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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街

2024-04-16 15:39王宗仁
遼河 2024年4期
關鍵詞:長山營口魚兒

王宗仁

拜干爹儀式和拜師儀式是整合在一起舉行的。

地點就在蕓仙茶園。馮漢山對這個儀式非常重視。幾天前,他就安排人在門前貼出了告示,因此這天的儀式人滿為患,都快把茶園擠爆了。

馮漢山早年在天津繼承了父親的衣缽開油坊做買賣,可他骨子里討厭做生意,卻偏偏喜歡聽戲。一有空,他就跑到戲園茶館里,聽起來沒完。但凡哪兒搭臺唱戲了,他也總是第一個到場。把精力都用在了聽戲上,生意自然日漸敗落。一天,馮漢山去一戲園聽戲,唱的是評劇《劉香上墳》,臺上扮演劉香的女角叫七彩云,十七八歲的樣子,著一身孝服,唱得深情婉轉,淚水漣漣。果真是女要俏一身孝,馮漢山一搭眼,他的魂就七彩云勾去了。別看馮漢山經商是個老外,他識人卻是個伯樂。后來,馮漢山找到班主談條件,變賣家財花了上千兩銀子將七彩云從戲班里贖出來,又花了上百兩銀子專門為七彩云組建了一個戲班子。再后來,馮漢山就當了馮家班的班主,七彩云就成了馮漢山的老婆。

七彩云是藝名,她的真名叫阮七云。歷經十幾年的磨練,七彩云早已是紅透京津的名伶。小魚兒這次拜師就是拜馮漢山的老婆阮七云為師,同時她也要拜馮漢山為干爹。繞來繞去,拜的是一家人,親上加親。

小魚兒先給干爹馮漢山磕了頭,又給師傅阮七云磕了頭。既然入了戲行,就得有藝名。馮漢山倒背著手,來回踱著步。沉思片刻,馮漢山說:“至于藝名嘛,我看,改一個字,就叫水魚兒。水為萬物之源,柔而有骨,清澈透明,也希望小魚兒日后能如魚得水,光芒照耀?!毙◆~兒很開心,說:“這個名字好,我就喜歡水?!?/p>

如同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推動一朵云,每一件小事的發生發展其實都蘊含著變化和轉折。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小魚兒就偏偏遇到了識人的伯樂馮漢山。自此,戲曲的江湖也就有了水魚兒這個傳奇。

按照張素娥與馮漢山的約定,第二天,水魚兒就要正式進入馮家班學戲了。張素娥當然舍不得,但她知道自己這把傘不能為女兒遮擋風雨,她也只好把女兒交出去。

夜是在張素娥重重心事中進入深處的。一輪鐵銹紅的圓月掛在半空,月亮把清水一樣的光亮灑到地上、房屋上、柴垛上,萬物透徹如夢。這是四月中旬,牛荷花院里子的杏花和窩瓜媽家門口的桃花一樹一樹的開,像兩個穿了花衣服的女孩子,互相較勁,比著開,你追我趕的。村口土包上的迎春花更不用說了,開得眉毛色舞的,黃燦燦的一片??諝庖埠寐?,到處飄著花香,跟起了大霧似的。香氣最濃的還得屬丁香,從早到晚,到深夜,它毫不吝嗇地吞吐著淫蕩的氣味。

水魚兒睡得很香,均勻的呼吸聲像窗欞紙上漂染著的月色。張素娥卻毫無睡意,她穿上衣服出了屋。大黃狗像個哨兵,警覺地搖著尾巴來來回回巡邏。夜很靜很靜,偶爾有一兩聲犬吠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好像隔著茫遠的空間,又像經過了千山萬水似的。沒有風,也沒有云,月亮很圓也很亮,滿天的繁星也在遙遙閃亮。月亮也是有靈性的,它正默默附視著人世間每一個人和每一個正在展開的故事。院子里的蘆葦垛上浮著一縷嘆息似的幽光,張素娥感到她茫然無助的生活就像這幽光一樣飄渺。而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黑魆魆的像蹲了無數個魔鬼,張素娥又驚恐地怕被它生吞活剝。

這晚,張素娥做了個惡夢。她夢見自己被高達捆住了手腳,堵住了嘴。她拼命的掙扎,拼命地喊叫,卻怎么也掙脫不開,怎么也喊不出來,最后硬生生地給憋醒了……

馮漢山從張素娥手里接過了水魚兒。馮漢山說:“你放心吧,水魚兒進了馮家班,以后就是馮家班的人了,再說我還是她干爹,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孩子一口吃的?!闭f這話的時候,馮漢山每個字的語氣很重,像用大錘砸釬一樣。張素娥心里稍稍有些寬慰??闪钏膏止镜氖?,這天她的眼皮時斷時續的在跳,吃飯的時候她就用飯粒粘了一豆粒大的紙片在上面,以去災免禍。

晚上下班后,張素娥是一個人回家的。她做飯的時候,高達像個幽靈一樣出現在了院子里。張素娥并不知道高達進來,是她家的大黃狗最先發現的。狗是通人性的?;蛟S大黃狗知道高達不是個好東西,它就沖高達吼上了。高達似乎早有準備,他順手就從靠墻放著的一堆木頭里抽出一根,一個力劈華山就沖狗砸了過去,狗感到了危險,“汪汪”的吼了兩聲跑開了。高達乘勝追擊,拎著棍子沖了上去。狗也是欺軟怕硬的。它聽見后面有追兵,比兔子跑得還快,順著墻根溜出院門很快就跑遠了。高達擺出了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蔑視地看了狗一眼,把棍子一扔,大步往屋里走。張素娥的心一下提起來,她把手上的燒火棍握了又握。

屋門半開著,高達一腳就踹開了。張素娥打個哆嗦,說:“你要干啥?”高達喝了酒,口吐酒氣,冷笑道:“你以為你找了個后臺我就不敢來了,我告訴你,我還真不信這個邪!”張素娥惶恐不安地看著高達,嘴像被勒了嚼子,“我”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高達繞著張素娥轉了兩圈。此刻他就是一條吐著沾滿唾液芯子、渾身充滿欲望的毒蛇。張素娥在這點上還是比較注意的。以前每次高達來找她時,她總是把水魚兒支走,她不想讓這個從出生就沒見到爹的孩子受到傷害??筛哌_卻不管這一套,他似乎水魚兒在場他越興奮。一次,高達來找張素娥,張素娥要把水魚兒打發到院子里玩。高達一下就把屋門給關上了,高達眼一瞪,迫不及待地說:“這么啰嗦呢!”說著就要往張素娥身上撲。張素娥拼了命將高達推開,開門將水魚兒推了出去。為這事,高達兇著臉抽了張素娥一個嘴巴子。

這次水魚兒跟戲班子學戲沒在家,張素娥不用再顧忌孩子,她反抗的意識在她心里突然像鼓脹的風帆。她把手中的燒火棍沖高達晃了晃,說:“你別過來!”高達瞥一眼燒火棍,呲著牙嘿嘿地就笑了,說:“你想干啥?拿根牙簽嚇唬我?”高達邊說邊滿不在乎地沖張素娥走過去。

“高達,你想干啥?”一聲怒吼像一根電棍戳了高達一下,高達猛的一個激靈。這時,馮漢山手里牽著水魚兒像一大一小兩棵樹突然站在了屋門口。也不知他倆什么時候到的,就像是他倆一直躲在天上的一塊云彩里,腿一伸,神兵天降般就下來了。

張素娥驚愕地瞪著馮漢山和水魚兒:“你們咋來了?”

馮漢山說:“我干閨女吵著非要回家看看,我就領她來了?!?/p>

不用回頭,高達聽聲音就知道是馮漢山來了。高達的腦子瞬間就開鍋了,他在想著怎么對付馮漢山。馮家班在營口也有一號,高達當然認識馮漢山。高達還知道,馮漢山與他的老板立強鏢局的總鏢師丁立強關系要好,而且丁立強特喜歡聽七彩云的戲,是七彩云的鐵桿粉絲。對于這幾層關系,高達是知道的。人就是這么勢力。高達像川劇的變臉一樣用兩秒鐘迅速調整了表情,回過頭去的時候,一張兇巴巴的臉立刻就笑意盈盈了。高達笑著說:“馮班主來了——”

之前,馮漢山為把水魚兒收在門下,曾專門派人了解過水魚兒的身世,同時也對高達作了了解。馮漢山對高達的為人作派是一百個看不慣,因此他臉上就掛了霜。馮漢山并不接高達的話,反問道:“你來干啥?”

高達說:“小魚兒不是我干閨女嗎?我來跟張素娥說點事——”高達像突然想起什么,拍一下腦袋,自潮說:“哎呀,我差點忘了,也是你干閨女?!?/p>

馮漢山冷笑一聲,說:“你問問她,她認不認你這個干爹?”

高達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刀條子臉漲得像塊紅布,說話就變成結巴了:“她才多大,還不懂事呢?我,我給他當干爹可是張素娥找到我的……我,我還有事,先走了……”高達不等馮漢山有所反應,像一陣風一樣就消失了。

“什么東西!”馮漢山沖著高達的背影罵了一句。

高達一走,張素娥的圍算是解了。她沖馮漢山感激地點了下頭,一把拉過水魚兒就哭了。

馮家班在蕓仙茶園演了二十多天,就轉戰到天龍茶園演出了。這些日子,水魚兒跟隨師傅七彩云從唱念做打基本功學起。馮漢山沒有看錯,水魚兒確實是一塊唱戲的好料。僅有七歲的她就已經懂得如何把握情緒,每一句唱念,每一個身段,每一個眼神,她都拿捏的恰到好處。馮漢山很高興,逢人就夸水魚兒,說她將來肯定能大紅大紫。七彩云也為收了個好徒弟高興,她把水魚兒當成自己的親閨女一樣。

馮家班在蕓仙茶園演出,在茶園干活的張素娥天天能看見女兒在舞臺前轉來轉去的??勺詮鸟T家班轉場后,張素娥感覺女兒突然像消失了一樣,雖然她知道女兒跟著馮家班要比跟著自己在吃喝住用上哪方面都強,可當母親的還是無時無刻不想念孩子。???????那日,高達在張素娥家與馮漢山狹路相逢灰溜溜逃走后,他就恨上了馮漢山。但他憚于馮漢山的聲望不敢對其報復,只好把這怨恨硬生生壓下了,可這恨像種子一樣已經在他胸腔生根。期間,高達隨鏢局出了一趟鏢,一個多月才回來。這些日子張素娥過得還算消停,她以為高達不會再來糾纏她了,誰知一場更大的暴風雨正等著她。????????出鏢回來的當天,高達喝了不少酒。酒精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就把他仇恨的種子給催發了。于是,馮漢山驀然就出現在了他跟前,在他眼皮底下晃來晃去的,他就把馮漢山罵了無數遍。罵完馮漢山,高達就開始罵張素娥。罵她背著自己又給小魚兒找了個干爹,罵她借馮漢山來壓制自己。越罵火越盛,高達覺著心里有火球在燃燒,似乎能聽見畢剝的響聲。揣著這火球,帶著一身酒氣,高達兇神惡煞般到了張素娥家。????????巧的是,水魚兒也在家。這幾天,張素娥想閨女想得近乎魔怔了。這天晚上下班后她就到天龍茶園找到七彩云,含著眼淚給水魚兒請了假,帶閨女回家團聚一下。高達見水魚兒也在,他眼睛立刻就瞪圓了。張素娥萬沒想到高達能來,她一把將女兒拉到身后,拿眼也瞪著高達。兩只眼睛互相瞪了一會兒,高達冷笑兩聲,不再理會張素娥,他把目光放到水魚兒身上,噴出一口酒氣,說:“沒想到我干閨女也在,你不是跟著七彩云學戲嗎,正好,你爹想聽戲,你就給唱一段吧!”不及水魚兒說話,張素娥接話說:“你不能難為孩子,有什么事你沖我來——”高達噗嗤一聲笑了,說:“你以為你找了個靠山我就怕你了,我今天就是沖你來的!”高達身體里的火球把他的臉燒成了酡紅色,連眼睛都燒成紅的了,他用一雙紅眼睛緊瞪著張素娥。張素娥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了,她把女兒護送到屋門口,說:“閨女,你先在院子里待一會兒,我有事跟他說?!闭f完,張素娥一咬牙咣當一聲把水魚兒關在了門外。

這時的高達早已按捺不住了,他體內的酒精分子像是千軍萬馬已經擺開了沖殺的陣勢,他的心臟砰砰的跳著像是戰鼓在敲。高達一把就將張素娥按倒了,張素娥掙扎著想推開高達,高達隨手就打了張素娥兩個耳光。張素娥一聲不吭,她把嘴唇都咬破了,任由眼淚無聲地往下淌。高達邊運動邊吼著:“我讓你哭,我讓你哭!”

水魚兒站在門口并沒走,她把小拳頭攥得嘎巴嘎巴響。之后,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傳出高達的暴吼,她就忍不住舉起拳頭往門上捶,邊捶邊扯著嗓子喊:“媽,開門,你開門——”大黃狗也嗅到出事了,它從葫蘆架下的狗窩沖出來,不停地朝屋內吼著。屋里沒有張素娥的回應聲,只有高達“我讓你哭,我讓你哭”狼嚎般的叫著。水魚兒的手捶得生疼,她知道再捶也捶不開,茫然無措的她靠在門上就哭了,眼淚像金豆子一樣往下掉,把她師傅給她新買的外衣都打濕了。

這天晚上發生的事,馮漢山和七彩云都不曉得。張素娥也沒有勇氣在馮漢山和七彩云面前啟齒。況且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屈辱,她覺著這就是她的命,這樣的窮命只能是逆來順受。水魚兒也沒有告訴馮干爹和師傅。起初,水魚兒是想告訴來著,可她怕干爹和師傅生氣,以后不讓她回家了,她只好憋在心里沒說??伤龑Ω哌_的恨也像高達對馮漢山的恨一樣,在心里種下了。

(未完待續)

第三章?愛與恨

時間是一個輪子,日子就這樣循環往復。

時間能改變掩蓋一切。它是一個魔術老人,可以讓石頭變成粉末,讓種子變成大樹,讓偉大變成渺小,讓快樂變成憂傷。但時間不會寬容一切,不是什么樣的人生創痛都像河流寬容沙石泥草一樣,反而它會讓這種苦痛沉積,越埋越深。

一晃,1903年到了。這年,水魚兒15歲了。15歲的水魚兒已經由一棵“高粱苗”長成一棵“小高粱”了,她像見風就長似的,蔥蘢的往上拔節,拔得頎長而婀娜。在班主馮漢山和師傅七彩云的精心雕琢下,水魚兒已小荷初露,在馮家班小有名氣了。

夏天這種季節像是一個撒嬌任性、性格多變的女人,心情好一陣壞一陣的?,F在正是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因此天空就陰沉沉的。

中午,水魚兒閑著沒事,她聽說蕓仙茶園從北京新請了一個戲班子,她想去一飽眼福。

小魚兒腳下生風。沒走出多遠,就發現前面福豐成門前搭了野臺子正在唱戲。戲臺前圍了一道人墻,和著二胡、板胡的伴奏聲。一個婉轉舒緩的男聲傳出來,像冬天遼河的風聲一樣,緊一陣松一陣的。這時候的西大街,在商貿發展過程中漸漸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商業體:大屋子。今天恰逢大屋子福豐成開業,為營造聲勢,掌柜特意請了戲班子來此演出集聚人氣。

大屋子,是營口港口經濟發展繁榮的注腳,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經濟發展的產物。從字面上理解大屋子,你馬上就會想到很大的房子。不過,只是房子還不確切,它不僅是一個存放貨物的倉庫和堆放場所,還要有客商的住處,類似今天的倉儲運輸公司,兼有租車租船、貨物發送及交易中介、代管來往客商食宿等。西大街兩側,東永茂、興記棧、福有長、魁昌涌、和順氣、益盛泰、協盛和、天盛增、信昭永、南元順、萬興利、永青恒、盛興魁……大屋子一家挨一家,像接受檢閱似的。

水魚兒只在福豐成門前聽了一小會兒,她就在心里拿他們跟師傅七彩云比,一下就將他們打下了擂臺。既然沒師傅唱得好,再聽下去也索然無味。水魚兒轉回身剛要走,一抬頭正看見高達一步三晃從對面走過來。

男人屬貓,天性愛腥。不光是魚,什么蝦、蟹、烏龜,只要能吃到,就絕不客氣。而且男人還喜新厭舊,光吃一種,他會吃夠的。高達最近跟在咸春堂藥鋪做飯的一個叫柳紅的女人打得火熱。有一次,高達到咸春堂抓藥時認識了柳紅,兩人一來二去就混到了一起。說到咸春堂藥鋪,它在營口的名氣可大著哩。它是西大街成立的第一家藥鋪。之所以叫咸春堂,一是它于咸豐元年春季開業,二是當時藥鋪都用人們熟知的“堂”字作后綴。兩者疊加,咸春堂這個赫亮的名號就產生了。高達當然不滿足于就柳紅自己,他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偶爾也會找張素娥消遣一下。張素娥早想跟他一刀兩斷,可只要自己稍不愿意,高達張口就罵抬手就打,還拿水魚兒的人身安全相威脅。為了孩子,張素娥也只好把苦咽進肚子里。對于高達,水魚兒在張素娥面前曾流露出要和高達拼命的想法,可一個母親怎么會讓自己的孩子冒這么大的風險呢?張素娥只好流著淚勸女兒忍。今天看見高達,水魚兒的胸腔里立刻就聚攏成了一團氣,她去蕓仙茶園聽戲的心思也瞬間沒了蹤影。小魚兒胸腔內集聚的這團氣打著滾兒往她頭上涌,往她胳膊上涌,她的兩個拳頭就攥緊了。

高達要去找張素娥。水魚兒并不知道高達要去找她母親,但她想知道高達要去干什么,于是就暗中跟蹤高達。拐了幾個路口,水魚兒的心就提了起來,這條路正是她回家的路。高達并不知道后面跟了個尾巴,看來他很高興,嘴里哼起了小曲。相反的是,水魚兒緊張地快要窒息了,她不知道高達要去她家干什么。一般情況下,母親白天都在茶園上工,可今天情況不一樣,母親到茶園只干了一會兒活,突然又頭痛又惡心,就請假回家休息了。水魚兒不明白的是,高達怎么會知道母親今天白天在家呢?

