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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時節又逢君

2024-04-18 07:42祝枕漱
湖南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哥哥電話母親

祝枕漱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唐]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這是一封奇怪的來信,寫信者自稱崔九??吹叫欧馍系牡刂?,感覺特別詭異。兩地相距不過二十來里,駕車前往半個小時綽綽有余,何況在手機如此普及的當下,寫信實屬多余。

崔九首先向我道歉,表示這個貿然之舉讓他深感不安。在感受信件內容帶來的震驚之余,對他這裝腔作勢的做派,我很不以為然,包括后面一再聲明的惶恐、愧疚等。這個世界不缺有教養的人,如果真的在意自己的冒昧之舉將對他人的生活造成某種困擾,甚至傷害,就不必給我來信了。

“常兄弟,我想跟您談談……”

我無暇去糾結這個奇怪的稱呼,他在信中首先簡述了一個片段。他說他們是在一處建筑工地上認識的。他以緬懷者的口吻告訴我,我的“哥哥”當時正往斗車上鏟灰土,動作嫻熟,像一名從業多年的工人,在南方烈日的暴曬下,揮汗如雨;崔九本人,則拿著一卷圖紙從身邊經過。是“哥哥”弓起的黝黑脊背,崔九說,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情不自禁地駐足,遠處的腳手架上,一群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敲敲打打,聲音清脆又悠遠。這個描述讓我想起曾經看過的某部電影的場景。

“你哥哥不在了?!贝蘧艂械卣f。

我自然明白不在了的含義,但是“哥哥”……我感到錯愕。我確實曾設想自己有一個哥哥。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我還是個孩子,面呈青色,滿臉疙瘩,眼神遲鈍且飄忽,對外面的世界懵懂無知。為了讓這個設想更豐富更真實,我甚至把十三歲那年的暑假套了進來,我生了一場大病,被送到鄉下外祖父家。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哥哥”音訊全無。暑假臨近尾聲時,我回到父母的身邊,并未覺察到什么異樣,整整一個下午都在離家不遠的一塊空地上滾鐵環,直到傍晚,汗津津地坐在水泥乒乓球臺上,我才若有所失……我們應該是親密的,歡快的,當然也有爭執和猜忌,打鬧更是常有的事?!案绺纭睉摵芟矚g給我取各種難聽的外號:尿床精、討厭鬼和綠毛蟲。而我,一律用壞蛋予以還擊。這個設想其實漏洞百出,我卻有時深信不疑。我那蒼白的想象力,似乎永遠都趕不上世事的變遷。

我飛快地從乒乓球臺上跳下,拎著鐵環跑去問母親:“哥哥去哪了?”母親詫異地看著我,“你哪來的哥哥?”仿佛我正在編造一個極其荒誕的謊言。

我承認我是有點神經質。

現在,這個設想竟然有可能是真實的。這讓我驚異無比,還有類似于夙愿得償的小竊喜。我總是想給自己證明點什么,以此告訴我的父母,我的固執和木訥是假象,眼下這事或許就是一個契機。有了這個小想法,崔九的來信讓我按捺不住,一邊努力回顧有關“哥哥”的那些記憶,一邊也在心里嘀咕,萬一這是惡作劇呢……這樣一來,竟絲毫沒懷疑信件的真實性。

根據信尾留下的提示,我給崔九打了電話。

電話一通,我就大吃一驚。聲音仿佛出自某位熟人之口,并非捏鼻掐嗓偽裝出來的(小時候我就沒少干過)。對方似乎已等候多時,滿心喜悅地告訴我,他完全相信我會打這個電話的,他說謝謝你的信任。這毫不掩飾的歡快,并略帶點萬事皆在我掌中的得意,讓我懷疑,他身邊正圍著一幫人,各人手中攥著一沓鈔票,給他的電話下注。崔九顯然高估了我對情感的表達,這個去電其實只能說明,我迄今都未能改掉的毛病,對一些超越經驗的事情抱有與生俱來的好奇。我有點緊張,結結巴巴的。崔九安慰我,說他也很激動,他還故意加大了嗓音的起伏,證明其所言不虛。但這點善意不足以讓我掉以輕心,在質疑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時,我也想到了,應該關心的是他將要跟我談什么,還有他的身份。

“這不是重點,”電話那頭的崔九笑了,“不是嗎?”

