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自己當大人

1

葡萄酒是世界上最單純的酒。葡萄酒的單純，體現在釀造和品嘗的過程中。葡萄酒原料簡單，葡萄之外，什么東西都不需要，而且，品嘗過程很純粹。

大部分白酒，尤其是低度白酒，需要添加香精調香，需要加水降低酒度。啤酒的原料是麥芽，需要添加啤酒花。喝黃酒時，需要加熱，需要加姜絲與話梅。黃酒本身也適合與其他東西調和，這種特性使它成為中藥的藥引子，有七十多種藥酒要用黃酒作酒基。一不留神，黃酒還會淪為佐料，混在羊肉、鮮魚中間，去去腥膻。

蘇格蘭水域有幾百種海藻，它們以神秘的尚不能解釋的原因，浸潤著海邊的大麥和蒸餾坊，使得蘇格蘭威士忌中有許多海藻中所含碘的氣息。而且，品嘗威士忌時加冰是常見的做法，甚至加可樂、綠茶都不會太掉價。如果品嘗葡萄酒時這樣做，大家會對你微笑，知道你還在門外轉悠。

大多數朗姆酒都需要加入純凈水稀釋酒度。為增添色澤，許多金色朗姆酒含有焦油。至于調味朗姆酒，更需加入各色果汁或者香料?？喟婆浞礁鼮閺碗s，需要添加苦艾花、茴香、奎寧皮、芫荽、海索草、膽、肉桂和金雞納樹皮。

不用提雞尾酒了，它在六大基酒的基礎上，還混雜了那么多的汽水、果汁和配料，從雪克壺里搖頭晃腦出來的，已經面目全非。

而葡萄酒，它的體內有80%的純水，是葡萄樹直接從土壤中汲取的，剩下的9.5%-15%的酒精，以及那些酸、單寧、糖、氨基酸和糖，都是從葡萄中直接凝練的天地精華。

葡萄酒，是一個不受誘惑的純粹族群，膚色純正，眼光清澈，單純并且自尊。

2

復雜與單純，同居在葡萄酒中，并不矛盾。世界不是平的，而是圓的。二維中孤立的東西，在三維中相連——圓環中，兩個端點是重合的。

在復雜的理性世界，終極事物散發出的通常是感性光澤。真理具備三大要素：正確，簡單，美。真理首先是美的。如果一個方程式很漂亮，那么這個方程通常會是正確的，還很可能是重要的。中學老師就對我們說過，漂亮的方程往往能表達出世界的本質。比如被稱為“改變世界的方程”：愛因斯坦的質能方程，E＝mc2，就美得耀眼。

世界千姿百態，但核心內容卻是簡潔的。質能方程如此，牛頓萬有引力定律、開普勒行星運行定律、麥克斯韋方程組和信息論的申農定律，概莫如此。DNA雙螺旋結構的發現，表明在眼花繚亂的生命世界，解密鑰匙就拴在那兩條美麗婀娜、相互纏繞的曲線上。

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真理不走遠路。物質不滅，能量守恒，萬物歸一，這些簡潔到極致的思想表述，揭示了最深邃的規律。

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遵循著奧卡姆剃刀原則：讓事情保持簡單。如果有兩個公式看起來都能解釋事實，那么，選擇最簡單的公式；如果有兩個解決方案，看起來都能達到目的，那么，選擇最簡單的方案。如果有很多飲料，看起來都能陪伴我度過一段時光，那么，選擇最簡單的那杯。

我是想說，品嘗最單純的葡萄酒，可以釀造出最復雜的心境。比如這兩個畫家，迪克·布魯納和李歐·李奧尼。他們有很多相似之處：都出生在荷蘭，都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作畫，都成為最著名的圖畫書畫家，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讀者都是孩子，他們都在畫最簡單的畫。

孩子是簡單的。成人都是從孩子過來的，但當孩子成為成人后，就逐漸不再理解孩子。但李歐、迪克們不同，孩子與他們心照不宣。

他們的畫簡單到無以復加。幾十年來，迪克一直用他小學時學畫畫用的工具，基本只畫一只小兔子，就是那只支棱著耳朵的米菲兔。幾十年來，這只兔子一直是簡單麻木的表情，從不化妝，不戴首飾，基本不換衣服。迪克簡潔到了苛刻的程度，即使米菲心情不好，實在需要流淚，他也只給她畫一滴。至于米菲的嘴，簡單到只剩下一個叉。

