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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順天府的別樣書吏

2024-04-25 15:31余福海
北京檔案 2024年3期
關鍵詞:書吏密云天府

余福海

清末名臣郭嵩燾稱“我朝與胥吏共天下”,認為清代基層行政的實際權力操之于書吏,而所謂“貪官污吏”也成為人們對清代行政人員的刻板印象。例如,清末著名小說《活地獄》揭露,當時書吏群體中流傳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經了他們的手,沒有一個放過的”[1]。假如清代基層書吏貪腐是常態的話,順天府的一些書吏就格外另類了。順天府是今日北京的前身,規格相似,范圍稍有變化。清代,順天府掌京畿地方行政事宜,轄通、薊、涿、霸、昌平五州和大興、宛平、良鄉、房山、東安、固安、永清、保定、大城、文安、武清、香河、寶坻、寧河、三河、平谷、順義、密云、懷柔十九縣。[2]基于歷史文獻的研析,順天府基層書吏并非均系腐敗之徒,還是有相當一批書吏是廉潔奉公的。這些書吏何以在世風日下的清朝“小吏皆濁我獨清”,頗堪玩味。

一、輕財好義:密云陳氏書吏世家

民國《密云縣志》記載了順天府密云縣兩代書吏的家史。第一代書吏陳士銹:原籍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父親陳璜于乾隆十九年(1754)擔任密云知縣陳璋的長隨,為陳璋赴遵化州監收木稅。不久,父親去世,陳士銹被過繼給昭武都尉、寧預侯進士為孫,繼承了其豐厚家產。由于寫得一手好文章,故而“槖筆謀生,每為上游所重”[3]。陳士銹出任吏職10多年,工作非常得力,就連經辦八旗駐防官兵米糧之類的棘手事務,也可以“措置裕如,多所成全,而交游益廣”。密云駐防八旗官兵的兵米一般是由密云知縣負責從通州倉領運回密云,然后為官兵發放。乾嘉之際,漕運常有失期,以致兵米遲延未至。一次,密云知縣被人誣告侵蝕兵米而下獄,陳士銹為其借貸籌集兵米,知縣得以昭雪出獄。知縣感激之余,親自率肩輿到南門外迎接陳士銹,在密云遠近聞名,傳為美談。

第二代書吏陳元章是陳士銹長子陳涌的兒子。陳涌是歲貢生,受過一定的儒學教育。陳士銹替知縣借貸籌集兵米,使家道中落。到了陳涌這一代,家境更不如前,“遇兇歲無以為炊”,于是陳涌晚年只得赴直隸鹽山縣,任知縣孟廣沅的幕友,仍是“貧不能歸”。陳元章作為陳涌的兒子,是因為“家貧”走上書吏崗位,成了一名大興縣的刑房書吏。民國《密云縣志》記其事云:“因家貧,充大興縣吏,典刑事。輕財好義,合署吏役皆敬畏之。訟若寃(冤)抑,遇貧困者必力為申雪。訟者多往往叩頭。去日久,以廉直受知于縣令何公耿繩,如漢代之故吏焉。何,靈石望族,后為大順廣道。猶作書招之。密云回民有訟于京師南城坊者。坊中照拂非常而絕不相識,蓋元章曾有德于坊,謝之弗受,囑以遇有密云人,求照拂足矣,故能如此?;孛窕孛?,播為美談?!盵4]

陳元章廉潔耿直,“輕財好義,合署吏役皆敬畏之”。陳元章由于經手刑事重案,經常接觸基層困難百姓。他對其非常關心,“訟若寃(冤)抑,遇貧困者必力為申雪”,努力為他們爭取公平正義。時任密云知縣的何耿繩非常賞識陳元章,將他視同漢代的刀筆吏,信任有加。何耿繩升任大順廣道道員后,仍不忘陳元章,曾寫書信邀他前來,繼續擔任其衙署的書吏。這些事例說明陳元章品格得到了官民的廣泛認可。[5]

二、窮且益堅:通州刑房書吏童懷芳

康熙年間(1662—1722),順天府通州刑房書吏童懷芳亦為廉潔敬業的典范。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廉潔敬業得到了妻子李氏的理解。據雍正《通州新志》記載,童懷芳是浙江紹興人,“儒家子也,性落拓,不善治生……氏以懷芳讀書當阨,無可圖進取,勸之游京師,遍干無所,就繭寓于通。通人譽之,共舉以為刑曹椽,立心平恕,不茍取人財物”,因為讀書難有出路,童懷芳改為刑房書吏。他秉持平恕之道,不榨取苛斂當事人的財物。因為廉潔奉公,收入難以養家,使家庭生活陷入困境?!锻ㄖ菪轮尽酚浭銎浼移D苦之狀:“越二年始克迎其家?!爸镣?,視其夫所入,僅足糊口,乃潛置一甕,凡有錙銖可積者,即投入甕中。遇親戚南旋可托者,悉寄以貽其姑,雖至急需,寧典衣、揭旗債,甕中之物不擅出也?!魵q舉一子,甫七月以痘殤,其夫既中年潦倒,復以得子不育,乃大自憤懣,遂得失血癥,數月未痊,家計益艱,時或饔飱不繼……后三年氏以傷肺病發而死,又三年其夫亦以貧不能奉母,抑郁而亡……氏死于康熙甲申之季夏,懷芳力不能具棺,三日始含斂?!盵6]