“哦,是,”我暈乎乎地點了點頭,說,“是吧……”

聲音太熟悉了,我迅速在腦海中篩選與其相符的面孔??上?,記憶的齒輪轉動了幾下就不斷卡殼,很快停止了運轉。

“還是當面聊好些,你覺得呢?”

“也好?!?/p>

“那就,”崔九說,“老地方見吧?!?/p>

老地方?我謹慎地重復了一遍。崔九又是一聲輕笑,我還是沒能找出那張也許見過多次的臉,它隱藏在記憶中某個容易被疏忽的角落。

“記得你說過,你最喜歡吃那里的糖油粑粑了。就這樣吧,明天,不見不散?!?/p>

崔九掛了電話。

看來崔九對我確實了解,甚至熟悉我的某些習慣或者喜好??芍庇X告訴我,電話里的崔九和來信的崔九,應該不是同一個人。但也僅限于直覺。

這座城市到處都有糖油粑粑,星級酒店和街邊小攤,哪一處才是我最喜歡吃的呢?我試著回撥那個號碼。幾秒鐘后,被告知是路邊的公用電話亭。不知從哪兒冒出的路人向我透露,這個電話亭據說經常會莫名其妙地響起,卻很少有人接聽。也許是串線了,他和氣地安慰我。我被他別扭的口音弄得迷茫又惆悵,看來崔九早有準備,不僅準確地預測了我的來電,還準確地接聽了。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那個老地方。好在我并不怎么出門,去過的地方有限。很快就想到了西塘路,初來這座城市時,我曾在附近短暫租房。西塘路上有一所初中,一到放學時間,路邊各種小攤就會圍滿成群結隊的學生?,F炸現吃的糖油粑粑,味道確實不錯,焦甜軟糯。如果真有崔九口中所謂的老地方,只能是那兒了。我決定去碰碰運氣。

離西塘路還有一站,我提前下了車。正是午飯時間,街邊彌漫著蛋炒飯和炒粉的味道,當然還有糖油粑粑。自從搬離了這條街道,就沒了吃糖油粑粑的胃口。我聽到肚子里咕咕地喊了幾聲,出來得匆忙,都忘了吃午飯。在幾個攤點之間轉悠,幾圈下來,看了看手機,快到時間了。我猶豫了一下,走進路邊一家面包店。用了十分鐘,最后選了兩只菠蘿包,花了六塊錢。我想說,盡管饑腸轆轆,可我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對于即將的會面,多少還是有些心神不寧。一個陌生人,一個純靠碰運氣的地址,一件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所謂往事……我一邊吃著,碎屑不斷從嘴邊飄下,一邊向可能的會面地點走去。

午后的陽光有點刺眼,從建筑物的外玻璃墻面反射過來,晃得眼前恍恍惚惚的。

在這座城市,我有一位來往密切的異性朋友,也是唯一的,我暗地里稱她為“女友”。這個稱呼背后的意味,是對寂寥生活一種不得要領的撫慰。

時值正午,公寓的走廊寂靜又慵懶,臉上長著雀斑的女人用嫌惡的表情接待了我這個不速之客,她身上濃烈的花露水味滲進空氣中,我被告知,“女友”昨天就出門了,說是出差。在門鎖撞上的一剎那,我懷疑“女友”是在故意躲著我。前陣子一起吃飯,她就直言不諱,阻止了我的旁敲側擊,表示有些窗戶紙還是別捅破了為好。我不敢確定到底是指哪層窗戶紙,也不敢追問。窗戶紙,比喻固然省事,可似乎也預示著脆弱、無用、擺設……