其實高達也不曉得張素娥今天在家。他剛出了一趟鏢回來,就突發奇想要到張素娥家看看。水魚兒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想著,決定想個法子對付高達。一想到這個近似神圣的想法,水魚兒就感覺像出征上戰場似的,她的每一根毛發都好像在發力。邊走邊想辦法,水魚兒突然發現旁邊的溝坎上長著的蒺藜,她的眼睛就亮了。

對蒺藜這個渾身長滿了刺的暗器,她太熟悉了。記著七、八歲的樣子,家里養了兩只大鵝,她在逗一只大鵝玩時,大鵝發怒了,追著她的屁股咬。水魚兒滿院瘋跑,因光著腳,結果被蒺藜扎了。為這,母親用針給她挑了半天刺,好不容易把這個暗器給挑了出來。

水魚兒決定用蒺藜這個暗器對付高達。高達夏天總是趿拉著一雙布鞋,他腳臭,一到張素娥家就把鞋脫了,放在墻根底下晾曬。她讓他償償這暗器的滋味。這個季節的蒺藜還是綠的,雖沒成熟,但尖尖的刺像一個個的獠牙。水魚兒摘了20多個蒺藜,小心翼翼攥在手里,繼續跟蹤高達。

太陽從云團內撕開了一條縫。太陽光像無數根亮晶晶的銀針從云縫里射出來,一直射到李家窩棚。

高達進了張素娥家院子后,果真把布鞋脫了。他把鞋子放在墻根下的一塊石板上,光著腳進了屋。此時,躲在院門口的水魚兒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高達,她像一個獵人,手里攥著暗器,瞅準機會就給獵物來一下子。高達進屋后,水魚兒一貓腰,三躥兩蹦就到了墻跟前,她把蒺藜分成兩份,不偏不倚,一個鞋殼內裝了一份。放好暗器后,水魚兒還不解恨,狠狠沖鞋殼內吐了泡口水。吐完口水的水魚兒剛把頭抬起來,就聽見屋內傳出了“啊”的一聲,她的心隨著這聲“啊”就提到了嗓子眼。

張素娥沒想到高達來了。她躺在炕上睡著了,高達進屋她也不知道。高達看見躺著的張素娥就起了邪念,他一只手就不老實了,抬手就在張素娥的腮上捏了一把。張素娥驚叫一聲,霍得一下爬起來,目光像一柄小刀子刺著高達。高達看見張素娥的窘態反而樂了,他涎著臉伸出手還想故伎重演。水魚兒本想躲到窗戶底下聽聽里面的動靜,可母親的驚叫聲不容她多想,像一顆炮彈似的射了進去。

“媽,你咋了?”水魚兒說話的聲音大得就如同炮彈爆炸了一樣。

水魚兒突然從外面進來更是張素娥沒想到的。以她對高達的了解,她最擔心高達對水魚兒有不軌之心,忙說:“你咋來了?”

水魚兒眼睛轉了轉,說:“你不是頭痛嗎,我回來看看你?!?/p>

張素娥焦急地說:“我沒啥事,你快回去吧?!?/p>

水魚兒顯然不知母親的用意,說:“我剛回來,你咋就攆我走?”

張素娥有些急了,眼一瞪,說:“你快走——”

高達也沒想到闖進來的是水魚兒。不過,驚訝只是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鐘,他就擺出了一張笑臉給水魚兒看。

張素娥的擔心并非多余,包藏禍心的高達見水魚兒已出落的光艷照人,他早就打起水魚兒的主意了。高達當然不愿意水魚兒走,他呲了張素娥一句,說:“我干閨女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咋讓她走呢?”之后,他的眼神就磁在水魚兒身上,說:“閨女,戲學的咋樣了,整幾句給干爹聽聽?”

水魚兒并沒認真聽高達說話,他把高達當成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此時,她腦子里全是她給高達準備的暗器,她調動了所有腦細胞在思考著如何讓高達盡快中招。她透過窗欞紙巴掌大小的洞,看見外面葦席大小的一片云,主意就有了。

水魚兒說:“想聽我唱戲是吧,在屋里唱我怕把我媽給吵了,我想到外面唱?!?/p>

高達眼睛一亮,說:“外面好,外面敞亮?!?/p>

兩人就到了外面。張素娥也急忙下炕跟了出來。水魚兒想的是,高達到了外面自然就會穿鞋,只要他穿鞋,自己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伤~兒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高達到了院子,光著腳板一站,根本沒有穿鞋的意思。

高達兩手環抱在胸前,眼睛瞇成一條縫,像在瞄準一樣盯著水魚兒說:“唱吧!”

水魚兒心里像裝了一鍋沸水,她在猶豫著唱還是不唱。當然,她打心眼里不想唱給高達聽,她心情矛盾地絞盡腦汁地想著一些能夠用來不唱或者拖延的辦法。突然,有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叫著從他們頭頂上飛過,打了幾個旋兒后落到了院門前不遠處水塘內的一叢蘆葦上。水魚兒又陡生出一個想法。她說:“我想唱穆桂英掛帥,可我手里沒有兵器,我想用蘆葦當兵器,你給我整幾根蘆葦,我就唱?!?/p>

高達不耐煩了,說:“用兵器干啥,空手唱不一樣嗎?”

水魚兒說:“當然不一樣,沒有兵器我唱不好!”

高達臉上就涌上了一片烏云,他嘬了一下牙花子,很不情愿地說:“我這就去給你整兵器,你等著——”說著,他邁開大步就去穿鞋。他是帶著氣走的,步子邁得很重,像是要把地踩出一個個洞來。

接下來事情發展的結局開始按水魚兒的設計走了。高達剛把一只腳伸進鞋殼內,一聲殺豬般的嚎叫就傳了出來。高達一個金雞獨立就跳將起來,他兩手埲著被扎的腳,“哎喲哎喲”呲牙咧嘴叫著。

水魚兒看著高達像個猴子似的跳來跳去,差點笑出聲來。不過,她立刻就裝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給高達看。而張素娥卻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他看看高達,又看看水魚兒,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這時高達已經坐到了地上,他把兩只鞋子里的蒺藜倒出來,目光像兩把鋼叉戳向水魚兒。

“是不是你干的?”高達兩眼冒著兇光。

水魚兒打了一個冷顫,她牙一咬,說:“我不知道?!?/p>

“不是你干的,就是你媽干的?!备哌_拔著腳掌上扎著的蒺藜刺說。

“你來我家,我媽就沒出屋,怎么會是我媽干的?!彼~兒說。

“那就是你干的?!备哌_說。

水魚兒又打了一個冷顫,她嘴里說“不是我”,但聲音卻輕飄飄的沒了份量。

張素娥已經看出了其中的蹊蹺,她沖水魚兒嚷道:“你快跑,去找你師傅去?!?/p>

水魚兒看見高達兩腮上的肌肉扭曲的像一條條蟲子在爬,她確實害怕了,?說:“我跑了,你呢?”

張素娥說:“你不用管我,你快跑!”

“想跑,沒那么容易?!闭f著,高達霍得一下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像個跛腳沖向水魚兒。

張素娥見狀從后面攔腰將高達抱住,沖水魚兒喊:“你快跑!”

水魚兒猶豫一下,跑出了院子。高達一個老龍抖甲將張素娥摔倒在地,他一歪一歪地追出院子。還要往前追,腳掌卻被一塊尖石硌了,隨后他又傳出一聲殺豬般的嚎叫。高達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穿鞋,無奈之下,他只好停止了追擊,眼睜睜地看著水魚兒在視線中從一棵小樹變成了一片樹葉。

一連幾天,高達憋氣帶窩火。那天水魚兒逃走后,他就拿張素娥撒氣??墒潞笏€不出氣,鐵了心要俘獲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干閨女。本想去馮家班教訓水魚兒一頓,可他又不敢惹馮漢山。高達只好在馮家班跟前蹲坑,一旦發現水魚兒蹤影,他好伺機下手。

而水魚兒跑回馮家班后,便一頭鉆進房間把自己反鎖在屋里。她心跳得像在擊鼓。她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總算出了口惡氣,可她更擔心母親又要挨高達的欺負了。這件事水魚兒跟誰都沒說,她也知道高達肯定饒不過她。一連幾天,水魚兒不再跟師傅吵著出去散心。她安靜的像只熊貓,不光七彩云,就連班主馮漢山也感到奇怪??傻搅说谖逄祛^上,水魚兒就憋不住了,她最擔心的是母親。下午練完功后,水魚兒跟師傅請假要回家看看,七彩云見水魚兒近些天未曾出去,囑咐她幾句就爽快地答應了。

以備不測,水魚兒特意找了把短刀揣在身上。從馮家班出來后,水魚兒怕被高達發現,她沒按之前的路走,來了一個舍近求遠,往后一拐,穿過一爿貨場,走到了一條叫北二道的街上。北二道街在西大街之北,兩街相距不足百米。西大街和北二道街是營口最繁華的兩條街,它就像是營口商貿發展的兩個翅膀,載著營口振翅高飛。

雖然馮家班的位置距北二道街近在咫尺,但水魚兒卻很少到這條街上溜達。水魚兒像出了籠子的小鳥,她的眼睛就不夠用了。殊不知危險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太陽已經西斜,西方的天空正由澄明漸變為橘黃,正在為一場更盛大的晚霞作準備。陽光不再那么刺眼了,它暖暖地在水魚兒身上鋪上一層淡淡的光暈。路邊有幾棵槐樹,這時槐花淡淡的清雅的香味已然不在,在她所有的柔情用盡之后,便是這無聲的沉默。但花兒雖謝,根基永固,枝干未歿,待明年春日,又是一樹花開。

北二道街的歷史比西大街要早。街路兩側,貿易貨棧一家挨一家,光是經營水產品的貨棧就有十幾家。營口依河傍海,海岸線長百余里,魚蝦資源豐饒,每年春夏之交為“漁汛期”,依次分為“黃花魚訊”、“鲙魚訊”、“鲅魚訊”,統稱為營口“大海市”。營口之所以有大規模經營水產品的貨棧,靠的就是“大海市”。旁邊,一家專營水產品的福成興貨棧門口,有伙計不停地吆喝著:“新鮮的黃花魚,剛下船的,便宜了!”

水魚兒不知道,每年大海市的立夏前后,正是黃花魚的回游期,也就是“黃花魚汛”。

福興成貨棧的規模在營口所有經營水產品貨棧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福興成的北門正對著遼河岸,南門開在北二道街上。如果南北兩門同時打開,遼河上吹來的風就會穿堂而過。當年,北二道街上幾乎所有貨棧的建筑格局都是如此,它們充分運用了地理上的優勢,將后遼河岸和北二道街之間的空地作為貨場,修建倉庫存放貨物,好處自然是節省了由船到倉庫搬運的費用。

水魚兒心里一動,她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褲兜里捏著用手帕包裹的6個銅錢。這6個銅錢是師傅給的。拜師后不久,一天水魚兒跟師傅一起練功,突然身上來了紅,師傅就拿了10個銅線給水魚兒,囑她買一些女孩子用的東西。水魚兒只花了4個,剩下的6個要還師傅,師傅讓水魚兒留著自己花,可以買些自己喜歡的小東西。水魚兒精細,一直沒舍得用。

水魚兒瞅了瞅貨棧里一簍筐一簍筐的黃花魚,她突然決定要買幾條,拿回家給母親吃。水魚兒小心翼翼地走進貨棧,一個年輕的伙計正把散放的黃花魚往簍筐里撿?;镉嬕粡埨饨欠置鞯膰帜?,顯得冷俊剛毅,特別是他濃黑的劍眉下,一雙眼睛像是在一汪清澈的湖水放了兩顆黑葡萄,溫潤清澈?;镉嬏ь^看一眼水魚兒,又低頭忙活起來,說:“你早來一會兒就好了,已經打烊了?!?/p>

“天還沒黑,咋就打烊了?”水魚兒說。

“每天都是這個點打烊,你要買魚?”伙計抬起頭盯著水魚兒,看著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目光就直了硬了,像是在咬水魚兒。

水魚兒被伙計的目光咬痛了,她的語氣就結了冰,說:“你這么瞅我干啥?”

伙計一點也不惱,陪上笑臉說:“你是不是水魚兒?”

水魚兒見伙計并不那么討厭,語氣就不那么生硬了,點頭說:“是呀?!?/p>

“你記沒記著有一回你在一家布料店跟前摔倒了——”伙計提示水魚兒。

水魚兒開始用目光咬伙計了。她直直地盯著伙計這雙像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臉上的表情一下就生動了,像一束光打在了搖晃的水面上,光彩四射的樣子?!澳闶恰彼~兒張著嘴想了半天,也沒喊出伙計的名字。場面就有些尷尬了。不過,水魚兒迅速想到了“恩人”這個詞,很自然地將這句話接續上了。凡是對自己有過幫助的人都是恩人,水魚兒為自己找到這個詞很高興。

這不能怪水魚兒記性不好,因為當時她根本不知道伙計叫什么名字。

記憶像一鍋開水,瞬間在她腦海里沸騰了。

應該是八、九年前吧,那會兒她還叫小魚兒,跟著母親在茶園打掃衛生。晌午的時候,她趁母親干活沒注意,偷著從茶園跑了出來要去旁邊的酒館看戲。因走得急,當她走到一家布料店跟前時突然被一塊突出地面的石頭絆了腳,一下摔了個狗啃屎。這下摔得不輕,兩眼冒星星,屁股磕出聲,再一看,右胳膊破了皮。鮮血像汗珠子一樣往外滲。正痛得她呲牙咧嘴的時候,有一個男孩伸手將她扶了起來。男孩說:“都磕出血了,沒事,我有辦法?!毙◆~兒抬著一張眼淚汪汪的臉,發現男孩正用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凝視著她。小魚兒不知道,這個男孩就是薛仁貴的兒子薛震山。原來,牛荷花到一家布料店買布料順便帶了兒子出來溜達,兒子在布料店門口正好看見小魚兒摔倒了。薛震山比小魚兒大5歲,已經是個小大人了,他盯著小魚兒肘背上的傷口,鮮血一點點滲出來。他轉身就跑到旁邊的墻角處抓了一把土踅回來,兩手研碎了,將上面的抹掉,將底下的土沫隨手就按在了小魚兒的傷口處。薛震山說:“先得把血止住,我以前磕出血了都這么整,好使?!毖φ鹕絼偨o小魚兒處理完傷口,就被從布料店出來的牛荷花喊走了。

這一幕,曾在小魚兒眼前閃現了好幾個月。之后,她再也沒見過這個男孩。這段經歷,包括這雙黑葡萄眼睛就在她記憶中模糊了。

歲月是一道車轍,深深淺淺印刻著人生路跡。有些印跡看似遠去,殊不知那些真正令人難忘的那個人或者那段經歷卻被擠壓在車轍的最深處。即使你多年不曾記起,但它仍然靜靜地臥在泥土之下。如同一粒種子,當你一旦遇到了這個人或似曾相識的場景,這粒種子便會發芽生長。水魚兒此刻就是這種感受。她內心深處埋藏的種子迅速瘋長起來。

“你叫什么?”水魚兒迫不及待地說。

“薛震山?!被镉嬚f。

“你叫薛震山?”水魚兒像被針刺了一下,驚訝著。

水魚兒記得,母親曾跟她講過,她爸活著的時候有一個同在碼頭干活的好朋友叫薛仁貴,他有個兒子叫薛震山。母親講的不多,但水魚兒還是記住了薛震山這個名字。

薛震山黑葡萄一樣的眼里同樣劃過一絲驚訝,說:“你知道我?”

