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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倫關系內部的焦慮和沖突

2024-04-25 13:03何梓湄
南腔北調 2024年3期
關鍵詞:倫理丈夫妻子

何梓湄

摘要:《促織》是《聊齋志異》中的名篇,蒲松齡對“駿馬易蟲”的改寫使《促織》中的家庭倫理關系結構趨于完整,并凸顯了人倫關系內部的焦慮和沖突?!洞倏棥分谐擅钠拮雍蛢鹤邮莻鹘y“三綱”倫理關系中的從屬者,從社會學、心理學視角對倆人在各自倫理位置上的生存焦慮進行分析,力圖展現他們真實的生存焦慮和生存困境。通過對社會權力關系底層(女性和孩子)內在沖突和人性異化的分析,深化對小說悲劇性的認識。

關鍵詞:蒲松齡;《促織》;倫理;生存困境

【引 言】

《促織》是《聊齋志異》中的名篇,不少學者圍繞《促織》展開了相關研究?,F有研究可分為以下幾類:一是對《促織》版本的考辯;二是對其主題進行研究,如揭示官場腐??;三是對其敘事結構的研究;四是結合語文教學實踐(《促織》被選入高中語文教材中)進行諸如字詞辨析、版本優劣比較等研究。除了以上幾個方面,還有對《促織》中涉及的巫術、宗教、促織文化等進行的研究??偟膩碚f,圍繞《促織》展開的研究成果豐富,共同反映出這一短篇小說的豐富內涵。

一般認為,《促織》是對呂毖《明朝小史》中“駿馬易蟲”故事的改寫[1]。在這則故事中,妻子不小心放走了促織,因過度驚懼而自殺,丈夫回來后“傷其妻,且畏法”,一并自殺。對比之下,蒲松齡的改寫最突出之處不僅在于增加兒子這一人物,而且通過“魂化促織”的奇異敘事來完成對黑暗現實的諷刺。同時,由此一來,《促織》中的倫理關系結構也完整了。傳統儒家倫理文化的架構規定了君臣、父子、夫婦三對基本倫理關系,通過關系雙方對具體規定的遵循來協調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最終建立理想穩定的社會秩序?!洞倏棥分v述的故事恰好涉及這三對人倫關系。但對于倫理本身的強調容易遮蔽在倫理之間和倫理內部產生的個體焦慮和個體間的沖突,實際上《促織》中對二者都有體現。如異史氏所言:“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泵鎸杈崂粼斐傻目嚯y,成名一家三口雖作為命運共同體,但對于苦難的感知和反應各有不同。小說一開場,一家之主成名已然被命運壓垮,最終卻翻身過上“裘馬過世家”的富貴生活,在這個過程中,可以說他的妻子和兒子在各自的倫理位置發揮了重要作用,本文正是著眼于這兩個角色,在字里行間感受二者在各自倫理位置上的焦慮與行動。

【一、成妻的救贖——倫理背后的隱秘焦慮】

《聊齋志異》中有豐富的女性形象,在《促織》中也有一名不起眼的女性,一名邊緣人物,即成名的妻子。小說中對成名妻子的描寫共有三處,這僅僅三處描寫,卻能夠讓讀者管窺那個時代傳統婦女的生存狀態和生存焦慮。

第一處描寫只有一句話。當成名因無計可施幾乎“憂悶欲死”之時,成妻道:“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盵2]這句話也是成妻的第一次出場,可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一“聲”似乎伴隨著一種包含鎮定的焦急,甚至還有些許嫌棄的態度。在此處,讀者首先要思考的是,在一篇短小精悍、用字講究經濟原則的小說中,這樣處理妻子的出場的作用是什么?結合這句話的內容和下文有關妻子的情節,可以看出這里能夠凸顯一個為丈夫出謀劃策、幫助丈夫脫離事業困境的妻子形象,換句話說,這里的成妻顯然是一位符合傳統倫理觀念的賢內助。其次,成妻提供的解決方法是讓丈夫出門搜捕促織。這里一方面可以推測出成名很可能因為瀕臨絕望而沒想到或喪失了行動動機,更重要的一點是這里體現了走出家門是那時僅男性擁有的“特權”,傳統家庭婦女被迫成為“內助”。作為妻子,她只能督促成名行使這一“特權”,而自己只能在家里干著急。僅這一句話已經浮現出傳統婦女對丈夫的救贖作用和生存焦慮。

