透了。我曾在這樣的時刻坐在田野里,讓黑夜裹緊自己,那是一個安詳的世界,我和自己說著話,感覺有無數個明天在等著自己。我會在一個個這樣的日子里長大,長成后院碗口粗的槐樹。
親人們,今夜可好?
(一棵樹摘自文源出版社《雜念》一書,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