一個多星期了,她的電話一直處于關機的狀態。人間蒸發了似的。我決定再次上門。這時,電話響了。

快遞員送來了崔九的信。

崔九是一名出色的漁夫,他狡黠地將魚餌分成數段,而我對誘惑總是趨之若鶩?!敖o我打電話吧……”意思很明白,信只是開始,我就像一尾魚,游到了他的下鉤處。

就這樣,“女友”的事暫時擱置了,我正奔赴一場不知底細的會面。

崔九一邊嚴謹地遣詞造句,一邊打著噴嚏。在首頁的最末幾行,他提到這個春夏之交,自己已是第二次感冒了。他在信中抱怨康泰克的療效,擤鼻子讓他差不多浪費了半卷紙。字里行間充滿了各種夸張的情緒,使這封原本半頁紙就可結束的信,被毫無意義地增加了長度。而那半頁也只有中間那句有實質意義,它在第五頁第十一行:“你哥哥六月十七日六時五十七分走了?!?/p>

午后的街道,行人稀少。

如果“哥哥”真的存在,現在又離世了,我應該怎樣懷念他呢?對他的生平,實際上我所知甚少,在我拙劣的想象里,他高考失利,我的父母一向極愛面子,又有望子成龍的執念,“哥哥”就此一蹶不振,并開始了令人吃驚的蛻變,整日整日地在街上廝混。我猜想,離家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應該是游手好閑的,早出晚歸,盡量錯開與家人碰面的時間,與那群他曾不屑一顧的街頭少年鬼混,能干的和不能干的事,他都一一嘗試。這讓我既鄙夷又羨慕,還有好奇。在無聊的想象中,我經常扮演著這種角色。

記得小時生過一場大病,我曾躺在病床上問母親,哥哥呢?母親詫異地盯著我,你哪來的哥哥?半夢半醒中,耳邊傳來母親的聲音,不會是腦袋燒壞了吧?我微微睜開眼睛,眼前晃蕩著她和父親的臉,焦慮、憂愁……我沒法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哥哥”就此成了我內心一個隱秘的謎團。

崔九來信再次勾起我對這段影影綽綽的往事的回顧。鑒于有這樣那樣的想法,我想,確實有必要與崔九會面。

時間、地點還算精確。只是崔九,眼前的中年男子,卻是白凈、恬淡的,而且腰背挺直,整個人看上去很有精神。此刻正靠著路邊的圍欄吃糖油粑粑。

“見到你很高興?!蔽疑斐鍪?。

崔九抬起頭看著我,猶豫了一下,很快臉露笑容,騰出一只手,“我也是,”并伸了伸塑料小碗,“要不要來一個?”

“不了,謝謝?!?/p>

“你說這邊的糖油粑粑不錯,確實……”

崔九,頭發濃密,烈日下白襯衫西裝褲黑皮鞋,每??圩佣伎鄣脟绹缹崒?,有著刻意的整潔。言談得體,舉止大方,只是他的聲音……在這張臉的襯托下,聲音無疑是陌生的;閉上眼睛或看別處時,又似乎很熟悉。有趣的是,這個聲音和眼前的崔九,似乎并不沖突。我想跟他說說我的這個疑惑,但他的平和謙遜讓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聽覺。我常常會聽錯聲音,認錯人,在十字街頭找不到回家的路。只是這個錯覺太離譜了,似乎哪個環節有差錯,卻理不清頭緒。

崔九提議找個地方坐著聊,我完全贊同。公交車兩個小時,我站了一路。擁擠的車廂里,每張臉都聽天由命似的寫著麻木或困倦。這個令人疲累的城市,每時每刻都仿佛要掏空我們的身體。街邊正好有幾張條石長椅,干吃了兩只面包,有點口渴了。到街邊小店買水時,出于禮貌,我想替初次見面的崔九也買一瓶。后者指了指腋下的礦泉水瓶,示意還有大半瓶。然后我們坐了下來。