水魚兒說:“我媽提過你的名字,說你爸和我爸是好朋友?!?/p>

薛震山臉上的肌肉不經意間抽搐了一下,就有些不自在了。他也清楚記得八、九年前那次刻骨的經歷。他幫小魚兒處理完傷口被母親喊至跟前后,母親不由分說就痛罵了他一頓,還用手指頭戳了好幾下他的額頭。從母親嘴里,薛震山知道了女孩叫小魚兒,也知道她命硬,是一個喪門星。母親還在他褲腰上拴了紅布條,嚴令他以后不許再接近小魚兒。那時,小小的薛震山雖然不滿母親的舉動,但他又不敢違背母命。后來有幾次也曾在路上看見過小魚兒,他只好遠遠的躲開了。但隨著長大成人,薛震山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和認識。今天他見到了水魚兒,早把母親的叮囑扔到了九霄云外。又聽到水魚兒說自己的父親和她被淹死的爸是好朋友,薛震山心像被烙鐵烙了一下,很不是滋味。薛震山忙轉移話題說:“你這是要干啥?買魚嗎?”

水魚兒說:“我買兩條就行,多少錢一條?”

薛震山“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他取過一張紙,麻利地包了5條黃花魚,又用麻繩捆了,遞給水魚兒。

接下來的情形是,水魚兒沒敢接薛震山遞過來的魚。因為她兜里僅有6個銅錢,而她不知道這5條黃花魚的價錢。當薛震山提出不要錢作為見面禮贈給她時,水魚兒說什么也不要。薛震山卻硬要給,最后水魚兒實在沒招了,她將手帕里包裹的6個銅錢連同手帕扔給了薛震山,拎起魚就跑了。

當薛震山抓過手帕追出門口的時候,水魚兒已經跑遠了。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追上水魚兒時,他突然發現水魚兒身后有個尾巴,一個細高個男人鬼鬼祟祟跟著水魚兒。此人正是高達。水魚兒剛從馮家班出來,就被蹲坑的高達發現了。薛震山并不認識高達,他擔心水魚兒出事,便悄悄地跟在了高達后面。

稀薄的暮色,從四周彌漫、聚攏。黑暗中人影影綽綽,仿佛鬼魅一般。水魚兒是在一片蘆葦叢前被高達截住的。高達用手一指水魚兒,大喝一聲:“站住”。水魚兒像被用了定身法,一下就僵住了。愣怔了有十幾秒,水魚兒才緩過神來。沒有風,蘆葦不動,天上清瘦的月亮也不動。水魚兒從這些不動中嗅到了危險,它于黑暗中感受到一只手正向她悄悄伸過來。

“你要干啥?”水魚兒把聲音提了提,給自己打氣。

高達哈哈地笑了,說:“閨女,上回可把你干爹吭苦了,現在我腳上還有兩根刺沒挑出來呢。你說這事咋辦吧,閨女要是不孝順是不是當爹的得管管——”

“誰讓你欺負我媽,你活該!再說,我沒你這個干爹!”水魚兒毫不示弱。

高達又笑了,說:“不認好,你要是叫我干爹的話,我這個當干爹的還真不好意思下手。要不這樣吧,你只要從了我,你給我鞋殼里放蒺藜的事我也就不追究了,怎么樣?”高達說著,奔水魚兒就過來了。

別看水魚兒嘴硬,可她緊張的要命。見高達逼過來,她嚇退了幾步,指著高達吼道:“你別過來,再往前走我可要喊人了——”

“喊人?這黑燈瞎火的哪有人你喊?只要你乖乖地從了我,沒你的虧吃?!备哌_尖利的聲音如一柄匕首向水魚兒刺過來。

有很多事就是這樣,不到最后一刻,誰也無法預料事情發展的最終結局。正當高達視水魚兒必為掌中之物的時,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

高達身后約二十幾米的地方,有人說話了。

“誰說沒有人?”聲音不大,高達卻感覺字字如一只只利箭射在他脊背上,他瞬間覺得脊背像著火了一樣痛。高達猛得轉身,但見月光下,有一人從葦叢中走出來,來人比自己矮半頭卻粗半圈。如果說高達像個麻桿,來人剛像一段樹樁。高達看不清來人的模樣,也不知道來人的底細,他心里就打了擺子。

來人一張口說話,水魚兒已經知道是誰了。來人非別,正是薛震山??芍^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薛震山一直跟在高達后面,當高達繞小路超過水魚兒在前面的蘆葦叢里躲起來的時候,薛震山也在高達后面潛伏下來。

水魚兒聲音中透著驚喜:“是你?”

薛震山從高達身邊跑過去,站到水魚兒跟前,說:“你不用怕?!?/p>

高達擔心是馮漢山的人,他沒敢貿然發動攻擊,說:你是什么人?”

“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你的事我知道,剛才你們說的話我也聽到了,水魚兒既然不認你這個干爹,你也沒必要纏著人家不放,最好你們井水不犯河水?!毖φ鹕秸f。

說話聽音,僅憑這句話,高達已斷定了薛震山不是馮漢山的人。他心里舉著的千斤閘頓時放下了,火氣跟著就來了,說:“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你少管閑事,要不然,老子對你不客氣?!?/p>

一個要掠人,一個要救人,兩人幾句話就談崩了。急不可耐的高達先動了手。雖然薛震山血氣方剛有一身蠻力,但他敵不住會幾下武把式的高達。幾個回合下來,薛震山就落了下風。在一旁觀戰的水魚兒急得冒了汗,情急之中她突然想到懷里揣著的道具刀,對高達切齒的恨讓她忘掉了恐懼,她抽刀就繞到了高達身后,對著他的大腿猛的刺了過去。高達眼觀六路,已然發現水魚兒到了他背后,但他大意了,根本沒把15歲的水魚兒當成勁敵。該著高達倒霉,白光一閃,道具刀正扎進他大腿里,高達“哎呀”一聲跌倒在地。水魚兒也嚇傻了,另只手一直拎著的魚也掉到地上。事情突然反轉,薛震山也沒想到,但他心里清楚必須馬上逃離。薛震山一把扯過僵住的水魚兒,兩人拼了命往回跑。

吃了虧的高達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他一把將留在大腿上的道具刀拔出。幸虧刀并不鋒利,也扎的不深,高達從衣服上扯下一塊布條纏在腿上,手握道具刀一瘸一拐拼了命追趕薛震山和水魚兒。

當水魚兒和薛震山跑回馮家班的時候,馮漢山和七彩云正在院子里跟幾個徒弟說話。馮漢山和七彩云一看水魚兒的臉色,就知道出事了。問明情況后,馮漢山一時像冰山般沉默。在場的人都看著馮漢山,人人都像泥塑一般。時間突然停止了,水魚兒覺著像再也呼吸不到空氣,有一種窒息了的壓抑。

馮漢山突然把大腿一拍,厲聲說:“這個高達,就是個畜生?!瘪T漢山站起身,對薛震山說:“我看這樣吧,高達既然不知道你是誰,你趕緊離開這,記住,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毖φ鹕介_始不想走,馮漢山給他分析了走與不走的利害關系后,就安排人將他從后門送走了。

接下來的是要等高達上門??傻却淖涛断裼腥擞靡桓樤诼倘肽愕钠つw,讓人煎熬難耐。馮漢山干巴巴的等了一個時辰,也沒等到高達上門。原來,高達雖說腿上有功夫,但他的腿被扎傷了不敢用力跑,早被前面的水魚兒和薛震山遠遠的甩在了后面。當高達追至馮家班的時候,水魚兒和震振山早已沒了蹤影。高達像一頭孤獨的狼拖著一條傷腿咬牙切齒在馮家班門前轉了好幾圈,這期間他設想過多種可能。想到如果自己找馮漢山當面要人,最大的可能是碰一鼻子灰無功而返。權衡利弊后,高達把對馮漢山的恨、對水魚兒的惱,結結實實打了包,硬生生地咽進肚子里。

又等了很長時間,馮漢山確定高達不會來了。他了解高達的為人,他知道高達不會善罷甘休,心里一時沒了底。

高達當然不會罷休,他要報復。對于張素娥,他只要踢她幾腳、扇她幾個耳光即可,他報復的重點是水魚兒。他準備將水魚兒兩手反綁吊起來,不,是脫光了吊起來,任其羞辱。高達把自己設想的報復計劃在心里實施了無數遍,每在心里實施一次,他就感覺肚子里的惡氣出來一口。

誰知,高達的計劃還未實施,馮漢山已捷足先登,到立強鏢局向總鏢頭丁立強告了他一狀。丁立強聽后勃然大怒,當即將高達叫到跟前,當著馮漢山的面將高達罵了個狗血噴頭。高達唯唯諾諾地連聲答應著不再去找張素娥及水魚兒的麻煩,可他嘴上說著,心里卻發著狠,發著誓要將馮漢山置于死地而后快。

有一個多月,高達再也沒登過張素娥家的門。張素娥并不知道馮班山去找過丁立強,在她眼里,高達這反常的舉動令她如芒在背。一天,張素娥干完活剛從茶園出來要回家,沒想到正碰到迎面走過來的高達。高達也不說話,他扯起嘴角,沖張素娥似笑非笑地哼哼了兩聲,張素娥就打了兩個冷顫。一路上,張素娥感覺高達的笑像一只烏鴉在她頭頂上呱呱地叫著、盤旋著,趕都趕不走。夜里,張素娥做了一個夢,她夢見高達呲著牙沖她笑,手持尖刀逼向她。她想跑,腳卻像釘在了地上邁不開腿,高達用刀先將她的衣服挑開了,隨后又劃她的臉。她痛得高聲喊著救命,喊聲引來了水魚兒,高達隨即笑著沖向水魚兒。張素娥拼命向水魚兒發出了逃跑的信號,可水魚兒沒跑出幾步就被高達追上了,高達將水魚兒反綁吊在了樹上,又用尖刀一點點挑破了她的衣服。張素娥忍著痛要沖過去與高達拼命,可任憑怎么用力也邁不動步子。張素娥大叫一聲,一下從炕上坐起。她擦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又摸摸自己的臉,回想起剛才的夢境,宛若像剛剛發生的一樣。張素娥再也睡不著了。她透過雞蛋大小窗欞紙的洞,看一眼外面幽微的天光,心臟像是被人揪了一把痛得難受。張素娥擔心水魚兒會出事,天剛冒亮,她連飯都沒吃,就急急到了馮家班的住處找水魚兒。

當水魚兒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張素娥跟前時,張素娥提著的心還是放不下來。高達越潛伏著不露面,她就越擔心水魚兒的安全。一段時間里,張素娥幾乎隔幾天就跟水魚兒叨咕幾句,勸她不要出門,勸她要時刻提防高達。好話說三遍,雞狗不待見。對母親的這種絮叨,水魚兒厭煩了,埋怨母親過于小心謹慎。忽然有一天晚上,張素娥剛吃完飯正收拾碗筷,水魚兒興沖沖地跑回家,告訴母親高達被鏢局開除了。原來,高達將柳紅的肚子搞大了,柳紅跟高達要墜胎錢,高達卻反咬一口說柳紅在外面又偷了別的男人。這樣一來,兩人的臉就撕破了,其中的齷齪事自然浮出了水面。柳紅的男人先將柳紅暴揍了一頓,隨后帶了一伙人到鏢局找高達算賬。高達自知理虧,也知道丁總鏢頭不能容他,他把鋪蓋一卷,來了個不辭而別。柳紅的男人找不到高達,便找到丁立強告狀,丁立強派人喚高達對證,才知高達已溜之大吉。但為以正視聽,丁立強在鏢局門口貼出告示,將高達除名。

水魚兒是從馮漢山嘴里知道這個消息的。至于除名的具體原因,水魚兒并不曉的。本以為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后會像自己一樣眉色飛舞,可她發現母親絲毫沒有高興的樣子,臉色反而更沉了。因為張素娥有自己的判斷。被除名的高達沒有了鏢局的約束,或者說離開了丁立強的約束,他就如同一條出離籠子的狼,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傷人。

擔心著急帶上火,不久,張素娥就病倒了。這一病,張素娥再也沒爬起來。臨死之前,張素娥再三叮囑水魚兒要防著高達,張素娥還告訴水魚兒不要再唱戲了,趕緊找個好人嫁了,而且嫁的越遠越好。張素娥是睜著眼死的,可見她的心到死也沒放下。

高達從立強鏢局逃離后,他通過熟人介紹到了三井洋行給日本人做事。甲午戰爭之后,中日簽訂了《馬關條約》,清政府割讓遼東半島、臺灣島等給日本。沙俄出于自身利益考慮,聯合法國、德國出面干涉,由清政府出錢贖回遼東半島,史稱“三國干涉還遼”。沙俄的強硬干涉,引起日本朝野的一致憤慨,發出了“日俄必戰”的口號。為了打贏沙俄霸占中國東北,日本開始對中國東北進行了全方位的偵查。三井洋行是日本三井物產會社上海支店設在營口的一個商號,以經營大豆出口為名,實則是日本陸軍部的一個諜報站。他們通過收買中國人做眼線,以三井洋行為據點秘密收集沙俄軍隊的情報。因高達會幾下武把式,又很會討日本人的好,很快贏得了日本人的信任,擔任駐營口情報隊的小隊長。

張素娥的死傳到高達耳里的時候,也不能說高達冷酷到一點反映也沒有,只是這個反映像烈日下一滴水滴到了石板上,很快就蒸發了。不過,水滴留下的回響卻讓高達不平靜了,始終在他心里蹲著的水魚兒像春天的野草在他心里瘋長起來。高達惦記水魚兒的程度不亞于張素娥,他發誓要把水魚兒弄到手。

要想把水魚兒弄到手,必須要扳倒馮漢山。這時的高達已經不是在立強鏢局的高達了,那時他的主子丁立強是一條俠肝義膽的漢子,而現在他的主子是日本人。扳倒馮漢山的招法很簡單,只要給他扣上一頂為俄國輸送情報的帽子即可。這天,馮漢山帶著馮家班在西大廟戲樓演出,有一個伙計將馮漢山騙到一僻靜處,在此埋伏好的高達二話不說讓人將馮漢山裝進麻袋帶走了。兩天后,大街小巷貼出了告示,說馮漢山秘密為俄國傳送情報,隨后便以間諜罪被日本人拉到西邊的蘆葦蕩斬首了。

馮家班的人都懷疑是高達搗得鬼。七彩云找到了丁立強,想通過丁立強幫忙找高達問一下是不是他干的,丁立強滿口應承下來。兩天后,丁立強告訴七彩云,說他找了高達,可高達根本不承認是他干的??善卟试普J定了就是高達所為,但又沒有證據。軟得不行來硬的。一天,七彩云帶人在一餐館將正在喝酒的高達堵在里面,雙方自然是一番唇槍舌戰??捎帜茉趺礃幽??現在高達的后臺是日本人,他說話時頭向上斜著45度角,語調使勁往高里拔,聲音像是從棚頂上往下砸。爭吵是沒有意義的,七彩云長嘆一聲,只好走了。