第二處描寫相較第一處豐富了不少。此時的丈夫已因杖刑臥床,身心交瘁無法出門。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村里剛好來了一位駝背巫,成妻抓住一線希望聞聲而去,得畫一張,使成名得以按畫索“蟲”。這一處,首先呼應了上文分析的賢內助形象和逐漸浮現的生存焦慮——在成名“惟思自盡”時再次幫助丈夫尋得解決辦法,成妻也將希望寄于這張畫上。其次,這里的“賢內助”變成“賢外助”,而且此處成妻出門似乎異于常態又合乎常態。前文提到,在現實中走出家門是男性的“特權”,在《聊齋志異》中,大多數人類女性的活動范圍也是局限在家庭空間中,這符合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的倫理界限,因此這里的成妻出門是個值得關注的異?,F象。合乎常態體現在當讀者跟隨成妻來到駝背巫的密室時,只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3]??梢娫诋敃r女性是被允許進入巫師密室這樣的場所的,它折射出女性作為社會邊緣群體的灰色生存狀態和生活細況。胡新生在《中國古代巫術》中說道:“巫術總是著眼于對當前具體問題的解決,總是直接謀取眼前的利益,總是追求一種立竿見影的效果?!盵4]這句話有助于解釋紅女白婆集聚于巫師處的原因。人類女性群體沒有花妖狐鬼的奇異能力用于解決問題,而她們每天又要面對復雜艱辛的家庭勞動和人際關系,特別是要保障其他家庭成員和自身的生存,作為“食物鏈”底層甚至往往要為了家庭成員犧牲自己。不到萬不得已誰又想犧牲自己呢?因此,如果說科舉取士是男性的畢生寄托,那么巫術對女性來說則是希望所在,這些女性想通過巫術讓鬼神關照自己的現實境遇。

成妻問巫的動機也是如此。誠然,成妻問巫的目的就是為了幫助成名找到促織,這也是異史氏要展現的作為女性能出入巫室的作用。但如果站在成妻的角度分析,她出門求巫、救贖丈夫背后的生存焦慮有著復雜的層次——不僅要救贖丈夫和家庭,她同樣需要救贖自我,本文在此所要突出的焦慮內容是后者。成名若死了,她的命運將何去何從?無論是立足小說的時間(明代)還是作家創作的時間(清代),無論是選擇守寡還是再嫁,成妻的生存境況都不會好到哪里去。筆者所能想到的最理想狀態也只能是一名身居低位、身無分文寸鐵的守節寡婦平安又艱辛地將兒子拉扯大,這境地已經夠凄苦,但現實往往更糟(如母子被強行買賣、經歷戰亂、遭受虐待等)。所以,一想到丈夫可能會死掉,失去依靠,成妻不能不感到恐慌。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在古代社會,丈夫的死將意味著妻子生理、安全、社會需求基礎的坍塌。因此,她怎么也得讓自己的丈夫振作起來,她為丈夫出謀劃策不僅僅是為了丈夫,更是為她自己。實際上,文本內部也涉及民間婦女和孩子的命運。在結尾異史氏說道:“天子偶用一物……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盵5]可見,在官吏強壓之下,貼婦賣兒是常見的社會慘象。這是不是異史氏的一種暗示呢?暗示如果沒有“魂化促織”的橋段,妻子的命運也有可能走到這一步?有學者也證實了在古代社會,男性在面臨生存風險的時候,女性會被用作避險資產。[6]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中說道,用對位法閱讀一部作品,“等于在意識到作品所敘述的都市歷史的同時,也意識到被統治話語壓制的并與統治話語共謀的其他歷史”[7]。在《促織》中,異史氏將成妻置于文本中心之外,他所要凸顯的只是她作為一名家庭婦女的救贖功能而已,但在閱讀的時候讀者可以站在成妻的角度,站在一個不管是在現實還是文本中都處于從屬地位的女性的角度來進行閱讀,看到她那沒有被異史氏說明的、救贖倫理背后的隱秘焦慮。