“天氣不錯啊?!睓C智的開場白。

“是啊?!蔽尹c點頭。

“你怎么認出我的?”切入正題。

我說:“只能是你……”這是實話,從神態、舉止和裝束來看,是有點勉強,但周圍幾個人里,小販、店員、小男生和一對老夫婦,都沒人比他更接近了。

風吹著街邊的梧桐,樹葉沙沙。崔九說,好多事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一副要討論輪回、報應的架勢。我想提出異議,卻被他打斷了。

“為什么只能是我?”

我總是精力不集中,用在走神的時間多于傾聽。每天的生活就像蒙著一層厚厚的沙塵,怎么抹也抹不干凈。崔九談笑風生,我形同夢游,聊的卻是他經常被人認錯的事。我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但他談興正濃,不便打斷。我們就這樣坐在街邊的長椅上,貌合神離地說著話。背后的巨幅廣告牌上,一個穿淺藍色襯衫的男子,表情夸張,雙目圓睜,整張臉幾乎被張大的嘴巴占據了,像要把我們吞進去。

“你是怎么看的?”他看著我。

“我?”我有點慌。

陽光灑在腳下,手機響了,鈴聲是《野百合也有春天》。我松了一口氣。崔九舉著手機走向廣告牌的一側,壓著嗓音,生怕別人聽到似的。有那么一下,他幾乎站到了廣告牌的背面,離我足有四五米遠。車輛在街道上來往穿梭。他有手機,為什么要舍近求遠,在信中給我留了一個公共電話亭的號碼?遠處一個拾荒者在垃圾桶邊翻翻揀揀。

“我馬上過來,你們都別動……”

我被驚醒了,崔九突然抬高了音量,似乎要阻止電話那頭的絮絮叨叨,還不安地往我這邊張望。這個時間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我臨時有點事兒……”崔九回來了,手舉手機,站在我面前,臉色不太好。

“好的好的?!蔽译S口答應,“你先忙你的事?!?/p>

“……那我們再約時間聊?!?/p>

我把他送上了車,的士臨開動時,他探出頭,說:“你別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與崔九的初次會面就這樣結束了。我回到家,洗了一個澡,才徹底清醒了?;仡櫿麄€會面過程,感覺事情有點不妙。為了證實“哥哥”的存在,同一個陌生人會面,提線木偶般任由其擺布,我卻沒有任何不適感。而且,他不是應該和我談談我的“哥哥”嗎?可整個過程,他一句都沒提,盡扯些他經常跟人撞臉撞衫,他說:“那個小女孩跟了我一路,還咬定我就是她爸爸,太逗了?!笔强桃?,是時間來不及(那個電話應該是突發情況吧),還是另有深意?臨走時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又是什么意思?這段時間有太多的蹊蹺,讓人應接不暇,比如另外一件事也至今無結果。

都過去一周了,還是沒法聯系上我的“女友”。即使出差,也該回來了。

騎上電瓶車前往她的公寓。門鈴按了許久,毫無動靜,連那個雀斑女人也沒來應門。走廊上安靜異常,墻面斑駁,浮動著陰郁和詭秘的光影。后來注意到門上有一張A4大小的紙片,是一則打印的租房廣告。我猶豫了片刻,拿起手機撥通了紙片上的號碼。

房東是個中年婦女,嗓門有點高,不斷詢問我是否要租房,說要租的話,她馬上就過來,她說家具電器寬帶一應俱全,她還說年租的話可減一百元。似乎很著急租出去。我趕緊打斷并告之目的,房東的情緒仿佛一頭扎進了冰山,語氣迅速變得冰冷了,她說你肯定弄錯了,我說不可能我經常來。她沒好氣地告訴我,上個租戶是一對小夫妻,住了有兩年,停頓了一下又說,因為要回常德老家,就沒再續租,租期還有兩個月才到期。

“沒你說的那兩個人?!迸繓|煩躁地說:“不租房就別打這個電話!”