馮班主死了,如一間房屋撤去了立柱,馮家班樹倒猢猻散。這天晚上,七彩云又收到了威脅的字條。本來,無依無靠的水魚兒要跟著七彩去回天津避難,可字條中聲稱要是帶走水魚兒,整個馮家班就會跟馮漢山一樣的后果。七彩云不敢拿整個馮家班的性命冒險,只好將水魚兒留在了營口。

正值隆冬,風像刀子一樣割人的臉。水魚兒最近經常到西邊的入??谟问?。一是她借此躲避高達,生怕高達找到她;二是她喜歡看河海交匯的氣勢。要是夏天,你會看到,草灰色的遼河水像一支騎兵撒著歡兒沖進藍灰色的海里,不過,任憑河水怎么折騰,可海水就是不侵犯河水,兩者涇渭分明。水魚兒喜歡坐在岸堤上,看海水慢慢褪去,那時候海水會吐出一大片泥灘,露出赤紅色的堿蓬草,如同師傅七彩云演出時披著的大紅戰袍。而在海的遠處,海水在陽光的照耀下,無數銀光在空氣中浮動。水魚兒覺著這銀光就是母親的目光,時時刻刻在看著自己哩。而在這個季節,滔滔遼河早已被嚴寒囚禁,冰封三尺,近海處也結了冰,白花花的一片。不過,潮漲潮落之間,海水像一支強有力的大手,把冰蓋一層層地推向岸邊,堆積成一個個小冰山。有時,水魚兒會站在冰山上唱一段《秦香蓮》,唱著唱著她就把自己的命跟秦香蓮比,眼淚便像落潮的海水。

太陽從蘆葦蕩這邊落下,又從蘆葦蕩那邊升起。新的一天在北風的呼叫聲、公雞的打鳴聲、商販的叫賣聲中蘇醒了。日子就這么往前走著,不管你過得好不好,痛不痛,它自行其是地行進著,從不理會生命的卑微。

這天,水魚兒又到海邊溜達,天竟下起了雪。雪片像芍藥花瓣一樣大,地上很快就鋪了厚厚一層。所有的丑陋不堪都被白色俘虜,沒有一處逃離它的覆蓋。整個世界看上去潔凈而和諧。

回來的路上,水魚兒突發其想要去福興成貨棧找薛震山。找薛震山的目的是想通過他跟他家掌柜說說,希望自己也能到貨棧幫著賣魚掙工錢??靸蓚€月了,自己東躲西藏躲避高達,什么也沒干,母親臨終前留下的幾十塊銅錢眼見著一塊塊減少,再干耗下去只能坐吃山空。

小魚兒哼著《穆桂英掛帥》,握一根樹枝當馬鞭,策馬往西大街狂奔。雪沒有停的意思,不疾不徐,飄飄灑灑。西大街的陋巷樓群,天地灰白,俱已淡入蒼茫。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各家商鋪門前都挑起了花燈。街上有不少人,不時有黃包車夫貓著腰拉著車吆喝著像條魷魚一樣從人群中間麻利地穿過。

有鑼鼓鈸的聲音從天后宮對面的戲樓傳出來。操辦這場熱鬧的是世興金店,戲班子是掌柜的花了大價錢從北京請來的。聽到唱戲,水魚兒來了精神,她就將去找薛震山的事放到了腦后。水魚兒腳下生風,真像騎了馬一樣,撒一個歡兒,就到了戲臺前。

唱的是京劇諸葛亮借東風。水魚兒正聽的入神,突然高達舉著一張刀條子臉遞到她跟前。水魚兒萬沒想到高達會出現,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高達冷笑兩聲,將自己的手掌在水魚兒眼前晃了兩晃,說:“就憑你,還能跳出我如來佛的手掌心?”水魚兒也不說話,兩只眼珠子像擠丸子似的瞪著高達。想跑是不可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水魚兒使勁咽了口唾沫,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又咽回去。她腦細胞急速運轉,想著逃脫的辦法。要想讓高達中計,必須先麻痹他。于是,水魚兒努力擠出一張笑臉給高達看,連說話的聲音也軟了,說:“我還去三井洋行找你了,你不在?!备哌_一驚:“你找我了,找我干嗎?”水魚兒說:“我媽死了,馮漢山死了,師傅也走了,我不靠干爹還能靠誰?”高達像不認識水魚兒一樣,用刷漆一般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琢磨著她的話。

原來,這期間日俄戰爭爆發,高達受命去了遼陽搜集情報,近一個月沒在營口。他從遼陽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水魚兒。他剛去過李家窩棚水魚兒的家,撲了個空,沒想到在這正碰上了她。

水魚兒見高達不相信,將了高達一軍,說:“你不相信?我現在反正是想開了,跟著干爹沒我的虧吃。再說,我一個女孩子家,現在無依無靠,只能靠干爹了?!?/p>

軟刀子果然奏效。高達點點頭,很得意,說:“這就對了嘛,跟了我,沒你的虧吃?!彼~兒見高達放松了警惕,趁機說:“干爹,我跟我師傅新學了一出戲,等她唱完,我想去臺上給你唱兩句你聽聽?!贝藭r,臺上的周瑜正咿咿呀呀地唱著,高達往臺上瞟一眼,說:“你唱吧,我還真想聽聽?!闭f著,高達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銀鐲子,遞到水魚兒跟前,指著鐲子上刻著的“世興”二字,說:“看見沒,這是世興金店打的,唱好了,干爹獎勵你?!?/p>

世興金店以打造金銀首飾為主,其打制的銀鐲、銀船等堪稱一絕,尤以簪花工藝見長。當時營口街面的富賈闊商、名媛貴婦、達官名人均以擁有一款刻有“世興”二字的金銀飾品而身價倍增。

水魚兒的心思根本沒在鐲子上,她腦子里全是逃跑的念頭。但她怕高達看出破綻,佯裝對鐲子表現出了強烈占有欲,伸手要抓,結果高達一躲,將鐲子收回了。高達淫笑著:“唱完了,就給你?!彼~兒哼了一聲,故意弄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給高達看,說:“你等著,我這就去唱?!?/p>

或許是水魚兒走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剛走出兩步,就被高達喊住了。高達冷笑著,說:“我可告訴你,你最好別跟我耍心眼?!彼~兒回過頭,一副很委曲的樣子,說:“都什么時候了,我哪敢耍心眼?!备哌_說:“你明白就好?!?/p>

高達還是怕水魚兒逃跑,目光像蛛絲一般粘在她身上,盯著她的去向。水魚兒腳下加緊,她剛到戲臺下手,回頭看一眼高達,見高達正伸長了脖子盯著自己,水魚兒一貓腰就躲到了戲臺后面。高達已然發覺上當,惡狠狠罵了一句“敢耍老子”,就沖戲臺下手追了過去。

雪還在下著。雪沒有阻止觀眾看戲的熱情,人越聚越多。水魚兒繞過戲臺,躲到了人群后面。戲臺上,有兩名穿了紅、白戰袍的演員刀槍并舉,正在演殺戲,鼓聲響如曝豆。水魚兒的心跳得也如曝豆一般。這時高達猙獰著臉從戲臺后面轉出來,他的目光像戲臺上紅袍將手中的大刀,在人群中劈來劈去。水魚兒能感覺到他的憤怒,若是被他抓住,不說下油鍋,至少得扒層皮。水魚兒不由打了個哆嗦,心一橫,拔腿就跑。

水魚兒拼了命往福興成貨棧跑,她要去找薛震山。那晚回家,高達半路打劫,多虧薛震山出手相助,從那時起,她就把薛震山當依靠了。還未跑至一半,水魚兒偷眼回頭一看,不遠處,高達已然追了上來??磥砣フ腋Ed成是來不及了,前面一家商鋪門前系了一個“人疙瘩”,伙計們在掛花燈,一輛黑色的烏龜殼轎車不停地鳴笛。水魚兒擠過人群,見商鋪門大開著,不由分說一溜煙就沖了進去。

水魚兒并不知道,她沖進去的這家商鋪叫興茂福。

興茂福在西大街很有名氣,早在1872年便已開業,主要經營棉紗、布、茶葉、雜貨、糧油等,屬元老級商號。掌柜的叫宋福山,他有個兒子叫宋之河。

宋之河正由商鋪出來,他臉色晦暗,像這下著雪的天空。昨晚他一夜未眠,只因為他爹宋福山一手包辦了他與東盛和銀號老板葉文光的女兒葉玉萱的婚事。宋之河膚色白皙,五官清秀,英俊灑脫,有人稱他“小宋玉”。就因他長相好,又是豪門望族,成為眾多千斤小姐追逐的目標。葉玉萱便是其中之一,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給宋之河。葉文光很為難,一直打怵去宋家提親,原因是葉玉萱長相很一般,又有大小姐脾氣,擔心宋家不同意,撅了面子。但架不住女兒天天軟磨硬泡,葉文光只好硬頭皮找到宋福山商量,提出宋家如果同意這門婚事,愿賠送一份豐厚的嫁妝。

說到葉文光,在營口絕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營口開埠后,在大批外商涌入的同時,內地巨商富賈也云集營口淘金。1885年,葉文光攜帶白銀1.8萬兩首登營口,創辦了東盛和商號。20年間,他步步為營,不斷擴大再生產,相繼開設了船舶運輸、銀號、油坊、木局等聯號經營,買賣越做越大。

宋福山沒想到葉文光為女兒親事能親自登門,他想到葉家的勢力,當場答應下這門親事,并為宋之河和葉玉萱定了終身。消息傳到宋之河耳里,宋之河當即炸了鍋。他找到父親,要求解除婚約,可父親有父親的考慮,父子倆各說各的理,最后不歡而散。

郁悶之極的宋之河今天約了朋友喝酒,他到商鋪跟伙計交待完事情剛要出來,卻被沖進來的水魚兒撞了個滿懷。宋之河一個趔趄,險險跌倒。水魚兒也一個踉蹌,她自知惹了禍,連聲賠著不是。宋之河本來心情就不好,又無故被撞了一下,心里一直憋著的火氣騰的一下著了。宋之河剛要發火,見是一個杏臉桃腮、玉軟花柔的姑娘。再細細端看,心頭的火氣像被刺破的氣球,一下子就泄了,目光由灼冷到溫和再到驚訝,說:“你是水魚兒?”水魚兒慌亂地蹦出一個字:“是?!彼沃右幌伦兊门d奮了,臉上仿佛涂了油彩熠熠照人,說:“你的戲我聽過,你師傅的我也聽過,這個份的。唉,可惜呀,可惜,響當當地馮家班……”水魚兒根本沒心思聽宋之河再說下去,打斷說:“后面有人追我,救救我?!?/p>

宋之河又驚訝了。這時商鋪門前傳出高達的聲音:“你們看沒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剛才跑到這一眨眼不見了?!庇谢镉嫶钋徽f:“我們都在干活,沒注意呀?”

水魚兒臉色瞬間就白了。她用乞求的目光盯著宋之河,宋之河說:“跟我來吧?!?/p>

日子,只不過是隨手擰亮的一盞燈,明明滅滅之間,水魚兒在宋家已經躲了一個多月。

對于高達,宋之河還是知道一些的,包括他被起立強局開除,包括他借日本人的勢力為虎作倡。那天,高達非要進到興茂福搜查,伙計們當然不讓,雙方爭吵起來。氣急敗壞的高達搬出了日本人說事,威脅商鋪內藏有俄國間諜。宋之河也怕高達將日本人領來惹出亂子,況且他已將水魚兒藏了嚴實,便斥退了伙計。高達搜了一圈后毫無收獲,他知道宋家在營口頗有實力,也不敢過于造次,只好賠著笑說了些客套話,賭著氣走了。

水魚兒又躲過一劫。在陰冷昏暗的庫房里,宋之河聽水魚兒講了自己父親落水溺亡、高達圖謀不軌、母親受屈病死、自己拜師學藝、馮漢山被定罪斬首等系列遭遇,這幾乎是一個比這個冬天還要透骨奇寒的故事。宋之河靜靜地聽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憤和同情襲擊了他的每一處神經每一個毛孔,他決定要幫幫水魚兒。

當日晚間,宋之河將水魚兒偷偷帶到自己住處,將她安置在了書房。宋之河也怕被高達知曉自己將小魚兒雪藏,因此他倍加小心,故意放風宣稱自己出了遠門談生意,包括葉玉萱十幾次登門都被手下給擋在了門外。而宋之河,則整日與水魚兒膩在書房,甚至吃飯都由手下給端過來。宋之河不像很多有錢人家的花花公子,生性風流、舉止輕佻,他平時不茍言笑,可一旦笑起來,他的眼角微微上揚著,臉上的肌肉像有微風吹過水面,不夸張也不緊致,燦爛到恰到好外。宋之河也喜歡聽戲,他是七彩云的戲迷。這段時間,水魚兒每天總會給宋之河唱上幾段,唱到激昂處,聲音似乎要把書房給撐破了,每當這時,宋之河就要水魚兒把聲音往下壓,免得讓外人聽見。宋之河聽戲時喜歡瞇著眼,一副很陶醉很享受的表情。水魚兒喜歡看他這種特專注的樣子,這讓他想起了干爹馮漢山。馮漢山聽戲也喜歡半瞇著眼。想到馮漢山,高達的影子總會不合適宜的擠進她腦海,這時水魚兒就會極力將高達從她心幕上抹去??筛哌_卻像被用了定身法一樣趕也趕不走,還沖他嘿嘿地笑。水魚兒跟宋之河說:“他們都說我是喪門星轉世,誰要沾上我就沒有好下場,你不怕?”宋之河鄙夷道:“哪來的喪門星,你還信這個?”水魚兒想把牛荷花罵她的話都說給宋之河聽,既然宋之河不信,水魚兒張張嘴,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就會有故事發生。一天半夜,水魚兒從惡夢中驚醒。她的驚叫聲像唱戲一樣拖著長腔。宋之河也被驚醒了,他以為發生了什么事,急忙過去問情況。水魚兒還處在夢境之中,她怔怔地坐著,木雕泥塑一般??匆娝沃?,水魚兒一下就哭了,肩膀一聳一聳的,哭得淚雨滂沱泣不成聲。夢跟宋之河有關。小魚兒夢見宋之河被高達以通俄罪抓了起來,要拉到蘆葦蕩斬首。小魚兒斷斷續續地叨咕著她的夢,宋之河笑了,打斷說:“夢都是反的。再說,我怎么會通俄呢,他們憑什么抓我?”