按常理而言,刑房書吏辦的是刑事重案,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動輒影響當事人的生死禍福。假如童懷芳效仿同時代的很多刑房書吏,運用辦案的自由裁量權謀取私利,其生活應不致如此困頓。但是,童懷芳早期受到了儒家思想的熏陶,他以儒家觀念嚴于律己,并沒有選擇和光同塵,而是堅持“立心平恕,不茍取人財物”。哪怕妻子病亡是因其家貧而起,童懷芳本人也“以貧不能奉母,抑郁而亡”,但是他始終不改初心,其高潔品格值得后人銘記。

三、調解糾紛:武清縣刑房書吏韓灃

順天府武清縣的刑房書吏韓灃交友頗廣,具有一定威信,常為百姓調解民事糾紛。道光九年七月二十五日(1829年8月24日),順天府武清縣縣民康六的兒子康淘氣到韓升的瓜地割草。韓升雇用的工人宋志和此時正在田中,誤以為康淘氣在偷瓜,便搶了康淘氣的鐮刀,將其告到縣衙。此事非?,嵓?,知縣不愿浪費寶貴的司法資源,批示鄉村頭面人物負責查實處理??h衙的刑房書吏韓灃交友廣泛,同雙方當事人即韓升、康六均系好友,當面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后認為事情比較瑣細,沒有必要升級為訴訟,主動提出為兩人調解,即由康淘氣的監護人康六向韓升的工人宋志和道歉,兩人糾紛就可以告一段落。韓灃的調解是相對中立的,畢竟康淘氣到韓升的瓜地“割草”,多少有些“瓜田李下”之弊,難免被人誤會。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順天府檔案》記載,知縣不久訊知了韓灃調解的初衷:“書辦是武清縣刑書,合韓升、康六素相交好。道光九年六月間,韓升的工人宋志和赴縣呈控康六的兒子康淘氣赴地偷瓜,蒙本官批飭地方查理。書辦因兩造都是相好,當相查詢??堤詺庠诘剡吀畈萸檎?,并沒偷瓜,事甚微細。原給他們調處,呌康六給宋志和服禮和息”,“出而調處,系為息事起見,且訊無索詐”。[7]

但是,韓灃的調解對當事人行為的影響并非決定性的??堤詺獾谋O護人康六認為韓灃的調解在一定程度上偏袒了韓升,因此他并未遵從調解方案,而是事后繼續向縣衙上訴,控告事由是:韓升挑唆工人宋志和誣告康淘氣。直到此時,雙方當事人仍然沒有變化,即一方當事人是康淘氣及其監護人康六,另一方當事人是韓升及其工人宋志和。知縣只好派差役高理下鄉,押韓升來縣聽審。韓升不愿為此大費周章,何況康淘氣到自己瓜田“割草”,自己誤會對方不假,但也算事出有因,和“誣告”不同,于是拒絕來縣聽審。差役高理為辦成差事,和韓升扭打在一起。結果發生了意外,生出了別的枝節。差役高理和韓升爭執之下扯破了韓升的褲子,導致韓升遺失了瓜票和錢貼。經過這么一番曲折,韓升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道歉,反倒成了被告,而且丟錢丟物,盛怒之下徑自越過縣、府、道三級衙署,將差役高理告到了順天府署,也就是所謂的“告御狀”。為了引起順天府尹重視并批準審理,韓升隱瞞了知縣傳喚自己的事實,將事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扭曲,聲稱刑房書吏韓灃阻攔驗傷,串通差役高理勒索敲詐他的錢財,實際上此事明顯是無中生有。當然,此案最后經順天府尹飭令武清縣衙審理,事情真相得到澄清,還了韓灃的清白。這一“烏龍案”說明刑房書吏韓灃調解民間糾紛的非正式權力和職務權力得到了上級和百姓的有效監督,經得住考驗。[8]