電話掛了。

這種事情怎么會弄錯呢?正好隔壁出來兩個年輕人,以前來訪曾在樓道里碰過面,我決定找他們問問。他們告訴我,他們租住隔壁有半年了,從沒見過我所描述的那兩個女人:我的“女友”和她的室友。

“是一對男女,”矮個年輕人點燃我遞過去的香煙,“聽說是常德人,上個月搬了……”

“是的是的,常德人……”另一個年輕人說。

站在樓下,我回身望去,夜色籠罩下的公寓大樓,神秘、陌生而詭異。騎上電瓶車,一路上心神不寧,滿腦子都想著這事,結果被另一輛橫穿馬路的電瓶車撞翻了。

很慶幸,只是手臂和小腿上擦破了兩處皮,縫了幾針,需要在家休養一個禮拜。打電話向部門小領導請假,能想象得到電話后面那副照章辦事的嘴臉。掛了電話,心里想,請假也就是保住飯碗,工資照扣,至于這個月那點可憐的滿勤獎、年終獎,就更不用說了。

在家休養的這幾天,我無所事事,又給母親打電話,說我找到哥哥了。母親受到驚嚇般在電話里喊,你瘋了吧,怎么又說起這事了?我知道她不可能相信,還是別打擾她了。我笑著說我開玩笑呢。母親這才半信半疑地埋怨了幾句,然后說別給自己太大壓力。神神叨叨的,聽得我哭笑不得。這時又有電話打進來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趕緊對母親說,我要接個電話了,我說我很好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然后掛了電話。我沒有告訴她我被車撞了。

電話接通,是崔九。

分別時,崔九并沒約定再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將近半個月了,我的耐心被磨得差不多了,心里問候了他的祖宗十八代,心想這或許就是一個玩笑,一個小插曲。生活中總得來點不一樣的色彩,否則就太無聊了。我這樣安慰自己。原本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時,他又出現了。

還是在西塘路,崔九在電話里說,上次很抱歉,臨時有事不得不先告辭,后來又有別的瑣事耽擱了,所以這幾天都沒聯系我。然后話鋒一轉,說這是“哥哥”的意思,有些事還是需要當面說?!案绺纭钡氖裁匆馑??說什么呢?我猶豫著,問時間能否后延幾天。我沒說被車撞的事。

他同意了。等待會面的幾天里,心里隱隱不安,而且越來越強烈,感覺會同上次一樣,一無所獲。禁不住焦躁起來,打算爽約,還是在給母親打電話時,她說的一句話勾起了我的聯想,“過去的事情是改變不了的?!蹦翘煳揖谷幌蚰赣H坦露了多年來郁積于心的一些想法,我問母親,我是不是特別讓她和父親失望。我無法克制地抱怨這么多年來他們給我的壓力,尤其高中三年他們到處跟別人說我是要去北京上大學的,結果高考前的那晚我失眠了,考試那天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于是我只上了一所???。我說如果有兄弟姐妹就好了,你們就不會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就是一聲輕嘆,說別想太多了。過去的事情是什么,會不會跟“哥哥”有關?