接吻是從宋之河給水魚兒擦眼淚開始的。水魚兒講完她的夢后,依舊嚶嚶啜啜的哭著??蘼暿且话衍浀蹲?,帶著致命的誘惑。宋之河看著可憐的水魚兒,嘆口氣,抓過一條毛巾坐到床邊,輕輕撩開她的發際,給她擦眼淚。水魚兒低著頭,眼睛閉著,但她能感受到宋之河身體發出的溫熱的氣息。這是她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一個男人的氣息。這氣息像是一張網,將她一點點收緊,讓她一點點窒息。水魚兒想起了母親臨終前的話,讓她盡快找一個好人嫁了。通過短短的接觸,水魚兒感到宋之河有正義感,心地又良善,絕對夠得上是一個托付終生的好人。但水魚兒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宋之河的菜。水魚兒又進而想到自己還是一個處女身,可這個處女之身為誰而留呢?高達一直對自己蓄謀已久,一旦被他抓到必受其害,與其給高達還不如給眼前這個男人。她又想起大平康里酒樓里的陪酒女,她們一個個坦胸露乳,臉上涂著厚厚的粉脂,走起路來風擺楊柳般,為了一口飯,為了能穿綢裹緞,甚至不惜出賣身體。水魚兒忽然有了一種徹悟。就拿最私密的東西來說吧,看重了,要多金貴有多金貴,看輕了,其實什么也不是。無非如此。小魚兒決定把自己一直視為最珍貴的東西送給眼前這個男人,心里頭想著,她身子一軟,順勢倒在了宋之河懷里。

對于宋之河,水魚兒的身世引發了他深深地同情,水魚兒的容貌讓他為之驚艷。他用手輕輕地攬著水魚兒,頜首端詳著她。他想,上帝為什么就把這樣一副秀雅脫俗的容顏給了她,她是這么地與眾不同。水魚兒一直閉著眼,她不想睜開眼看宋之河,她怕給宋之河壓力。她在默默地等待著故事的進展。此時的宋之河感覺懷里抱著的不是水魚兒,更像是一個火爐。他很快就被烤熱了。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未冒花,“砰砰砰砰”的敲門聲就將躺在被窩里的宋之河喚醒。宋之河一個激靈,呼地一下坐起來。水魚兒也醒了,她緊跟著坐了起來,慌亂地說:“誰在敲門?”宋之河看見水魚兒兩手扯著被子蓋住了自己上身,但她的半個肩頭露著,像削了皮的藕。宋之河腦子里就閃了一下,想起昨晚將她摟在懷里的感覺,她的皮膚光滑得真象一條魚,但這種感覺迅速就被再次響起的敲門聲給消殺了。宋之河說:“是山藥蛋,我去看看——”

山藥蛋是宋之河的跟班。他個頭矮小,臉圓脖子短,加之他愛吃山藥豆,有時抓一把,咔哧咔哧就生嚼了,因此宋之河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山藥蛋。宋之河曾與山藥蛋約定,送飯敲兩下,小事敲三下,大事敲四下。宋之河不知道山藥蛋一大早就來敲門所謂何事,他預感到有大事發生,因此在穿褲子的時候都穿反了。

宋之河把門打開一條縫,只把腦袋擠出去,見山藥蛋滿臉地焦急,看樣子是有大事。宋之河臉上的五官擰到了一起,呲了山藥蛋一句,說:“一大早就敲門,啥事這么急?”山藥蛋晃著像籃球一樣的圓腦袋,哭喪著臉說:“大少爺,你和水魚兒的事兒,估計是有人告訴葉小姐了,她一大早就來了,劈頭蓋臉把我罵了一頓,吵著鬧著非要見你。我實在沒著了,才來敲門的?!彼沃佑行┘绷?,追問道:“她人在哪?”山藥蛋說:“在堂屋呢?!彼沃由钗豢跉?,想了想,說:“你去告訴她,說我一會兒過去?!鄙剿幍按饝宦?,邁著小短腿跑開了。

這時候水魚兒已穿好衣服,宋之河與山藥蛋的對話她都盡收耳底。水魚兒慘白著臉看著宋之河,她不知道下一步宋之河怎樣安置她。宋之河從水魚兒的目光中讀出了她的擔心,安慰說:“你放心,你在這好好待著,我不會不管你的?!彼沃又匦麓┖醚澴?,剛要出門,回頭說:“我把門從外面鎖上,這樣安全?!?/p>

宋之河心事重重走進堂屋的時候,葉玉萱坐在方椅上,正在訓斥山藥蛋。山藥蛋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似的,低著頭,垂手站在一邊。葉玉萱一見宋之河進來,著了火似的跳起來,沖宋之河就吼上了:“好你個宋之河,你敢騙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沒出去談生意。我問你,你把水魚兒藏哪兒了?”宋之河盯著葉玉萱,但他的目光是散的,他在想是誰向葉玉萱告的密。見宋之河不說話,葉玉萱斷定宋之河理虧,她就更飛揚跋扈了,一句緊似一句的質問宋之河。宋之河沒料到葉玉萱火氣這么大,沒等自己說什么就直接開了火,而且還步步緊逼。他的火氣也瞬間竄到了頂梁,以牙還牙說:“我出去談生意,還不興我半道回來呀。是誰說的我把水魚兒藏了起來,你把他叫過來,我問問他。水魚兒到過商鋪不假,可她早走了?!?/p>

兩人各說一套,不在同一個軌道,這樣的爭吵注重沒有結果。最后,葉玉萱點指著宋之河,“你你你”了半天,一跺腳,恨不得把地跺出一洞來,扭頭就走了。宋之河望著葉玉萱的背影,胸脯一起一伏的,嘴里像火車頭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最后他長嘆一聲,一屁股癱在了方椅上。

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籬笆墻。葉文萱與宋之河吵架以及宋之河與水魚兒的事很快就在宋葉兩家傳開了。葉文光找到了宋福山交涉,提出盡快讓葉玉萱與宋之河完婚。宋福山為此大動肝火,狠狠地將宋之河罵了一頓,并讓宋之河立即將水魚兒逐出家門。面對各方壓力,宋之河陷入深深地痛苦中。

立春像一道門檻,邁過去后就變天了。刮了一個冬天的西北風開始減弱下來,東南風也時不時露頭了。陽光漸漸擴大著地盤,將屋后的陰影一點點往外趕。再有兩天就是小年,街上的行人驀地多了起來,人們都在采購年貨為過年作準備。今天也是興泰綢緞莊開業兩周年慶典,老板在綢緞莊門前搭起戲臺請了戲班子唱大戲,吸引了半條街的人在此駐足。

水魚兒也聽說了綢鍛莊的這個舉動,她是聽早上給他送飯的山藥蛋說的。之前,宋福山給宋之河下了將水魚兒驅逐出門的最后通牒,宋之河父命難違,但他又舍不得水魚兒。為此,他瞞著父親及葉家為水魚兒在一偏僻之地租了新的住處。下午,宋之河在商鋪忙活完剛到水魚兒住處,水魚兒就拉著宋之河陪她去聽戲。宋之河拗不過,只好陪著她去了。沒想到的是,宋之河和水魚兒在去西大街的路上就被高達帶人將他倆攔下了。原來,葉玉萱早已暗中派手下盯住了宋之河,當手下將宋之河與水魚兒的行蹤報告給葉玉萱后,正在往臉上涂脂抹粉的葉玉萱氣得一下將手中的胭脂盒摔到地上。她先罵了一通宋之河,又大罵水魚兒,發誓非要把這個戲子千刀萬剮。下人出主意說:“聽說水魚兒的干爹高達和水魚兒鬧僵了,高達正四處尋她,現在高達給日本人做事,不妨借助高達將水魚兒抓起來?!比~玉萱聽后眼睛一下就亮了,氣也消了一半,她大度地賞了下人一塊大洋。

高達以干爹之名要帶走水魚兒,宋之河當然不讓,便與高達辯理。高達冷笑一聲,說:“你要跟我講理?我告訴你,老子就是理。有人告發你私下給長毛子送情報,我沒治你罪算是便宜你了?!敝?,高達沖手下遞一個眼色,說:“帶走——”三個手下嘻皮笑臉地就沖躲在宋之河身后的水魚兒撲了過去。宋之河妄圖阻攔,腰上就挨了一腳,一個屁蹲跌倒在地。結果是,在宋之河的一句句叫喊聲中,水魚兒被帶走了。

第四章?1904年的記憶

新年一天天臨近??蛇@個年底的營口卻讓人過得提心吊膽。大街上,不時就會跑過一隊隊士兵,有穿著深藍色服裝、綁著白色帆布長護腿、背著30式步槍的日本大兵,也有戴著高筒的“滿洲式”皮帽子、背著莫辛·納甘式步槍的俄國大兵,只要聽見他們把哨子吹得嘟嘟響,說明他們在抓人了。隔不了幾天街頭巷尾便有傳言,說誰誰給日本人當間諜,被俄軍判絞刑給吊死了;又說誰誰給俄國人當間諜,被日本人拉到蘆葦蕩砍了頭。

一連幾天,宋之河吃不下睡不香,他擔心水魚兒被高達扣上間諜罪的帽子,也擔心高達構陷他宋家。思來想去,他決定向父親攤牌。這天一大早,宋之河找到父親,讓父親托人將水魚兒從高達手里救出來。父親一聽就火了,罵水魚兒自找倒霉,并告訴宋之河以后不許再聯系她。宋之河有備而來,他已猜到父親對水魚兒的態度,于是他便使出了下三濫的招數,告訴父親要是不幫忙,他就離家出去,再也不會回家。宋福山一共一兒一女,女兒早已出閣,他要靠宋之河延續宋家香火,當然不想失去兒子,無奈之下只好答應了兒子的要求。

要想從高達手中救出水魚兒,必須要日本人出面。宋福山想到了在東永茂油坊當經理的金存山。金存山為人豪爽,與自己關系致密。最為關鍵的是,東永茂的幕后老板趙天明在營口政商兩界很吃得開。說起東永茂,在營口可謂是無人不曉。它由廣東籍商人趙天明、喻景石等人集資80萬兩白銀籌建,趙天明為股東代表。在西大街,每一個商號的名字都有其寓意。東永茂中的東字,意為“廣東”?!坝烂倍?,寓含生意興隆、永遠茂盛之意。東永茂主營榨油和制作豆餅,還兼營銀爐、大屋子等生意。這么大的產業,趙天明當然忙不過來,他便聘請山東商人金存山擔任東永茂油坊經理一職。

這天,宋福山懷揣重金找到了金存山。向其說明來意,金存山滿口應承下來。錢能通鬼神,也能動世人。金存山輾轉找到了高達的頂頭上司日本武官江木,并送上了重禮。那日,高達將水魚兒俘獲后,便將水魚兒帶到了住處。高達讓手下準備了一桌酒席,要水魚兒陪他吃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既然不想死,只能任人宰割。高達端著酒杯與水魚兒碰了一下,一仰脖就喝掉了。水魚兒看著眼前這個絞盡腦汁想要得到自己的干爹,知道接下來干爹要做什么。她沖高達冷笑了兩聲,腦子里就閃出了宋之河,她慶幸已將自己視為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他。高達在占有水魚兒后,怕她逃跑,就將水魚兒關在了屋里,并派了一個手下看管。放不放水魚兒,自是江木一句話的事。高達心里頭雖一百個不愿意,但他還是表面上愣是把一張不情愿的臉調和成一塊一張笑臉向江木貼過去,諾諾連聲的照辦了。

世上的事從來都處在矛盾之中,有人高興自會有人惱怒。宋福山托人從高達手中救出水魚兒后,宋之河高興了,可葉玉萱卻憤怒了。葉文光帶著女兒葉玉萱到宋家交涉。面對準親家葉文光的質問,宋福山自知理虧,再三說好話。葉文光當面提出年前要為宋之河和葉玉萱舉辦婚禮,同時要將水魚兒驅離營口。宋福山逼著宋之河表態。宋之河看著父親眼巴巴地盯著自己,本想一口回絕的他竟像一塊石頭扔進鋼爐里,瞬間就化了。父親已經舍下老臉費了很大氣力將水魚兒從高達手中救出來,他不想再讓父親作難。今世的姻緣前世定。這大千世界,湊合著過日子的又不只是自己。于是,宋之河一咬牙答應了葉家提出的年前結婚的要求。對于如何對待水魚兒,宋之河堅決不同意將她驅離營口,但他向葉家下了保證,自此與水魚兒斷絕聯系。

這是1904年的年底。年關一天天臨近,西大街的街面上也一天比一天熱鬧。

水魚兒被救出后,她就回到了宋之河為她租賃的住處。她知道自己能夠虎口脫身是宋之河的功勞,她內心涌動著對宋之河的無比感激,但她又不知怎么用什么報答。一天一大早,水魚兒準備到宋之河家感謝一下他,剛要出門,山藥蛋來了。山藥蛋先塞給水魚兒一筆錢,隨后將宋之河的話轉告給水魚兒,讓她用這筆錢買些嫁妝,找個好人嫁了。山藥蛋還傳話說,宋之河與葉玉萱五天后就要成親了,希望水魚兒不要再去打擾宋之河。

水魚兒聽山藥蛋說完,她一時怔住了。山藥蛋的話像一把把的刀子在割她的肉,又像一支支的箭往她的身上釘。

宋之河和葉玉萱的婚事舉辦的很倉促,又很隆重。畢竟宋、葉兩家在營口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結婚前兩天,宋家便從北京、天津請了戲班子在西大廟戲臺接連唱了三天大戲。水魚兒當然知道這個消息,要是平日她一聽說搭臺唱戲,擠破腦袋也要去。但這三天大戲是慶祝宋之河結婚的專場戲,水魚兒心里就滋生出了一種無望和嫉妒。而且,山藥蛋曾傳話,宋之河不希望自己去打擾他。她知道這不是宋之河的心里話,她相信宋之河心里是有她的。水魚兒的住處離西大街有五六里地遠,唱戲的鑼鼓聲根本聽不見,但她好像聽見了,鏗鏘鏗鏘的竟震得她耳膜疼。這鑼鼓聲是突兀的,也是喧囂的;是嫉恨的,也是憋悶的。水魚兒就在家里待不住了。

街上已有了過年的氣氛,不時有幾聲鞭炮聲傳來,空氣中漂著淡淡的火藥味。水魚兒不喜歡過年,在她眼里,年是富人的年,富人可以穿新衣服,可以放鞭炮,可以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而窮人卻只有為生計發愁的份。更何況,父母都沒了,靠山馮漢山也死了,師傅七彩云帶著馮家班也走了,宋之河也成為她人之夫,這個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人。雖說自己現在已虎口脫險,但不知道高達下一步還會使出怎樣的損招。這樣的年又有什么過頭呢?

也沒其它地方去,水魚兒又到了遼河入??谔?。天陰著,風也大,天空像被風刮起的床單,忽高忽低的。有一群麻雀掠過水魚兒頭頂,向遠處飛去。水魚兒的目光緊追著麻雀?;野椎奶炷簧?,麻雀很快就變成了兩個隱隱的黑點。世間萬物都有其自然的生存法則,比如麻雀。在時間洪流中每一個生命都如同一粒小小的草芥微不足道,但他們卻艱難又堅強地活著。麻雀們活著的意義或許僅僅是本能性的爭搶食物、交配繁衍,而人類不是。誰也不是為了承受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上,但痛苦、哀傷、不幸總是像個魔鬼一樣纏繞著你,讓你深陷其中,倍受煎熬。難道這就是命嗎?就是命運的安排嗎?

恢胎曠蕩,無遮無攔,北風刮得一陣緊似一陣,一聲呼嘯接著一聲,仿佛是悲槍的長呼。水魚兒不由縮了縮脖子,裹緊了衣服。水魚兒忽的想到了在戲臺上唱戲的戲班子,這么大的風,能不能把戲臺給刮倒了?這么想著,水魚兒就覺著宋之河一下就從自己的腦子里冒了出來,正笑吟吟地注視著自己。水魚兒不由打了個冷顫,不知道這個真正讓自己變成女人的男人此時在想什么。

當水魚兒肚子餓的敲起扁鼓的時候,她才往回走。路上,有一片飄零的葉子,一陣旋風吹來,葉子先是折了個跟頭,而后時而翻滾,時而騰空。葉子聽從風的安排,命運如風不可捉摸。她覺得這片葉子就是她自己,在風的裹挾下,有時身不由已又無能為力。

即將成為新郎官的宋之河,這幾天日子并不好過。對于葉玉萱,他根本談不上有什么感情,完全是迫于壓力、遵從父命。這樣毫無意義的婚姻他當然沒什么激情,因此他對婚前的籌備事宜也不聞不問。一連幾天,他都把自己反鎖在書房里,要么睡大覺,要么喝茶水。外面有什么信息,也都是山藥蛋報給他。這天,宋之河正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山藥蛋氣喘吁吁地臉跑進來,慘白臉著說:“外面風太大,戲沒法再唱了,老爺已經讓戲班子把戲停了?!鄙剿幍耙詾?,宋之河聽到這個消息后反映會很強烈,至少會從藤椅上做起來,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宋之河根本沒什么反應,他只是把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看一眼山藥蛋,又合上了。山藥蛋以為宋之河沒睡醒,怕他沒聽清楚,又補充說:“聽他們說,風刮的人在戲臺上都眼不開,也站不住腳,大風把鼓架子都刮倒了?!边@次,宋之河眼皮都沒抬,只是鼻子哼了一下:“把戲臺子刮倒才好呢!”山藥蛋有些不明白了,他莫名其妙地盯著閉目養神的宋之河,好半天才明白過味了,他隨即附合著說:“對,刮倒好,刮倒好?!?/p>

這幾年,還有一個人一直在關注著水魚兒。他就是薛震山。包括馮漢山被日本人斬首,七彩云撤回天津,薛震山都已知曉。特別是他聽說水魚兒被高達抓走后,他設想了幾種方案想把水魚兒從高達哪里救出來,可最后他把方案又一一否了。他一個小小的賣魚的伙計,無權無勢,實在是沒有能力辦這么大的事。無奈之下,他曾向母親牛荷花和父親薛仁貴求助。牛荷花一年前患了胸口痛的病,一痛起來,她牙床都快被咬翻了,大汗淋漓的樣子。她一聽兒子要救水魚兒,當時就火了。她把炕沿拍得啪啪響,劈頭蓋臉的開始訓斥兒子。因過于生氣,一下將她的胸口痛引發了,她臉漲得通紅,一句一句罵兒子不聽話。薛仁貴也勸兒子勿要管水魚兒的事,李走落水溺亡后,他對張素娥是抱有同情心的,但隨著張素娥的死,這份僅有同情心也化為了烏有,更何況高達與水魚兒有著糾纏不清的關系。薛仁貴畢竟不是權傾朝野的“兩遼王”薛仁貴,他怕高達報復,所以他力阻兒子趟這渾水。

父母竭力勸阻,自己又沒能耐,薛震山只好將救水魚兒的想法扼殺在腦子里。這就是命,一個窮人的命。想到了命,薛震山就覺得命運仿佛正在沖他冷笑。命運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東西。就拿他薛、李兩家來說,祖輩世代交好,沒想到因水魚兒的出生、李走的死,將兩家的交情頃刻間瓦解了。這或許就是上天的安排。薛震山喜歡水魚兒,但只能遠遠地欣賞,終也無法走過。他不知道,如果命運無法違抗,自己會不會再次見到水魚兒亦或與她同行?