四、首善之區,善治小吏

京畿之地,夙稱“首善之區”。首善之一,即善治小吏。中央官署常態化指導、監督京畿地方的行政管理,為人們提供了相對較多的司法和行政資源。順天府轄地即所謂京畿之地,其機構設置更多體現了中央維護京畿社會穩定的意志。例如,乾隆朝以來,清朝以大學士或尚書管理順天府,稱兼尹,官階定為從一品,額設俸銀3.6萬兩。[9]順天府又分東、西、南、北四路廳督管,西路廳同知駐盧溝橋拱極城分管涿州、大興、宛平、良鄉、房山;東路廳同知駐張家灣,分管通州、薊州、三河、武清、寶坻、寧河、香河;南路廳同知駐黃村,分管霸州、保定、文安、大城、固安、永清、東安;北路廳同知駐沙河鎮鞏華城,分管昌平州、順義、懷柔、密云、平谷。京畿之地,官衙林立,百姓利用司法資源維權的渠道相對便捷。事實上,面對書吏濫用權力,百姓往往有所作為。在順天府任一名小吏,行為正派、廉潔奉公,方能經得起上訪上訴的嚴格考驗。

順天府的百姓為了維權,不僅訴至縣衙、順天府衙,還可訴至直隸提督府,更有甚者不惜上訴至刑部、都察院,上達天聽。光緒《順天府志》云:“京畿獄訟繁多,自府縣收理各案外,由刑部、都察院、提督府奏交咨送無虛日?!盵10]順天府尹難以事無巨細一一審理,往往將其批交屬地州縣審理,并要求屬地州縣審理后,詳報審理情形和批詞。這對屬地州縣的司法審判構成了巨大壓力?;实垡矔P切個別案件的審理結果,將其特旨交辦順天府衙親自審理。

例如,咸豐十一年(1861),順天府寶坻縣白孫氏向都察院呈控縣衙書吏搶掠其財物并拘押其子,致其子下落不明。都察院奏明咸豐皇帝,咸豐皇帝令都察院將案件交由順天府尹蔣琦齡審理。于是,順天府尹蔣琦齡令寶坻縣衙押解原告孀婦白孫氏,被告高云芳、周三(即周簠)、白三、周策、白狗兒、白城等七人進京收審。據《速傳白孫氏押令赴京札》[11]的札文描述,白孫氏所控承發房書吏高云芳、刑房書吏周三(即周簠)均需由寶坻縣衙押解至順天府衙審訊。而且,順天府衙也承受著清廷的巨大壓力,“此系奉旨特交之件,例限綦嚴”,刻意袒護一方當事人的可能性并不大。從事情的后續發展來看,順天府衙令白孫氏和書吏們具結和息,并未達到白孫氏的預期。咸豐十一年十一月(1861年12月),白孫氏再次呈控到都察院,聲稱“蠹役串通官司,廢法縱盜”,而順天府衙奉旨查案,卻“以承審重案,市息勒結”。前次順天府衙所審案件既然是咸豐皇帝特旨交辦之案,都察院也有義務再次奏明清廷。此時,清廷內部的祺祥政變剛剛結束,慈禧太后和慈安太后已成為清廷的實際話事人。都察院奏明清廷之后,上諭再次要求嚴查此案?!断特S朝上諭檔》記其事云:“咸豐十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內閣奉上諭:都察院奏順天孀婦白孫氏以承審重案、市息勒結等詞,赴該衙門呈控,事關蠹役,串通官司,廢法縱盜,虛實均應徹底根究,著刑部提集全案人證卷宗秉公嚴訊,按律定擬,務期水落石出,以成信讞。原告孀婦白孫氏照例送交刑部備質。欽此?!盵12]至此白孫氏的原控之案再生波瀾,提級至最高司法機關刑部審訊。

筆者無意僅憑當事人的供詞、控詞推知事件的真相,但可以斷定的是,清代順天府的百姓在面對書吏時并非絕對的弱勢;相比“天高皇帝遠”的其他區域,京畿地區的百姓擁有相對較多的救濟手段維護自身合法權利。易言之,在“皇城根”下的順天府,中央政府對基層書吏的監管無所不在。人們善于運用司法資源和行政資源有效維權,構成了對書吏的有力監督。這是順天府一些書吏廉潔奉公的重要原因。

*本文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評價體系建設專項“哲學社會科學人才評價研究”成果之一。

注釋及參考文獻:

[1]李伯元.活地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2.

[2]傅林祥,林涓,任玉雪,等.中國行政區劃通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99.

[3][4][5]臧理臣,宗慶煦.密云縣志:卷六之三[M].影印本.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387-388,390.

[6]參見國家圖書館館藏的1724年黃成章纂《通州新志:卷四之補遺》刻本的第39-41頁。

[7][8]《為飭訊事申文》,檔號28-3-154-04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9]參見北京大學圖書館館藏的1910年陸潤庠、王乃徵等編訂的《順天府光緒三十三年統計表》石印本第1頁。

[10]周家楣,繆荃孫,等.光緒順天府志(第四冊)[M].左笑鴻,點校.北京:北京出版社,2018:2695.

[11]《速傳白孫氏押令赴京札》,檔號28-3-156-07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12]趙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咸豐朝上諭檔(第11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512.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社會科學評價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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