拆了線,我告訴母親,過陣子回一趟家。兩年多了,想象中,母親應該更蒼老了。想到母親那句感慨,我的雙親一定向我隱瞞了什么,比如我確實有一個哥哥,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離開了家,他們一定知道他在哪兒,只是從來沒告訴過我,也從未向我提起……我想問問母親這是為什么。最后,還是沒有問出來,我在電話里安慰正啜泣的母親。

果不其然,會面后崔九還是沒切入正題,而是興致盎然地問我是否可以造訪我的寓所。言辭懇切,容不得拒絕或推脫,我猶豫了片刻,心想,寓所無人打擾,或許有利于談話吧。崔九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上車時還不忘側過臉來莞爾一笑,說:“我們很談得來不是嗎?”我不置可否,四處看了看,告訴他還有一個空座。作為年長者,他沒做謙讓。一路上,崔九面帶微笑,時不時地望向我,目光溫婉。我站在旁邊,像一名讓座的中學生,拘謹又羞澀。

初夏已過,氣溫逐漸升高,街道上終年不散的濁氣一日濃過一日。汗漬和疲憊慢慢爬上人們的臉頰,風扇開啟的頻率越來越密。崔九卻衣著整齊,從見面那一刻起,我就為他捏了一把汗,仿佛那身長衣長褲套在我身上。盡管汗水浸濕了衣領,他仍不為所動,還善意地提醒別把風扇全向著他,任由汗珠掛在脖子上,滲進衣領,泰然自若地與我交流有關人世、人情和人物的看法和觀點。從他的敘述中,我能感覺出他對往事的留戀,相互糾纏的悲涼和欣喜不時掠過他的眼瞼,卻又能很好地不讓它們滯留太久。他的模樣和語調是飽經滄桑的,對世事的理解不乏真知灼見。他還順便同我簡短地分享了一段隱晦的早年戀情,他說很多時候我們就是愛自欺欺人,喜歡胡思亂想。聽著這夾帶的議論,我心里直犯嘀咕,他以“哥哥”的故人的身份引我相見,僅僅是來告訴我,生活中錯覺層出不窮,還是自欺欺人是生活的本色?由此不得不懷疑,眼前的崔九,既非給我來信的崔九,也不是電話里的崔九。但我實在沒理由破壞這個貌似和諧的場景:長者語重心長,受教者低眉垂眼。崔九的敘述還在繼續,我的心腸慢慢柔軟起來,我也想到了我的“女友”。半個月了,依然沒有她的消息,仿佛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我是不是也深陷自欺欺人的泥沼而不能自拔?崔九營造的這個氛圍讓我無法抑制內心的悲涼。

感傷是最耗精力的,不知不覺中我沉入了夢鄉。

醒來時已是黃昏,落日余暉從窗外斜映進來,灑在窗臺上。崔九走了,留下一張兩指寬的滿含歉意和不舍的便條:接了一個要緊的電話,必須離開,見你睡得恬靜,實在不忍叫醒,就不辭而別了。最后,他說:“再見,李逢!”我注意到,他臨走時,替我關好了門窗,還清理了煙灰缸,帶走了用過的紙杯,調轉了風扇的方向,以免我被吹感冒了。望著寂靜無聲的房間及家具擺設,我感慨萬千。

崔九在信中提到,“哥哥”離家后的十幾年時間里,四處流浪,候鳥般隨季節遷徙,混跡于各種人群中,搬運工、泥瓦工、牧羊人、豐收季的收割者……窘迫和艱辛使他嘗盡了世間疾苦。崔九不無動容地說,他們的相識很有那么一點傳奇色彩:午后、陽光和脊背。崔九對這個畫面的描述非常用心,詩一般的語言,充滿了濃郁的抒情色彩,顯示出他對他們的相識有著外人難以理解的眷戀。他們開始交往并逐漸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他們無話不談,涉及彼此的出身、家庭、成長歲月和各種人生際遇,甚至各自的隱秘心事。崔九的語調是悲愴的,也是感人的,他深情地回憶著并感慨著。困頓、自我折磨和流離失所是罪魁禍首,“哥哥”的健康狀況漸漸惡化……可是,這一切似乎都不怎么合乎情理。他的來信并約見,不該僅僅是聊有關錯覺和欺騙的話題,還應包含生平回顧、往事鉤沉和臨終囑托之類的吧,否則實在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然而,出于某個我無從知曉的原因,見面后,崔九卻絕口不提。