現在再看第一處描寫中成妻說的“死何裨益”。站在成名的角度看,大半生科舉屢試不順,里胥還要從中作梗使得薄產累盡,在破產之際又逢征收促織的任務,而性格迂訥老實的他只能悶聲承受命運的苦難,成名此時就是個麻木失魂的“活死人”。也就是說,在心理層面,成名其實已經死了,生已無望的他很可能認為死去是一種解脫。但站在成妻的角度看,“死何裨益”是一種“死了有什么用”的世俗功利主義傾向,是一種“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堅強,還是一種“你死了,我怎么辦”的無助和恐慌。但此時妻子的恐慌還是埋藏于心不露于外的。

【二、“業根,死期至矣!”——生存焦慮的爆發】

第三處描寫是從母親的角色來刻畫成妻形象的,形式同樣也是一句話。此前成名根據巫師給的畫成功找到符合要求的促織,舉家歡喜不已,現在轉眼間卻被兒子弄死了。當成妻聽到這個消息時,臉嚇得血色全無,大罵兒子:“業根,死期至矣!”[8]翻譯成大白話是:“禍種,你的死期到了!”這句話蘊含著壓垮孩子生命的千鈞之力,結合后文,可以說是母親直接導致兒子的自殺。誠然,對自己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實在不妥,但這里強調這句話的殺傷程度之深并不是想要大加譴責這位母親,而是想說明這一充滿殺傷力的罵聲實則是一位家庭婦女在生存焦慮達到峰值時的驚恐爆發。因為這一壞消息極大地刺激了她——如今一家人已是窮途末路——出門能搜捕到達標的促織可能性極低,求助巫師已經是最后的辦法,銀兩也所剩無幾,這個寄托著她生存和存在價值的家庭即將遭受“滅頂之災”。在她看來,內心的擔憂即將變為現實,而讓一家人的命運跌至谷底的罪人是自己的兒子——家庭權力關系中的低位者,且位于成妻之下,于是母親從被壓迫者變成一名壓迫者,家庭悲劇擴至下一代?!岸虤w,自與汝覆算耳!”從這緊接著的一句話來看,成妻并沒有打孩子,而是把懲罰孩子的權力保留給丈夫,這至少說明她不算是個“悍婦”,想想那些動不動就對孩子狠下毒手的母親,她甚至算得上“良母”??傊?,這一罵聲雖然直接指向孩子犯的錯,但實際上卻是在發泄她那不被他人所看見的痛苦和壓力。她沒有與父權宗法社會抗衡的力量,所以只能在家庭中對權力下位者發泄。

《促織》中對成妻的著墨不多,所突出的也只是其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倫理身份和救贖功用。讀者無法直接知道她的外貌、性格和經歷,但從這三處描寫出發,結合生活的經驗和知識體系,也能夠一定程度地還原這名普通女性的生活和命運,感知她性情和力量的浮現,感知她作為人的復雜性和真實性,感知她隱秘的生存焦慮,以及看到這份生存焦慮如何驅使婦人采取行動,又是如何被家庭倫理遮蔽。

【三、魂化促織——成子的贖罪或獻祭】

魂化促織,體現了兒子對父親的情深。成子變蟲,但不減對父親的喜愛和依戀。小促織喜歡引起成名的注意,和他互動,甚至跳到成名的袖口上,試問如果是普通的蟲子又怎么敢跳到要抓它的人類身上?在和蟹殼青對戰獲勝的時候,小促織翹然矜鳴?;泶倏棽粌H為父解憂還能替父爭光,小促織感到多么自豪。這里體現的成子對父親的情感再正常不過,但讀者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因為這是對生命的物化和異化。如果說成名妻子的生存焦慮完全被傳統倫理遮蔽,那么成名兒子的生存焦慮在小說中的表現則非常突出,在成子身上凸顯了人性的異化。