這個叉看起來像是封住米菲嘴的兩條膠布，因為她基本不講話?？墒?，迪克用最簡單的元素，單一線條，幾種常用純色塊，讓不說話的米菲說出了很多的話。迪克的米菲兔子變成8億多本圖書，在地球上用33種語言說著孩子們能聽懂的話。

李歐年近半百才開始創作圖畫書，第一本就出手不凡，就是后來譽滿全球的《小藍和小黃》。他比迪克還苛刻。米菲雖然沒有表情，好歹還是一只兔子?？墒?，小藍和小黃什么都不是，只是用手撕出來的、兩個呈圓形的小藍片和小黃片。40多頁的一本書，大多只有這兩個小紙片，待在每頁那大片的空白上。李歐最滿意的一幅圖，他認為是完美無缺的作品，就是這本書的第一頁：一張白紙，中間一個不很規整的圓形藍點，下面寫著“這是小藍”。

如果在某個美術館看到這幅繪畫（如果可以算是繪畫的話），我一定會把它當成是美院學生模仿的冷抽象作品。

不要說孩子，成人，包括受過良好教育具有一定藝術造詣的成人，對大部分抽象繪畫也是看不懂的。所以，許多人對這本書是給孩子看的深表懷疑。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人發出這種疑問了，因為，《小藍和小黃》早已獲獎無數，被稱為“圖畫書的出發點”，成為圖畫書史上繞不過去的經典之作。然而，最大的獎勵，是這兩個藍黃小圓圈，能讓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孩子們歡笑和流淚。

迪克、李歐的畫，適合淺淺地看，深深地想。因此，他們被認為是寓言式的哲學大師。問題是，為什么這種看似樸素實際是更高層次、看似簡單實際異常豐富的表達方式，卻是孩子們最能感同身受，心有靈犀。

吃苦費勁長大后，才發現我們原來不如孩子。

3

迪克、李歐本身就是孩子般的人。迪克一直住在家鄉小鎮，成名之后，他仍然騎車準時到工作室，與路上的每個大人和孩子打招呼。李歐過去是個經濟學博士，可他的內心與競爭為王的市場完全不相容。他說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是《田鼠阿佛》。那只田鼠，把似乎不重要的事情看得很重要，喜歡蹲在一邊兒沉思冥想。有人說，阿佛帶有李歐自傳的成分。

在那個繪本里，田鼠們忙著收集糧食、堅果與稻草，準備應付寒冷的冬天，阿佛卻在默默地收集陽光、顏色和數字。冬天來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在寒冷、灰暗的窩里，田鼠們心情變得晦暗，無人說話。這時，有鼠想到了阿佛的收藏。

阿佛讓田鼠們閉上眼睛，開始描述陽光，訴說色彩。當四只田鼠的心逐漸回暖、灑滿色彩的時候，阿佛開始朗誦詩歌。歡樂回到田鼠們中間，它們拍手喝彩，稱阿佛是個詩人。阿佛紅著臉，害羞地說：“我知道?！?/p>

我們都曾經當過詩人，因為我們都曾經當過孩子。李歐曾說，“我不全然是為孩子創作的。我做這些書，是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們心里恒常不變、仍然是孩子的那部分而做的?！?/p>

記得有個土著人的頭領，說起他們部族趕路的習慣，說如果連續三天趕路，第四天必須停下來休息一天，以免靈魂趕不上腳步。也許，我們在人生漫漫長途上趕路的時候，也可以時常停下來歇歇，暫時放下肩上的重擔，等一等落在后面的靈魂。

簡單生活的理念正在成為新的時尚。人們開始揮起奧卡姆剃刀，選擇簡單、自由和輕松的生活。只是，在生活中運用這把剃刀時，別忘了愛因斯坦還說過：萬事應該盡可能簡潔，但不能過于簡單。比如，不能減少到什么都沒有，當我們需要歇歇時，需要有幅迪克或者李歐的畫，最好還有一杯復雜并且單純的葡萄酒。

宇航員們有個實際體驗，在太空失重的狀態下，飲料和食物會有更好的口感。當我們在日常軌道中“失重”之時，不妨推醒我們內心深處沉睡的那個孩子，這個時候，是品嘗葡萄酒的合適時光。

歐陸：本名沈愛民。中國科學技術協會榮譽委員，原中國科協書記處書記。多年從事我國科技管理和政策研究，負責學術交流、學術期刊和科技社團等工作。經常組織和參加國內外科學考察，如中國首次遠征北極點科學考察、南極科考、東非大裂谷綜合科學考察、亞馬遜熱帶原始雨林生態考察等。除專業著作外，主要文學著作有《極地心路》《偶爾上路》等散文集。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