“你一定很疑惑,我為什么會對你這么熟悉吧。兄弟,你不知道,因為你的哥哥,在心里我早就把你當成我的兄弟了?!?/p>

之后,崔九就住了口,仿佛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會兒,他說:“一旦遇見,就像在心上刻下一道傷痕,再也無法痊愈了?!彼錾竦乜粗鴫ι蠏熘摹断蛉湛?。午后陽光下,映入眼簾的背影,崔九完全被迷住了,手中的圖紙悄然墜地。崔九說:“人生沒有故事精彩,卻比故事麻木?!?/p>

“窗戶紙沒捅破啊,”我垂著頭,囁嚅著,“她為什么……”

是的,我的狀態確實不妙了。在電話里我問母親,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希望嘈雜的市井聲能幫我驅散眼前的層層迷霧。也許我應該找個人傾訴一下,可誰愿意聽我的胡言亂語呢?一成不變的街景、樹木、建筑,還有人群,仿佛他們都是無聲的,每個人都緊閉著嘴巴,似乎一張口就會亂了步伐。不知道他們經歷著什么樣的煩惱。崔九說,煩惱是生活最真實的底色。肩膀被人從后面輕輕撞了一下!已經夠心煩意亂的了,我抬起頭。

是她!

我愣住了。她沒看到我,拖著旅行箱往前走,腳步很快。眼看著她穿過馬路,站在街邊招手攔的士,我才反應過來,慌忙朝她喊了兩聲。她好像聽到了,遲疑地側臉望過來。

“是我!”我揮著手指著自己,“是我呀李逢,李逢!”

她驚訝地張開嘴,應該是認出了,雙手也激動地比劃起來,嘴巴一張一張的。人聲車聲太大了,我什么也沒聽到。我說你等等你等等。讓過兩輛車,我跑了過去。她朝我微笑著說你不是回去了嗎?怎么……旁邊的報刊亭,一個戴棒球帽的男孩兒喊,老板,給我來一份《E時代》。一個環衛女工靠著垃圾車剝香蕉吃。

“我去找你了!好幾次,你都不在,”我喘著氣,語速飛快,“說你出門了,你……”

“什么?”

“我去公寓找你,可房東,還有你的鄰居,都說沒你這個人……”

“公寓?”她看著我,一臉狐疑,就像我說的是一個陰謀。

“對,公寓!”我只好耐著性子講述了有關她與公寓的事。心里尋思,即使不想捅破窗戶紙,也不至于裝作陌生人吧。我還提到一些細節,比如她的室友,還提到室友與其男友親熱時,她因為忘拿手機返回來取,結果撞見了。這是她告訴我的,她說三個人都很尷尬,關系從此變得微妙起來。我的講述七零八落,仿佛有無數的話急著涌出。

“你肯定記錯了,”她彎著修得很精致的眉笑著,打斷了我,“我剛從伯爾尼回來,這兩年都不在國內。這次回來,本想找你們幾個聚聚的……對了,昨天見到李逢了,他說你回老家了……現在你這是……”

“等等,等等,”我的腦袋開始短路了,瞪大了眼睛,“李逢?你說李逢?”

“對呀,李逢?!彼櫰鹈碱^,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不,不,不是這樣,”我握住右手腕,暗示自己要平靜,卻感覺自己更激動了,“不,我是……說我是說我就是李逢啊,你……你……”

一輛的士突然停在跟前。

“實在不好意思,”她拉開車門,“我得走了,趕飛機,公司臨時通知……”