歷史的走向從來以它特有的方式行進,有時如腳印般清晰,有時如落英般無序。

1904年2月,日俄戰爭突然爆發。

這是一場鬣狗和北極熊在中國土地上為爭奪利益而進行的戰爭。這場持續了兩年的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無盡災難,同時也讓生意人付出了慘痛代價。最先倒閉的是“天字號”商號?!疤熳痔枴崩咸栕畛踉O于吉林,后陸續在沈陽、營口、遼陽等地已開設了20余處分號。營口共有天合錦、天合益、天合瀛、天合深、天合達等5家,其中天合益、天合瀛為銀爐,其余則經營大屋子、貨棧等。商號老板囤積居奇,妄圖大發一筆戰爭財,結果事得其反,存貨虧折甚巨,在營口經營的5家商號一夜之間宣告倒閉。

一家倒,家家倒。倒閉風波像瘟疫一樣迅速傳染給其它商號。隨后,西大街一連又發生了近十起倒閉案。一年后,倒閉的噩運落到了“東字號”頭上。

東盛和商號倒閉前一天,天忽然電閃雷鳴,刮起了大風,下起了大雨。閃電像一條條蟒蛇,不時從烏云中竄出,隨即雷聲大作。那雷聲一次比一次響,能使人想到震天動地四個字。雨大得出奇,雨線都連著,風也大,刮斷的樹枝落了一地。葉文光家門前埋了根電線桿子,被風刮倒后正砸在了他家門樓上,琉璃瓦碎了一地?;蛟S在這樣一個天翻地覆的年份,需要一個與之匹配的天氣來呼應。

“東盛和”在營口舉足輕重,它的倒閉牽連甚廣,累及的商鋪和人數眾多。走投無路的葉文光因還不起債務服毒自殺了。人都有很強的伸縮性,沒有享不了的福,也沒有低不下的頭。葉文光死后,葉玉萱的大小姐光環頃刻間黯淡了,她的大小姐脾氣似乎也在一夜之間改掉了。之前她每次見到山藥蛋,從不拿正眼瞅他,現在竟然主動搭訕了;原本從不下廚的她,破天荒的下起了廚房,為宋之河燒飯煲湯。很明顯,她是在討好宋之河,怕宋之河休了她。其實,宋之河與葉玉萱的婚姻關系早已名存實亡,兩人早就分室而居了。對于葉玉萱的舉動,宋之河當然明白她的意圖,不過,他已冰徹心髓,涼透了。

歲月從不因某個家族,某個人的傷悲而止步不前。遼河兩岸,沉睡了一冬的蘆根,已經生發出許多青箭一樣的嫩莖,拔節長出一扎多高了。昨晚落了一場小雨,早上太陽一出來像是洗過了澡,格外鮮艷。有幾只喜鵲,在兩棵柳樹上來回雀躍,蹬得枝條像在甩鞭子。地上有一群爭食的小鳥,嘰嘰喳喳的,鳥聲便密密縫在空氣里。溝溝坎坎、墻根墻角,植物們被雨水滋潤得渾身是勁,現在受到了陽光召喚,它們就拼命往上長。桃花開得像焰火似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甜絲絲的陰陽交合的氣息。兩只狗正在陽光下做著快樂的事。這就是春天,每一個細節和每一種語言都是明媚蔥綠和歡喜蓬勃的。

這時候的水魚兒已經投奔了李義生義和班。說到李義生義和班,它算得上是東北第一個評劇班社。班主李義生是河北省灤縣人,從小便喜歡“蓮花落”,而且能唱能演。1876年,他出關到營口,先在永茂德貨棧學經商,后自己經營祥順棧蝦米店。經商之余,他經常出入戲園,廣交藝友。19世紀末,“蓮花落”也由冀東傳入營口。演員大多是冀東一帶的流散藝人,演出節目短小、曲調單一,因為沒有班社組織,所以只能在街頭巷尾演唱。1906年,李義生自籌資金置辦了全套的行頭,將流散的“蓮花落”藝人組織起來,廣聘關內蓮花落名角,在營口洼坑甸戲棚創辦了蓮花落戲曲班社,命名為“李義生義和班”。

李義生聽過水魚兒的戲,知道她是七彩云的徒弟、馮漢山的干閨女。對于馮家班的遭遇,李義生也略知一二。當水魚兒來投奔他那天,李義生愣怔了好半天。經水魚兒介紹,李義生才知道了事情原委。李義生拍著胸脯說:“我對馮班主非常敬佩,也非常喜歡你師傅七彩云的戲。你放心,你來了義和班,我一定要讓你大紅大紫?!闭f這句話的時候,李義生的語速很慢,他是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的。水魚兒很激動,她從李義生的話語中聽到了聽到了希望,她知道要想改變命運,要想過上有錢人的生活,要想不被人欺辱,必須要出人頭地,要大紅大紫。

當日,“義和班”在西大街的鴻利茶館有演出,李義生安排了名角金鳳枝和白白寶搭臺唱《霸王別姬》,誰知還未上場,白白寶突然鬧起了肚子,最要命的是又無人能代替白白寶。別無他途,李義生只好臨陣換戲《譚記兒》。眼看開唱時間就到了,而唱《譚記兒》的幾個角還在化妝,這下把李義生急壞了。茶客中有人開始起哄,場面如林中驚鳥。情急之下,需要有人補臺墊場。這時,水魚兒走到李義生跟前,說:“我唱吧?!崩盍x生本想讓尚一紅上臺墊一會兒場,可他見水魚兒主動請纓,又見她目光灼灼,也想品品水魚兒這幾年戲上的功夫,于是就答應了。

水魚兒唱得是《王二姐思夫》。人未出場,樂器先響了。板胡,咿咿呀呀,笛子,嚶嚶咻咻,琵琶也嘈嘈切切地響起。為報答李義生對自己的收留之恩,水魚兒唱的特賣力。水魚兒不愧天生就是唱戲的料子,手眼身法步,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拿捏的恰到好處。丈夫張廷秀進京趕考,一去六年,杳無音訊。王二姐日夜思念、魂牽夢縈。人間的思念和愛,委屈難處,俱化作了腔調。水魚兒嗓音一會兒低一會兒高,低下來時如微風吹水面,月影搖動;高上去時,如穿云裂石,暴風驟雨。這與其是說王二姐孤獨寂寞的心聲,不如說是水魚兒對宋之河深深的思念。

只是一出應急的墊場戲,卻歪打正著。臺下的茶客們不停地鼓掌,有人竟嚷嚷著要包水魚兒的專場。水魚兒說紅就紅了。

這天,水魚兒正在往腳踝上敷藥,李義生找到她說:“李長山的二少爺結婚,要大唱三天,指名點姓要聽你唱《楊排風掛帥》,我跟他說,你唱戲時把腳扭了,可他非讓你唱?!彼~兒是知道李長山的。李長山是西義順商號的財東,主要經營銀爐。李長山腦子活泛,營口開埠后,中外客商云集,經濟空間繁榮,他瞅準時機,以其雄厚的財力一口氣先后開設了義順魁、義順盛、義順來等20余家義字聯號。李義生很為難,他得罪不起李長山,可是不能眼見水魚兒的腳扭了,硬要她登臺。于是,他用征求的目光研究著水魚兒,只好又說:“要不,我再去跟李長山說說,等你腳好了再唱?”李義生話頭剛落,水魚兒一笑,說:“我腳好的差不多了,我唱?!崩盍x生一直懸著的心一下子就落下了,馬上陪上笑說:“我這就去跟李長山回復,另外,我給你兩倍的錢?!逼鋵?,水魚兒之所以滿口應承下來,她有其私心。自從離開宋家后,宋之河一次也沒有找過她,而她也沒有登過宋家的門。她有幾次想去找宋之河,可她一想到山藥蛋的傳話,又想到宋之河身在富貴家,而自己只是一個下三濫的戲子,念頭就打消了??伤~兒內心那種見到宋之河的渴望,須臾不曾離開。她想到李家操辦這樣的大戲,保不齊宋之河能去看戲,她是想借此機會見一見宋之河。

三天的大戲落下帷幕。

一連三天,水魚兒連宋之河的影子也沒看見。不過,她看見了山藥蛋,一問才知道,宋之河得了癆病,喘得厲害,最近一直在喝中藥。

水魚兒的心就提了起來。她在琢磨著找時間應該去看看宋之河,可她又聽山藥蛋說葉玉萱天天在身邊伺候他時,水魚兒就打了退堂鼓。

在唱大戲的第二天,水魚兒還見到了一個人,就是薛震山。這天上午沒有水魚兒的戲,水魚兒從后臺出來要去廁所,薛震山從后面喊著“水魚兒”追上來。水魚兒站定,一時競沒認出是薛震山,她用一又愕然的眼睛盯著這個一溜小跑過來的小伙子。

薛震山先遞上一張笑臉,說:“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薛震山?!?/p>

水魚兒恍然大悟。數年不見,發現薛震山比之前高出一大截,整個人也粗了一圈,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他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水魚兒尷尬地嘴角扯了扯,隨后也向薛震山遞上一個笑,說:“你都這么高了,真沒認出來?!庇终f:“你還在福興成賣魚?”薛震山說:“我去寶和堂藥鋪了,幫著扎藥煎藥?!彼~兒說:“那你是半個中醫了?!毖φ鹕秸f:“我哪會看???不過,我們藥鋪有個老中醫看病老厲害了,平常排號都排不上,你以后要是有個頭痛腦熱的,我求他先給你看?!?/p>

薛震山說得一點兒也不假。寶和堂在營口聲名赫赫,所聘請的坐堂先生都是醫術超眾的老中醫。他們自已炮制的丸、丹、散、膏均為上乘,藥效獨特。特別是有一劑叫理氣順氣丸的藥,專制消化不良。不管是大人小孩,只要有這樣的毛病,一個藥丸子下去,放幾個響屁,立刻上下氣順,百病全消。

薛震山的目光始終粘著水魚兒,也不管水魚兒愿不愿意聽,他像個話嘮一樣說不停。急著去廁所的水魚兒忍不住了,打斷說:“我去茅廁,先不說了?!闭f完,水魚兒扭頭跑開了。薛震山已是弱冠之年,可他一直沒結婚,為這事薛仁貴和牛荷花都快急瘋了,薛震山就是不著急,他在等水魚兒。不過,這個秘密只他自己知道。薛震山眼巴巴地看著水魚兒跑遠了,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突然像被掏空了,生生的痛。

或許世間有某種難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命運又一次捉弄了水魚兒。

三天內,水魚兒唱了兩場戲,一場是《杜十娘》,一場是《庵堂認母》。唱《杜十娘》這場戲時,李長山去了。他發現水魚兒將一個出身低賤卻不屈服于命運的杜十娘演繹的漓漓盡致,特別是水魚兒的一顰一笑一回眸,將李長山的魂都快勾去了。三天的大戲剛結束,李長山就派了自己在管家大黃牙帶了重禮找到李義生,提出要納水魚兒為妾。李義生吃驚非小,暗想,李長山已有兩個老婆,而且他本人已近花甲,沒想到他還有如此興致,關鍵是水魚兒一旦被李長山納為小妾,“義和班”就少了一個臺柱子。李義生知道李長山在營口商界舉足輕重,不敢得罪他,陪上笑說:“水魚兒雖然是我戲班子里的人,但像這種事我也不好插嘴,如果她本人同意,我沒意見?!甭犜捖犚?,鑼鼓聽聲。大黃牙本想讓李義生從中給說和說和,但他捕捉到了李義生話里的弦外之音,就有些不高興了,說:“師徒如父子,你說句話,她敢不聽?”李義生連忙說:“話是這么說,可水魚兒脾氣犟,她不想做的事,誰勸都不好使?!贝簏S牙眉毛一挑,說:“我就喜歡她這股犟勁。我看這樣,你今天給他透個信,過兩天我再來?!闭f完,李長山抬腿就走。李義生趕緊把禮單要還給大黃牙,大黃牙臉就沉了,說:“你啥意思?不想給我過話?”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李義生不能不要了。

把大黃牙送走,李義生犯了難,他猶豫著要不要給水魚兒過話。他蹙著眉頭坐了半晌,忽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不由笑出聲來。水魚兒是什么樣的人自己很清楚。既然不敢得罪李長山,索性就跟水魚兒直說,反正她絕對不會同意給李長山當小妾,自己又何必如此糾結呢?