魂化促織,一方面是贖罪。成名兒子的生存焦慮在他弄死了促織后才開始顯現。闖禍后,成子先是哭著找母親求安慰,沒想到求來的卻是母親的厲聲責罵。對于父母圍繞促織展開的一連串喜怒哀樂他都看在眼里,成名肯定曾對他千叮萬囑,不要動盆子和盆子里的促織,于是他犯下的錯讓他對自己的境況充滿危機感,驚慌失措之際他選擇跳井結束自己的生命,幸運的是他未因此喪命,并在奄奄一息中做了個夢。在以孩童視角書寫的文學作品中,我們能夠發現孩童總以一種稚嫩又令人心碎的方式試圖消解現實的苦難。成子亦是如此,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渴望彌補自己過失,幫助父親解決問題的焦急心情就凸顯在他的夢中。弗洛伊德認為夢代表著一種愿望的達成[9],在小說最后,從成子說夢見自己化身為一只善斗的促織可知,他不惜通過把自己變成一只蟲子,讓渡自己作為人的權利來達成向父親的贖罪,通過交換自己來讓父母過上富裕的生活。這無異于父母吃著孩子的人血饅頭續命,而孩子卻對此毫無怨言,甚至為自己變成蟲后有一番作為而感到自豪?!缎≌f課》中寫道,孩子為了幫助父親讓自己變成一只促織是這篇冰冷的小說中最暖和的地方[10],然而這種魂化促織、子遂父愿的書寫恰恰是小說中最悲慘之所在,兒子的贖罪焦慮竟要通過物化自己才能消除。

魂化促織的另一面是獻祭。當兒子沒闖禍的時候,他是一家人的“命根”,當他闖禍了,放走了不是命根卻勝似一家人的命根(促織)時,成子就成了“業根”。也就是說,兒子和促織對于這家人都有著“命根”的意義,那么,當成名知道好不容易得來的促織被兒子弄死的消息,當他氣急敗壞“怒索兒”的時候,當他知道兒子還活著后便“不復以兒為念”的時候,他的腦海里是否曾有這樣的念頭——如果二者合二為一,如果那闖禍的兒子就是我急需的促織,那該多好??!從字面上講的含義看,讀者無法知道成名的內心是否有這種想法,但當人經歷著像成名那樣的毀滅性苦難時(如戰亂中的易子而食、拋妻棄子),這份可能性就不能說沒有。如果從這個角度看,那么成子魂化促織一下子就有了獻祭感,望子成龍在這里變成望子成“蟲”,子成蟲使一家人翻身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這里還有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當成名聽到兒子醒來說自己變成一只促織,生動地講述自己如何輕捷善斗時,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這里小說選擇了留白,沒有說出大人對小孩的回應,轉而寫成名的財產數量,這樣的處理也給人留下了遐想空間。

但無論是贖罪還是獻祭,魂化促織都意味著家庭倫理的坍塌,人倫親情的異化。即使成名一家最后飛黃騰達,成子恢復健康,這樣的結局也不會使讀者產生任何圓滿感。

【結 語】

綜上所述,《促織》不僅是一篇批判昏君酷吏的諷刺小說,更重要的是它還是一出人倫慘劇,成妻和成子都在自己的倫理位置上為這個家庭作出了巨

參考文獻:

[1]楊曙瑄,譚秀柯.促織文化與《促織》——《聊齋志異·促織》創作賞析[J].蒲松齡研究,2016(4).

[2][3][5][8]蒲松齡.聊齋志異[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88,188,189,188.

[4]胡新生.中國古代巫術[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79.

[6]陳志武,何石軍,林展.清代妻妾價格研究——傳統社會里女性如何被用作避險資產?[J].經濟學(季刊),2019,18(01).大的犧牲,現實中也一定還有無數像成名這樣的家庭面對著難以忍受的強權統治,造成家庭內部倫理的崩塌。

[7]愛德華·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M].北京:三聯書店,2003:51.

[9]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北京:臺海出版社,2018:88.

[10]畢飛宇.小說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19.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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