她迅速鉆進了的士,我還沒反應過來,車就開走了。來不及道別。

剛從伯爾尼回來,兩年多都不在國內,那我這兩年來的所謂“女友”,她是誰?還有,我如果不是李逢,那會是誰?那個李逢又是誰?我……

還會有第三次會面嗎?幾天來,我特別留意那些陌生的來電,也曾回撥那個電話亭的號碼,但再沒人接聽,最后連號碼也不見了。我心事重重地打開樓下的信箱。這個信箱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堆信函、書報、名片、宣傳單和小手冊之類的東西,都是前租客的。都兩年了。昨天房東打來電話,問我是否要續租。我告訴他暫時沒有搬家的想法。房東沒再多說,只是提醒我記得交房租?;腥幌肫饍赡昵?,在電話里商談有關租房事宜時,房東好像隱約提起,說前租戶是一對小夫妻,與我年齡相仿,應該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就退了租,走得有點匆忙,落下不少東西,比如書籍、信件和報刊。房東說我可以自由處理。開始時確實有此打算,但某個無所事事的傍晚,聽著雨點打在窗玻璃上發出炒豆子的聲響,我隨手打開了那些書報信函……但我不能確定,我說過,我總是精力不集中,用在走神的時間多于傾聽,我的記憶更是混亂不堪、漏洞百出。我決定不再關心此事了。如果注定要再見,勞心勞神就是多此一舉,反之則是徒費功夫。至于“哥哥”,我或許應該承認,那不過是給自己編織的一個謊言。就像崔九說的自欺欺人。

沒有信,更別說崔九的?;蛟S是呆的時間有點長了,站在樓道口的那個保安斜起眼睛,頻頻打量我。我悻悻地放下手中幾張打印的宣傳單,隨手取走了一份報紙。

那則報道就這樣出現在眼前。

報道上說:六月十七日晨,一個叫崔九的人被殺了。

我如墜深淵。

經過北正街邊的一個小巷口時,崔九被一名身材壯碩的年輕人結結實實地撞倒了,年輕人沒道歉,更沒去攙扶,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準備離開。一向和氣的崔九突然叫住了年輕人,指責后者大庭廣眾之下袒胸露腹、舉止粗野等等。年輕人應該是混街頭的,一身戾氣,幾輪對罵后,他掏出了隨身攜帶的水果刀。

一對正在不遠處晨練的中年夫婦目睹了整個過程,他們在采訪中用了化名。女人告訴記者,崔九是好人,和他們住在同一個小區,鰥居多年,對人很友善,說話細聲細氣的,她說沒想到會是這樣。男人說這條街道一向不太平,治安有點混亂,希望政府能管管……

這讓我有了嚴重的受挫感,就像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突然離去。仿佛這段時間的思慮,只能算是一場真假難辨的夢魘?,F實中的崔九和他信中的“哥哥”竟然死于同一天同一時刻,那么,出現在我面前的崔九又會是誰呢?看著報道配發的現場圖片,以及圖片上的那張面孔,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么,或者說,我所經歷的一切是不存在的。就像我對“哥哥”的設想。想起崔九(假設他沒有死于非命)那天走進我的寓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哥哥曾跟我說過,他比你大五歲,十八歲時離家,你應該才十三歲吧。又隱約想起,母親好像也提過,我確實有一個哥哥,不過七歲那年死于一場大病。我當時才兩歲,不可能留下什么記憶。接著就是十三歲那年,我也生了一場大病……那么,那個沒生下來的孩子呢?

“你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母親在電話里說,“你就是壓力太大了,生活中哪有什么事事如意……”

我是在瞎想嗎?或許我只是想證明,我從來都不是白癡。按照我有時特別固執的看法,如果生活可以變得更簡單點,偏見再少點,一切尋常事就不應該成為我對生活的暢想卻無果時的犧牲品。假設我們是可以互相替代的,我想,我們就是彼此的亂源。當我若有所悟時,我又開始相信,我和崔九還會有第三次見面,或許,此時,崔九就在趕來的路上,準備給我帶來有關“哥哥”的消息,否則無人能猜到,崔九……

??!崔九在電話里的聲音——

時間仿佛是錯亂的,空間也充滿了多棱的鏡子。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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