果然像李義生預料的那樣,李義生話音未落,就被水魚兒打斷了,水魚兒斷然說:“你別說了,我不會答應的?!币娝~兒態度如此決絕,李義生很高興,他趁機說:“我沒看錯你,以后你會更紅?!?/p>

兩天后,大黃牙二次找到李義生,李義生也不隱瞞,將水魚兒的態度一五一十地表明了。大黃牙嘴角隱著笑,目光像一把鋼叉往李義生身上戳。李義生怕大黃牙跟李長山說壞話,再三解釋。大黃牙冷笑一聲:“我就是個跑腿的,你跟我說沒用?!?/p>

事分兩面,有人高興就有人生氣。當大黃牙添油加醋地跟李長山說了自己二進李義生家的冷遇后,正在喝茶的李長山氣得一下將茶碗摔了個粉碎。他粗聲說:“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等著李義生,我會讓你主動把水魚兒送上門來?!?/p>

水魚兒拒絕了李長山之后,李義生斷定李長山不會輕易放過水魚兒,因此他的心一直懸著,生怕李長山再找上門來。不知為什么,一個多月過去了,竟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平靜只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正如李義生所料,李長山是不會罷休的。

這天,李義生正在吃晚飯。他自斟自飲,想喝點酒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要早起與戲班子去三十里地外的一個寺廟唱戲。李義生抓過酒盅喝一口,瞬間他的口腔和喉嚨就像著了火。李義生吧嗒吧嗒嘴,伸過筷子剛要夾菜,一伙計慌慌張張進屋,告訴李義生說大黃牙來了。李義生聞聽,筷子驀然就停在了空氣里,他眼睛直直的盯著伙計,伙計被李義生的舉動嚇壞了,連喊了三聲,李義生才反應過來。

李義生菜都沒吃一口,急忙出了屋。大黃牙正斜睨著他,李義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里有蔑視,有不屑,還有居高臨下。李義生緊走兩步,笑著打招呼說:“黃總管大駕,有失遠迎,失敬失敬?!贝簏S牙哼了一聲,說:“我家財東有請,走吧!”李義生心里咯噔一下,馬上就想到了水魚兒,但他同時又希望與水魚兒無關,因此小心翼翼地問:“黃總管,你們財東找我有事嗎?”大黃牙不耐煩,說:“瞧你這話說的,沒事能找你嗎?”李義生就像被嗆了一口水,本想再深問幾句,只好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李義生被大黃牙領進書房。一進屋,他就被眼前的場景震住了,他發現李長山正跟三個全副武裝的捕快喝茶。李長山瞅一眼進來的李義生,坐著沒動,而是用一種志在必得的口氣,說:“李班主,今天把你請來,我想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崩盍x生當然明白李長山的意思,但他仍揣著明白裝糊涂,一臉懵懂地樣子,說:“義生愚拙,是不是三位差官要聽戲?這事好辦,我回去馬上安排?!崩铋L山哈哈地笑了,說:“李班長不愧是跑江湖的,油鹽不進。我就直說吧,這三名差官都是我的朋友,我聽他們說你李義生勾結日本人背地里做一些不恥的勾當,他們要把你和你戲班子里的人抓起來,多虧我知道了,特意把你叫來告訴你這事?!崩铋L山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李義生感到字字重如千斤。李義生馬上意識到這是李長山在陷害他,他眼睛都紅了,據理力爭地辯解著,并不停地打著手勢。李長山也不跟李義生爭,待他說完,仍是不緊不慢地說:“你把戲班子拉起來不容易,要是散了就太可惜了。要想保住戲班子也不難,就看你的態度了,我給你三天時間——”其中一名捕快將嘴里嚼著的一片茶葉吐到地上,說:“要不是我大哥替你求情,今天就把你戲班子里的人全都抓進牢房。我大哥給你三天時間,你看著辦吧?!?/p>

李義生腦子里翻江倒海,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戲班子的。他把自己關進屋里,沉思良久,反復權衡利弊后決定還是勸水魚兒從了李長山,不僅僅為自己,也為了挽救整個戲班子。李義生親自找到了水魚兒,未曾說話,先是長嘆了一聲。水魚兒從李義生的面部表情上已經看出了端倪,水魚兒說:“是不是李長山又找你了?”李義生大驚,他沒想到水魚兒猜的這么準。李義生就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令李義生萬沒想到的是,水魚兒表現的特平靜,她似乎連想都沒想,說:“你不用為難,我同意?!崩盍x生更驚訝了,說:“你——”水魚兒苦笑一聲:“跟了李長山有什么不好,穿綢裹緞使奴換輩的,比風來雨去的跑江湖不強多了?”李義生莫名地看著水魚兒,說:“那你之前咋——”李義生話未說完就被水魚兒打斷了,水魚兒說:“之前我沒想開,現在想開了,就這么簡單。不過——”水魚兒話鋒一轉,說:“我有一個條件,麻煩李班主轉告李長山?!薄笆裁礂l件?”李義生追問?!鞍迅哌_抓住交給我?!彼~兒說。

水魚兒之所以同意做李長山的小妾,借李長山之手抓住高達是她重要的砝碼。她心里很清楚,要靠她自己報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決定歸決定,水魚兒是不甘心的。

她心里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宋之河,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宋之河。薛震山也曾闖到她的腦子里,不過只是駐留了一會兒就被她排擠掉了。水魚兒他對薛震山說不出有什么太大的感覺。晚上,她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發呆。門樓下掛了一只馬燈,風一吹,搖搖晃晃的,那昏黃的光就給人一種跛腳的感覺。有小蟲子在叫,聲音很微弱,仿佛是一聲聲的嘆息。月亮又大又圓,整個西大街淪陷在一派明凈中,白白的一個世界,仿若什么都不曾發生。

第五章?戲曲人生

這一年,十八歲的水魚兒做了李長山的小妾。

辦喜事這天,李府裝扮一新,院子里的樹上、屋檐下掛了一排排的大紅燈籠。李長山笑嘻嘻地,臉上有著燈籠一樣的顏色,他不時用欣賞的色情的目光看一眼水魚兒。水魚兒穿了一件大紅旗袍,如同一朵移動的芍藥花,她站哪兒哪兒就有一團紅艷艷的光。

之前,李義生將水魚兒提出的條件轉達給李長山后,李長山當即就打了包票。如其說是一樁婚姻,不如說是一次交易。雖然李長山另外兩位夫人一再阻撓,但李長山定了的事,她們反對又有什么用呢?

喜新厭舊似乎是男人的本性。娶了新歡,李長山就把舊情忘了。為了討得水魚兒歡心,李長山連續三天在西大廟戲樓為水魚兒舉辦了專場演出,這樣一來,惹的兩位夫人一見到水魚兒就瞪眼睛,拿話呲她。要不是有李長山寵著,她倆早就朝水魚兒下手了。

富人和窮人就是不一樣。水魚兒再也不用為生計發愁了。她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外,再就是吊吊嗓子。人就是發賤,閑的蛋疼不是一件好事,日子一長,無聊透頂的很。特別是晚上還要陪著李長山睡覺,李長山有腳氣,又沒有洗腳的習慣,腳臭得如爛魚味,對水魚兒來說,簡直就是折磨。

時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是孤獨永恒的瞬間,又是遙遙無期的嘆息。日子在一天天流逝,水魚兒感覺無所事事的日子是這樣的空洞和漫長。

好在,李長山出門談生意去了,臨走時說要半個月后才會回來。水魚兒心里一陣高興,她巴不得他永遠不回來才好呢。自從與李長山睡到一鋪炕上后,水魚兒每天就像做惡夢一樣。別看李長山平日里人模狗樣的,可一到晚上,已經失去了基本功能的李長山就變成了一條吐著沾滿唾液芯子、渾身充滿欲望的巨蜥。這一點令水魚兒倍感厭惡。還有,水魚兒至少不用再聞他臭腳的味了。臭腳味是聞不著了,可大夫人和二夫人的冷潮熱諷比臭腳味還難聞。李長山在還好,有他護著,至少兩位夫人不敢太造次。李長山前腳剛走,兩位夫人就炸了鍋,兩人輪番到水魚兒的住處挑釁,什么難聽的話說什么。惡語傷人六月寒,雖不見血卻刀刀誅心,這種滋味比聞臭腳還難受。有時,水魚兒真想出去跟她倆對罵一場,但想到自己只是一個妾,就像是裁衣服剩下的邊腳余料,只能作個陪襯。這么一想,底氣就沒了。

不想吵,就只好忍了。就這樣,水魚兒一忍忍了十來天。這天,天出奇的好。日頭正高,把云曬得薄薄的,讓人很想躺上去。水魚兒從屋里出來,見大夫人和二夫人沒在,她稍稍放松下來。抻抻胳膊蹬蹬腿,又定了幾個架式,她開始咿咿呀呀的吊了吊嗓子。水魚兒回屋倒了一碗水,剛要喝,就見李長山笑呵呵地帶了兩個伙計押著一個人到了門前。水魚兒手一抖,水撒了一身,碗差點掉到地上。此人被五花大綁,低著頭,披頭散發,臉上沾滿了血,衣服也破爛不堪。他站的有些異樣,是金雞獨立的姿勢,另一條腿軟軟的,只是用腿尖撐著。要不是被兩個伙計架著,恐怕站都站不住。水魚兒急忙出屋,定睛細看,愣是沒認出是誰。李長山看一眼目光驚疑的水魚兒,說:“我李長山說話是算話的,我把你師傅和你的仇人帶來了,你看著辦吧?!?/p>

水魚兒這才認出眼前這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竟是高達。水魚兒覺著像有人把自己的心猛得扯了一下,一股積蓄已久的委曲、仇恨頃刻間就爆發了。水魚兒指著高達的鼻子,說:“好啊高達,你也有今天——”水魚兒跳過去,照著高達就揣了一腳,高達身子一顫一軟,一下就跪在了水魚兒腳下。高達以頭觸地,哀求說:“干閨女,不不,大小姐,我以前確實是對不起你師傅,也對不起你,可我現在啥都沒了,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抬抬手,饒了我吧?!薄澳恪恪彼~兒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她張著大嘴,恨不得沖上去咬她兩口。

高達現在確實是慘透了。日俄戰爭爆發后,日本駐營口領事館因戰事關閉,高達一夜之間成了無業游民。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因之前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仇家紛紛尋上門來,嚇得他如之前的水魚兒一樣,過起了東躲西藏的日子。一天晚上,他在茶園喝完茶剛走出門口,有幾個蒙面人使出了像他對付馮漢山一樣的伎倆,不由分說就將他裝進了麻袋,一陣亂棍之后揚長而去。第二天,有人將麻袋解開后高達才得以逃生,可惜他的一條腿被打殘了。高達怕有人再度找他尋仇,只好悄悄溜回了老家溝幫子避禍。誰知到家后,發現人去屋空,打聽后才知道老婆帶著兒子為躲避戰事出了關不知去向。一年后,高達聽說日本駐營口領事館再度開館,他拖著一條瘸腿回到營口到領事館妄求再干老本行,結果被拒之門外。迫于生計,高達想重回立強鏢局找老鏢頭丁立強謀個差事,誰知立強鏢局也已改換門庭。1900年營口至溝幫子段鐵路開通后,鏢業一蹶不振,加之丁立強年邁體衰,立強鏢局難以為繼被迫停業,他大兒子草上飛丁大發便開起了大發茶園。丁大發深知高達的為人,也將他婉拒了。走投無路的高達只好隱性埋名,到了一家澡堂靠搓澡掙錢。自李長山承諾要替水魚兒尋找仇家后,他便安排伙計暗中四處查找高達的蹤跡,結果一個伙計到澡堂洗澡時發現了高達,于是李長山剛出門回來,就安排人將高達擒獲。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生就是這么充滿戲劇性。高達跪在水魚兒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求水魚兒放過他。水魚兒上去又狠狠踹了高達一腳,高達身子一晃險險倒地。李長山樂呵呵地看著跪著的高達,說:“要我看,把他裝進麻袋,扔進遼河里喂魚算了?!彼~兒就見高達猛得打了個哆嗦,拖著一條殘腿爬到李長山跟前,帶著哭腔說:“我現在已經是個殘廢了,你們就饒了我吧!”李長山說:“怎么處理你,水魚兒說了算,要是我,你早就見閻王了?!备哌_又爬到水魚兒跟前,不停地磕著頭,額頭上都滲出了血??粗哌_撅著屁股像條蟲子一樣蜷縮在地上的慘相,水魚兒竟有些不忍心了,有一種叫同情心的東西讓她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

每一個人的生命是這樣微不足道,有時又要遭受無窮無盡的折磨和痛苦,可對于本人來說,即使再難再苦,也要承受全部生命之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既然高達已經落魄成這樣,自己何必還要將他置于死地呢?這么想著,埋藏在她心底的刻骨的仇恨竟一點一點地逃出了她的身體。水魚兒說:“你走吧,從今以后,我不想再見到你?!备哌_身子又一顫,他舉著他滿臉是血的刀條子臉,眼睛透著驚喜,說:“你真把我饒了?”水魚兒說:“要走你趕緊走,等我改變主意,你再想走就晚了?!备哌_不再說話,他又沖水魚兒和李長山磕了個頭,踉蹌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秋日的天空,是一寸寸抬高的,它的明達與通透,別的季節沒有。在這樣一個天高地闊的季節,人的心情也是天高地闊的。

這天,水魚兒在家實在是膩了,自從跟了李長山,李長山就不再讓她登臺唱戲、拋頭露面了。不讓她唱戲,就如同把她打入了冷宮,整個人像丟了魂,病懨懨的。負責侍候水魚兒的下人叫孫劉氏,五十多了,長得瘦小枯干,水魚兒管她叫孫媽。一大早,水魚兒跟孫媽說好了,兩人要到小紅樓聽戲。

說起小紅樓,在營口大名鼎鼎。它絕對算得上是營口戲劇界標志性的建筑,因其舞臺、門窗、支柱等皆涂成朱紅色,老百姓都管它叫“小紅樓”。小紅樓由營口富紳王煥瀛于1905年出資仿照北京廣和樓戲園的樣式建設而成。說起建設小紅樓的經歷,里面還埋了一段故事。有一次,王煥瀛與家人到北京辦事,吃完晚飯后閑逛,走至北京廣和樓戲園。王煥瀛突發其想,要進去看戲。守門人見他穿著打扮太土氣硬是沒讓進,王煥瀛說:“我有錢?!笔亻T人說:“有錢也不讓進?!蓖鯚ㄥ指C火又生氣,對家人說:“走,不看了,回營口我也建一個同廣和樓一樣的戲樓,咱們隨便聽戲?!蓖鯚ㄥ⒉皇菓蜓?,回營后他立即派專人到北京按照廣和樓的樣式畫了圖紙,在營口當時最繁華的地段建了小紅樓戲園。小紅樓共兩層,上蓋起脊尖頂,看上去像一只振翅欲飛的鳥的翅膀。內部面積約2000平方米,可容納1200多人同時看戲,這樣的規模遠非其它戲樓可比。特別提及的是,技術人員在舞臺下埋置了16口大水缸,以此增強共鳴效果。小紅樓作為東北最豪華最著名的戲園,成為當時名角闖關東的首站之地,他們到營口后,都把首場戲放在了小紅樓,如果第一場戲一炮打響,以后自會天天爆棚,反之,則門庭冷落,只有無功而返的份了。因此,就有了“營口碼頭戲難唱”一說。

水魚兒路過客廳,突然聽見里面傳出大少爺李宏揚的說話聲,而且與興福茂有關。她心里一震,停下腳步,透過門縫向里看去,但見李家父子正與一個穿了警服的男人說話。水魚兒認識,穿警服的這人叫瑞平,是瑞昌成商號老板瑞金山的二公子,在營蓋場公署當一名警官,與李宏揚是拜把子哥們。

水魚兒曾聽李長山說過,他這個警官是通過關系花錢買來的。營口盛產海鹽,清初營口地區海鹽生產已達到鼎盛,是中國北方三大鹽場之一。營口生產的海鹽不苦、不澀、味好,被清廷列為貢鹽。加之營口商貿發達、交通便利、人口密集,1913年春,民國政府將鹽運使公署由省城奉天遷移到了營口,改名為東三省鹽運使公署,主管東三省鹽業的經營、緝私及鹽稅等。鹽運使公署下轄八大公署和九個緝私局,其中瑞昌成商號老板瑞金山的二公子瑞平在八大公署之一的營蓋場公署當警官。

提及瑞昌成,也有必要說幾句。瑞昌成的總部設在上海,營口是分號,是一家以經營染料為主,兼營布匹、綢緞的雜貨的“大屋子”。瑞昌成的建設很有特點,從上面往下看,平面呈“回”字型。整座建筑共有三層,窗戶一律設在內側,外山墻只在樓上開設很窄的通風窗。上有兩處瞭望臺,一處在樓頂的東南處,另一處在樓房頂的西北,從外觀上看如同一座軍事堡壘。四面封閉的樓房圍起一個露天的空地,也就是天井。天井呈四方形,透過黑色的小布瓦檐,可以看見天空上流淌的白云。瑞昌成是當時營口最高層樓房,站在樓頂可極目遠望,縱覽營口城區全貌。

水魚兒正聽得仔細,孫媽不知什么時候到了水魚兒身后,她喊一聲:“三太太——”水魚兒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是孫媽,她趕緊示意孫媽不要說話。多虧孫媽說話向來聲音小。不僅說話聲音小,孫媽走路時腳步比貓還輕。這或許是她當下人習慣了,做什么事都小心謹慎的。水魚兒趕緊領著孫媽走開了。孫媽是李長山安排到水魚兒身邊監視她的,這一點,水魚兒早就知道了。走至一僻靜處,水魚兒說:“孫媽,今天不去聽戲了,我突然頭有些痛,我想自己轉轉。另外,剛才的事,我希望你就當沒看見,這對你對我都好?!闭f完,水魚兒從兜里摸出一塊大洋遞給了孫媽。孫媽臉上驚慌失色的,連忙用手擋住了水魚兒遞過來的大洋,說:“三太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上回你把高達饒了,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放心,這事我不會跟老爺說的?!彼~兒說:“我相信你?!彪S后,硬是把大洋塞到了孫媽手中。

