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敏，是誰惹的禍

袁越

免疫系統是在19 世紀末期被發現的。自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普遍相信免疫系統的唯一功能就是保護我們的身體不受侵犯，所以醫生們想了很多辦法來提高人體的免疫力。但是，新的研究表明，大多數正常人的免疫系統是夠用的，問題出在“分辨敵我”這個環節。有些人的免疫系統誤把病原體當朋友，其結果就是感染各種傳染病。還有一些人的免疫系統誤把朋友當敵人，其結果就是出現各種自身免疫性疾病，以及越來越普遍的過敏現象。

最早高發的過敏癥是枯草熱，發達國家的枯草熱發病率自20 世紀初開始就一直在上升，目前已經達到10% ～ 30%。之后是哮喘，其發病率自20 世紀60 年代開始出現大幅增長，目前全球大約有2.35 億人患有哮喘。

不知什么原因，哮喘發病率的增長速度從20 世紀90年代開始放緩，取而代之的是呼吸道過敏和皮膚過敏，其增長速度一直居高不下。不過，增長速度最快的過敏類型無疑是食物過敏。目前全球有2.4 億至5.5 億人對至少一種食物過敏，而且這個數字還在快速增加。大家比較熟悉的是花生過敏，但其實很多不同種類的食物都有可能導致過敏，包括乳制品、豆制品、海鮮和谷物等，幾乎涵蓋了人類的整個食物譜系。

除此之外，藥物過敏也是不容忽視的。據估計，目前全世界大約有10% 的人對某種藥物過敏，這將嚴重影響他們的藥物選擇范圍。

以上所有疾病發病率的增長都是先發生在發達國家，然后向發展中國家蔓延，無一例外。這就引申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為什么生活水平的提高會誘發過敏反應呢？

第一個試圖對這一現象做出解釋的是英國醫生大衛·斯特拉汗，他于1989 年提出了“衛生假說”，認為發達國家的衛生條件變好是過敏激增的主因。斯特拉汗統計了英國的枯草熱和濕疹發病率，發現兄弟姐妹越多的人，得這兩種過敏性疾病的概率就越低。他認為這是由于來自大家庭的孩子小時候和兄弟姐妹接觸多，交叉感染的機會也多，免疫系統在這一過程中學會了識別敵友。

“衛生假說”一經提出，便迅速成為過敏研究領域的主流理論，但也有一些人持不同意見。他們認為并不是所有的病原體都能降低過敏的發生概率，只有特定的過敏原才能做到這一點。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同樣來自英國的格拉姆·魯克于2003 年提出了一個改進型的“衛生假說”，叫做“老朋友假說”。該假說認為，像霍亂或者傷寒這類傳染病并不會降低過敏的概率，因為這些病原體都太新了。只有那些在人類進化早期便已感染過人體的古老病原體才具備這個能力，因為人類的免疫系統是和這些“老朋友”一起進化而來的，早已適應了它們的存在。但如果一個人小時候生活在過于干凈的環境里，免疫系統一直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老朋友”，就會出現異常，導致成年后更容易過敏。

還有一種改進型的“衛生假說”認為，生活在人體腸道內的益生菌會幫助免疫系統降低過敏反應的強度。過敏的現代人之所以越來越多，是因為大量的剖宮產導致來自母親的腸道菌群無法迅速在嬰兒體內生長起來。這一假說的支持者建議剖宮產的嬰兒在出生后不久就接受母親的糞便微生物移植，從而迅速建立起健康的腸道菌群。

以上這些假說都有各自的擁躉，但無論哪一種，似乎都不足以解釋所有的過敏激增現象。美國醫學人類學家特蕾莎·麥克費爾于2023 年出版了《過敏：被變化時代惹惱的身體》一書，把矛頭對準了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在她看來，過敏之所以在發達國家變得越來越普遍，絕不僅僅是因為抗生素的濫用或者衛生條件越來越好，而是因為所有與現代化有關的生活環境的改變。這些改變導致人類與周圍世界的互動模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免疫系統難以適應，其結果就是過敏。

麥克費爾在書中介紹了一個最近頗為流行的“屏障調節假說”。該假說把過敏的原因歸結為人體屏障的崩塌。這個屏障是由一層很薄的上皮細胞構成的，所有來自外部世界的物質都必須通過這層屏障才能進入人體，而免疫系統也正是在上皮細胞的幫助下學會分辨敵我的。如果這層免疫屏障失調，導致某些外部抗原過早進入人體，或者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就會讓免疫系統失去判斷力，誤傷“友軍”。

具體來說，人體主要有3 層屏障， 分別是皮膚、消化道和呼吸道。其中皮膚的主要任務就是防御，因為沒有什么東西必須從皮膚進入人體，所以大部分通過皮膚進入人體的東西都是有害的，必須嚴防死守。消化道和呼吸道則需要和外部環境進行物質交換，對“敵人”的定義就要寬泛許多。比如花生是一種食物，消化道不應該對花生發起攻擊。但如果是皮膚先接觸了花生，那么花生中含有的抗原就有可能被視為敵人。假如一位母親剛為自己做了一份花生醬三明治，沒洗手就去抱孩子，那么孩子的免疫系統就會把花生視為敵人，這就是花生過敏的原因之一。

正常情況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的皮膚也有一定的防御能力。但研究發現，很多潤膚霜和沐浴液里含有的化學物質會損傷嬰兒的皮膚，洗衣液里含有的蛋白酶也會通過衣物沾染到嬰兒的皮膚上，增加皮膚的通透性。甚至某些化纖類的紡織品，也會對嬰兒的皮膚產生刺激作用。所有這些現代工業產品，都有可能降低嬰兒皮膚的防御能力，導致過敏性皮炎。

同理，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還沒有學會用鼻子呼吸，所以很多揮發性化學品很容易不經過濾便直接進入肺部，導致哮喘、鼻炎等。另外，很多加工食品中含有的乳化劑會破壞嬰兒腸道功能，讓一些本不該被吸收的抗原通過腸道內壁進入嬰兒的體內，這就是很多食物性過敏癥的病因之一。

“屏障調節假說”的最大優勢就是它似乎可以完美地解釋其他假說。比如濫用抗生素或者廣譜殺菌劑之所以會導致過敏，是因為它們殺死了寄生在人體屏障周圍的各種微生物。這些微生物和人體一起進化了數百萬年，一方面幫助人體訓練免疫系統識別敵友，另一方面也可以形成一道生物屏障，幫助人體擋住來犯之敵。如果把這些人類的“老朋友”都殺死了，各類有害病菌就會乘虛而入，讓免疫系統總是處于應激狀態，其結果就是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