水魚兒心里亂糟糟的哄哄一片,如同一群蜜蜂在頭頂上盤旋。她走得很快,跟小跑也差不多,她額角的頭發在風中一飄一飄的。前面就是興福茂,她身子一晃就進去了。有一個伙計認識水魚兒,他遞上笑臉說:“三太太,今天咋有空到這兒來了?”水魚兒說:“我要找宋之河?!被镉嬚f:“他身體不好,最近很少來,你還是去他家找吧?!彼~兒也不再搭理伙計,拔腿就走。

水魚兒又急三火四到了宋之河家。剛進門,就見山藥蛋在澆花,山藥蛋眼睛就亮了,說:“三太太來了?!彼~兒說:“你家少爺在不?我有急事找他?!鄙剿幍罢f:“在,我去喊他?!?/p>

宋之河從屋里出來的時候,水魚兒一下就被他驚住了。他發現宋之河瘦的已經脫了相,跟一個骷髏差不多。水魚兒心里一陣酸楚,像給嗆了一口醋。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水魚兒組織了半天語言,愣是沒說出來。宋之河掩飾地干笑了幾聲,可突然而來的一陣咳嗽將他的干笑瞬間就扼殺了??人缘臅r候,宋之河整個身子佝僂下去,臉也憋得通紅,像是一部馬上要熄火的老爺車。山藥蛋見狀忙著給捶背。好不容易咳嗽停止了,水魚兒就一股腦將她偷聽來的消息都告訴了他。

原來,自瑞昌成開業后生意一直不太好,財東瑞金山便決定將最大的競爭對手興福茂擠挎,他就讓瑞平通過李宏揚找到李長山,商量著兩家要強強聯手共同對付興福茂。宋之河聽后,或許是過于震驚,又是一陣咳嗽襲來,水魚兒就學了山藥蛋急忙給宋之河捶背。水魚兒說:“用不用喝口水壓一壓?”山藥蛋說了聲“我去端水”,一溜煙跑了。宋之河咳嗽得胸膛一跳一跳的,水魚兒怕他摔倒,就騰出一只手挎了他的胳膊。

此時,旁邊的一棵槐樹下,葉玉萱的眼睛瞪得像燈泡,正恨恨的盯著水魚兒。她去裁縫鋪取縫制的旗袍去了,剛回來就看到了這一幕。她早就知道水魚兒已經做了李長山的小妾,沒想到今天在家里見到了她。之前她對水魚兒的恨又被勾了起來,她再也忍不住了,先是將手中的旗袍當武器猛得砸向水魚兒,緊接著抬手就一個耳光。水魚兒被打愣了,她下意識地捂住臉,拿眼瞪著葉玉萱,表達著她的憤怒。因事發突然,宋之河也愣了,咳嗽竟莫名其妙地停了。好半天,宋之河才反應過來,宋之河的手在空中一揮,像舉起一把刀劈向葉玉萱,吼道:“好你個葉玉萱,你敢打人——”說著,宋之河來了個以牙還牙,沒等葉玉萱辯解,她臉上就留下了五個指印。葉玉萱沒想到宋之河能對她下狠手,她臉上的肌肉抖了兩抖,扯開嗓了喊:“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來,最后一跺腳,地上的旗袍都沒拿,一搖一扭的哭著跑開了。

仇恨已經讓葉玉萱不顧一切了。她覺著胸腔內立刻聚了一團火?;鹪诼紵?,火往她的頭上涌。葉玉萱從宋之河家出來后,徑直坐上黃包車到了義順魁商號找李長山。不巧,伙計說李長山去匯海樓飯店吃飯去了。葉玉萱馬上又趕到了匯海樓。

老爺閣作為營埠中心區域的分界點,西行稱西大街,東行為東大街,南行二三里路便是營口最繁華、最熱鬧的太平康里。飯店、酒樓、戲園、妓院,在這里應有盡有。著名的匯海樓飯店就在此地。營口作為東北地區第一個對外開埠的港口城市,隨著碼頭運輸業的興旺,帶動了沿岸商埠貿易活躍。中外各地商人匯聚營口,他們大都獨身在此,經常在外吃飯,于是營口餐飲業日益繁盛起來,也形成了營口獨特的飲食文化。匯海樓始建于1908年,內設中、西兩個餐廳,備有禮堂,可唱“堂會”,能同時擺40桌酒席,是營口當時最大的飯店,生意也最興旺。匯海樓不僅菜品奢侈豪華,而且餐具也極為講究,有特制的銀質餐具,象牙筷子及景德鎮的碗碟,凡到這里用餐的,都是營口很有名氣的官紳、富商、洋人買辦等社會上流人物。

今天,興泰綢緞莊的老板請營口政商兩界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吃飯,其中就有李長山。他們每人身邊都有一名擦胭涂粉的女人嘻笑著給斟酒,這些陪酒女是從旁邊妓院找來的。葉玉萱沖進包間的時候,并沒人注意到她,說笑聲、打情罵俏聲、女人的尖叫聲,包間內像是一鍋沸騰的開水。這時的李長山正端著酒要喂給他身邊的一名陪酒女,陪酒女嗲聲嗲氣地勸李長山陪她一起喝?!袄罾习濉罾习濉比~玉萱連喊了兩聲。沉醉其間的李長山沒聽到,被坐在他身邊的綢緞莊的老板聽到了,老板捅了一下李長山,李長山才發現葉玉萱正用一雙要釘釘子的目光盯著他。李長山心里打了鼓,說:“你找我?”李長山認識葉玉萱,他曾喝過葉玉萱與宋之河的喜酒?!拔艺夷?,有急事,你出來一下?!?/p>

在李長山驚疑的目光中,葉玉萱先是講了水魚兒去找宋之河告密一事,又憑空臆造說水魚兒如何勾引宋之河。葉玉萱還未說完,李長山臉上就陰云密布了,緊接著雷聲就來了:“好你個婊子,我管你吃管你穿,沒想到你還背著我干這種事?!比~玉萱還想再給李長山添把火,李長山已經走遠了。

接下來水魚兒的遭遇你可以想像的到,李長山劈頭蓋臉將水魚兒大罵了一頓,之后派人將水魚兒軟禁起來,嚴令她不許出門。

沖冠一怒為紅顏。因宋之河牽扯到了水魚兒,李長山對興福茂陡添了憤怒,他與瑞平又暗中召集了同興茂等五家商號開始變著法一起擠對興福茂。葉玉萱告密一事最終還是被宋之河知道了,宋之河盛怒之下,一紙休書與葉玉萱解除了婚約。

這樣的結局,葉玉萱早已預料到了。她把自己的應用之物裝進箱子,開始坐在梳妝鏡前開始打扮化妝,笑一痛哭一痛,哭一痛又笑一痛,之后他一頭扎進了太平康里的妓院,當了一名妓女。

一晃又是幾個月,金色的秋天很快凋零了,北風成了冬天的主人。北風是長手的,她把槐樹、柳樹、白楊樹、蘋果樹、桃樹的樹葉全都給脫光了。在這樣一個萬物蕭條的季節,似乎萬物也是黑暗的。

這時候的興福茂已經宣告破產,宋福山也因一場急病過世了。李長山去關內談生意,誰知在回營途中搭乘一轎車,結果轎車跌落山澗,車毀人亡。李長山死了,他大兒子李宏揚順理成章成為當家人。李寵揚喜歡聽戲,水魚兒再次登上了她生生死死的舞臺。

這天,水魚兒嗓子痛去寶和堂藥店抓藥,正好碰見了也在抓藥的宋之河。宋之河的臉看起來慘白慘白的,像失血過多的樣子。他更瘦了,走幾步就喘,像背了一個風箱。經過詢問,水魚兒知道山藥蛋已經離開了他,知道他已于葉玉萱決裂,知道宋福山也已經過世。宋之河現在地地道道成了孤家寡人。水魚兒忽然想起了之前自己的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經歷,流云一樣又飄至眼前。對痛苦的咀嚼,是屬于個人的。而對愛情的回味,是屬于兩個人的。與宋之河的纏綿悱惻,是水魚兒永遠不可忘卻的記憶。

水魚兒決定留下來照顧宋之河,在他余生不多的日子里,盡己之力讓他安然離開這個世界。當水魚兒將自己的決定告訴李宏揚時,李宏揚當時就笑了,不過他的笑是用鼻子笑的,笑完之后他指著水魚兒說:“先聲明一點,不是我李宏揚容不下你,這是你自己要走的,既然你鐵定了要走,以后你就別回來了?!倍斔~兒帶了行李卷走進宋之河家的時候,正在熬藥的宋之河手一抖,差點將藥罐碰到地上。當水魚兒一板一眼說了自己的決定后,宋之河堅決不受,原因是他不想讓水魚兒看到自己的不堪和窘態,也不想連累水魚兒。水魚兒也不作辯解,她默默地將行李卷往炕上一扔,幫著宋之河熬藥。藥罐子里的藥沸騰著,唱起了歡樂的歌,宋之河感覺自己的眼睛開始發燙,眼淚很快流了下來。

雖然有水魚兒的精心照顧,但宋之河的病情還是越來越重。一個月后,宋之河病死在水魚兒的懷里。

處理完宋之河的喪事,水魚兒病倒了。她開始發燒。她躺在炕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只受傷的小鹿。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她曾想試著爬起來吃點東西,可身子軟得像沒了骨頭,使不上力氣。

白天瞬息成黑夜,老天收走了最后一絲光,天黑了下來。水魚兒明白一會兒糊涂一會兒。她已放棄了去做什么,她這樣死去也挺好,就能見到宋之河了。

水魚兒正迷迷糊糊的時候,院內“水魚兒、水魚兒”一聲聲的呼叫將她喚醒。有重重的腳步聲走進屋內,緊接著火鐮一響,煤油燈被點著了。燈光瞬間將黑暗驅趕。水魚兒像舉起了一百斤重的東西,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眼睜開,她模模糊糊發現一個人像一尊黑塔站在跟前。再定眼細看,只見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正焦急地盯著自己,此人正是薛震山。

“水魚兒——”薛震山聲音大的像砸夯。

“你咋來了?”水魚兒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宋少爺沒了后,我一直想過來看看你。你等著,我去請大夫——”薛震山說完,黑影一閃,就出去了。

薛震山從寶和堂請來了坐堂的老中醫,給水魚兒開了方子。有了薛震山的照顧,水魚兒的病很快好起來。薛震山對水魚兒的感情如同大地擁抱雨滴的絕決,而水魚兒卻始終放不下對宋之河的思念。兩個人的關系微妙得有點像風和云的糾纏。

這時,有宋之河的親屬尋上門來了,要求水魚兒搬離宋家。水魚兒早就想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她把自己的行李卷一背,到五大門安了家。五大門是一個大雜院,因一字排開有五個朱漆大門,被稱為五大門。這里住的都是最低層的老百姓,有瓦匠、鐵匠、商販、還有養驢養馬趕大馬車的。每天這里都鬧泱泱、亂哄哄的。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愛恨情仇,在此一一上演。

薛震山終于如愿以償,與水魚兒住在了一起。此時的薛仁貴已病魔纏身,牛荷花已經故去了。對于薛震山娶了牛荷花口口聲聲稱為喪門星的水魚兒,薛仁貴懶得管這些了。如果牛荷花還活著,想必她肯定會大加阻攔。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終不過日月無聲、水過無痕。

戲臺就是水魚兒的生命。在沉靜了幾個月后,水魚兒又回到了“義和班”。戲曲的江湖浩浩蕩蕩,有著焰火耀眼的喧囂,也有著含垢忍辱的淚水。在這個戲臺上,有的人來了,有的人走了,笑聲和哭聲、苦痛和快樂、自私和慷慨,卑微和高尚都是其中一幕劇情。

重返戲臺的水魚兒,又開始了她如露亦如電的戲曲人生。

尾聲?命運的光

命運是什么?誰也說不清楚道不明。我們或許不相信命運,然而我們卻無法去否認。人生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也不會明白命運為何這樣對你。它就像它就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的在我們身邊徘徊和飄蕩。我們謙卑而倔強地活著,等待著命運之神有一天能夠幸運的降臨到我們頭上。

冬去了,春來了,日子就這樣循環。水魚兒老了,頭發也白了。因用嗓過度,她聲帶撕裂了,戲也無法再唱下去。但她離不開戲臺,她像她媽一樣,找了份到戲園打雜的營生,這樣可以天天聽戲。

這時候,日軍已經占領營口。整座城市籠罩著一片肅殺之氣。一天,在營口從事地下活動的共產黨員周民川被日本鬼子追殺誤入五大門,恰巧被水魚兒發現,水魚兒將周民川藏在一個衣柜里救了他。再后來,在周民川的介紹下,薛震山光榮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一次,薛震山在搜集情報時被日本便衣隊跟蹤,他剛回到家就被便衣隊堵在屋里,將他抓走了,同時也把水魚兒一并抓了。這時的高達通過之前在日本駐營口領事館的關系,正好在便衣隊食堂負責打掃衛生。聽說水魚兒被抓,他良心發現,與周民川通過各種關系硬是把水魚兒給救了出來。當然,薛震山一口咬定搜集情報跟水魚兒毫無干系。一周后,薛震山被日本人殺害。

1952年,64歲的水魚兒被政府請出到新成立的營口市評劇團擔任顧問。在這兒,垂垂老矣的她仿佛一下重生了。雖然她嗓子壞了,但她眼睛還是好的,身子也能動彈。她像一把折扇,合上,你看不出有什么光彩,可只要一打開,立馬就熠熠四射、光彩照人了。特別是她那雙眸子,依舊那么奪目。

這段時間,水魚兒把全部心思都投在了對評劇團演員的授業解惑上,忙碌其間,樂此不疲??上\又沖水魚兒伸出魔手,一年后,她嗓子里長了一個瘤子。而且見風就長似的,她覺著瘤子要把嗓子給擠滿了,再后來說話都有些困難了。

自從不唱戲后,水魚兒就不再化妝了??稍谶@天晚上,水魚兒破天荒的化上了戲妝。她想,她該走了。

在紙上寫下幾個字后,水魚兒抓過梨木拐杖,出了門。

夜色濃墨重彩。沒有風,也沒有云,天幕在淡黑色中透出幽幽的藍,月亮看上去特別圓也特別亮。沿著月光鋪展的銀色小路,水魚兒忍著痛一步步往前挪。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小蟲子在叫??伤~兒一點兒都不覺著孤獨和恐懼,她覺得這世界是她一個人的,包括路邊草叢里的蛇、草蠅、蝸牛以及眾多不知名的小蟲子,都是。

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遼河終于出現在面前。

折騰了一個白天的遼河似乎也累了,水流無聲,靜穆莊嚴。河面上帆船宛若屋宇,參差起伏。水魚兒走至河邊,沖腳下的河水蔑視地笑了笑。從水里來,自然要回到水里去。水體漾漾,逝者如斯。它悄無聲息的吞沒和抹殺著一切,包括你成功的榮耀、奮斗的苦痛,及所有的苦難和委曲,最后都歸于虛無。水魚兒從來不相信什么命運,但她知道自己的歸宿。有時候,一個人即使再努力,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這種超然的力量有時真讓人感到了生命掙扎的徒勞無益。

水魚兒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算是對這個世界最后的訣別。她眼睛一閉,一頭扎進了遼河。水面激起了宛如白蓮一般的浪花,不過瞬間就消失了,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不一會兒,水面上浮起一根拐杖,被水挾裹著,隨流入海。

  • 評劇團的人到水魚兒家送藥,發現了水魚兒留在桌面上的紙條。上面寫著:“命運對我不薄,在我晚年又讓我走上了戲臺。不過,我實在是唱不動了,想好好休息了?!眮砣四弥垪l迅速報告了評劇團領導,又向公安局報了案,之后上上下下撒下人馬四處尋找,結果毫無蹤跡。

下午,有船家將梨木拐杖送到了評劇團,說是他在出船時,在水面上發現的,見這根拐杖不一般就撈了上來。船家還說,有碼頭工人認出了這是水魚兒用的拐杖,他就送了過來。

人們已然明白,水魚兒已經不在人世了。人們一頓唏噓,感慨和感嘆著水魚兒凄慘的身世。有人說,水魚兒命太苦了,這剛剛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得了這么個病。也有人說,水魚兒是水里生的,回歸于水便是最好的命。

我想說得是,人來到世上走一遭不易,命運再黑暗,總會有一道光照在你身上。努力過,奮斗過,然后,寂然而逝。

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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